《人民文學》2022年第12期|陳世旭:小單剃頭鋪(節選)

陳世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寫作至今。著有《鎮長之死》(原載《人民文學》)等短中長篇小說及散文隨筆多部。為中國作協會員。
小單剃頭鋪(節選)
陳世旭
一
張局上任不久就決定,作為職工福利,機關建一個理發室,比去外面理發衛生,也方便。
市直機關集中在一個大院里,衛生局在大院的盡頭。局辦公樓后面是停車場,臨街一排平房是車庫。那時公車少,多出的幾間,挨著停車場入口的一間做了門衛,過來一間做了理發室,再過來一間,住了理發師傅小單夫婦。
理發室正面墻上掛著的一個大鏡框,是早年辦公樓落成時,下邊一家醫院送來志喜的,本來立在辦公樓門廳,現在橫著做了理發鏡,來理發的人老是忍不住歪著頭,去辨認右上角和左下角豎行的紅漆字跡。
小單是隨父母到江洲的,剛來時住在桂芝家,兩個年輕人起先像兄妹,后來就好上了。桂芝二老都上了年紀,哥哥一大家子人,還有個小老弟。小單在鎮上跟一個剃頭佬學徒,滿師了沒有本錢另立門戶,留在師傅店里。
省城衛生局的辦公室副主任單科回江洲老家探親,說服小單跟他去省城。
小單把桂芝和兩個伢兒都帶上了。老大是女兒,小單咬咬牙,借錢交了罰款,又如愿生了個兒子。熟識后小單跟陳志說:決心跟本家來省城,圖的是兩個伢兒能在省城讀書,將來能考上大學。陳志說:難得你一番苦心,他們會有出息的。
“謝你吉言?!?/p>
小單眼里滿是憂戚。
前面來過幾個理發師傅,都不理想。有的是局里干部職工不滿意,有的是理發師傅嫌條件差,承包門檻高。因為機關理發室是張局建議的,他也就格外上心,問單科:這回應該靠得住吧?
單科說,品行手藝我都可以保證,出了事撤我職,就是不說話。
“不說話?聾啞人?”
“不是,就是話少?!?/p>
“哦?!?/p>
張局頭一個去理了發,完了說,行,不錯。
離開老家剃頭鋪的時候,師傅把小單學徒用慣了的一整套剃頭工具送給了他:老式的推剪、剃刀、牛皮鐾刀條等等。小單同時帶走的還有做手藝的規矩:每個步驟都一板一眼,仔仔細細,決不取巧敷衍,整個流程一成不變,一絲不茍。如果說有什么缺憾,就是他拿手的只有老老實實的幾種基本發型:光頭,寸頭,小分頭,大包頭。典型的縣鄉發式。
不過,不管哪種發式,頭型各個不同,頭發長短不一,只要給小單理過,就有了一個共同的特點:得體。師傅教過面相,比方“甲”字臉,兩邊的頭發就要盡量貼肉;“由”字臉,兩邊的頭發就要多留,彌補臉面的不足。頭發從上到下、從厚到薄,自然過渡,層次均勻,不可有明顯的分界。
到這里來理發的,大多只是為了干凈整潔,沒有花里胡哨的講究。尤其張局,醫學院畢業,還喜歡一點文史哲,文縐縐的,唯修潔是尚。小單一絲不亂的頭發,一點污垢沒有的領子和袖口,讓他一見就有好感。
張局還特別欣賞“小單剃頭鋪”這個叫法:
“有時候,陳舊反而可以是一種時髦?!?/p>
局里文件的正規寫法是“局理發室”,但小單在老家學徒的那家就叫“剃頭鋪”,他始終改不了口。
聽說市衛生局有個“小單剃頭鋪”,雖然簡陋,但是清爽,師傅實在,陳志大老遠地跑去。一來二去,知道原來小單也是江洲出來的,還是在他小說里寫過的小鎮剃頭鋪學的徒。之前頭發不遮臉就想不起理發,現在稍稍有點感覺了,就去找小單。
“來了?”
“來了?!?/p>
“要等等?!?/p>
“好?!?/p>
每次都是這樣開頭。不管是過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都像是隔壁鄰居打招呼,不驚不乍,不冷不熱,不緊不慢,不高不低。每次小單都在忙,手腳不停但從容不迫。
終于看到圍布被兩手牽著角,噗地往下一撣,然后是翻轉椅子的坐墊,然后是一聲輕輕的“來”,然后陳志坐上去,身上被撣過的圍布圍住,然后是什么話都不必說,聽任擺布就是。
各種器具,各種手勢,各種角度,各種響聲,各種氣味,吹拉彈唱,行云流水。完了輕輕一掌落到肩頭,如夢方醒。鏡子里先前一個亂糟糟的抱雞婆草窩,變成了一個剛下出的雞蛋,光鮮賊亮。渾身上下一陣輕松,抖落了十歲。
最愜意又最驚險的是修面:
頭仰在椅子靠背上,熱毛巾把已經洗得煞白的臉再敷一遍,疊起,橫在鼻子下面,剃刀在黑得發亮的牛皮鐾刀條上來回幾下蕩得寒光閃閃,在你微微瞇起的眼睛上面陰森森地晃動,你只能緊閉起眼睛,聽天由命。
要命的刀刃貼著凸凹起伏的臉搜刮,像是挨著了,又像是沒挨著,咝咝的,吱吱的,麻麻的,酥酥的,腦門,額角,眉毛和上眼瞼之間,耳郭前后和耳朵眼兒,下巴底下和喉結,一個犄角旮旯也不放過。讓人膽戰心驚又特別享受。張局的司機胖子有一次躺在圍布下咕噥說:什么時候我要想死了,你就這樣麻麻酥酥地給我來一刀深的,讓我死個糊里糊涂,舒舒服服。
“嗯?!?/p>
小單認真答應,隨手把一團帶雜毛的肥皂沫甩到墻腳。
“我這個禿瓢,天底下只有小單刮得干凈?!?/p>
摸著后腦成堆的橫肉,胖子再三說。那顆巨無霸的禿頭,給小單刮得锃光瓦亮。
“雖然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這句雙關的話送給小單最合適不過。
漸漸地,外單位托關系買衛生局理發券的人多了,很快小單一個人就顧不過來了。桂芝一面帶著兩個孩子,一面幫著做下手,洗頭,掃地,煮毛巾,忙得團團轉。正好初中沒上完就不想讀書的小舅子疤俚在老家吵著要來學徒,多了一個得力的幫手。
陳志好像是跟著理發店的變化長大的:從街邊一頭爐子盆子鏡子、一頭椅子的剃頭挑子,到屋頂下吊著大木板讓人扯著扇風的剃頭鋪,到有了電扇和旋轉座椅的理發店,到燈光通明、富麗堂皇的美發廳,標志著他的一段段人生。但是,不管將來理發的方式和場所還會怎樣變化,哪怕就是變成天堂的樣子,陳志相信自己始終念念不忘的一定還會是“小單剃頭鋪”。
在小單剃頭鋪,除了享受小單的手藝,還會有許多意料不到的收獲。
陳志從插隊的縣里回到省城后,一直專業寫小說,在小圈子里待得久了,不免枯竭。小單剃頭鋪好像是個八卦中心:誰上了,誰下了,誰大發了,誰破產了……誰戴綠帽子了,誰讓小三插足了,誰黃昏戀了,誰一覺不醒了……保健,養生,美容,珠寶……稍微用點心,就總能從男男女女這類永遠說不完的話題中得到可以編小說的瑣瑣碎碎。
不管大家說得多么熱鬧,小單都像沒聽見。桂芝跟著咯咯笑、疤俚沒大沒小地插嘴,他就低低喝一聲:
“做你的事!”
兩個人立刻就像電視機突然斷了電。
一只機關科室淘汰下來的小彩電懸在屋角上,整天忽忽閃閃嘰嘰呱呱,電路不爭氣,老是接觸不良。
電視上,一個當初蠻神氣的企業老總出了車禍,滿屋子有疑神疑鬼的,有長吁短嘆的,有幸災樂禍的,小單絕不接腔。忽然有人想起來,問小單,他不是你老鄉嗎?小單不作聲。實在被人逼迫不過,就嘀咕一聲:苦了他娘老子。
二
胖子汽車兵復員,分配時正逢張局上任,前任局長帶走了司機,辦公室就派他給新局長開車。他大塊頭,氣宇軒昂,永遠是衣服筆挺、皮鞋錚亮,比局長更像局長。瘦小的張局走在他身邊還真像個跟班。隨張局出差,他去登記住房,賓館的前臺總是把單間給他,把標間給張局。
理發不理發,胖子都喜歡來小單剃頭鋪。機關有司機休息室,但只要不出車,他就跑到小單這里來吹牛。當了多年汽車兵,回到地方又老跟頭兒出差,見多識廣。他來了,所有的話題就都被他的高聲大氣淹沒了。大家也都喜歡聽他吹牛。他隨和,見到石頭都有三句話。
疤俚剛來,沒人敢讓他上手,胖子拍拍自己的大頭,說,來吧,我這里大得可以停車,你隨便練。只要記得這是人頭,不是冬瓜。
這是剃頭行的老笑話:師傅拿個冬瓜給徒弟示范剃光頭,剃到中間,內急,就手把剃刀往冬瓜上一剁,尿完了,回來接著示范。徒弟以為這是個必須的程序,以后給人剃光頭,剃到中間就把剃刀往人家頭上一剁。
南方經濟起飛,省里稍有些本事的人紛紛南下,時稱“孔雀東南飛”。
“這都飛十幾二十年了吧,多少小巴辣子都牛皮烘烘了!”胖子總是慫恿疤俚,“樹挪死,人挪活,年紀輕輕的!沒聽人說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p>
胖子是在南方服的役,他建議小單另外找個幫手,讓疤俚去南方,那里不光錢好賺,收入高,一年四季還都是綠的,鮮花盛開,火車站那兒就叫“流花地”。
“要不是老婆水土不服,受處分我也不會回來?!?/p>
胖子說得唾沫四濺,他剛隨張局去南方出差回來。
機關工會的姜老眉頭直皺:“莫非你跟張局去南方是旅游去了?”
姜老是來染發的。第一次染發,套上加熱罩加溫時他過敏暈倒,被小單掐人中醒過來。眾人和醫生都勸過他:莫老黃瓜刷綠漆了,保住老命要緊!他毫不畏懼:我才不管過不過敏、癌不癌癥,活一天就要講究一天。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退休多年,姜老始終保持著一頭長發油黑及肩。這是他生命的光彩,也是他區別俗人的特征,比命要緊: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頭發故,二者皆可拋。沒了光彩,哪來愛情?他最初的一場風花雪月就是一頭長長的黑發招來的。
“是旅游又怎樣?”
胖子不看他:“又不是你那樣的旅游?!?/p>
“旅游”是姜老專屬的一個經典段子。來衛生局前他是市劇團的舞美,那一頭長長的黑發把團里的頭牌花旦迷得神魂顛倒。兩個人常常眨眼就不見了影兒。事后問他,他總說旅游去了。那時候“旅游”還是個陌生的詞,有人私下請教:你那“旅游”是指什么?他一甩長發瞇眼咂嘴神神秘秘又甜甜蜜蜜地回答:你自己體會。
花旦不停地吹枕邊風,讓局長提拔舞美當副團長,局長好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因為是老夫少妻,恨得牙癢癢的局長放過了夫人,卻不肯放過“男不男女不女的混賬王八蛋”,把他趕出了文化系統。
姜老早已慣受奚落,并無尷尬,也懶得跟胖子計較,隨即就轉了話頭,對小單說:“我把給你們寫的字帶來了?!?/p>
調到衛生局之后,姜老在工會打雜,布置會場,張貼墻報,沒事就寫毛筆字打發無聊。機會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忽然有一天,滿世界毛筆字吃香起來,文房四寶鋪天蓋地,書法家如雨后春筍,他跟著脫穎而出,在市衛生系統風生水起,收了幾個弟子,內中少不了頗有姿色的女弟子?!敖稀本褪悄菚r候喊出來的。
墻里開花墻外香。市直機關大院里,好些公共場所都有姜老的墨寶,反而是本單位辦公樓不見他的筆跡。
其實,姜老花了不少工夫,在辦公樓上上下下用心勘察,確定適當位置,測出適當尺寸,用心挑選適當內容和適當字體——篆隸行楷一應俱全,并且自掏腰包高價裝裱,做到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抱了一大捆送到辦公室請單科過目。
單科說,我定不了,要請示張局。
張局以前在醫院是外科主刀,天天洗手,酒精消毒,到局里來后還保持著老習慣,明顯有潔癖。果然他不同意把衛生局搞得像字畫店:
“辦公場所必須整潔!”
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討論余地。
那一大捆后來抱到了小單理發室。
“我這是剃頭鋪?!?/p>
小單說。他說話從來只說個頭,其他的都埋在肚子里,你自己猜。
“不是給你看的,是讓局里的理發室有文化?!?/p>
姜老把“局里的”三個字說得特別清楚,意思很明白:你并不是這里的主人。
之后每次來染發,姜老都再三問小單為什么沒有把他的“書法”掛出來,問了幾次,見始終沒有動靜,就改了口氣,耐心說明:
“我的字很值錢的。乾隆年間硯臺、昆侖雪水磨墨,一幅字的潤筆買下這間理發室不成問題?!?/p>
見小單茫然地眨著眼睛,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好意,大度地說:
“我不是要你買?!?/p>
“我還不起人情?!?/p>
姜老的臉終于拉長:
“對我有意見?”
小單嘴巴動了動,不出聲。時不時有人順便給他提袋米、拎桶油,或是糖果糕點,他客氣幾句,都收下了。那些雜七雜八,都是本單位和其他單位逢年過節發的福利或平時來辦事的下級單位送的土特產,多了,有人就轉送給了小單,覺得他們一家五張嘴,不容易。小單都攢著,胖子找到便車,就捎去桂芝家——那里還有一大家人。但姜老的那一堆毛筆字,他實在不敢收。那些字值錢,他絕對相信。老家過年,鎮上的一個老先生在街頭擺張爛桌子寫對聯,一上午收的錢比他剃一個月的頭賺的還多。他跟姜老非親非故,當不起這樣的人情。姜老越說不要錢他越不能收。他打死也想不到,這反而讓姜老覺得被藐視了:一個鄉下剃頭佬,這么神氣,無非是有個有局長撐腰的本家!
胖子見小單窘迫,對姜老說:
“又是乾隆年間,又是昆侖雪水,你就留著賣高價好了。說句好聽的,就這么一間車庫改的理發室,你的墨寶掛在這里豈不是茅房上掛繡球?說句不好聽的,掛上那些白紙黑字,這里就不像理發室,像靈堂了?!?/p>
胖子并不知道小單窘迫的原因,只是喜歡打哈哈。
姜老嘴唇發烏,牙巴骨直抖:還真是衛生局,衛生得一點文化也不容!一跺腳昂然出門:
“我要再來就不是人!”
三
胖子每次來,天上地下,口若懸河,疤俚每次都聽得目瞪口呆。每次小單都找理由打發他做這做那,不是打醬油,就是買肥皂,明顯得連陳志都看出來了。
“你其實應該讓他出去,沿海發達地區的機會確實比這里多?!标愔菊f。
“疤俚不能跟胖子比。胖子走南闖北,疤俚就是個鄉下伢兒,沒見過世面,容易吃虧上當?!?/p>
也許是因為江洲和小鎮的經歷,有共同話題,小單唯獨跟陳志說話不說一半留一半。
“不出去怎么見世面?”
陳志笑起來。
小單擔心疤俚,意外的事卻先落到自己頭上。
單科一直是副主任主持工作,局里這次調整人事,準備給他轉正。公示的時候有人提出:讓自己本家到局里賺錢,算不算以權謀私?
單科從來謹小慎微,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在醫院當護士長的老婆有時候都笑他窩囊,他認賬,說小心駛得萬年船。
局里調查核實的結果,小單承包衛生局理發室,給局里交的錢比之前所有承包人都多,服務是大家認為最好的。他從不占衛生局一點便宜,女兒高中假期,單科老婆介紹她去醫院做護工,多少增加一點收入,遇到有錢又大方的,給得還不少。他想也不想就說:讓她跟著我們,就是來讀書的,我們兩口子再辛苦也不靠她賺錢。平時家里哪個頭疼腦熱,他就用土方解決:豬油紅糖煎成糖漿,吞服鎮咳;雞內金炒黃碾粉,白糖水沖服消積食;生姜切片加胡椒粉,燒熱敷貼治頭昏頭痛……還絕不讓聲張,怕有人說他非法行醫——衛生局就是管這事的!每年機關職工公費體檢,有關的科室主動照顧他們一家,他每次都堅決謝絕。陳志覺得做這樣的不粘鍋實在沒有必要,這是何必呢,也太駁人家面子了,做個體檢未必就揩了國家多少油。姜老的誤解,還不算教訓嗎?他悶頭說,兩碼事,姜老是以為我故意傷他面子,他們知道我是為大家清白。何況我們命賤,不值得那么金貴。我已經是硬著頭皮賴在這里了。本家為我擔了那么大的壓力,不是為了兩個伢兒讀書上學,我這回就該起腳回去的!
“別犯傻!”
胖子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么大個院子,還能沒有幾個吃飽了撐的?”
“我就吃碗手藝飯,哪個也不敢得罪啊?!?/p>
小單說不出的委屈。
“這種人有的是:只要覺得你過得比他好,就是得罪他了。這叫嫉妒,是社會病,沒治的。你只當是蒼蠅叫罷了?!?/p>
陳志有些激憤。
這個小過節,讓疤俚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疤俚早就在打主意離開姐夫的“剃頭鋪”。有空他就出去滿大院轉,一家家新開張的理發店,門面搶眼,燈光雪亮,設備堂皇,滿墻的明星照看得人心癢如麻。他越來越不能忍受“小單剃頭鋪”的土氣,老嘀咕:發屋、發廊、發型設計機構……一大堆,叫什么不好???
“叫什么你也是個剃頭佬?!?/p>
小單起先沒有在意。在他眼里,小舅子就是個下水摸魚、上樹抓鳥的鄉下伢兒,進了城花了眼罷了,直到有一天,疤俚肩膀上頂著一個紅綠黃藍一樣不缺的爆炸頭,怪物一樣出現在他面前,他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了。
疤俚已經莽長莽大,一表人才,小單要仰面看他。
“‘剃頭佬’留給你自己吧。我要去做發型師?!?/p>
小單瞠目結舌??纯垂鹬?,桂芝避開了他的眼睛。
看來姐弟兩個已經商量過了。
“去哪里?”
“你莫問,凡事我自己搞掂?!?/p>
“不行!”
小單的牛脾氣上來了。
核實對單科質疑的結論還沒有出來,剃頭鋪的任何動靜都有可能節外生枝。
事情暫時擱下。一家人僵著。
公示結束,單科轉正。小單對疤俚說,我曉得是胖子讓你去南方,他應該有路子,你去吧。這里是非多,你走開也好。去了,不求發財,只求平安。平安是福!
“放心,我站穩了腳就來接你們?!?/p>
“我跟你姐哪里也不會去。你兩個外甥書讀得好好的,突然換地方,會壞事的。再說,我就是個鄉下剃頭佬,就只能守著一個剃頭鋪子,成不了也不想成你那個發型師?!?/p>
“你是你,我是我。人人都求發財,我憑什么不求發財!兩個外甥有本事考上大學,你有本事供嗎?”
“他們有本事考上,我就有本事供?!?/p>
小單死倔:
“你不讓我操心,我就謝天謝地了!”
疤俚氣壯如牛:
“那我就放句話在這里,到時候他們的學費我都包了!”
那次爭論,他們沒有回避陳志。陳志忍不住插了句嘴,對小單說:
“就是沖疤俚這樣的勇氣,你也該讓他走!”
發狠歸發狠,很多氣是爭不了的。疤俚走了幾天,咬牙切齒發狠“我要再來就不是人”的姜老上次染過的頭發還沒有掉色就來了,而且是火燒屁股地一頭躥入,直接撲到那面橫著的長鏡框下面,手忙腳亂地自己套上圍布,拉過加熱罩,扣住整個腦殼,在里面發出尖細的顫聲:
“疤俚,疤俚……”
這些年,染發的頭道工序都是疤俚動手。
“做什么?”
桂芝放下掃把。
“什么也不用做,擋住我就行?!?/p>
一會兒就有個猛男黑著臉追進來:
“看見那個姓姜的沒有?”
小單低頭給人理發,手上的推剪悠然地咯吱咯吱,臉上永遠沒有表情。桂芝扯平姜老身上瑟瑟抖動的圍裙把他遮擋完全。
房間不大,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猛男悻悻地退出,嘟囔:
“老子今天就不信找不到你個老賊!”
猛男陪當護士的女朋友來洗過頭,她是姜老的女弟子之一。
事情最后是胖子擺平的。他找到那個猛男:
“我要是你那個女朋友,就憑你這副小肚雞腸,絕對甩了你!姜老那樣的‘老賊’,就是有賊心也沒有賊膽、有賊膽也沒有賊力了,你犯得著吃醋嗎!”
那些時日陳志在外地瞎跑。錯過了這出好戲。
“你還沒有給那位寫毛筆字的害夠?干嗎給他打馬虎眼?”
仰在椅背上,陳志問。
“我這是剃頭鋪?!?/p>
小單對陳志說了半截話,自己都笑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