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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12期|朱敏:新家
    來源:《朔方》2022年第12期 | 朱敏  2022年12月08日08:53

    自打一年前陪著老婆子進城帶孫子,鄒壽武老漢每天都按時按點去中山公園。

    他既不是早起鍛煉的,也不是組團唱秦腔拉二胡的,更不是湊對子跳舞解心慌的。他就是無處可去,只能來這里消磨衰老、漫長又荒蕪的時間。沒錯,進城后,時間對鄒壽武老漢來說,成了一種螞蟻爬進骨頭縫里小口啃咬的東西。這話要讓兒子鄒家誠聽見,肯定要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時間多寶貴啊,早起送娃上學,忙著上班開會做報表匯報工作陪領導調研視察,晚上加班寫材料,周末好不容易休息一下,還得和老婆換班陪著孩子學鋼琴學跳舞學畫畫學英語,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天,幾乎就沒有喘息的時候。偶爾妻子抱怨鄒家誠從來不陪自己逛街購物時,鄒家誠一邊穿衣服準備出門,一邊對著妻子苦笑:“人家都說時間是女人的溝,擠擠總會有的,問題就出在我們男人有名無實,就算把兩個膀子打折對疊,也不過是硬碰硬,連個肉夾饃都不算?!逼拮颖凰麣庑?,還沒等提醒他“路上開車慢點,注意安全”,鄒家誠已經提著公文包下了樓。

    兒子忙,鄒壽武也看在眼里,但實在是搭不上什么手。老兩口進城,是因為兒媳婦雷燕舞生了二胎。第一個女兒囡囡八歲了,已經上小學二年級,又生了個兒子蛋蛋。當初囡囡生下后,都是親家母帶,一直給看到上小學。雷燕舞的妹妹嫁到成都,去年也生了孩子,親家母又轉戰到成都帶娃去了。雷燕舞在銀行工作,產假結束就得上班。她對鄒家誠說:“老大我媽帶了,老二說啥也該輪到你媽了?!编u家誠理虧,不好說啥。當初生下囡囡,鄒家誠讓母親來伺候月子,可父親說家里還種著十幾畝地,一個弟弟沒娶媳婦,一個妹妹正念書,實在走不開。鄒家誠體諒父母的辛苦,就把這難事說給了雷燕舞。雷燕舞家是首府的,父母就在眼跟前,老人還算開通,啥也沒說就來家里,先是伺候月子,完了又帶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又風里雨里地接送,盡心盡意,真是挑不出一點毛病?,F在老二生了,鄒家誠的弟弟結婚好幾年了,妹妹也工作了,家里的地被村里流轉了,每年年底只等著分紅,再給爹娘找借口也不合適了。趁著周末,鄒家誠大清早起來就開車回老家,進門后和父親圍著火爐抽煙、喝罐罐茶,煙燃盡茶見底,鄒家誠說:“爹,這次你和我娘得幫我?!备赣H干咳了幾聲,吐出一個字:“成?!比缓髧诟览掀抛邮帐皷|西。為防止父親再跑回去,鄒家誠臨走前把農村老家的房子給賣了,賣的兩萬塊錢當著弟弟妹妹的面交到父親手里,說,“現在爹娘幫我看娃,以后我給你們養老送終?!钡艿茑u家實沒考出去,一直待在農村,是個老實人,啥事都聽大哥的。妹妹鄒晴遲早要結婚,父母能跟著大哥,在她看來,那是最好不過的事。就這樣,鄒壽武和老婆子在鄉下活了大半輩子,土埋到半截了又被連根挖出來遷到了繁華陌生的城市。

    城里真不是個好窩窩子。這是鄒壽武來城里一周后,偷偷對老婆子說的話。鄒壽武幾乎一輩子都待在鄉下侍弄地,先是種麥子玉米,后來種果樹,再后來種枸杞,直到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安頓好。在這次搬來兒子家之前,他僅來過一次首府,那還是老婆子做子宮肌瘤手術時。他也不懂是咋回事,老婆子給他說是肚子里長了個害人的疙瘩。雷燕舞早早給聯系了醫院和主治大夫,連住院帶手術一共五天,他都待在病房。兒子勸他回家休息,他死犟著不,租個鋼絲床,夜里就睡在老婆子身邊。等老婆子出院回家,他的老腰幾乎快睡折了?;厝ゴ謇锏睦蠞h們擠在墻頭曬暖暖,問他城里啥樣,他說就是個醫院,人擠人,人推人,站個電梯還得排隊?;砘硌傈S老漢流著哈喇子問他:“人家不都說坐電梯嗎,咋說站電梯呢?”鄒壽武沖著地上吐口吐沫:“呸,那都是哄人的,站都站不下,哪還有坐的窩窩子?!睅讉€憨老漢就一起咧著嘴笑。

    鄒壽武的老婆并不贊同老頭子的話:“咋不是個好窩窩子,超市里啥都有,商場比我們縣城都大,夜里路上的燈不滅,比白天還亮堂。蒸米飯按個蛋蛋子就熟了,屋里接的天然氣,又能炒菜,又能使熱水,還能洗澡。這怕是在福窩窩里活著呢?!编u壽武不愿意了,這老婆子,在鄉下時啥都聽他的,他說走東她不眊西,他追著打狗她不攆雞,進了城,咋就和他不是一條心了。他沖她瞪眼睛,老婆子的眼睛比他睜得還大:“瞪啥呢瞪,一天娃娃我領著,飯我做著,屋里拐拐角角的灰我擦著,你就像個甩手掌柜的,還有啥不愿意的?!笨纯?,嗓門都大了,說的話還有理有據的。氣得鄒壽武直跺腳,又不敢大聲罵,生怕讓兒子兒媳婦聽見。一個男人,年輕時脾氣有多暴躁,老了在兒子面前就有多溫順,這大概是人世間的一個怪象。說不過老婆子,鄒壽武只好學著裝聾作啞,叫吃飯的時候就吃飯,該睡覺的時候就睡覺,他不愛看亂七八糟的電視劇也不會耍手機,時間就硬生生地漲出來了。鄒壽武怎么也想不通,為啥老婆子進城后就比他適應得快。想當初在鄉下,老婆子一個人走個街都生怕丟了,現在又是趕早市,又是跑超市排隊買特價雞蛋白菜,比城里的老婆子都急,真是說不成。去公園躲清閑,還是雷親家走成都前來家里看兩個外孫給他指的路子。

    雷親家退休好幾年了,在老伴兒幫著女兒看娃時,他就成天提著個折疊小板凳去公園溜達。他性格開朗,見面熟,整個公園的老頭幾乎都認識他。他早上聽秦腔,下午跟著跳舞,中午就坐在球形廣場看人喂鴿子。他對鄒壽武說,人老了,就要自己找樂子,不能指望兒女,兒女有兒女的工作要忙;也不能指望老伴兒,老伴兒比我們累,還得伺候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鄒壽武聽了雷親家的話,思謀了好幾天,覺得有道理,心想,這城里人就是不一樣,想得開想得遠,不像我們,活到老也只能看到門前的一畝三分地,過條渠,就跳迷糊了。一旦想開了,也就好辦了,吃過早飯他就出門,從小區出來,順著天平街一直走,走到北京路口,過馬路,對過就是中山公園。中山公園是首府最大的一座公園,據雷親家說,這里以前是明朝嘉靖年間的兵馬營房,叫“西馬營”,到了清代又成了各族人民聚居貿易的“西滿營”。1929年為了紀念孫中山,當時任寧夏省主席的門致中才將這里改建成公園,命名為“中山公園”。這些老皇歷鄒壽武聽得云里霧里,他雖說念了個小學,但認字是囫圇吞棗,和學問沾邊的事他都離得遠遠的,一輩子就在地里刨食吃。他說這就是他的命。早幾年,他在南山深處給自己和老婆子找好了墳地,想著熬到頭入土為安,這一世也算是土里活土里埋,圓滿了。誰能想到兒子“攔腰截和”,愣是把他和老婆子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城里,這等于是逼著他又要從頭活呀。

    讓鄒壽武老漢心里舒坦的是,這么大的中山公園,這么好的風景,竟然不賣門票,花花草草、樹樹鳥鳥由著他看,他第一次覺得這次進城來得值。中午回去,飽飽吃了一肚子,躺在床上呼呼睡了一覺,下午又要去。老婆子哄著月娃娃在客廳曬太陽,看他急燎燎出去,追問他干啥去,他用鼻子哼哼,把門輕輕一關,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背著手下樓,步子邁得輕快,有種走在田間地頭的感覺,小區的草坪都像是綠油油的莊稼,綠化帶里的松樹像田間渠壩,單元樓前的柳呀槐呀杏呀桃呀,不就是村里家家戶戶的門前頭么,真個是一模一樣。這樣一想,鄒壽武心里開闊多了,見了陌生人臉上也有了笑意,雖然臉上皺巴巴的,但咧開的嘴讓人多少也感覺到親切。到了門口,對著保安主動點頭致意,有種哥倆好的意思。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鄒壽武把逛公園當成了種莊稼一般的重要事來對待。偶爾老婆子忙著準備午飯,讓他幫著看一會兒孩子,他都像之前在老家趕著下地一樣,非常不耐煩地呵斥道,忙著呢,不看眼色。老婆子撇撇嘴,偷偷罵一聲老東西,然后一手抱著娃娃,一手擇豆角。

    鄒壽武逛公園的新鮮勁兒不到三天就沒了。公園再大也有逛完的時候,鴿子再好看也有看煩的時候,尤其是下午孩子多,吵得人頭疼。有一次有個爸爸和兒子喊起來,爸爸在接電話,兒子要錢買鴿食,爸爸急失慌忙拿出錢夾,抽出一張五十的票子給兒子,兒子轉眼就提著一大兜子鴿食,一步一挪地過來。掛了電話的爸爸傻眼了,讓兒子去退,兒子不肯,怪爸爸不說清楚。爸爸罵兒子傻。胖兒子一跺腳,說:“你不喂我喂?!鞭D身提著一大袋鴿食費力地下了臺階,剛取出一盒,擰開蓋子還沒倒在手上,撲棱棱飛來一大群鴿子,攢足了勁撲向胖兒子,胖兒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哇啦號哭起來。鄒壽武看笑了,忍都忍不住,干張著嘴,哈哈哈地笑。自從來城里,他還沒這么敞亮地笑過。那個當爸爸的也是又氣又笑,趕走鴿群,把鴿食一小盒一小盒地擺開,讓鴿子們悠閑地吃,父子倆整整喂了一下午。臨走前,爸爸對放鴿子的說:“今天你把便宜占了,錢也掙了鴿子也喂飽了?!狈砒澴拥牟⒉活I他的情,板著臉說:“我還怕你們把我的鴿子撐死呢?!?/p>

    鄒壽武把這件可樂的事說給老婆子聽,老婆子卻并不笑,說:“你在公園逛美了,我在家苦得像驢一樣,又是娃娃又是做飯,成天腰來腿不來,比割麥子栽稻子都累?!编u壽武說:“我在這里像坐牢一樣,還不是陪著你受罪呢;要不是怕你心慌,我早都回老家了?!崩掀抛又类u壽武心里急躁,生怕他哪天真的跑了,就嚇唬他說:“老大說了,你要敢回去,等你死了就把你扔到黃河里喂魚?!编u壽武心里咯噔一下,半信半疑問老婆子:“老大真這樣說?”老婆子說:“那還有假。兒子媳婦現在正是需要我們的時候,你敢半路撂挑子,咋就不敢把你扔到黃河里?走到哪里說理,別都占理著呢!”“別”是鄒壽武老家的土話,意指他。老婆子的話真就嚇住了鄒壽武。兒子會不會真把他扔到黃河喂魚暫且不說,兒子一直是鄒壽武的驕傲,他可不能給兒子擱為難。從此以后,老兩口誰都不提在城里受罪煎熬的事了。老婆子雖然不識字但想得開,她說:“老了老了還能幫娃一把,挺好的,總比混吃等死強,受苦受累我愿意?!崩掀抛蛹热欢歼@樣說了,鄒壽武更不能再抱怨,偶爾想待在家幫老婆子干點啥,老婆子反而嫌他礙手礙腳,拖地拖不干凈,抹灰不是碎了杯子就是碰倒東西;下樓扔個垃圾,還撒得到處都是。沒招了,鄒壽武只能繼續去公園。

    再出門,鄒壽武全副武裝,手里提個雷燕舞銀行發的布袋子,里面裝著泡了枸杞茶的保溫杯,再塞個折疊小板凳,走哪兒坐哪兒。這派頭著實讓他新鮮了好幾天。幾天之后,他又無聊了?;ㄒ部磯蛄?,樹也看煩了,聽見唱歌的捂著耳朵走,看見跳舞的繞著圈走,公園的角角落落里都有人,想躲個清靜也沒地方躲。鄒壽武想來想去,覺得是因為沒有說話的人。也是,人長了一張嘴,除了吃飯就是說話,成天不說話,還不把人憋死。他打算找個能說話的人。公園里的老頭老太太不少,但找個對脾氣能扯磨的難。他不會普通話,也不會套近乎,說話直來直去,用老婆子的話說,就是個直脖子狗。即便這樣,他也想試一試,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他先往涼亭那邊去,那里的人多,老頭也多。他心里認定就應該找個老頭聊天,找老太太那叫老不正經,這事他干不出來。

    前兩天,他看了幾次跳交誼舞的,他以為人家都是夫妻。他坦然地坐在木頭長椅上看熱鬧,想著回家了說給老婆子聽:看看人家城里的老漢老婆子多會找樂子,當著一堆人的面摟著抱著,還跟著音樂跳。鄒壽武和老婆子幾乎一輩子沒拉過手,走哪兒都是他在前,老婆子碎步小跑著跟在后面。鄒壽武是個大個子,一雙長腿邁出去,老婆子得追兩三步。即便這樣,老婆子也沒說過啥,好像這輩子就該這樣追著他跑,五黃六月割麥子,秋天掰玉米,冬天往地里拉糞,開春淌水,一趟一趟地跟著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鄒壽武想到過去,還真有點心酸,頓時覺得老婆子跟著自己一輩子不容易。他嘆了口氣,正要擰開杯子喝水,有個穿紫絲絨旗袍的老太太過來,坐在他身邊,歪著頭對他說:“想跳不?咱倆搭個對子?”鄒壽武慌得身子一歪,手里的茶灑了一大腿。茶是中午出門前剛泡的,滾燙滾燙,他疼得喊了一聲,急忙用另一只手撲棱著。老太太已經拿出紙巾徑直往他腿上擦。他更驚恐了,一躲閃直接坐在地上。保溫杯滾出去,泡得發脹的紅枸杞灑了一攤,像落了一地的瑪瑙。老太太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說:“看你穿得人模人樣的,這么不經事兒?!闭f完就扭著干癟的屁股咯噔咯噔走了。旁邊過來個戴棒球帽的老頭把鄒壽武扶起來,拉他坐到一邊聊了幾句。鄒壽武才知道,這原來是個大眾舞場,這些跳舞的老頭老太太要么是離婚的,要么喪偶,來這里跳舞純粹就是為了排遣老年單身的孤寂。鄒壽武不明白為啥旗袍老太太找他搭茬,旁邊明明坐著那么多老頭。棒球帽老頭說:“還不是看上你身上的名牌了?!编u壽武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普通的黑色運動裝,他笑了,對棒球帽說:“啥名牌呀,這都是兒子淘汰不穿的,老婆子洗干凈讓我穿?!卑羟蛎敝噶酥杆乜诘囊粋€小對勾說,“這就是牌子,我見過,貴著呢?!编u壽武這才不說話了,他第一次知道,穿衣服還有牌子一說,以前都是老婆子買啥他穿啥,兒子給啥他穿啥。他說不出心里是啥滋味,反正怪怪的,不得勁。

    憑直覺,他覺得棒球帽是個好人,能聊,于是決定找棒球帽。他先去了舞場,轉了一圈沒找到棒球帽,差點碰到旗袍老太太,他嚇得一激靈,從一棵樹后繞過,撒腿就跑,像只被老鷹追趕的兔子。等他氣喘吁吁跑到天香園,才停下稍稍喘了口氣。等他休息好了,又往相反的方向走。他沿著碎石路走到頭,路過動物園,又穿過桃園,走到游藝場。一對年輕男女坐在比高塔還要高的座椅上,猛地向下墜,兩人發出殺豬般的號叫,聽著瘆人。鄒壽武心里說,這兩個碎娃娃怕是有病呢,花錢買罪受。湖邊休閑椅上側躺著一個老頭,半蜷著身子,臉上蓋著個帽子。他都走過去了,又退回來,因為他認識那個帽子,白色棒球帽,帽檐上印著一長串紅字。因為找得辛苦,他都來不及迂回一下,直接伸手拍老頭的腿:“哎,你咋睡在這兒?”

    老頭受了驚嚇,渾身顫抖,一轱轆坐起來,帽子掉在地上。鄒壽武幫著把帽子撿起來遞給老頭,然后坐在他旁邊,呵呵笑著。棒球帽看清是鄒壽武,有點發窘,緩了緩聲氣說:“走困了?!编u壽武越發喜歡棒球帽了,說:“你這人活得自在,有意思?!卑羟蛎甭牫鍪强洫?,也就不生氣鄒壽武打擾了他的午覺,兩個老頭像小姑娘一樣攀談起來。棒球帽的名字叫耿育勝,比他大兩歲,七十四了,住在兒子家,老家是固原的,和他老家相鄰。兩人雖然話音不同,但因為都不是普通話,誰也不笑話誰,反而親近了不少。聊到下午,兩人一同從公園出來,一個向北走,一個向南走,約定第二天繼續在公園見面。

    鄒壽武非常高興,終于有了個說話的人。囡囡見爺爺難得樂和,問他咋這么高興呢。鄒壽武剛要張嘴說自己交了個好朋友,一抬眼看見囡囡身后跟著的雷燕舞,她正用細長的眼睛緊緊盯著鄒壽武的嘴,好像他嘴里會飛出一只亂撲棱翅膀的麻雀。鄒壽武一顫,硬是咬緊牙把話攔在舌頭底下,只沖著囡囡傻樂。鄒壽武不說話是因為不會說普通話。鄒壽武和老婆子剛來時,天天和囡囡說的都是家鄉話,沒兩天時間,囡囡也是一口家鄉話。本來大家沒當回事只覺得好玩,可是囡囡老師給雷燕舞打來電話,說囡囡在學校不僅不說普通話,朗讀課文分不清前后鼻音,聽寫拼音時也經常寫錯。雷燕舞傻眼了,這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避開囡囡,全家一起開會。雷燕舞先把一杯熱茶遞給公公,又拉了拉婆婆的手,嘴角帶笑,眉眼卻橫著,沒有一點過渡,張嘴就下了命令:“凡是囡囡在家,或者和囡囡說話,必須說普通話?!崩掀抛拥故菦]說啥,鄒壽武又是齜牙又是皺眉,心想一輩子家鄉話都沒說明白呢,咋就又讓說普通話呢。這普通話聽著好聽,說起來可真沒那么簡單,都七十多的人了,舌頭比牙硬,咋個拐彎呢。老婆子跟著電視練了一晚上,竟然南腔北調地能說幾句。從此之后只要囡囡在,鄒壽武就裝啞巴,如果非要說,也是先小聲說給老婆子,老婆子再大聲“翻譯”給囡囡。

    每次兒媳婦指出鄒壽武和老婆子做得不對的地方,鄒壽武都說是批斗。老婆子說,不是批斗是批評。鄒壽武說,過去生產隊對犯了錯的人就是這么干的,不是批斗是啥?老婆子知道犟不過鄒壽武,也就不說了,她還得省點勁兒接著練普通話呢。兒媳婦說了,對著月娃娃蛋蛋,不僅要說普通話,還得說標準,現在正是灌耳音的關鍵時期,基礎打不好,以后別想把拼音學好,拼音學不好,語文就學不好,語文學不好,小升初、中考、高考甚至人生未來的方向,都會受影響……這就是多米諾骨牌效應。老婆子并不懂啥叫多米諾骨牌效應,她漸老漸聾的耳朵只反復捕捉到了兩個字“不好”。既然“不好”,那就堅決要改,于是她決定好好學普通話。從跟著兒子進城的那一刻起,她就豁出了一個鄉下老母親對兒子所能做到的最大支持和幫助。

    上樓后,鄒壽武本想說給老婆子認識新朋友的事,但老婆子忙著炒菜,一家人都忙忙活活的,只有鄒壽武躲在小屋里偷偷樂。

    有了耿育勝陪伴,鄒壽武在公園的日子快樂了許多。他每天早上準時出門,午飯前按點回來,睡一覺,換杯熱茶,再出門,直到下午。兩個老頭能說的話很多,從小時候放羊說到海原大地震,從下河摸魚說到固海揚水工程,從自己娶媳婦說到給兒女們成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那些以為早都忘了的事,現在竟然一一想了起來,且還說得津津有味。鄒壽武本不是個話多的人,但在耿育勝跟前總是說了又說。因為鄒壽武說得多,耿育勝自然就說得少,尤其是說到兒子的時候。鄒壽武也沒在意,只知道耿育勝的老伴前幾年得病走了。

    兩人在中山公園逛了半年后,耿育勝提議去北塔公園。鄒壽武從來沒去過,只聽鄒家誠說起過,說里面有座寶塔,建于北朝晚期至隋唐年間。鄒壽武心想換個地方也好,他把每天逛公園當成是上班,換個公園就等于是跳槽了。跳槽是他新學的詞,從雷燕舞的嘴里聽來的。吃飯時雷燕舞說她們銀行效益不好,想跳槽到一家新開的商業銀行,但又擔心走錯了。鄒家誠勸她說,樹挪死人挪活,趁著年輕,能跳就跳,再不濟,還有他這個頂梁柱給她撐腰呢。鄒壽武并不知道雷燕舞最終跳沒跳,但他捕捉到了兒子的一句話:“趁著年輕,能跳就跳?!彪m然他已經老了,快成朽木了,但他并不服老。當耿育勝提議換公園時,他很爽快地響應了。

    北塔公園沒有中山公園大,但風景更美,視野更開闊。老頭們大多聚集在寶塔矗立的寺廟外。從下午開始,他們就四人一桌,打紙牌麻將,俗稱抹花花。鄒家誠看著耿育勝兩眼死死地盯著牌桌看,這才知道耿育勝帶他來這里的真實原因。原來耿育勝喜歡打麻將。鄒家誠不高興了,他受了一輩子苦,最看不起的就是吃喝嫖賭抽的男人,即便是老了解心慌,他也覺得賭錢是沒出息的事。他強忍著不快陪耿育勝坐了一下午,耿育勝的心思好像全在桌上,多余的話都不跟他說一句。但耿育勝也只是看看,沒敢上桌,過干癮。第二天,兩人還是守著紙牌攤過了一天。第三天依舊。第四天,鄒壽武不干了,他和耿育勝招呼都沒打,自己去了中山公園。思來想去,他覺得成天盯著賭桌不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要讓兒子和兒媳知道,以后羞得頭都抬不起來了。他是把腰桿子挺直了一輩子的人,不能臨進棺材前自己軟了膝蓋。

    兩個人逛過公園,再回到一個人的日子,就寂寞孤獨了許多,甚至那些寂寞孤獨都翻了倍,像老面發酵了,成團成團地膨脹。他強忍了幾天,實在忍不住了又跑回去找耿育勝。北塔寺外,抹花花的一堆人已經不見了,聽打掃衛生的說,因為疫情加重,公園管理處不讓設攤了。鄒壽武以為耿育勝也不見了,繞著寺廟漫無目的地走著,又心涼又失落。就因為討厭賭博,輕易丟失了一個好不容易找到的好朋友。在這么大的首府,能找到一個投脾氣的人,多不容易啊。他后悔得直摳腔子,邊走邊嘆氣。走到寺廟側門,在門道與墻角處有一個窄窄的縫隙,剛好能坐下一個人。之前常放著一摞椅子,是擺抹花花的人留下的,現在人走了,椅子也搬走了。那里坐著一個人,頭耷拉著靠在墻上,雙腿并攏,雙手交叉揣在袖筒里,遠遠望去,拘謹又凄涼。

    他像第一次找到耿育勝那樣,喊醒了他,“哎,你咋睡在這里?”

    耿育勝再次像受到驚嚇,他從夢里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看清是鄒壽武,愣了半天,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鄒壽武發現,才幾天沒見,耿育勝一下老了很多。

    老友重逢,這次卻沒有上次自然和快樂。耿育勝更加不愛說話,鄒壽武想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不明白他為何在這里睡覺,即便逛累了,在涼亭里靠著柱子打個盹瞇一會兒也行啊,擠在墻縫里,多寒磣啊,讓人看見,這不是給兒子臉上抹黑么。

    兩人挪到寺廟門口,找了個木凳子坐下來,默默坐了一下午。臨走前,耿育勝說:“別笑話我,我沒你命好。老婆子走了,沒人給媳婦子領娃娃做飯了,兒媳婦就開始給我甩臉子,嫌我是個累贅。兒子也不向著我說話,我實在是沒處去了,觍著臉賴在兒子家。每天早上從家出來,能不回去就不回去,能少吃一頓就少吃一頓,免得惹人嫌。唉,當初就不該進城來,留在老家,起碼有個熱炕?,F在好了,地被占了,錢兒子使了,拆遷返還房也被兒子賣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鳖D了頓,他又說,“你要是嫌棄我這種人,咱倆以后就別見面了?!?/p>

    鄒壽武一聽急眼了,恨不能把心掏出來:“你咋這樣想我呢,我是那種勢利眼嗎?我不找你,是因為我看不起賭博耍錢的?!?/p>

    耿育勝笑了,說:“我帶你來,是怕你和我在一起時間久了,話說完了心慌,要知道你不喜歡,我就不來了。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哪里還想著耍那個呢?!?/p>

    鄒壽武聽著心酸,竟想拉耿育勝的手,當一雙枯老的手碰到另一雙枯老的手,卻又電擊般閃開。畢竟,他一輩子就沒拉過誰的手。不,也拉過,年輕的時候走哪都拉著鄒家誠的手,后來拉著鄒家實的手,再后來拉鄒晴的手。等他們一個個長大了,他就松了手,由著他們跑。鄒壽武把手挪到耿育勝的胳膊處說,“走,今天老弟請老哥吃頓飯?!?/p>

    耿育勝推辭著:“不去,我不要你可憐我?!?/p>

    鄒壽武一點都沒松勁說:“誰可憐誰啊。你不在,我一個人逛公園,比個老寡婦過得還心涼,你可不能再把我拋下了?!?/p>

    耿育勝被鄒壽武說笑了,也就松了力氣,由著鄒壽武拉著走。鄒壽武把耿育勝拉到面館,兩人各要了一碗雞蛋拌面,又切了一斤牛肉,一對老朋友美美吃了一頓。吃完飯,鄒壽武和耿育勝一路回家。鄒壽武說:“老哥哥,別愁,咱們一起想辦法,我兒子說了,樹挪死人挪活。老天爺給了我們一條命,總要讓我們活下去么,誰還沒有老的那一天呢?!惫⒂齽俦秽u壽武說得紅了眼眶,渾濁的眼淚順著臉頰的溝壑流下來,流到嘴里,咂吧著,全部又咽進肚子里。

    鄒壽武這才知道自己過得有多幸福,他也想哭,為自己的好命,為耿育勝的歹命。

    兩人又繼續在北塔公園見面。這個公園小,人少,清靜。鄒壽武再出門,銀行的宣傳包包就鼓了不少,保溫杯換成了保溫壺。為了給手提袋省地方,折疊凳他也不拿了,換成兩張報紙,然后就是各種各樣吃的:老婆子蒸的茄包子、烙的燙面餅、茴香花卷、發面饅頭,以及囡囡吃剩下的各種零食,反正只要是吃的,他都給塞包里。老婆子好生奇怪,以前怕他出門餓,讓他帶點吃的,他把手一甩,嫌老婆子事多,拉個臉子就走了,現在恨不得把冰箱背出去。鄒壽武沒辦法,只好把耿育勝的事說給老婆子聽,老婆子心軟,當場就落淚了。從那以后,不用鄒壽武說,老婆子每天都早早準備好飯菜,還不重樣。鄒壽武帶到公園,兩人找個避風的窩窩子,耿育勝紅著眼睛吃,鄒壽武裝出大咧咧的樣子講老婆子年輕時干下的失笑事。

    到了春天,公園里放風箏的人多起來,一些風箏高高地在天上飛,一些風箏扯斷了線掛在樹上。耿育勝說:“以前呀,兒子像風箏,線攥在咱們手里?,F在呀,反過來了,還被掛在樹上,沒人要,礙人眼?!编u壽武拍了拍耿育勝的腿,想說個啥,卻又說不出來。

    鄒壽武給耿育勝帶了大半年飯。眼瞅著天冷了,不是個長久之計。那天他剛從公園回來,乏乏地拉著腿進了小區。聽見給草坪澆水的保安說:“再不找人我就不干了,又是看門又是澆水?!绷硪粋€說:“再堅持幾天,不管老的小的,來一個你就解放了?!编u壽武眼前一亮,轉身走到兩個保安跟前,說:“找人干活嗎,你看我咋樣?”拿鐵鍬的那個說:“你多大了?”鄒壽武說:“別看我年紀大,我種了一輩子地,啥活都干得沒麻達?!蹦描F鍬的說:“一天七十元,管吃管住,管小區的綠化帶和草坪,咋樣?”鄒壽武說,能行。拿鐵鍬的說:“明天拿上身份證來簽合同?!编u壽武說:“我有個要求:我不住也不吃,讓我老哥吃住,我們兩個給你干,發一份工資就行?!蹦描F鍬的說:“身體沒問題嗎?”鄒壽武說:“放心吧,還能活好幾年呢。即便死了,也不讓你買棺材?!蹦描F鍬的說:“我就喜歡爽快的,成交!”

    鄒壽武松了一口氣,但他不敢把自己給小區干活的事告訴兒子,老婆子說:“又不偷又不搶,正大光明靠力氣掙錢呢,怕啥?!编u壽武說:“不行啊,錢說好了給耿育勝,拿不回來?!崩掀抛佑终f:“拿不回來就拿不回來,咱們兒子再咋也是個處長,還差那點子錢么?!编u壽武一聽,對著呢,索性放下心來,打算晚上告訴鄒家誠。吃過晚飯,父子倆不約而同又到樓道抽煙,鄒家誠先給父親點燃一根煙,鄒壽武接過來,慢慢咂摸著,把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兒子聽。鄒家誠仔細聽著,也慢慢咂摸著煙,等父親說完,他的煙還有半根。他把燃著的煙頭按滅在窗臺上,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又緊緊往懷里攏了攏,呵呵笑著:“爹,只要你和我娘安心在城里待著,干啥我都愿意?!编u壽武眼睛一熱,多年父子終于活成兄弟。

    夜里睡下,鄒壽武翻個身,第一次臉對臉看著老婆子。以前睡覺,他們都是背靠背。年輕的時候睡在老家炕上,中間先是隔著一個娃娃,后來隔著兩個,再后來隔著三個,再再后來,一個也不隔了,他倆也習慣了背靠背睡。老婆子的頭發睡覺前剛梳過,額邊的白發規規整整貼著頭皮,臉頰上有些曬斑和老年斑,眼角刻著幾道皺紋,鼻翼的呼吸平穩輕緩。這是多么普通又耐看的一張臉啊,整整陪了他五十多年,兩個本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硬是活成了比親人還親的老伙伴。老婆子可能感覺到異樣,睜開眼睛看著鄒壽武,說:“不睡覺看我干啥?”鄒壽武說:“看你長得乖的?!崩掀抛訐溥暌宦?,像個羞澀的小姑娘一樣笑出來,“一輩子不說軟話的人,今天咋了,吃了蜂蜜?”鄒壽武說:“我是真想夸夸你,進了個城,你咋徹底變了,越變越能了?!崩掀抛哟騻€呵欠,“趕緊睡,廢話比豬食都多。明天還要早起蒸包子呢?!编u壽武說:“能成,我給你削茄子皮?!?/p>

    【作者簡介:朱敏,女,1978年生,寧夏中寧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中短篇小說發表于《朔方》《廈門文學》《黃河文學》《天津文學》等。出版詩集《青銅鑄造》、散文集《你配得上這世上的一切美好》。作品獲第四屆《朔方》文學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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