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12期 | 趙越:安茜的留言(節選)

趙越,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黃河》等刊物。
1
2007年暑假,即將成年的我,每天晚上捯飭得人模狗樣,去金鼎縣電視臺門口等安茜下班,然后用那輛隨時會報廢的捷安特載著她回家,乍一看有點像約會。
安茜比我大三歲,彼時在一所傳媒大學讀大二,暑期獲得在家鄉電視臺實習的機會,下班晚,需要從身邊這些青年男子中選擇一名保鏢兼司機。消息一出,大家都很亢奮,小花園里有吭哧吭哧做俯臥撐的,有像猴子一樣翻跟頭的,還有拿著磚頭展示鐵頭功的,最終卻是本人雀屏中選。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完全歸功于實力,縱觀整個紡織廠,又有哪個職工子弟比我更像李小龍?尤其當我面對安茜發出一連串怪叫時,簡直就像剛從精武門里走出來,只恨身邊沒有一塊東亞病夫的招牌,否則定要將其一腳踢碎。安茜完全被我的氣勢震懾,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話,手里的冰激凌都化在了地上。
“??!??!放心吧姐姐,你的安全我來守護?!?/p>
“行了行了,知道你厲害,明天起接我下班,知道電視臺在哪嗎?”
“???我真的中選了嗎?我讀書少,你可不要騙我。電視臺我知道,在南關,院里有個巨型鍋蓋,很好找?!?/p>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安茜選我做她的護花使者,其實另有原因。
有天晚上蚊子特別多,安茜又遲遲不下班,我只好脫掉襯衫在身旁揮舞,起先煩躁,進而得意,感覺防守密不透風,蚊蟲實難近身。正當我舞得興起,一輛面包車突然停在電視臺門口,車門拉開后,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光潔的小腿,身穿職業套裝的安茜鉆出來,往下捋了捋一步裙,她其余的同事相繼下車,都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安茜尷尬地一笑說:“這是我弟弟,來接我的?!比缓笱杆僮叩轿疑砼?,命令我穿上襯衫,塞給我一瓶花露水,說還要開個會,讓我再等一會兒。
原來安茜跟隨《探索未知》攝制組去了周邊農村,據說有個村民攜帶前世記憶,還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很邪乎。我后來在電視上看了那期節目,鏡頭閃得仿佛攝像似得了羊角風,音樂也一驚一乍的,其間插播了無數次白內障特效藥和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最后來了幾個醫生,把那位神神道道的村民帶進醫院,精神分裂癥,診斷很明確。整期節目都沒有看到安茜的影子,我很失望,想想也能理解,她只負責整理器材和端茶倒水。
安茜開完會已過了夜里11點,她一臉疲憊地走出來,繞著我轉了一圈說:“沒騎車?”
我說:“胎爆了,可能是因為你太重?!?/p>
安茜翻了個白眼說:“慘了,我今天穿高跟鞋,這么走回去怕是要瘸?!?/p>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搓著雙手,嘴里“嗯嗯啊啊”的,連不成句子。安茜拍了下我的頭率先走去。這幾年好不容易追上她的個子,她一穿高跟鞋,又比我高了半頭。
一路上,安茜不怎么說話,我卻比較興奮,雖然身旁只是個永遠不可能變成女朋友的鄰家大姐姐,但身為一個黃花大小伙,第一次跟姑娘在深夜散步還是足夠令人激動。我說:“安茜姐,電視臺好玩嗎?你將來會做主持人還是記者?我也想參加藝考,去你那所大學,不過等我考上你就大四了,你覺得我適合播音嗎?我給你背一段吧,八百標兵奔北坡……”
“孩子,小點聲,擾民?!卑曹缛嘀栄ㄕf。
我只好壓低聲音說:“安茜姐,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胖虎說他也想走藝考路線,門上貼了張‘閑人免進’的紙,天天憋在家里拉二胡,大老遠就能聽到二胡的慘叫,好好的一曲賽馬,硬是被他拉成了殺豬,哈哈……”
我一路喋喋不休,不知不覺已走到紡織廠職工宿舍大門口。平房區在最北邊,需要經過五排樓房,一個小花園,兩個公廁,還有一段顛簸的磚鋪小道。安茜扶著大門要歇會兒,我說:“我背你回去算了,這么晚沒人看,再說我不是你弟弟嗎?姑且孝順你一回?!彼幌绿轿冶成险f:“你不就是我弟弟嗎?從小掛著兩道鼻涕,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姐姐叫著?!蔽冶持刈?,感覺她確實很累,在我背上都快睡著了。走到平房區東二排路口時,她甕聲甕氣地說:“小趙子,放本宮下來?!蔽艺f:“喳?!?/p>
我家是東二排一號,只需在路口右轉走到底就行,安茜住西一排五號,還需再往前走一排,然后左轉。我正拖著腳步往家走,她追上來說:“求你個事唄?!?/p>
我打著哈欠說:“咋突然這么客氣?我是在做夢嗎?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就行?!?/p>
安茜又湊近一些,確認我已完全被她的目光籠罩后說:“明天起,咱們交換幾天房子,我住你家,你住我家,什么原因你先別問,但一定要答應我,只有你能幫我?!?/p>
2
1997年深秋,我父親在金鼎紡織廠印染車間上夜班時發生了事故,當時他和另一名擋車工正在絲光機前處理滾筒纏布,兩個人像拔河一樣,一個在蒸箱末端拉扯纏繞在滾筒上的布匹,一個反方向揪拉傳動皮帶。我父親是那個拉皮帶的,本來一切正常,不知怎的,停轉的機臺突然啟動,他的左手瞬間被卷入皮帶,皮開肉綻后露出森森白骨,幸虧另一名工人眼疾手快按下停車鍵,否則家父極有可能像神雕大俠楊過一樣痛失一臂。這件事造成兩個結果,首先,我父親再也無法走進印染車間,只要一靠近那里,他就渾身發抖,幾乎暈厥,廠里只能把他調去西貨門當門衛。其次,為安撫我父親受傷的肉體及心靈,廠里把他原來的單間宿舍換成一個套間,我就被父母從農村老家接到金鼎縣城,住進了紡織廠職工宿舍平房區東二排一號,簡稱東平二○一。
七歲的我第一次跟著父母走在平房區鋪滿金色落葉的通道上,老遠就看到了那群孩子。東二排路口前的某棵柳樹上掛著一塊小黑板,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正像模像樣地扮演老師,一群年齡比她略小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演學生。
父親用那只健康的手推了我一下說:“去吧,跟安茜姐姐學知識?!?/p>
我傻笑著走過去,感覺這游戲倒也有趣,那個叫安茜的女孩演技精湛,簡直像被老師附體一樣,她傲嬌地瞥了我一眼,轉頭說:“胖虎,去給新同學拿個板凳?!?/p>
一個看上去足以靠體重壓死我的男孩顯然就是胖虎,他扭著屁股走回家,搬來一個板凳,讓我坐他旁邊。那天講數學,加減乘除混合運算,我完全聽不懂,就開始和胖虎玩鬧,我掐他身上的肉,他“咯咯”地笑。他說:“你爸拉皮條受了傷,對吧?大家都這么說?!蔽腋杏X皮條和皮帶應該差不多,就點點頭說:“對呀,對呀?!北疽詾檫@只是個“老師與學生”的游戲,沒想到安茜這家伙來真的,見我和胖虎不用心聽講,她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在我倆頭上各打了兩戒尺。疼痛襲來的一剎那,我才意識到眼前這個女子真是不簡單。
從此,我跟隨一幫職工子弟在那塊小黑板前預習了各科知識,雖然大多數情況云里霧里,但也能樂在其中,倘若僥幸回答對一個問題,會得到一顆奶糖作為獎勵。安茜會在小黑板上提前寫下活動安排,比如:“明天晚飯后講《劉胡蘭》 ”“周六來我家看《黑貓警長》”,或者“周日中午食堂聚餐,給某某慶祝生日”。每到雨雪天,總會有一個孩子充當值日生,用塑料布把黑板遮起來。有時,安茜還會給大家上體育課,她要讓我們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昂首迎接新世紀。那時經常出現這樣的場面,她一吹口哨,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地奔跑在通道上,只有胖虎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她就拿著戒尺沖向他,他只好哀嚎著緊跑幾步,但仍是落在后面。
大家都喜歡跟著安茜姐姐玩,她外表嚴厲,但總是護著每個伙伴。一次胖虎去職工食堂偷包子,被反鎖在后廚,正是她帶領大家撬開窗戶,把他救出來的。還有一回紡織廠和燈泡廠的小孩展開水槍大戰,我們連連敗退,每個人都濕淋淋的,狼狽不堪。眼看連平房區都要失守,安茜突然出現在身后的房頂,用她剛繳獲的充氣式水槍對著那幾個燈泡廠子弟一通狂射,三下五除二將“敵人”打散,緊接著就利用制高點眼觀六路,大聲報出“敵人”躲藏的位置,指揮我們借助平房區羊腸小道的復雜地形,對“敵人”圍追堵截?!耙藢⑹S伦犯F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她時不時便要大聲疾呼。我永遠記得她單手叉腰站在房頂的颯爽英姿,頭發在風中舞動,像一團火焰,晚霞鋪滿她身后的天空,仿佛一件巨大的斗篷。
我在伙伴們的簇擁中逐漸長大,個子雖然一年比一年高,但在我印象中,自己總是在仰望安茜,她似乎一直比我高。不知什么時候起,宿舍變得越來越冷清,大部分房門都上了鎖。工人陸續下崗,很多人去外地發展,日子過好了,便相繼帶著子女搬了家。圍繞在小黑板前的人越來越少,安茜看著稀稀拉拉的幾個腦袋,總是無奈地搖一搖頭說:“下課!”
初中以后,我開始住校。廠子愈發不景氣,父母雙雙下崗后,本來在夜市賣茶葉蛋,聽了以前工友的建議,便去省城打工。他們一開始不放心我,回來得勤,見我身心健康,應該可以茁壯成長,便大膽起來,回家的間隔一次比一次長,有時連續幾個月都見不到他們。按照父母的要求,我在禮拜天和寒暑假應該回農村奶奶家,但我寧愿回職工宿舍,因為可以享受自由的空氣。父母有時會趁我放假搞個突然襲擊,毫無征兆地回家,檢查我的功課,拆洗幾套被褥,修繕一下屋頂,并長吁短嘆地表示不能再這樣了,只要再攢一點錢,就回來照顧我。他們走后又會在電話里嘮叨:“你不想回奶奶家也行,晚上一定關好門窗,白天不要亂跑,去安茜姐姐家寫作業,不要老吃方便面,讓安茜姐姐教你做飯……”不等他們說完,我就干脆地說:“放心,孩兒已經長大?!蔽也⒉还陋?,因為安茜和胖虎的情況與我類似,父母也經常不在家。我們仨假期時便老是湊在一起過日子,關系更加親近。安茜會提前寫好第二天的菜單,我和胖虎用父母寄來的生活費買好菜,拿到她家。她一邊監督我們寫作業,一邊丁零當啷地做飯,只要我們一開小差,她就舉著菜刀沖過來,著實嚇人。到了晚上,安茜睡里屋,我和胖虎就睡在她家外屋的大床上,說是保護她,其實是我們自己怕黑,不敢一個人睡,當時畢竟還小。
我和胖虎讀初三時,安茜考上了大學,我倆提著行李把她送到車站,臨近分別我們才意識到這幾年有多依賴她,忍不住傷感起來。胖虎扁了嘴要哭,我則唉聲嘆氣,掏出一支煙,學著大人的樣子點燃。安茜一把搶過我的煙:“反了你了?我還沒走,你就要學壞!”我和胖虎相顧無言,無處話凄涼。安茜拍著我們的頭說:“行啦!不要如喪考妣,我放假后就回來?!?/p>
從此,我和胖虎每天都期待假期到來。有時各人的父母明明在家,我倆仍然站在路口翹首以盼,因為那是安茜回家的日子,一旦她拖著行李箱出現在通道拐角,我倆就歡天喜地地沖上去,搶著拿行李,并把糖果瓜子一股腦塞進她懷里。這一情況惹得我父親好生惆悵,直言日子沒法過了,孩子跟自己都生分了。
時間終于來到2007年,這一年的暑假作業量暴增,老師說快到高三了,需要玩命做題。我每天在家悶頭學習,以至于忘記了安茜哪一天會放假回家。一次,我做完一套數學卷子后,揉著頸椎站起來,恍惚中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正在灶臺上忙活,以為是我媽回來了,開口便叫媽。那女子轉臉一笑:“傻了吧唧的,洗手吃飯!”原來是安茜。我一拍腦門,說好一起去車站接她的,胖虎這家伙也不提醒我。安茜說她要去電視臺實習,吃了這頓以后就沒空給我和胖虎做飯了,我倆需要自力更生。幾天后,我們在小黑板上看到她的留言,說是下班晚,需要一個保鏢兼司機,有意者請前往演武場(小花園)應聘。結果不出所料,我在比拼中拔得頭籌,但有一點我著實想不通,她在某天晚上忽然提出要跟我交換房間,這是唱的哪一出?要說換房倒也容易,我們各自的父母大概年底才會回來,家里只有我們自己,只要搬著鋪蓋去往對方家即可,無需顧慮財產安全,一是彼此信任,二是家里都窮得叮當響,并沒有什么貴重物品。問題是為什么要換?
安茜對換房的原因始終緘口不言,只說讓我放輕松,很快就換回來。我只好莫名其妙地抱著被褥搬到她家。
各家的布局都是一樣的,門前的空地是一片籬笆圍起來的菜圃,家長們外出務工后基本荒廢,屋檐下是土塊壘成的灶臺,一進門是客廳兼餐廳,有時還可做書房,總之就是沙發加圓桌以及電視柜,與沙發毗鄰的是父母的雙人床,再往里走還有一個小臥室兼儲藏室,子女的單人床放置其中。屋里沒有衛生間,夜里上廁所時需使用痰盂。
“不準用痰盂!會留下味兒!”安茜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我半夜想撒尿怎么辦?”我撓著頭問。
“去西邊的公廁,或者憋著?!卑曹缫荒樰p松,似乎她這么多年都是如此。
第一夜,我躺在安茜的小臥室里輾轉反側,好奇她在我家鼓搗些什么,想要起身去一探究竟,又不敢造次,怕她發飆,好不容易等到睡意來臨,突然傳來一陣急不可耐的電話鈴聲,只好起身去接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極其風騷的男性播音腔,一聲“安茜你好”后就開始詩朗誦:“你就像那晨間的風,原上的草,就像夏日里的一抹清涼,冬天里的一團暖陽,就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我越聽越火大,忍不住打斷他大吼一聲:“你就像個傻X!”
我放下心來,原來安茜是苦于此人的騷擾,才跟我換的房,那小子的聲音也就二十來歲,十有八九是她大學同學,看來考上大學的也不全是天才,也有喜歡半夜撩騷姑娘的傻X。然而等到第二天夜里,我馬上就明白事情并非這么簡單,除了那個發騷的男同學外,安茜還有別的秘密。那天我深夜起床去公廁小解,回來時迷迷糊糊的,居然忘了已經跟她換了房,搖搖晃晃地往自己家走去,靠近家門時才猛然驚醒,同時想起她警告過我,晚上過了12點絕對不要靠近此地,畢竟男女有別,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百無禁忌。我正要轉身離去,突然發現屋里透著光,不由得把耳朵貼到門上,不聽不要緊,一聽大吃一驚,里面有個女孩的聲音說:“媽媽……不去幼兒園?!比缓笫前曹绲穆曇簦骸靶∈|乖,咱不去幼兒園?!?/p>
我感覺臉頰灼燒,心里像有無數小蟲在爬,忍不住用力拍門。安茜穿著睡衣開門,我一看到她,就感覺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險些落下淚來,激動地說:“你……你居然背著我生了個女兒?你傷害了我!你不要解釋,我的字典里沒有解釋,也沒有寬??!”天哪!我當時都說了些什么!簡直像個瓊瑤劇里的男主角。
安茜哭笑不得地看著我說:“傻孩子,什么‘字典里沒有解釋’,你跟誰學的這種腔調?我看啊,你應該換一本正版字典……進來吧,這個事本來不打算告訴你,但我也知道肯定瞞不住……”
進門后,我一看到那個管安茜叫媽的女孩,頓感喜憂參半,喜的是她絕對不可能是安茜的女兒,因為她看上去跟我年齡相仿,已經是個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扎著馬尾,瓜子臉,很白凈,憂的是安茜煞費苦心地跟我換房,難道只是為了跟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姑娘玩過家家?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只好像個白癡一樣慢吞吞地對安茜說:“呃……要不你還是解釋一下吧?!?/p>
3
按照安茜的說法,事情是她策劃的,胖虎也參與了,總而言之,自認為聰明的我其實一直被他們蒙在鼓里。
安茜實習的第一天,就被安排到了《探索未知》節目組,她跟隨同事去金鼎精神康復中心洽談拍攝流程,如前所述,他們那段時間正在探索一個自認為擁有前世記憶的精神病患者。她說那節目純粹是扯淡,我表示贊成。這件事的重點是她在康復中心見到了那個叫小蕓的女孩。小蕓先天智力低下,她的情況其實跟精神病不太一樣,但從啟智學校(一所專門接收智障孩子的學校)畢業后無處可去。她父親多方打聽后只能讓她暫時住在精神康復中心,因為自己自從下崗就到處打零工,帶著她不太方便。小蕓原本也是紡織廠職工子女,所以她小時候也曾跟在安茜屁股后面玩,在小黑板前聽課時,別人都叫安茜老師,只有她叫媽,因為從小沒媽。安茜一開始覺得別扭,后來也就習慣了,聽她叫媽時感覺還挺帶勁,便真像個媽一樣給她梳辮子,喂她吃飯。這次去精神康復中心,安茜突然看到一個女孩尖叫著掙脫醫生的束縛,朝她跑來,邊跑邊歡快地拍手,嘴里還不斷叫媽。
“這么多年不見,小蕓身體長大了,心靈還是個孩子,而且……她居然還認識我?!卑曹缯f。
在我記憶中,當年一起玩的那群孩子里并沒有小蕓,我問這是為什么?
安茜說:“因為她七歲就搬家了,她家搬走后,騰出這間宿舍,你家才搬來,是的,你這間臥室本來是小蕓的,她一直記得自己住在紡織廠宿舍東平二○一,這次重逢后,她求我帶她回家?!?/p>
原來安茜早就把小蕓帶回來了,一直藏在胖虎家。胖虎閉門謝客,謊稱苦練二胡,其實是在照顧小蕓,他驚天地泣鬼神的演奏聲剛好能掩蓋小蕓的動靜。小蕓吵著要回東平二○一,于是安茜特意選我做她保鏢,趁我晚上去電視臺的功夫,胖虎會悄悄把小蕓帶到我家玩一會兒,那小子偷偷配了我家鑰匙。我回來之前,他們再離開。后來,不到一小時的體驗時間再也無法滿足小蕓,她想整晚都住“自己家”,眼看沒辦法,安茜才跟我換房,帶她住進我家。
“等等,胖虎怎么能參與這件事?你干嗎只瞞著我?”我說。
“胖虎是小蕓的表哥?!卑曹缯f。
我拍案而起:“天哪,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安茜疲倦地升了個懶腰說:“沒了,瞞著你是怕你嫌她,畢竟你不認識她,而且……怎么說呢,她不太正常,我這事兒做得不妥,會盡快把她送回康復中心的?!?/p>
我一臉幽怨地說:“我哪有那么小氣!”
安茜揉著我的頭發說:“是啊,是啊,你最大方?!?/p>
我總感覺整件事還有牽強之處,看著安茜的眼睛說:“真這么簡單?”
安茜溫和地看著我說:“是啊,你以為有多復雜?小屁孩?!?/p>
臨走前我問安茜:“你隨隨便便就能把她從精神病院帶出來?”
安茜說:“當然有些手段,不,是手續,我有同學在那兒上班,事在人為嘛,你小屁孩不懂,快回去睡覺吧?!?/p>
這個秘密反正已經被我知曉,他們就不急著把小蕓送回去,打算讓她多留幾天。此后,我白天和胖虎帶小蕓在我家玩,當然,對小蕓來說這是她家,我只是個“奇怪叔叔”。叔叔也挺好,起碼比胖虎高一輩。小蕓經常偷偷跑出去,在門前的花圃里摘些不同顏色的花,回來插在胖虎頭上,有時會用草打個結,當成戒指或耳環給他戴上,或者拿彩筆把他的指甲涂成五顏六色。后來,她和我也熟絡起來,便也把我打扮得足以和胖虎媲美。胖虎每天仍在拉二胡,那動靜還不如直接拿刀去劃鐵皮。我忍無可忍:“你就不能換一種樂器?還要禍害二胡到什么時候?”胖虎說:“我發現我真愛上這玩意兒了,得認真練,聽好了,給你們來個《二泉映月》?!蔽液托∈|趕忙堵起耳朵。
有時,我倆會趁人們午休時帶小蕓在廠里轉轉,其實也不必如此小心,廠里本來也沒什么人了,留守宿舍的職工子弟更是一天比一天少。穿過平房區時,小蕓會準確指出那些上鎖的房門中原本住著哪個小朋友:“這是小花家,那是笑笑家,前面是小飛家……”我和胖虎面面相覷,她這么好的記憶力如果是智障的話,我倆簡直是白癡。來到廠區,小蕓問:“怎么沒有‘轟隆轟隆’的聲音?”她并不知道廠子早已停產,聽說不久以后整個廠區連帶職工宿舍都將拆除。經過職工禮堂時,小蕓拔腿朝大門跑去,喊著要玩躲貓貓,門鎖早已被人撬開,她一推門就開了。我和胖虎等了半分鐘,一起進去找她。禮堂的椅子東倒西歪,蛛網錯綜復雜,舞臺上的幕布被人扯下,堆成一團,此時正隨著小蕓的呼吸輕微地起伏。我倆故意不去掀那幕布,而是在一排排破損的椅子間翻找,還大聲說:“哎呀,小蕓哪里去了?怎么找不到???急死我了?!边^了一會兒,小蕓氣悶,自己從幕布下鉆了出來,哈哈笑著說:“我在這里呀!”她悶了一頭汗,劉海濕溻溻地貼在腦門上,臉上也蹭了灰。胖虎叫她下來,用紙巾給她擦臉,不等擦干凈,她就翻身跳回舞臺,伴隨著嘴里的兒歌翩翩起舞。我倆坐在臺下的椅子上看小蕓表演,“娃哈哈啊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歌聲在空蕩蕩的禮堂里竄來竄去,像一只靈活的鹿。我仰起頭,鹿跳得可真高,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鹿角貼著天花板劃過,擦出亮閃閃的火花。
晚上,我和胖虎帶小蕓去電視臺接安茜下班。安茜一出現,小蕓就張開手撲過去,不停地叫媽。安茜也跑過來摟著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小蕓說:“大閨女啊,真是我的大閨女!”然后,我們“一家四口”歡天喜地把家還。我騎車帶著安茜,胖虎騎車帶著小蕓?!翱窗?,月亮在跟著我們走!”小蕓指著天上說。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