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12期|加拉巫沙:磨房心事
一
河憋屈,不能怪河,要怪就怪溝谷地勢陡峭,罕見坦途,給人以窮山惡水之印象。且看最逼仄處,天僅有一線寬,更何況在溝谷里只顧往前奔的河。洶涌湍急,濤聲震天,大有下一秒即將溝谷攔腰淘空的感覺,只待山崩地裂的霎那,好讓河流和溝谷同歸于盡。前方是漸次低矮的斷崖,鉚勁兒沖的河剎不住,飛瀑直下,喧天動地。某些河段是暗瀑,人無法接近,水汽撲打上來,夏天涼爽,冬季刺骨。再往下,河流又猛地重見天日,轟轟而鳴。這陣勢,與其說河是蹦跳著來的,不如說是從天上傾倒下來的。
溝里盡是巨石,形狀古怪,錯亂密布。亂石制造了亂世,溝谷有多狹長,河流就有多生不逢時。要想在河畔建座磨房,難如登天。溝岸十多個寨子,磨房僅有三座,既苦了磨,也苦了人。
我家住諾蘇澤波,往西行兩里,便是怒吼的河,也是取水的源。上面的瀑布落地后積攢力量,從兩座對峙著的山崖間噴薄而出,氣勢雄偉,蔚為壯觀。驚濤駭浪中,磨房巴地建在右邊山巖橫過來靠岸的根部,底座由石頭壘砌,三面臨河,有上下兩層,下面的木輪一旦飛旋,動力將通過輪軸傳導至上面的磨盤上,讓磨盤轉動,讓日月如梭,讓人生喟嘆。磨房出水口側邊,有個水天一色的深潭,水逗留于漩渦,漩呀漩,好似在密謀心事。水沖進水里,水擠著水,漫溢出去的是先前抵達的,隨即匯入洪流,撞向下面的亂石,只一會兒工夫,于黝黑的斷崖里形成多階瀑布,傳來雷鳴般的轟響。
長長的木橋架在磨房下邊的巨石上,長橋接短橋,短橋再連長橋,共三節,成全了向兩頭爬升的路。這路將諾蘇澤波和溝對面的特吉、歐庫摩、巴切巴柱、車莫闊希勾連于磨房。五個寨子被河谷隔開,或遠或近,隔在兩匹高高托舉著的山腰上,雞犬相聞。
磨房并非只充當碾磨的角色。來的人且勤且雜,年輕人彼此入了眼、上了心,這磨房也就成了心的房和情的房。很多人因磨結緣,終成眷屬,婚后得子時,指派鄰居家的兒童來此地取一次水。水井在磨房附近百米左右凸起的山包側,泉眼汩汩,清冽甘甜。有棵構樹站于山包的最高點,華蓋如云,是諾蘇澤波的地標。泉水相當于構樹的乳汁啊。來取水的兒童要敬酒,先敬磨房,次敬構樹,末敬泉水,次序亂不得。跟來的大人恐怕錯亂,指導著孩子這樣那樣地做。在諾蘇澤波寨子里,我挺幸運,比我出生稍晚七八歲的嬰兒,洗浴的第一桶圣水都由我去取。報酬是一枚煮熟的雞蛋,吃起來噴噴香。
人、豬、雞吃的水必須人去背,不是挑,是背。馬、牛、羊的不消管,每日黃昏,沓沓來去,豪飲一次,頂用全天。那年代,鐵桶、塑料桶和膠壺還未引進到溝里來,甚至還是些聞所未聞的事。溝里人觀念陳舊,以為背水是婦女和少女的專責,男人的脊梁永遠不會向笨重的木桶彎曲。河自上游來,從上游至諾蘇澤波的臨河寨子皆有約定,要背大清早的水。這個時辰的水清澈透亮、干干凈凈,而白天,人畜在上面用水,人的漿洗污物、畜的惡臭糞便排進河里,下游的背回家,等于喝了臟水。
大清早的舀水處,女的聚集,她們習慣性地去瞟磨房一兩眼。磨房前面的石階上排著漲鼓鼓的麻袋,縱成一溜溜,十分規矩,此乃遠村人掛的號,約莫能推測出哪天該輪到自己磨面的。麻袋里裝著玉米或苦蕎,燕麥、黃豆和甜蕎太金貴,不會背來磨,想吃了,自家的小磨子咕咕嘎嘎轉半天,吃多少,磨多少。對于諾蘇澤波的人來說,磨房算是建在家門口了,不必早早把糧食背來。占位的方式也很獨特,拿個簸箕或笸籃放在末尾的麻袋后即可。后邊有人來推磨,自然將簸箕或笸籃夾在麻袋的隊伍里,整體往前挪。
河對岸吃草的馬匹抬頭望了望,看背水的人里有它的男主否?發現不是,繼續埋頭食草。馬主究竟去了哪里呢?他極有三種可能:一是在磨房里忙著,頭發、眉梢、手臂和前衣上白撲撲的,沾著糧食的粉末,看起來非?;?,像個雪人;二是與先到的磨面者敘舊,家長里短,天上地下,擺談得累不累,得看對象是男是女;三是去了諾蘇澤波的某家,等著討飯吃,也隨便討口早酒喝,將人際關系打理得更深、更細、更活泛。
河流太激進,喧響及回音密密交織,人說話非大聲不可,否則,只見嘴巴動如脫兔,卻不知其意。她們往往要笑,狡黠的那種笑,清脆的笑聲是聽不到的,被河的轟轟隆隆聲淹沒和稀釋了。
甭管馬主和其他人在何種狀態里,她們絕不會冒冒失失地鉆進磨房內,探個究竟。她們怕不合時宜,怕陷入尷尬,怕撞見男女間的高光時刻。
二
我不便透露婚內出軌者的姓名,也無意去渲染烈焰般的灼灼情事。
女方住諾蘇澤波,她大兒子跟我同班。男的住在溝對面的特吉,愛以推磨為由蕩到我們的寨子來,河對岸的棗紅馬是他的。在磨房里,她和他被抓現行后,溝里的人闊論仁義道德,大有不把奸情鏟除,世間就不會有清明之勢。更有像狐貍一樣的陰笑者明里暗里,火上澆油,鼓搗和慫恿她的丈夫去報仇雪恨;再者,也可起到殺雞儆猴、殺一儆百之功,以免世俗里還有人彎彎繞繞,表面上按兵不動,私底下卻暗流涌動。
我父親——阿達和兩個叔叔加入了征伐的隊列。清一色的男人,都帶著鋤頭、砍刀、棍棒和繩索之類的家伙,像往常的集體性出工??砷L短各異的棍棒分明昭示著,此去或兇多吉少,或兇少吉多。當天,我們懶得去上學,坐在村口的壩壩上看稀奇。眼力好的話,能看清誰誰誰走在隊伍的前列、中間還是末尾。往日行兩三個時辰的山路,被他們走得既緊張又刺激。特吉方面的防御是一堵流動的人墻,出動男女呈弧形撒開,恰似一根張著巨口的麻袋,迎著氣勢洶洶的方向?;⌒蔚谋澈?,生著多堆野火,青煙裊裊,飄向山梁,山腳下的河風吹的吧。圍火而坐的多半是些老人,與旁邊的人墻一樣影影綽綽,正等著好戲開演。
“你看見了什么?”坐在我身旁的奶奶問。
她老眼昏花,看不清溝對面的情形,借用我的眼睛說話。
“男打女,娘舅怒,雷公霹,打不得女人啊?!蔽夷棠陶f。
特吉方面果然將女的推在了人墻的前面。她們的叫聲慌亂而尖銳,毫無頭緒,不像平常我們聽到的雞鳴犬吠,聲聲有講究。討伐的隊伍開始沖向人墻,極像堅硬的石頭砸向泡沫,幾個女的扯住男人的袖口和衣角,讓他們的惱怒變成莫可奈何的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是的,部署的人墻騷亂了,折斷了,斷成幾截,陡然間再變形,變成一堆堆沒有規則的圖形。這時候,誰是誰的隊友,誰是誰的對頭,估計連雙方都難以再辨清。
“你推我搡不行啊,趕快獻酒,趕快獻酒?!?/p>
我奶奶像個巫婆,飛翹的頭蓋帽、傳統的右開襟上衣和百褶裙黑得錚亮,似烏鴉的羽。我不明白,與她無關的一樁事,她為何如此揪心。仿佛她置身于現場,抓扯的某只手是她的手,快撐不住了,才從喉嚨里迸發出獻酒的話。我奶奶一會兒替矛著急,一會兒替盾擔憂,她真想飛過去參與其中,調和矛盾,息事寧人。
“孫子,好戲在后頭,不過也毀了兩個家庭?!?/p>
她叫我仔細盯著特吉的后山,看看是否異常。我將目光往上移至那里,須臾,黑乎乎的樹林邊冒出十多個黑影,在松軟的土地上,滾石般往下面的寨子飛奔,身后塵土飛揚。這群莽漢是硬石,是飛鷹,是狂亂的風暴,目的是搗毀奸夫家的房屋和糧食。他們或許爬上屋頂,撕扯了大片茅草;或許把門扳倒,將苞谷撒滿一地;或許鉆進豬圈,濫砍亂殺。我奶奶尚在或許的想象中解說時,豬驚恐的哀嚎聲橫空傳來。
的確,豬替主人蒙受大難了。
豬一生最大的理想是逃出村莊,用嘴拱地,尋些東西吃。它們的出逃特有意思,邊哼唧,邊搖晃,兩瓣屁股左右顛簸。奸夫家的兩頭豬算是豬界的翹楚,別說村莊,連村莊通向另外一個村莊的迢迢山路,都即將要哼哼著走完。屠宰的地點在離磨房不遠的山包處。
留守在諾蘇澤波寨子里的婦孺老幼眉開眼笑。從來沒人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但獨獨信這回吧,這比餡餅純粹和高檔得多,肉解饞,油潤腸,湯脹肚,當是一個村莊的歡宴。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能吃盡吃,心兒圓圓,肚兒滾滾。興奮的還有狗,看上看下,脅肩取媚,尾巴搖得像紙做的風車呼呼呼地轉,再不扔骨頭的話,擔心狗尾巴轉速太快,帶著身體飛到天上去。幾條狗沖將過來,爭搶那根骨頭,老狗得手,急速逃竄,其它的呲嘴獠牙,還在草地上翻滾打架。待天晚,我們穿過黑暗回家時,狗還在東嗅西聞,以它們的思維期待著天上繼續掉骨頭。
溝對面的野地上篝火閃耀,征討的與防御的靠智者斡旋和調解,談判陷入了僵局。我奶奶說,要談幾天幾夜的,得用錢賠償。
有人接話,沒有磨房,她兩個再好,也不會被逮到。
又有人附和,是啊,都是磨房惹的禍。
我奶奶說,感情是個小妖,一旦放出來,回不去籠里的,害自己,也害別人。成年人的妖長啥樣?嫵媚抑或猙獰?孩子懂不起。
某天凌晨,痛哭聲激蕩在剛剛醒來的諾蘇澤波上空。那聲音層層疊疊,分別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斷氣了,又尖尖地續起來,“阿嫫——媽媽啊,你別走”的哭聲似吊喪,聲聲哀憐,句句憫惻。原來,偷情的婦人趁天亮牽著馬走出寨子時,被三個孩子追上,以嚎啕大哭的方式挽留一場離別。她要走,其長子、次子和幺女邊喊叫、邊糾纏,使她寸步難移,滿地凄楚。這檔口,清早去背水的婦女陸續前來,像我般起得早的孩子也跑去湊熱鬧。仨孩子有的抱她腿腳,有的拽她衣角,聲音幾乎嘶啞了,哽咽著抽。等她往前挪步,孩子恐慌萬狀,齊聲呼喊“阿嫫啊,你別走”。這場景的感染力太強,弄得在場的人愁云滿面,淚眼婆娑。當母親的她蹲下來安撫孩子,說阿嫫過幾天就回來,屆時背很多很多的水果糖來給你們吃。我同學抽泣著說,我們不要糖,我們要阿嫫。她喝斥長子,聽話,你要照顧好弟弟和妹妹。旁邊的婦女不知該規勸哪方,情緒卻達到了崩潰的邊緣。有個老婦問:怕是猴年馬月才回來了吧。對方答:去散散心。老婦再問:看在孩子的份上,別走了。再答:哪個不心痛自己的骨肉啊,可我實在……呆不下去了。說罷,淚水簌簌滾落。仨孩子脾氣犟,依然抱著和拽著阿嫫,生怕一松手,如煙似夢,阿嫫不在。僵持已久的局面,最終還是破解了。方法是我同學也跟著阿嫫去外婆家,到時他和阿嫫一并回,背著很多大大的糖果回。
三個孩子遂破涕為笑。
我同學飛奔而去,又飛奔而至,他是去拿書包的。
反正我沒事,跟著背水的人去送一程。我同學悄聲說,他外婆家離學校太遠,書可能讀不成了。不是說很快回來嗎?他黯然神傷,半晌不應答,接著往書包里摸索,拿出半截鉛筆送給我。我從他的表情和行為里隱隱察覺到,臨時性的安排可能是一種詭秘的妥協。
告別處是在轟鳴的河流畔,上有磨房,下有木橋,再下是陷阱和斷崖。我看見背水的婦人中有的流著淚,有的紅著眼,有的看不出啥表情。我納悶的是,淚眼漣漣的她們,之前還在背后戳人家脊梁骨,尖酸刻薄,怎么變臉似的傷感起來了呢?此刻,她彎腰挑選了兩枚石子,分別裝進了她和長子的衣兜里,這是按靈魂論來做的,石子挨著身體,靈魂便有了附著的可能。
“姐妹們,莫悲切,我走了?!彼舐曊f完,領著人馬上了木橋,仿佛這一走,世上所有的情殤、哀痛和絕望都將得以治愈。
三
我們的學校設在巴切巴柱,上學和放學必經三節連著的木橋。我們不愿跟背水的人同流,只曉得狡黠的笑。相反,我們愛噌噌噌闖入磨房內,瞧瞧有無男女在里面鬼混。我們明目張膽的窺探,會叫人措手不及的,好在,磨房里沒有發生我們想象和期待中的羞事。
窺探一回,失望一回,可我們仍然想象和期待著。
興許源于捉奸事件的陰魂不散,又興許源于我們這幫孩子的討人嫌,磨房由過去的心房和情房變成了是非之地、不吉之處和茍合之所。磨面者多半由男人和跟我一般大的男孩去擔任,婦人和少女極少來推磨了。
我常常被阿嫫逼著去磨房,即便是漆黑之夜,只要輪到我家磨面時,說去必須得去,不能有半點含糊。我阿達和我各背一袋糧食前往。要磨完大小兩麻袋苞谷,定要通宵達旦的。我負責把帶來的煤油燈點亮,放在從土墻里支出來的木板上,黑暗頓時隱退,漫出月光般的亮。阿達繞到磨房背后去開水閘。我想象得出,他兩腿劈開,用雙手抓住閘門的把柄,慢慢往上提,早前被阻擋的渠水由潺潺小股變成嘩嘩激流,在他的胯下洶涌澎湃……若是大白天,他的動作應該像頭撒尿的公牛。他回到磨房,吃了一鍋煙,最后命令我把面磨細,便遁入了黑暗里。
他去哪里了呢?每次遇到夜間磨面,該死的這疑問不請自來,讓我將耳聞的和眼見的統統倒扣在他頭上。他是我父親,扣帽子的時候,我心里有些許不忍和酸楚。但我沒有辦法,流言像風一樣吹,說他跟車莫闊希的某寡婦有染,與河流上游的一名姑娘也說不清、道不明,只差將證據坐實而已。更有傳聞,說他曾經夜游某個毗鄰的寨子,惹得狗狂吠至黎明,嗓子皆暗啞。按我奶奶的小妖論,阿達的妖如丸走坂,與那名婦女和姑娘興過風,作過浪,不可確定的是,興風作浪處究竟是在這磨房里,還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阿達的夜晚是動蕩的。像今夜,他帶著妖去了一個秘密之地。這地方究竟是在車莫闊希,還是在上游的某個寨子?我除了猜測外,余下的盡是他喝醉酒、說胡話的狀貌。心里活動的猜測倒不為難,難就難在當我面對奶奶和阿嫫的問詢時,得睜眼說瞎話:整夜,阿達和我在一起。其實,從我緊張的神態和支吾的語氣里,應該看出了端倪,奇怪的是,她倆不僅不追問,反而將話題立即轉移到其他上,讓我躲過了難堪。
善意的謊言說得越多,我心頭的怨恨便積得越深。
我恨阿達把我一個人丟在磨房里,逼著我熬過了多個驚魂落魄的夜晚。
夜深沉,稍大點的河風從地板和門縫里灌進來,煤油燈的火苗搖曳不定,將部分物件的影子投射到墻壁上,忽兒拉長,忽兒縮短,像什么東西在群魔亂舞。此刻,虛掩著的木門如果吱吱打開,又無人踏進屋內,而燈盞恰巧熄滅的話,我的頭發會遽然豎立,胳膊上遍起雞皮疙瘩,魂飛魄散的。這時候,我心生恨意,將阿達恨到骨頭里去;與此同時,我的期盼也從骨頭里嘎嘎生長,盼著他的到來。然而,我的情緒無論怎么起落,他都到不了場。再次點燃煤油燈后,我擔心不爭氣的靈魂已經嚇掉了,我得設法找到一根細棍去撬土墻,尋一枚心儀的小石子裝在褲兜里,走到哪,帶到哪。我正在撬的這面土墻里有很多深深淺淺的窩,蛛絲網住了部分,上面掛著糧食的白粉。這說明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一些孩子跟我遭過同樣的罪,他們都不愿意把靈魂落在這里。
看來,這座磨房的前世今生里,很多人有緣有故或無緣無故地牽扯了進去。除捉奸事件外,絕對還發生過很多以推磨來掩護的事情,只不過這些事情像吹過黑夜的風,沒有留下痕跡。
某天,磨房斜對面高高的構樹上,懸掛了一條死狗,頭朝下,嘴呲裂,隨時從空中撲下來咬人的樣子。沒幾日,腐肉吸引來了大批的狗。它們來自諾蘇澤波、車莫闊希和河流上游毗鄰的寨子,整天拉幫結派地咆哮和撕咬,鬧得不可開交。蒼蠅嗡嗡營營的,勝利的狗圍著樹干往上刨時,它們成群起飛,須臾又不可離。狗不知道徒勞無益,利爪已將樹皮刮得越發光滑,根本爬不上去,像蜉蝣撼大樹。黑壓壓的烏鴉是最大的受益者,飽食終日,盡享富貴,末了,心滿意足地飛回深山里的老巢。
在所有的咒誓中,最頂級、最陰毒的一招算是勒狗,將施以秘咒的狗活活弄死,懸垂于一棵樹上,預示著被詛咒的對方未來也像狗一般死去。據傳,這種毒誓容易起反作用,稍加不慎的話,會殃及詛咒方,有點像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的道理。所以說,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愿去做此類咒誓。
一個多月后,我們又驚聞特吉路口的核桃樹上也綁了一條死狗,頭和前肢用樹條撐著,朝向磨房這方,即諾蘇澤波的方向。
仇恨積累到何種程度才算不共戴天?詛咒和反詛咒的咒語是怎么念的?兩者中,哪種的法力更能取人性命?數日來,我向我奶奶討教這種歪門邪道的冷知識,極像諾蘇澤波的人遇到困難時向她征詢一樣??伤恢痹诨乇芪业奶釂?,動輒用“會死人”的話來恐嚇我。有幾個黃昏,我看見她坐在院墻的角落里分別接見一些人,他們中有我阿達和兩個叔叔,有妻子出軌的那位漢子,也有寨子里的其他人。我本想用一只耳朵來偷聽談話內容的,但起始就暴露無遺了,另外一只耳朵落進了阿嫫的手里,險些被擰下來。在那些天里,我奶奶干癟的嘴唇不斷地努著,好似自言自語,滄桑的臉上掛著笑,既像老謀深算的譏笑,又像春風得意的微笑。在我看來,她越來越像個巫師,神神秘秘,語焉不詳,不像去年諾蘇澤波人去討伐時的那樣鎮定自如,并抱著穩操勝券的心態了。
我始終覺得,墻角下的密談跟奸情、征討和詛咒有關。我阿嫫看似是個局外人,其實是和婆婆一條心的,婆媳倆各司其職,一個負責密謀,一個負責監看是否隔墻有耳,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放過。由于我以為這一切都跟磨房和死狗相關聯,因此,每當上放學經過那里時,我會特別用心地去觀察。這個時節雨水多,河流一日日猛漲,淹沒了河谷里的很多亂石,水浪卷起來拍打著磨房臨淵的底座,石頭砌的圓形底座水涔涔的,生在石墻上的青苔比以往更多、更亂了,使整個建筑看起來像亂世里的怪獸,又像亂世里的英雄。興許迫于水位的越來越高,雨燕集體搬離了,不知飛去了何方?人燕不相見,于人于燕皆無損,可出走了很久的她和我的同學,我甚是想念?!彝瑢W的膽子比誰的都大,若他在的話,肯定早將我們組織起來,甩石頭去打那棵構樹上的死狗,那么,它也不至于至今還被捆綁在樹枝上?,F在,它只剩下軟塌塌的皮囊了,欲墜未墜,狗和烏鴉不再來,偶見成群的麻雀驚乍乍地起落,大概是在啄食令人惡心的肉渣和蛆蟲。
云霧繼續籠罩著河谷,也籠罩著諾蘇澤波和山對面的寨子。暴雨沒日沒夜地下過幾場了,外加電閃雷鳴,煞是嚇人。諾蘇澤波和車莫闊希的地界內,離河谷很近的部分地塊整體松軟,和著上面的莊稼一起變成泥石流,滑溜進了河里,留著泥土黃黃的傷。
這天的暴雨是從我放學回到家后開始下的,云層壓頂,狂風亂作,電閃雷鳴,天地渾沌,人們匆匆忙忙地趕回家,男人得先爬上屋頂,想方設法穩固住即將被卷走的茅草;女人和孩子們端著盆盆碗碗,看哪兒漏雨,沖去接那兒的雨水,滿了,小跑著倒出去。我阿達安頓好庇護我們全家的茅屋后,沖進雨中去幫助他的兩個弟弟家了。那會兒,我正站在屋檐下藐視如注的暴雨和狂亂的暴風,眼前的院落積水深深,天上的雨水潑下來,地下的雨水凹進去,立即又彈跳起來,一時間,天上的和地下的擁抱著跳呀跳,儼然像一大鍋咕嘟嘟煮沸的開水;院墻外面高高的核桃樹朝西邊傾斜,樹和風的較量像拔河比賽,少頃樹占上風,少頃風占上風,再少頃頂上的半截樹咔咔地斷了。這時,我奶奶從外面的風雨中鉆出來,她一手提著裙角、一手壓著頭蓋帽,站在院子里喊叫:“爾蹬哦,爾蹬哦?!蔽野㈡浦寺暋班蕖?,立馬抓住一只躲藏于柴禾下的雞,跟著奶奶消失在了急風驟雨里。她倆不知道,我也旋風般尾隨了去。我注意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要么抱著雞、要么喚著狗,鬧嚷嚷地跟上了她倆。
“爾蹬”在漢語里沒有對應的詞匯,類似飛龍出洞時裹挾的飛沙走石、天崩地裂的那種情形。諾蘇澤波人以為,此番“爾蹬”絕對跟之前的死狗有關系,驚動了龍脈,激怒了河神,要不然,風、雨和河水咋會如此肆虐呢?他們便一切地斷定,恐怕只有殺雞和打狗這兩招咒術,才能降伏誰也沒法描述清楚的“爾”。
大家在高地停了下來。耳畔的風雨聲原本很大,但河谷里傳來的河流聲和怒號的風聲更大,轟轟轟,嘩嘩嘩,使我們的衣服往身后噗噗飄蕩,恍如有股力量在背后拽著你。我奶奶取下頭蓋帽,邊拍打,邊詛咒,旁邊的婦人也跟著“嘙……嘙……”的效仿;帶有狗的人念念有詞,將其推下去,過會兒,狗不明事理地跑回來,但躲得遠遠的,任憑怎么呼喚,擺出一副委屈狀,不敢靠近;雞最慘,被抓住兩只細爪,在空中上下左右地撲騰,執雞者說“嘙”的當兒,便朝著河谷遠遠地仍了出去……風聲、雨聲、河聲、雞聲、狗聲和人聲混雜在一起,可謂喧鬧至極,沸反盈天。
有人說可能保不住磨房了,又有人說木橋也撐不住的。
我憂心忡忡地往霧氣沉沉的磨房方向盯了半天,卻啥也沒瞧見。
綜合翌日的各種信息,我們在高地呼天搶地的時候,車莫闊希的人也在一廂情愿地念咒降魔。磨房坍塌的事是他們于夜間驚聞的。算是巧合吧,當天推磨的人恰是特吉偷情者的大兒子和其鄰居家的一名少女。起先,他和她看到下扇磨的轉速飛快,且越來越快,繃住上扇磨的繩索和木頭架子抖動得很厲害,快要散架的樣子;接著,水從門縫底下流進室內的同時,門板頃刻間破了,洪流吞噬了全部……他和她逃離至河對岸時,尚有一絲灰黑的天光,依稀可見磨房的整個底座已淹沒于洪水中。腳下的水位快挨近木橋了,滔天巨浪,滾滾向前。見到人來,下午牽來的他父親的那匹棗紅馬嘶嘶呼應,似乎在說,快來救我。他朝著馬走去,去解拴在樹上的韁繩,突然,人和馬站著的地方往下沉陷,挨著河流的邊坡塌進了河里。馬則四蹄朝天,滾入巨流,嗚呼哀哉。斜對岸的磨房此刻也坍陷了,茅草和木棍眨眼間四散開,順著浪濤跌宕,席卷而去。他傷得很重,她攙扶著他向上拼命地扒,好不容易撿回了性命。她的身上也有擦傷和瘀傷,無奈之下,兩人摸黑朝著較近的車莫闊希爬去。
放眼四周,滿目瘡痍。相較于庭院狼藉、莊稼受損和山河破碎,人們對磨房的消失更多些情感上的哀憐和惋惜,也更多些惆悵和迷茫。我聽說,其他四個彝寨里的人都提到了兩地綁著的死狗,斷定磨房的毀滅跟詛咒不可割裂,只是苦于沒有證據去指認是誰勒死的狗罷了。否則,他們會站在公理的立場,責成施以詛咒的雙方賠償或建造一座新的磨房。
我奶奶的臉褶褶皺皺,仿佛擰得出悲喜交加的淚水,她大聲對我說:“看看,詛咒應驗了嘛!馬替人背過,不然,他家的大兒子會死?!?/p>
我不屑地說:“碰巧人家來推磨,遇到了塌陷?!?/p>
“報應,是報應!”
“奶奶啊,洪澇災害是自然現象?!?/p>
“你懂啥,沒有詛咒和死狗,哪來這結果。唉,我們還錯怪了‘爾’呢,是它幫著報復的?!闭f完,她不再理我,嘴角微微上翹,掛著譏笑或是微笑,只有她自己清楚。
若干年后,我奶奶已作古,我又想起了她高深莫測的笑。我推想,她極有可能是奸情事件發酵的幕后黑手,拿別人的情與仇、罪與罰來試驗,以此警示跟著小妖到處亂跑的她的大兒子——我的阿達,進而保全了她麾下的一個家庭。倘若,我的推理成立的話,圍繞磨房的捉奸、討伐、詛咒和吊掛死狗,她都躲在暗處一邊陰笑著,一邊指揮著。包括后來的某個秋天,我同學的父親帶著剩下的一兒一女搬遷去了南方,沒準也是她布置的陰謀。其幫兇的清單里應當有一長串名字,至于哪些人最得力和最配合,我沒有揣測出結果,但其中必有我阿嫫。
當然,我不會對我的胡亂猜想負任何責任。

加拉巫沙,彝族,四川涼山人。文字散見于《天涯》《滇池》《朔方》《廣州文藝》《散文海外版》《民族文學》《天津文學》《四川文學》《湖南文學》等,獲得第十七屆滇池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