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5期|陳融:星辰大飯店

陳融,女,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小說創作委員會委員。祖籍上海,出生于新疆伊犁州,出版小說集散文集多部。作品刊發于《小說月報·原創版》《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清明》《福建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星火》《四川文學》等數十家文學期刊。發表出版文學小說、散文200余萬字。在省內外獲獎若干。
星辰大飯店(中篇小說)
文/陳融
1
到達星辰大飯店那刻,半個天空都被火燒云染紅了。站在大飯店門前,我瞇眼向西方看了一會兒,如此絢爛如血的晚霞讓人很難忽略。盛夏時節,化城的天離黑下來還有一段時間。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過來的,是從舞池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在我扭過頭的一瞬間,他越過人群,目光和腿保持一致,從場地中間直直向我所在位置走來。我沒見過這個男人,但有種預感,他認識我。
下午在星辰圖書館查閱資料時,接到一位讀者來電,他對我的小說很感興趣,希望跟我交流一番。聽聲音他年齡應該不輕了,我稍微一思忖,應允下來。他說,那么,晚上7點星辰大飯店一樓見吧。
我叫陳凱倫,36歲,單身,被業界稱為驚悚小說代表作家。10年前,自從心血來潮寫出驚悚小說《忘生》,并治愈了恐懼癥,我便日益沉迷其中。每年一本書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到目前正好10本。
21歲那年,我只身來到化城。其間除了度假旅行,沒怎么離開過它,直到現在也沒想要離開。這倒不是因為化城有多么好,而是因為它不可思議的怪誕之美對我依然有吸引力。我所有的小說母題都誕生于此,這對一個作家尤為重要。它是一座古老的城,有三千年以上歷史,又驚人地摩登現代。機場每天都有人從世界各地飛來,在所有開放的公眾場合,各種膚色的人混雜穿梭在一起?;墙ㄔ谏衬吷?,而它距離化海開車僅一個小時路程。在飛機上你可以俯瞰到這里一半深藍一半土黃的獨特地質風貌。
當然,這還算不上什么,化城的神奇在于:它是一座可以不斷重現的城。每500年被沙漠淹埋一次,卻又在500年后重現,一個輪回一千年?;欠磸捅谎吐裼种噩F的歷史,有據可查的至少輪回了三個周期,每個周期的誤差最多一兩年。也就是說,如果上一次被淹埋的時間推遲一年,那么它重現的日期就會提早一年,反之同理。所以每當它重現之日,也是世人的狂熱達到頂峰之時,人們很快忘記化城的黑暗過往,爭相前往,好像重生的是他們本人,并不惜一切代價修復化城的肌理和功能。這般奇跡無法不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們,過去幾十年后,狂熱才漸漸有所減弱。據史書記載,化城最近一次重現是1844年,現在是2016年,按照以往的規律,得等到2345年它才會湮滅。所以在許多人包括我眼里,化城還有幾百年的好時光,人們大可以放心地縱情享樂。
最早知道化城,是通過大學男友黃鴻飛之口。他一臉神往地向我講述化城,說畢業了就帶我去那個神奇的地方?!盎恰边@兩個字就像種苗栽進心里,我從大一就開始等待種苗長大,等待我們一同前往。但就在我終于畢業時,他卻突然變卦,因為他們一家人要移民去枷國。他問我想不想去,我一想到那個嚴寒國度,就條件反射身體發抖。
我說,“我不要去枷國,我要去化城。如果有一天你想找到我的話,那就去化城吧?!彼麗蹜z又無奈地向我俯下臉。
我一個人奔向黃鴻飛口中的奇異之地,連他都想不到我會如此堅決。他不無愧疚地說,“其實你可以不必去化城的,那里荒涼又干旱,不適合單身女子?!?/p>
我說,“現在是我自己想去那個地方,和你沒多大關系了?!彼曰蟮負u搖頭。我越是這么說,他就越羞愧??晌抑?,他的愧疚不會維持太久。果然,不到一年,他就將新枷國女友的照片發給我看,我大方地不吝贊美之詞,“臉正波大腿長,正適合你”,心里卻發出一陣冷笑。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自己要去化城尋找什么,但的確不是和黃鴻飛賭氣。在靜山,我個性自由,物質豐裕,一眼便能望到自己的老年生活。而一想到那個奇異的化城,我心里、腦子里就涌起種種奇怪的幻覺,那些幻覺讓我激動難耐、寢食難安,我無法拒絕這股吸引力。不過,我沒告訴黃鴻飛這些。
同星辰圖書館一樣,星辰大飯店也是化城的地標性建筑,我從沒見過或聽說過世界上有哪個飯店比星辰大飯店更獨特。整個建筑呈圓柱體,外部以天然名貴大理石雕刻為主,內部用金銀玉石瑪瑙琉璃裝飾,糅合了多種建筑風格之美。飯店頂部是開放式的,但在雨雪風沙天氣可以閉合。飯店底部是一個巨大的藍色舞池,可以容納千對舞伴同時起舞。頭頂上的星宿恰好對應著舞池里的燈光,在天氣晴好時,星辰月光直瀉下來,與地上的燈光交相輝映,直叫人忘了天上人間??头亢惋埖臧g圍繞著舞池周圈層層向上,每一個小房間都是飯店大圓柱體中的一個小圓柱體,每個小圓柱體的頂部都可以向天空星辰敞開,卻同時保證了私密性。這建筑史上的奇跡自不用說,星辰大飯店還以匯聚全世界各種美味而聞名,一批又一批游客飛到這里,一晌貪歡,有些人不愿再回去,就留在化城,所以當今化城的民族類群相當豐富。
我在靠東面的角落里,端了盤甜點、一杯草莓酒,邊吃邊張望。
走向我的這個男人高大健美,或許已不年輕了,但由于保養得很好,儀表非凡,讓人難以猜出他五十還是六十。他左手端著一杯白葡萄酒,徑直走到我對面坐下來。
“凱倫小姐,百聞不如一見?!蹦腥嗣鎺⑿粗已劬?。
我對他點下頭,“先生怎么稱呼?”
他說,“敝人烏馬,是凱倫小姐的讀者?!?/p>
“烏馬先生,您讀過我哪本書?”我跟他碰了下酒杯。
“全部,10本。我對每一部都做了仔細研讀,圈圈點點,得出一些純屬個人的發現,覺得有必要跟你聊聊?!?/p>
我說:“作者最想也最害怕遇見太高明的讀者?!?/p>
他寬容又自信地笑了:“你這10部小說,分別對應著蒙昧、瘟疫、戰爭、恐懼、詛咒、背叛、野心、孽戀、消亡、絕望10個主題。但這并非是我今天想談的,我最好奇的是,像你這么年輕的作家,對化城的歷史研究何以如此之深,并用驚悚小說的形式,藝術再現了化城的歷史胎記?”
這次輪到我錯愕了,“我不太明白您剛剛所說的?!?/p>
他輕輕碰了下我的酒杯,品咂了一小口,“我發現,你的每一部小說都取材脫胎于化城的一段歷史或一個事件,有些遠到3000年前,有些近在百年前??梢?,你對化城的天文歷史都研究頗深。聽說你的書銷量很大?!?/p>
這可是我沒想到的,我從沒細致研究過化城的歷史,也無意于書寫復活化城的歷史,在這方面,我恰恰是最不愿對現實下功夫的作者(歷史也是一種過去式的現實),我只忠實于自己腦子里源源不斷閃現的創意和靈感或者幻想,況且我小說里從沒出現過“化城”。如果故事和真實歷史有高度契合,那也只是一種巧合罷了。
聽到這些,他不太相信地搖搖頭,“我只能說,這些巧合太高超了?!?/p>
“先生的謬贊讓我惶恐?!蔽姨ь^望望飯店頂部的夜空說,“跟化城和星辰大飯店的神奇比起來,這點小說技巧實在算不上什么??磥頌躐R先生是化城土著?”
男人站起身,招呼服務生過來,他點的依然是白葡萄酒,我要了一小杯車厘子酒。
“只能說,我曾經是化城的土著,曾祖父輩來化城淘金,從此定居下來。我31歲離開化城,在金山國待了36年。數月前,突然不可遏制地想回化城,于是回來了。從看完你的第一部小說,我就決定,要讀完你所有的作品?!?/p>
我很燦爛地笑出聲來,“今晚,遇上您這樣博學的先生真叫人愉快,干杯?!?/p>
他喝得一滴不剩,“凱倫小姐的第11部新書開始寫了嗎?什么內容?你只要簡短說上幾句,我大概就能找到相應的化城歷史事件?!?/p>
通常,在我的故事沒完結甚至沒開始之前,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語,包括出版社編輯。我笑著搖搖頭說:“恕我沒這個習慣,如果非要告訴您點什么的話,只能透漏兩個字:復仇?!?/p>
或許因為酒的緣故,我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了,事實上,我對下一本書絲毫還沒設想。烏馬的眉頭向中間攢聚,然后舒展開,似有所思索。我起身告辭,向外走了幾步,眼睛余光中,他挺拔的身影正向舞池中間移動,不,是以舞步向前滑行。無疑,這是個優雅的舞場老手。
2
到家9點半。所謂的家是我租用的70平方米公寓,16年搬了5個住所,最后這個公寓我最滿意。開啟電腦,先瀏覽下電子郵箱,看看有沒有要回復的郵件。然后打開一個新文檔,寫了幾句話。這是我的工作習慣,在每一部新的小說還未形成清晰思路時,我經常會把自己瞬間想到的創意和想法寫下來,隔上一段時間,再對這些偶然閃現的蕪雜靈感進行篩選過濾,直到一個明確的脈絡或思路成型,再為此準備相關素材。
舞池遇到的那個老男人,是雅痞還是紳士,是智者還是老手,我尚無法準確概括對他的印象。不過,在我回顧了一遍過去出版的小說后,發現他的解讀對我確有某種點醒。理想的讀者,也許就像烏馬這樣的吧。
不論在過去還是現在,沒一個人知道,我的恐懼癥達到頂峰,是在25歲那年,幾乎夜夜做噩夢。夢中,野火燒禿了所有山頭,星辰大飯店最后被大火燒得只剩一副空殼,在以后的輪回中永不再現。洪水淹沒了城市最高的星辰塔塔尖,洪水退卻后,瘟疫開始橫行,所剩不多的人類為了最后一點食物自相殘殺。最后,化城的人如史前恐龍般滅絕,唯一的幸存者是個兒童,他一步不停地向化海跑去。一年后,人們前來憑吊遺跡,驚奇地發現,海面上時隱時現著一只他們從沒見過的怪物……
在那之前,我在設計公司工作,可數年中,我從沒設計出一件稍微令自己滿意的東西。在化城的星辰大飯店、星辰圖書館、星形博物館這些建筑奇跡面前,我陷入深深絕望,我確信,無論怎樣絞盡腦汁,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設計都將是失敗之作。我詢問周圍的業界人士,他們搖頭說,那都是百多年前的建筑,無法想象是怎樣設計建成的。但是他們不會在這件事上絕望,也不理解我為何絕望。
我從設計公司辭了職,夜里噩夢連番、頻頻墜落,白天無所事事、昏昏沉沉。想要生存下去并不難,父母飛機遇難后,留給我一棟美麗別墅、一大筆保險金。我把別墅租出去,來到傳說中的化城??裳矍俺俗鲐瑝?,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
一個午后,心中難掩煩躁抑郁,我駕車去西北方的城外閑逛。出城半小時,車已抵達沙漠邊緣。茫茫沙漠在陰雨天更顯荒涼,一道道沙丘和沙塹形成凌厲、冷硬的皺褶,通常說來,這番場景都會讓人驚恐。但對一個夜夜做噩夢的人來說,這算不上什么。和化城市中心相距僅區區幾十里,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爬上一個沙坡,我放開嗓子大喊了一陣,可我的聲音在茫茫沙漠中連點回聲都沒激起。那些以前經常見到的小動物,像沙雞、沙云雀、黑頂麻雀,全都不見蹤跡,甚至頭頂上連只盤桓的鷹都看不到。沒想到這荒涼場景反倒讓我冷靜下來,那個下午我想了很多很多,從不受約束的少年到大學愛情,從最初對化城滿懷好奇到眼下的無所事事和頹廢。但我還是沒想明白,除了頹廢,自己還能做點什么。我定下一個時間點,對自己說,陳凱倫,假若到了春暖花開,你依然好不起來,就趕緊離開化城回靜山吧。
在那個隆隆雷聲炸響的冬天夜晚,我陷入又一個恐怖夢境。夢中我被不知名的怪物拋進深淵,深淵無止無盡,在無法落地的絕望中我幾乎窒息。就在將死的最后時刻,一個聲音在虛空中響起:記下你腦子里出現的任何災難和恐懼,你將會得到救治。我瞬間醒來,極為震驚,心臟狂跳。這是對我的神授啟示嗎?盡管百思不得其解,我還是決定嘗試一番。
我用4個月時間寫出一部16萬字的小說《忘生》,反復修改幾遍后,將書稿寄給我知道的唯一一家出版社。早在讀大學時我就寫過幾部愛情小說,在同學中傳閱,卻從未給雜志社寄過。時間一久,連我都忘了自己曾寫過小說這回事。沒想到后來有編輯給我回了信:您的驚悚小說我們同意出版,感謝合作,希望盡快看到您的下一部。我喜出望外,沒想到自己無意中寫出了驚悚類型文學。隨后,我全身心投入到第二部小說《瘟神》的寫作中。兩部書之后,我很少再做噩夢,心智恢復正常。在很長時間內,神秘聲音都沒再出現過,因此,我更加確鑿地理解為,它是上天為我降下的神諭。
我剛才在電腦上打下的文字是這樣的:星辰大飯店。一個36年后重歸化城的老男人,在半年中研讀了我的10部小說。一個風度翩翩的舞場老手,很有可能還是情場老手。我為什么要告訴他下一部小說的主題是復仇?然而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過這個主題。
3
僅過了一周,烏馬先生又打來電話,請我吃飯聊天。其實,即便他不跟我聯絡,我也準備今晚去星辰大飯店。
為了讓我更細微地感受大飯店,烏馬特意訂了一個99樓最高層的小包間。這是我去過的最高樓層的飯店,頭頂星辰清晰如鉆石,近得似乎觸手可摸,一束束光簡直如纜繩垂到我身邊。向樓底望去,一群螞蟻似的小人,正在璀璨燈光里忙碌穿梭。
我感嘆道,“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一切猶如夢幻,可又真實無比?!?/p>
烏馬先生微微一笑,“這種感覺你只有在星辰大飯店才會獲得。這也是我出去幾十年后對它無法割舍的主要原因?!闭f著,他把新上的一道菜“西嶺雪魚”轉到我面前,我嘗了兩口,味道說不出地好。
“烏馬先生,您對星辰大飯店有多少了解?在我做建筑設計工作時,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設計建成了這個大飯店,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告訴我?!?/p>
他抬頭望望天穹,又看了一眼樓底說,“這不怪他們,那個設計師在化城的史書中的確沒留下名字,但在民間有一些說法。當時化城的國王許諾,誰能設計并建成一座他心目中的偉大建筑,他就把公主嫁給誰。一個遠道而來的年輕設計師,自告奮勇,經過7年時間,終于建成星辰大飯店,并與公主深深相愛。不料,國王卻反悔了。設計師帶著公主私奔,在化海的一只小船上顛簸,突遇海嘯,兩人相擁著沉沒殉情。國王悲憤交加,下令設計師的名字永世不得出現在任何典籍中?!?/p>
我咂咂舌頭,“原來一座樓埋沉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p>
“不是一個,是很多個。星辰大飯店從沒被戰爭摧毀過,因為它太美妙絕倫,任何一方勢力占據化城后,都不忍讓它毀在自己手上。他們在星辰大飯店慶祝自己的勝利,縱情歡樂,并將它修飾得愈發豪奢。你想象不到,它的每一次毀滅和重生都因情愛而起。在每一次毀滅后,后世的人們總有辦法依照它原來的樣子再建,而每一次修建后,大飯店都比原來更華美、更獨一無二。所以,在化城,人們普遍認為,星辰大飯店雖然會一次次毀滅,但不會從根本上消亡?!?/p>
我現在終于明白,為何其他設計師都沒有我那種絕望感了。我問,“那么,星辰大飯店最后一次被毀是在哪個時代呢?”
烏馬臉上閃過奇怪的表情,只是一瞬間又恢復他優雅的笑容,“凱倫小姐是從哪里來化城的,你的父母沒和你一起生活嗎?”
我語氣淡淡地說,“我從靜山來。18歲那年,父母出國旅行,遭遇飛機失事,雙雙遇難。我多年沒回去過了?!?/p>
他趕緊道歉,我對他擺擺手。對我來說,那是一對世間難尋的夫婦,雖然他們是天主教徒,卻給了我足夠充足的信仰自由和個性自由。
那些過往只秘密地在我腦子里閃了閃,對面的烏馬先生已將一杯酒飲盡,繼續他的講述,“星辰大飯店最近一次被毀是在36年前。有個男人的妻子、即將分娩的孕婦就死在那場火災中。他倆30年前相識于星辰大飯店,沒想到僅過了6年,女人就在這里終結了年輕的生命?!?/p>
我“咦”了一聲。烏馬抬頭看了看我,眼睛里閃過年代久遠的迷惘?!澳且煌?,舞池里特別熱鬧,比現在要熱鬧得多。男人和一個女子跳得如癡如醉時,聽到有人喊著火了。但是舞池里人太多,加上突然停電,想要沖出去異常困難。舞伴比男人更熟識這里的環境,拉著他擠進一個安全通道逃出飯店。轉頭回望,大飯店佇立在一片火海之中。男人那段時間因為生意關系,經常和這個女人在一起跳舞。他倆驚魂未定,在酒店喝得大醉。待清晨他趕回自己家中,發現妻子不知去向。兩天后,妻子的妹妹魂不守舍地出現了。男人才知道,失火那晚,妻子也去了星辰大飯店舞廳。她的妹妹跑去找到她時,女人重度燒傷,奄奄一息。當天夜里女人就去世了,她不想讓男人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非人模樣,讓妹妹迅速將她火化,只給男人留下一小罐骨灰?!睘躐R停住了,眼神也隨之凝滯。
我問,“女人不是即將分娩嗎?她的孩子呢?”
烏馬說,“自然是和她母親一起死去了,她們是為數眾多的死者之一。上個月,距離那次火災36年整?!?/p>
我心頭有點痛覺,嘴上卻略帶譏諷地說,“您給我講了一個凄烈的愛情故事,莫非故事里的男人就是您本人?”
他沒抬頭,“是我?!睂ξ业牟欢Y貌,烏馬先生看上去并沒在意,也沒推脫遮掩。這倒讓我感到意外。
我說,“或許,您在暗示我可以寫寫這個故事,作為我的下一部新書??上Ч适绿唵瘟?,讀者更想看詭譎變幻、復雜緊張的情感故事?!?/p>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并不介意?!?/p>
“這幾十年里,您又結婚了嗎?”
“結了三次,有五個孩子。他們都成年了,分布在世界各處。我們很少見面?!?/p>
我更加好奇,“他們,我是說您的孩子們,知道您在化城發生的事情嗎?”
烏馬聳聳肩說,“我想,他們沒必要知道那些?!?/p>
我也笑了,“您真是位坦率的先生?!焙鲇窒氲搅耸裁?,我收起笑容問道,“星辰大飯店那次火災因何發生的?您又一次回到化城是為了什么?”
他盯著酒杯里殘余的淺橙色液體,沉默片刻,“說法莫衷一是,有說是電路老化遭到雷擊起火,有說是有人因為嫉恨蓄意縱火,警方介入調查了一段時間,沒待結果出來,我就匆忙離開。星辰大飯店對我的致命魅惑在于,它既可以讓我歷盡滄桑,但只要音樂響起,就會令一個舞者之心頃刻得到安撫?!?/p>
我說,“您最后一句耐人尋味。不過,星辰大飯店,作為一個只滿足人們世俗享樂的地方,并不是一個最佳的書寫對象,除非它有異常吸引我之處?!?/p>
烏馬臉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他摩挲著自己光滑的額頭說,“好一張犀利的嘴巴。話說回來,我對你的下一部復仇小說尤其感興趣。需要的話,樂意為你提供幫助?!?/p>
我說,“別擔心,小說里的男主人公是你但也不是你?!?/p>
他聳聳肩膀,“我倒是想知道,自己出現在別人的小說里是哪副德行?!?/p>
我被他的自嘲逗笑了。
烏馬將我送到樓底。舞池里已經有很多人在跳舞了,他走了進去,牽手與一位年輕的外籍女人翩翩起舞。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心想,這個男人有點意思,真不像個年近70歲的老人。
4
在這不久之后,我開始了第11本驚悚小說的構思。小說名為“星辰大飯店”,這是我第一次以具體的地標名作為小說題目。常識告訴我,這是個危險行為,還沒開始寫作,你就把自己引向危險之中,你不知道這極可能導致讀者兩極分化的評價反應,甚至可能會讓自己毀在這部書上?可理智卻讓我對寫作保持自由與開放,即便遭到一些人的不滿與批評,也屬正常。思想波折平息后,把食物囤滿冰箱,兩三個月中,我很少出門,偶爾去超市集中采買生活用品,或開車到無人的海邊或沙漠轉一轉。這期間我一次沒去過星辰大飯店,只收到過烏馬先生的幾條節日祝福短信。
如你們所猜測的,這部小說以星辰大飯店為特定場景展開。星辰大飯店每一次的毀滅都起因于一場離奇的孽戀,最早出現在1500年前,而它的再度修復則由于人們對它世代延續的迷戀。在它最后一次毀滅數年之前,一個年輕男人和美麗姑娘在舞廳里相遇相戀,并結為夫妻。即將分娩的一個夜晚,女人艱難地挺著大肚子,來舞廳里尋找對她情意變冷的丈夫。她遠遠望著舞池中間,柔腸寸斷。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挽著一個嬌媚的女人起舞,這個舞女是她丈夫的新歡。
若在一年前,這舞池里沒有哪個女人的舞姿能比得過她,可她現在只能遠遠望著,焦灼又忍耐地等著。
大火已燒了相當一段時間,男人和舞女還渾然不覺地跳著貼面舞。人群的騷亂聲驚醒了兩個迷醉的人。舞女機警地拉著男人擠到邊上的一個秘密通道,成功逃了出去。兩人驚魂未定的同時,懷著勝利的心情找到一家豪華酒店,極盡纏綿悱惻。
逐漸擴散的火光燒紅了女人的眼睛,腹中胎動劇烈,腹痛加劇。她顧不上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呼喊丈夫的名字。此時的舞場混亂得已完全失控,里面的人瘋狂向外逃竄,從其他方向涌來更強大的人流波,舞池中間擠得水泄不通。尖叫聲、哭喊聲中,她已聽不到自己發出的聲音。人群將她擠到一個吧臺底下,幸虧借著這點兒空隙,她才沒被人潮壓扁。
疏散工作緊張進行,一個消防員發現了她,將她拖到飯店外的安全處,又轉頭沖進去救火。聞訊趕來的妹妹找到她,女人這時已氣息奄奄。大醫院死傷患者爆滿,妹妹只好將她送到附近的一家私人醫院。女人緊緊拉住妹妹的手,眼睛里流露出彌留之際的懇求。女人死后,妹妹將她的一小罐骨灰放到男人面前,從化城消失了。7年前,這一對姐妹相約來尋夢,如今魂斷化城,曲終人亡。
男人受到一大一小兩條人命喪生火災的驚嚇,很快也遠離了化城。36年后,他內心受到一種說不清是什么召喚的誘惑,終于又出現在星辰大飯店。流連于藍色波濤般的舞池中,男人驚訝地發現,星辰大飯店比他以往任何時候看到的,都更讓人銷魂。
就在男人重歸故地溫柔鄉時,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人正向他靠近。他的前妻命懸一線之際,死死拉住妹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妹妹讀懂了她的懇求。嬰兒誕生之際,即是母親忌日。妹妹原本想把孩子交給男人,出門時突然改變主意。她把一盒骨灰放到男人面前,甩下一句話,“她到死都不想見你,是我自作主張,把她的骨灰給你送來的?!?/p>
妹妹悄悄帶著嬰兒離開化城。女嬰在姨媽的用心撫養下長大成人,滿懷仇恨地前往化城。她知道那個令人鄙視的男人的所有嗜好,也知道他在外漂流數十年后又回到化城,依然經常出入星辰大飯店舞廳。女孩的舞跳得極棒,氣質又出眾,很難不吸引到男人的視線。他感慨時光雖然流逝,美好卻可以常存。女孩步步為營,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中,活到30多歲,她不知道還有比復仇更大的目標。她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要親眼看著一個豬一樣的男人被羞辱致死。
說實話,故事發展到這里時,我心里冒出絲絲冷氣,一個被姨媽用仇恨養大的女孩,最終如何向生父下手?我不知道小說該向哪個方向進行了。按照我以往的慣例,結尾一定是毀滅,更何況這本新小說的主題是復仇,但我不希望星辰大飯店這么快再次遭受厄運,哪怕只是在我的小說里。小說的前半部分寫得很順利,問題在于它過于順利了,倒讓我生出諸多疑惑:平心而論,這個復仇素材在我的眾多小說中并不獨特,情節甚至老套平庸,男女主人公的愛恨情仇也不具有震撼效應,那么我寫這個星辰大飯店的故事,難道只是受了烏馬的影響?它對我有多大意義、非寫不可嗎?另外,對星辰大飯店的火災原因只字未提,這漏洞也顯而易見。發覺這種種問題后,我有點懊惱地放下,此后一段時間,小說停滯擱置下來。
轉瞬到了11月底,一天上午,我接到一個電話,號碼是靜山市的。原來是我家別墅的租客蘇子慕先生,因他要長時間離開靜山,需要馬上退租。蘇先生希望我盡快回去一趟,跟他當面辦下交接,以免物品丟失。蘇子慕的電話提醒了我,父母去世18年忌日就在12月中旬,我是真該回靜山一趟了。
5
8年未回靜山,發覺它的變化并不太大。家中的花園、院落被新近整理過,雖是深秋時節,花園里有不少花仍在開放,可惜我叫不出名字。跟蘇子慕夫婦會面,像看到花園花兒一樣愉悅。他40多歲,是知名油畫家,妻子是插畫家,沒孩子,也沒有一般藝術家的邋遢和拖拉。因近期要去國外做為期三年的訪問學者,他才不得已給我打電話。
他說,“假如三年后再回靜山的話,我想繼續租下這個別墅?!?/p>
我說,“歡迎您回來住,我不舍得賣掉它?!?/p>
蘇子慕執意要送我兩幅油畫,讓我在他畫室里隨便挑。我喜歡他油畫的風格,選了一幅風景、一幅靜物,覺得把它們掛在化城的書房里最合適。
靜山是一個人文素養豐厚的城市,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專用書房。它也是一個安靜典雅的城,像我的父母。我找到鑰匙,打開父母的居室和自己的房間。由于很久沒使用過,鑰匙和鎖都上了重銹,很長時間門才打開。古典風格的家具、小時候玩過的芭比娃娃,都還在。鋼琴絨布罩上落滿塵埃,輕輕掀開,我的手指在琴鍵上滑出一串音符,母親教我學會的第一首鋼琴曲是《獻給愛麗絲》。
昔日重現,熟悉的生活一幕幕回到我身體里,這一刻,我發覺自己不可遏制地想念他們。5歲那年春天,他倆到福利院來,給小朋友們帶來許多食品和玩具。我平日很少加入他們的群體活動,總是一個人玩。那天我在沙堆上玩,他倆就靜靜地在旁邊看??吹絹砣宋也⒉欢惚?,也絲毫沒有從沙堆上下來的意思。
那個夫人笑瞇瞇地問我,“小姑娘為何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我抬頭看看她說:“我習慣了自己?!?/p>
夫人臉上頓然露出悲憫神色,看了看她丈夫說,“那你喜不喜歡我陪你玩呢?”
我突然問了她一句,“你家里有花園嗎?有沙子嗎?”
她連忙說,“有啊,不僅有一個大大的非常美麗的花園,還有一片沙堆,沙子又細又白,工人明天就送到,你可以天天玩?!?/p>
我甜甜地對她一笑說,“那我們現在去大花園吧?!闭f著從沙堆上跳下來,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夫人喜出望外地牽起我的小手。
養父母給予我之多,遠超我想象,特別是養母,對我的愛幾乎算得上縱容,我的個性發展從沒受過約束。養父有幾次提醒她要注意教育方式,可她總有理由說服他:“有人寵愛的女孩子都是任性的,就像你寵我一樣,不是嗎?”
養父輕輕捏著她的肩膀笑道,“親愛的,你總是對的?!?/p>
大學一年級,在我過完18歲成人禮幾個月后,他倆去南美洲旅行。聽到他們乘坐的飛機失事的消息時,天空在我眼前搖晃不止,最后向我傾軋下來。蘇醒后,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的天塌了,以后再沒人像他們那樣愛我了,我又變回了一個孤兒。事實,確是如此。
打電話找來一個敦實利索的鐘點工,和我一起清洗窗簾、整理房間。幾天后,家里煥然一新。在父母臥室床頭的小抽屜里,我翻出一張領養證明。他們是從靜山福利院將我帶走的,但那上面除了寫有年齡4歲,小名咪咪,公元1977年7月15日生,再沒其他信息。我把證明又放回去,站在窗前望著花園里的花,突然記起,以前的花都是養母親自栽植的,她說有女孩子的家里斷不能缺少了花兒,因此我房間里的大花瓶中,常年有鮮花芳香??墒?,我那另外一個世界,由晦暗不明和謎團構成,它遠在鮮花和花園之外,我從哪里來?我又是誰?那一天,我腦子只反復翻騰著這兩句話。
第二天早晨,從超市購買食品和生活用品回來,我徑直去了靜山福利院。幼年在這里的記憶被磨滅得幾乎全無印記。在工作人員引領下,我來到院長辦公室。這位和藹的齊院長,聽完我的來意后,思索一會兒說,“我們馬上幫您查找當時的登記簿。36年前,應該是李素蘭女士在這里當院長,您稍等,我跟她聯系一下?!?/p>
院長打通了電話,我聽到電話里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的聲音,“讓我想想,陳先生夫婦領養的那個女孩,我們不知道什么身世和來歷。只記得是一個黑衣女子送來的,嬰兒只有半歲大。那女子說,假如孩子到4歲我還不來帶走的話,你們就給她找對有品德的養父母,善待她就好?!?/p>
說話間,工作人員捧著一冊登記簿走進來,翻到其中一頁讓我看,“女嬰,小名咪咪。公元1977年7月15日生”。和領養證上的信息一樣,不多也不少。我說,“沒有更具體的了嗎?”
工作人員搖頭說,“要有的話就會在上面,但如果當事人不想透露太多個人信息,我們也不會勉強?!?/p>
我不無悵惘地離開了靜山福利院。
夜晚,我在居住過多年的房間里,來回踱步。以后不會再去靜山福利院了,這也預示著,我將是個永遠不知自己來歷的人。想到此,嘴角露出對自己的諷刺一笑。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花園里給植物們澆水,手機響了,是靜山福利院的齊院長。還沒等我開口,她直截了當說,“如果時間方便請現在就來福利院,有位嬤嬤給提供了些線索?!?/p>
我飛速前往福利院。在齊院長辦公室,坐著一個七十多歲樣子的老嬤嬤。我兩步走到她面前說,“嬤嬤,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好嗎?”
齊院長搬過來一把椅子,“別急,坐下慢慢說?!?/p>
嬤嬤的聽力還不錯,她慢條斯理地開口說,“你就是陳先生夫婦收養的女孩吧,陳先生夫婦是一對大善人呢,那一年聽說他們的不幸消息,我掉了一下午淚?!?/p>
旁邊的齊院長提醒她,“嬤嬤別提這些傷心事了,你快把那個女人打探陳先生家的事情告訴陳小姐?!?/p>
嬤嬤“哦哦”了兩聲說,“人老了,就老喜歡念舊。在陳先生夫婦將你領養后的第二年吧,有個年輕女人來福利院說是探望咪咪。當時院里就我自己,我對她說,你難道不知道嗎?咪咪已經被領養走了,是一對非常好的夫婦,你放心好了。她說我怎么能放心呢?求求您告訴我陳先生家住在哪兒,我絕對不會去上門打擾,我遠遠看孩子一眼就離開。我說,這院里有規定,你也是知道的,不能說啊。女人向我跪下了,她說,嬤嬤您就發發慈悲心吧,我對天發誓,不會壞院里的規矩,我只要看孩子一眼就離開。我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只能給你說個大概,陳先生住在靜山一路,家有一個很漂亮的別墅?!?/p>
嬤嬤停下了。齊院長問,“就這些嗎?”
嬤嬤看看我說,“還有。后來我有幾次在靜山看到過她。大約過了兩年,是在一個夏天,她在福利院門口等我,戴著一副大墨鏡。我說你怎么又來了?她說,嬤嬤,我是來向你告辭的。我看到過孩子幾次,她又漂亮又開心,看得出陳家對她很疼愛。我有事要離開靜山了,不知什么時候再回來,今天特意來謝謝你?!?/p>
齊院長探尋地看看我。我問嬤嬤,“她長什么樣?有沒有明顯的特征?”
齊院長說,“對呀,這太關鍵了?!?/p>
嬤嬤連忙說,“是,是。那個女人長得挺漂亮的,皮膚稍微有點黑。其他特征嗎,噢,想起來了,她左腳有點跛。從那之后,我再沒見過她了?!闭f完,她重重地喘口氣。
我說,“嬤嬤,非常感謝。我相信會找到她的?!比缓髮R院長點點頭。
齊院長把我送到福利院門口,憂慮地看看我說,“在茫茫世間找到一個人很難的?!?/p>
我說,“有目標總比沒目標要好找,謝謝您,凱倫告辭?!?/p>
恍恍惚惚開車到家。在福利院得到的信息將我拋進一張迷惑大網中??磥砟莻€黑衣女人就是我生母,她拋棄幾個月大的我有何難言之隱?或許丈夫不幸出了意外,我是她的遺腹子?;蛟S我是她的私生孩子,她被人遺棄了,無力撫養我,才被迫將我送進福利院。后來她離開靜山又是什么緣故?她現在哪里?是不是身邊圍繞著好幾個可愛的孩子?我一遍遍地亂想,卻什么也不可能想明白。
然后在腦子里,一張張過濾我所有見過的跛腳女人??杉幢阄夷暧讜r在靜山一路與她迎面走過,也不會留下記憶?,F在僅僅是回想這幅畫面,都讓人心碎。在一遍遍追尋中,我腦中模糊地閃出一個鏡頭:在我6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養父母一人牽著我的一只手,我們有說有笑地并排走在靜山一路茂密的法國梧桐樹蔭下,去一家叫“亨利盛世”的西餐店吃牛排。我不經意地回頭,走在我們身后的一個女人,兩眼正緊盯著我,見我回頭,她趕緊看向別處。我覺得這個女人有點奇怪,過了兩分鐘又猛然向后回頭,又與她視線相接。養母這時也扭頭向后瞅了一眼,問我看什么呢,我說沒什么。走到路口我們向右拐,后面的女人,好像站在原地停了一小會兒,最終向左走了。但這幅畫面,我也不能確定它是幼時真實存在過的,還是被我反復追尋后在腦子里幻化出來的。如果不是今天老嬤嬤的回憶,我大腦里應該不會有一個跛腳女人的存在。我可憐的母親,她歷盡了滄桑磨難,可惜我得知這些太晚了。
30多年很少因身世煩憂,現在,卻突然陷入憂郁迷惑?;杌璩脸吝^了幾天,12月13日,是養父母的18周年祭。這天我很早起來,寫了一首悼念小詩,挑選了一大束白色鮮花,去靜山公墓。我跟他們絮叨了好一會兒,直到早晨還晴朗的天空落下絲絲小雨,我才從墓園出來。
因為這身世,我竟迫不及待想回化城。當晚,訂上了15號返回化城的機票,臨走前將別墅委托給一個家政公司,定期整理花園、清掃落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