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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22年第6期|王躍文:家山(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當代》2022年第6期 | 王躍文  2022年12月02日08:34

    導讀:

    入選“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的長篇小說《家山》,系王躍文苦心經營多年的力作,立足“史筆為文”,以湖南沙灣一村之隅,呈現從“大革命”時期到新世紀八十多年間的歷史變遷。作者萃取地域風土之精華,化為紛繁鮮活的文學形象和語言,對中國鄉村社會形態、宗族文化、經濟關系、倫理秩序、生活方式、風物人情的嬗變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深描。

    家山

    王躍文

    四跛子的阿娘桃香,沙灣人尊她作鄉約老爺,原是她三十歲那年,替村里去縣衙門打過官司。沙灣同隔壁舒家坪打架,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縣衙門。

    正月初六,天上好大的日頭。桃香把糍粑皮、炒米放在幾個大簸箕里曬,人坐在地場坪曬著日頭納鞋底,手邊放著響竹竿趕麻雀。西邊屋角下,一群麻雀嘰嘰喳喳登在柚子樹上,隔會兒就飛到簸箕邊跳來跳去。桃香拿響竹竿敲幾下,麻雀一哄而飛,又登上柚子樹。

    從柚子樹下望過去,望得見西邊青青的豹子嶺。豹子嶺同村子隔著寬闊的田野,長著麥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有狼、熊、豺狗、狐貍、野豬、野雞、松鼠、野兔、黃鼠狼,凡叫得出名字的野物,山上都有。村里人到山里去,手上都會拿著家伙。東邊齊天界不遠不近,隔著萬溪江,山重著山,起起落落,沒入云天。南邊的山越遠越高,萬溪江是從南邊山里流下來的。北邊的山在更遠的地方,人在沙灣只望得見遠村的樹。

    齊天界上有老蟲,山坳上住著個姓劉的打虎匠,桃香就是打虎匠的女兒。老蟲眼睛夜里放光,遠遠看起來像燈籠。人走夜路也要提燈籠,老蟲是怕火的。人在日里間上山要戴斗笠,老蟲從背后撲上來,雙爪扒在你肩膀上,張開大嘴一試,見你腦殼比它嘴巴大,就不敢吃你了。沙灣老輩人都是這么講的,打虎匠的女兒桃香聽著只是笑。

    桃香隨嫁來的嫁妝里,有一塊金黃的老蟲皮。桃香生有一兒一女。頭胎是個女兒,名字喊作月桂,長到三歲多了。兒子喊作齊明,剛一歲多。齊明坐在烘桶上,嘴里阿公阿公地嚷,不停地流涎水。桃香拿手巾給齊明擦涎水,說:“我的涎水寶??!你就喜歡流涎水,長大了抬不到阿娘??!”

    幾只雞在地場坪閑逛,探頭探腦地往簸箕邊湊。桃香只要把手往響竹竿邊一放,雞立即張開翅膀高叫著逃去丈把遠。桃香對兒子講:“明坨,涎水寶,你曉得嗎?雞比麻雀聰明,曉得自己是偷東西的?!?/p>

    桃香笑瞇瞇地對女兒講:“月桂,娘出個悶子你猜。兩個狗蚤抬棍棍,一個狗蚤棍上困。你講是什么字?”月桂講:“我又不認得字?!薄笆莻€六字!”桃香又說,“我還出個悶子。戴起帽子困,取了帽子行;一日行到黑,沒出茶堂門。你講是什么?”月桂說:“我猜不出?!碧蚁阒v:“毛筆!”月桂聽得不耐煩,說:“我又沒見過毛筆?!碧蚁阒v:“你是女兒家,你是看不到的。等齊明長大了,送他到祠堂去讀書?!薄懊髹缡悄銓殞殐??!痹鹿鸩湃龤q的人,曉得和娘斗嘴了。桃香納著鞋底,也不管月桂愛不愛聽,又說:“白土栽煙,路路成行。不生不長,糧谷滿倉。你猜是什么?”沒聽到女兒應,桃香抬頭一看,說:“人又瘋到哪里去了!出了正月就把你腳包了!”

    桃香心想自己落到二十六歲才嫁人,吃的就是腳板大的虧。她望望兒子,說:“涎水寶,你曉得娘剛講的悶子嗎?娘講的是書生寫字。你長大好好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碧蚁忝炕刳s麻雀、趕雞,齊明都以為娘在逗他玩,笑得更加涎水直流,叉開雙手亂拍,嘴里阿公阿公的。桃香笑得臉上生了花,又說:“我的涎水寶,清水長流啊,長大抬阿娘抬不到??!”

    祠堂里辰河高腔目連戲唱了三日了,桃香和四跛子都沒去看。桃香怕耽擱工,四跛子說年年唱的都是老戲。屋背后菜園的白菜已經滿心,一蔸蔸都拿稻草捆著,頂上壓著瓦片或土坨。菜園背陰處雪沒融盡,青草已從殘雪里鉆出來。四跛子在菜園鋤草,他鋤過的地平平整整,邊角像木匠的墨線彈過的。俗話講,犁田看田角,挖土看邊角。田角犁得好,土邊整得齊,才是種陽春的里手。

    四跛子自家只有三畝車水田,種著叔公老兒的十畝田,閑時做些收鴨毛的小生意,也幫人打臨工。叔公老兒遠放是個武秀才,阿娘早就走了,又無兒無女,身邊血親的只有這個侄孫子。四跛子不太多話,娘在生時罵他是啞蚊蟲,也講他抬不到阿娘。四跛子二十歲那年,有人給他做了媒,女方是齊天界上的。聽講是個二十六歲的老女,一雙大腳尺把長。四跛子不太情愿,話卻沒多講。娘講:“你啞起個尸身,有人肯跟你做阿娘就是你的福氣了!”

    四跛子不還娘的嘴,抬回桃香做了阿娘。五年前,四跛子去齊天界上相親,打虎匠把他領到屋后菜園里,問:“你估計我菜園好大?”打虎匠的屋在半山坡上,菜園不方正。四跛子一聲不響,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說:“二畝三分多,不足二畝四?!贝蚧⒔郴仡^望望媒人婆,講:“吃茶去?!彼孽俗佣似鸩柰氤粤藥卓?,又一聲不響出來了。他拿起鋤頭,去菜園鋤草。桃香在偏廈灶屋幫娘燒火做飯,她穿過矮窗望見四跛子在鋤草,紅著臉問娘:“他是啞子吧?”娘在切菜,只是笑笑,刀子板叮叮地響。桃香又問:“沙灣人都喊他四跛子,腳不跛??!”娘仍不作聲,刀子板叮叮地響。桃香蹲在灶門口燒火,臉映得紅紅的,耳朵根熱熱的。豬在叫,牛在叫,雞在叫,鴨在叫,只有狗沒有叫。平日來了生人,狗會跳得三丈高,叫得壁板子發炸。桃香五歲時包過腳的,她隆日隆夜哭鬧,自己把包腳布解了。娘白天包她夜里解,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解。娘弄得沒辦法,講:“你硬是不肯包腳,看哪個肯抬你做阿娘!”桃香回嘴:“沒有人抬,我養老女!你們嫌棄,我當尼姑!”

    桃香往灶眼里添柴,忍不住輕輕嘆氣。娘聽見了,說:“今朝是好日子,五禽六畜都在唱,你不要嘆氣?!碧蚁悴蛔髀?,心想自己要是小時候懂事包了腳,早嫁到哪家做阿娘了。

    飯菜上桌了,打虎匠跑去菜園,喊四跛子吃飯。望見鋤得平平整整的菜地,打虎匠回到灶屋對阿娘講:“話是沒話講,肚子里靈透,手腳也麻利。走幾步,就曉得菜園有好大。要得!做事也過得眼。要得!窮,不怕,就怕懶,怕蠢。要得要得!聽講他打功也好,不怕人欺。要得要得!”打虎匠自己一身的打功,自是看得起有打功的人。

    桃香沒有上桌,躲在灶屋吃飯。送走了客人,娘對桃香講:“他吃了四碗飯!吃得做得,要得要得!聽講,他自家田土少,種著他叔公老兒十畝地。叔公老兒無兒無女,過身之后田地不就是他屋的?”

    桃香進屋半年后,四跛子的娘走了。桃香已經懷上了,娘走得放心落意。娘病在床上幾個月,桃香端屎端尿,沒有半句多話。娘老是對四跛子講幾句現話:“四跛子你手腳能勤,桃香也是個能勤人,我閉得眼了。你阿娘腳大就大吧,世道也變了。你叔公老兒武狀元都考不成了?!?/p>

    四跛子聽娘講起叔公老兒,他全身的勁就脹鼓鼓的,恨不得跳到地場坪去舞幾手。沙灣人世代習武,男人多少有幾手打功。往日,每年正月初四,陳家五歲以上男子都到祠堂學打,刀槍棍棒地打到正月滿。每十來年都會出幾個厲害師父,近二十年打功遠近聞名的是四跛子的叔公。沙灣陳家老小都喊四跛子叔公作放公老兒。放公老兒家就在四跛子家隔壁,原是各有院子和大門,通著一個月亮門。如今兩個院子的圍墻早就沒有了,只有月亮門仍拱在殘垣上。月亮門額兩面,一面刻著“清風”,一面刻著“明月”。從四跛子屋這邊望見的是“清風”,從放公老兒那邊望見的是“明月”。放公老兒沒有等到考武舉人,京城的皇帝老兒換成總統了。放公老兒聽講總統不招武舉人,氣得扳斷了梭鏢把子。他罵了幾日朝天娘,仍常年在屋里練打功。沙灣人都說放公老兒會飛檐走壁,只是哪個也沒看見過。放公老兒看四跛子是塊料子,就帶了他好多年。刀槍拳腳,四跛子都學了幾手。

    一日,娘專門交代桃香:“生個兒子,陳家的福氣。生個女兒,就不要包腳了。世道不同往日了。你是大腳,不也好好的?娘就吃小腳的虧,上不得山,落不得田?!碧蚁懵犞c頭,心上卻嫌自己腳太大了。要是真生個女兒,還是包個小腳好看些。

    桃香納的鞋底,針針都鎖得天緊。鞋底就硬硬的,敲起來梆梆響。她聽得狗叫,抬頭一看,外甥兒德志拜年來了。德志跨進大門,喊了聲舅母。桃香忙站起來,說:“德志,快坐快坐,你曬曬日頭,幫忙趕雞趕麻雀,我做飯去?!?/p>

    四跛子姐姐喜英嫁在舒家坪,往日爺娘在世,每年正月喜英全家大小都來拜年。如今爺娘不在了,喜英只著兒子德志來拜年。喜英只得了德志一個兒子,底下是三個女兒。德志還沒有抬阿娘,他比舅舅四跛子只小得幾歲,也快二十歲了。

    聽得外甥來了,四跛子放下鋤頭從菜園出來,遞過水煙袋,叫外甥吃煙。他自己點了長煙桿,問:“你娘好嗎?”德志講:“娘好?!本松麄z不再講話,只是吃煙。齊明叫煙熏了,搓著眼睛啊哩啊哩的。聽阿娘桃香喊飯好了,四跛子講:“吃飯去?!?/p>

    日頭慢慢偏西,搭在柚子樹上。吃的是晏中飯早夜飯。茶堂屋擺上滿桌紅紅的菜,黑紅的臘肉,醬紅的臘雞,水紅的酸蘿卜絲,只有那碗白菜有青有白亮汪汪的。桌子中央那碗魚是木頭雕的,也淋了紅紅的油糊辣椒,得擺到正月滿才端下。四跛子端出自家燒的紅薯酒,咕嚕咕嚕倒了兩碗。德志客氣幾句,舉了酒碗,講:“我敬舅舅舅母!”

    四跛子端了酒碗,問:“月桂呢?”桃香出門去,站在屋檐下打喊:“月桂,吃飯了!”喊了好幾聲,月桂才從大門外進來。桃香罵道:“你喜歡瘋,出了正月就把你腳包起來!包你個尖尖腳,看你往哪里跑!”月桂嘴尖,講:“先包娘的腳!”四跛子望著兒子笑笑,講:“你娘有對頭了,報應!”“我養個尖嘴巴女兒,你好得意??!”桃香說了男人,回頭望望齊明,“涎水寶,你落得地,就開始學打?!彼孽俗雍苌龠@么多話,端起酒碗笑道:“學打也是我的徒弟,世上有徒弟打師父不成?”

    德志敬了舅舅的酒,說:“陽春太忙,要不我也跟舅舅學打。舅舅,您的打功比起叔太公,哪個厲害?”“你叔太公早不動拳腳了?!彼孽俗勇牫龅轮镜男乃?,說的是打匠師父都會留個絕招不教徒弟,防著徒弟打師父。桃香也聽出德志的心思,說:“老子教兒子,不會留后手。明坨,你今后是十鄉八里打功最厲害的?!饼R明坐在交椅里,娘給他喂飯,他手里玩著木地螺。

    天樓板上結著燕子窠。偏西的日頭穿過窗子,照得燕子窠也紅紅的。窠是空的,燕子要等春上再來。每年開春,三五只燕子飛進茶堂屋,亮亮地叫著,旋飛幾圈,破窗而出。燕子進的是旺家門,桃香心上撲撲地跳,暗暗著急,輕輕喊道:“你記得的,你記得的,是你的屋!”過會兒,又有幾只燕子飛進來,又是亮亮地叫,繞飛幾圈又飛走了。桃香雙手合十,就像敬菩薩,說:“你找到屋了,你找到屋了!”總會有兩只燕子最后留下,飛進隔年舊窠。桃香放心了,講:“燕子聰明,燕子就像人,一群燕子幫著找屋。四跛子你講,今年來的燕子,又是去年來過的嗎?”四跛子講:“你年年幾句現話!去年來的燕子做了爺娘,今年再來就做公公娘娘了,后年再來就做太公太太了,大后年再來呢?燕子也長命百歲?”桃香就講:“你也是年年幾句現話!”

    屋里有了燕子,桃香每日起得更早。天不亮就打開亮窗,放燕子出門去。夜里關窗子,桃香要看看燕子是不是回家了。燕子夜里肯定不出門的,桃香卻忍不住要抬頭望望燕子窠。舊窠總會有些殘破,每年燕子剛進門時,日日銜泥補窠。桃香紡得一手好紗,織得一手好布。紡車放在茶堂屋,織布的床機放在中堂屋。她坐在茶堂屋紡紗,燕子進進出出都從她頭上過。紡車吱吱地響,燕子亮亮地叫。

    飯只吃在半路上,酒才喝干三碗,聽得有人敲鑼打喊:“舒家打架來了!舒家刀刀槍槍殺過來了!陳家壯丁快到祠堂去!”

    舒家人還沒進村子,就聽人報了信。沙灣陳家祠堂背后有條龍王溪,繞著村子包了半個圈,往北流到舒家坪,再流到萬溪江里去。龍王溪兩岸長滿樟樹、楓樹、槐樹、榆樹,盡是齊天高的。龍王溪對岸過去,有五六里寬的沙地和河灘,連著萬溪江。舒家坪在萬溪江下游河灘邊上。龍王溪的古樹密密實實,人立在外面連村里的炊煙都望不見。外村有人要是打進來,村里的人是望不見的。幸好沙灣立著佑德公的門戶,外面才有人肯報信。佑德公名諱修福,村里人喊他阿娘作福太婆。佑德公家的大窨子屋同陳家祠堂隔著一片松林,松林間春夏都會落滿白鷺。屋場高出前面官道五六尺,屋前的坪很寬敞,都用三和泥筑過,坪南邊靠祠堂方向有棵古樟,同松林連作一片。屋前官道上鋪著清水巖板,官道從北邊縣城過來,往南翻過重重大山通往寶慶府。門前南北八十多里官道上的清水巖板,都是佑德公祖上鋪的。這回舒家坪要來打沙灣,隔壁李家坡的曉得了,跑來報了信。

    四跛子起身到門口打望,見家家戶戶的男丁,拖的拖馬刀,扛的扛梭鏢,舉的舉豆莢槍,火火地往祠堂跑。依沙灣老規款,碰著外村打上門來,哪家壯丁不上陣,打完架回來就燒哪家的屋。

    德志放下碗筷,要回舒家坪去。四跛子講:“喝過這碗酒回去也不遲啊?!钡轮静宦?,硬是要回去。桃香勸外甥:“德志你不回去算了,你舒家和陳家要打架了?!钡轮静宦牼四傅脑?,站起來緊緊腰帶,好像馬上要打架的樣子。聽得啪的一聲,天樓板上的燕子窠塌了,正好砸在德志頭上。桃香慌得臉都白了,揚手要拍德志身上的土灰。德志躲過舅母的手,自己抖了抖衣服,脖子緊得硬硬地走了。

    桃香望著德志出了大門,忙回屋里摸出幾本老書,貼身綁在四跛子腰身上,說:“今日不是還要到向家坳上去舞龍燈嗎?”四跛子說:“出事了,哪里還舞龍燈?”桃香拍拍男人的胸膛,又拍拍男人的腰背,梆硬梆硬的。她忍不住說:“怕不是好兆頭啊。四跛子,今日莫犯夜??!”四跛子曉得她講的燕子窠掉了,說:“幾年的老窠,掉也該掉了。開春燕子再來,起新的?!?/p>

    四跛子背起馬刀,扛起鏢槍,跑起來火火的。四跛子不是跛子,他四歲時候腳板生瘡,跛了十幾日,跛子的諢名,永世隨著他了。有幾句話,放公老兒在四跛子耳邊講過無數回:“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讓之心。你敵得起人家十悶棍,人家敵不起你一拳頭?!狈殴蟽喊耸畾q那年害了病,不再每日耍槍弄棍,四跛子照舊每日練打。娘在世時常講他:“練一身牛勁不如去背犁,皇帝老兒不招武狀元了!”娘總是不記得,皇帝已喊作總統了。

    四跛子跑到祠堂坪前,看到揚高叔立在八仙桌上講話。祠堂里戲臺上敲鑼打鼓,祠堂外面也在敲鑼,亂了目連的臺步和唱腔。祠堂里看戲的男丁都出來了,里頭只剩下老人和小伢兒。

    揚高才二十歲年紀,已是沙灣農會執行委員。去年,城里來了幾個年輕人,說縣里招呼下來,鄉村都要成立農會。沙灣是很趕時興的,宣統元年就辦過農會,為頭的是揚高的老爹遠達。當時,也是幾個城里人跑到沙灣,說農會為頭的人要在村里說得起話,做人做事要過硬。遠達家有五兄弟,個個長得牛高馬大,都是肯做會做的好勞力。他們屋里也有百多畝田產,分在遠達手里只有二十多畝,就租了佑德公家百畝地,還種著六十多畝祠堂田,日子過得還算殷實。遠達在兄弟中排老三,當年正是四十多歲,養了六個兒子,大名喊作揚名、揚權、揚顯、揚宏、揚發、揚高。遠達被眾人推作農會頭人,走在外面臉上笑瞇瞇的。農會成立那年,揚高才兩歲。沙灣人推遠達在農會當頭,眼睛多少有點望著他在外做官的叔伯哥哥遠逸。逸公老兒是癸卯科舉人,放在河南做知縣,可沒幾年就辭官回家了。沙灣人并不曉得已經變天。正是那年,遠逸爺娘先后過身,鄉里人以為他是回家丁憂。逸公老兒留著辮子回沙灣的,第二年才把辮子剪掉。那把長辮子同官帽子至今掛在中堂屋的壁柱上。放公老兒打功好,人又正直硬梆,也是在農會說話算數的人。過了兩年,放公老兒才曉得,喊他們辦農會的人,都是拉皇帝下馬的人。放公老兒拍著梭鏢把子喊后悔,怪自己糊涂。如今皇帝沒有了,武狀元就不考了,有什么好處呢?去年城里又來人講要辦農會,放公老兒不說半句話。遠達年紀大了,已被人喊作達公老兒。眾人說沙灣要辦農會,不是佑德公家成頭,就是達公老兒家成頭。逸公老兒是很受尊重的,他家卻沒有能夠在農會當頭的人。他養了三兒三女,三個女兒都嫁出去了,三個兒子都在東洋讀過書。大兒子揚甫在上海做醫生,老二揚屹在國民政府當差,滿兒揚卿前年回家侍候爺娘。揚卿除了盡孝便是讀書,別的萬事不攬。佑德公說他愿意給農會出錢出力,成頭還是由達公老兒家的人。達公老兒愛面子,推兒子老六揚高出來喊大家選了。揚高十六歲抬的阿娘,已養了一兒一女。兒子喊作修岳,已經兩歲;女兒喊作蓮花,才八個月大。揚高阿娘喊作金鳳,也是包的小腳。

    揚高腔口很高,說:“鄉亭叔侄,親幫親鄰幫鄰,土地公公幫家神!蕨頭往里彎,拳頭朝外打。不曉得是什么事,舒家人無故兒就打上門了。不管他,先打了再講。不準舒家人進沙灣半步!”

    知根老爺齊樹喊了揚高,說:“高太太,我老大、老二都到岳老子屋拜年去了,聽不到信。老滿五疤子太小,上不得陣?!睋P高講:“你不到六十歲,你是該上的?!饼R樹彎了腰,說:“我是個老胃病,你曉得的。我早上吃了半個糟煮糍粑,又犯了,痛得清水長流?!?/p>

    齊樹家祖祖輩輩都是知根,家藏遠近幾個村的魚鱗冊,官廳收地丁銀都得經他家的手。他家不像佑德公和逸公老兒祖上有過功名,但每代都有幾個識文斷字的人,也被官廳和鄉鄰們看作紳士人家。

    揚高說:“知根老爺,你上不得陣,也得應個差。向家坳上大早送來牌燈接龍燈,哪曉得出了這個事。你趕快去向家坳上報個信,今夜龍燈不去舞了?!?/p>

    齊樹不是個情愿跑腿的人,卻也推脫不得,只好答應趕緊去向家坳報信。揚高剛要從八仙桌上下來,望見叔伯哥哥揚卿出來散步了。揚卿是在大地方讀書做事的人,卻已幾年沒有出門了。揚高家去年搬進揚卿家的大窨子屋,他兩兄弟卻沒講過幾句話。揚卿在屋里侍候爺娘,除了讀書百事不探,也不肯抬阿娘成家。他每日都會在村子里走走。聽說,揚卿出來走路,喊作散步。他散步時都背著手,不怎么愛理人。沙灣數不出幾個五黃六月天穿鞋的男人,揚卿卻是一年四季都穿鞋的。男女老少只要看見揚卿,都忍不住會朝他腳底下打望。他是穿皮鞋的,沙灣人沒有見過。熱天,揚卿穿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腳上踢著板兒鞋,踩在石板路上梆梆響。沙灣人后來才曉得,揚卿熱天穿的是和服,東洋人喊板兒鞋作木屐。

    揚高想同揚卿打個招呼,卻見揚卿走到大塘邊上停下,背著雙手朝西邊山上打望。日頭離豹子嶺只有三丈高了,照著田壟里的油菜田和麥田,水牛三三兩兩埋頭在冬閑田里吃草。揚高揮手喊了聲“殺”,人就從八仙桌上跳下來。他阿娘金鳳在底下望著,心上罵道:剁腦殼的,講話就要爬到八仙桌上去,看你哪日摔死!

    沙灣人舞槍弄棍殺出村子,打殺聲喊得天響,把舒家人攔在沙地里。清朝手上打長毛,沙灣出了個敬遠公,官做到提督。敬遠公就是佑德公的太公老兒。沙灣祖先分下來五房,敬遠公是滿房頭的,傳到佑德公這里班輩高。過去七十多年了,敬遠公的緊要話沙灣人都記得,比方說上陣打仗喊聲要大,張飛在長坂坡大吼一聲,愒退曹操百萬兵馬。

    舒家害怕沙灣佑德公家的洋槍,本想悄悄兒摸進來。哪曉得突然打殺聲震得耳朵發炸,沙灣人從大樹背后刀刀槍槍沖了出來,就像漲了大洪水。舒家人蒙了,也喊起了殺聲。鄉下人的打殺聲,喊的都是罵娘的話。自己村里人都認得,雙方望見生人就殺。

    陳家和舒家邊打架邊罵娘,又邊罵娘邊問是非。打著打著,才曉得打架打得冤枉,禍是朱家人惹出來的。架打起來了,就停不下來。四跛子正同人對殺,腰背被人刺了一下。他罵了一聲娘,跳開幾步回身一看,朝他刺來的正是外甥德志。四跛子腰上幸得綁著老書,鏢槍沒有刺進去。德志紅了眼珠,長長的鏢槍又朝他刺來。四跛子身子閃過,挑開德志的鏢槍,大聲吼道:“畜生你快躲開!”德志不聽他的,只管朝舅舅舞起鏢槍。四跛子到底是有打功的,他三番五次挑開德志,那蠢兒就是不跑開。四跛子牙齒咬得嘣嘣響,一掃堂腿飛過去,德志就趴在地上了。四跛子正要跑開,德志撲上來抱緊他的腿,一手伸過去取鏢槍。四跛子膝頭就勢向下一跪,死死壓住外甥的腰背,講:“畜生,喝了兩碗馬尿你眼睛就紅了?你假裝犟脫了,趕快跑!”哪曉得德志吐出嘴里的泥巴,紅起眼睛大聲高喊:“今朝沒有舅舅外甥,只有陳家舒家!”四跛子扇了德志一耳光,拉他起來推開丈把遠。德志人剛立穩,回身又端起鏢槍,呀呀地朝舅舅捅過來。四跛子閃身時順便一腳掃過,德志又趴在地上了。舅舅罵了一句朝天娘,反手取下背上的馬刀,一刀就把外甥兒剁了。

    ……

    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6期,同名新書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王躍文,1962年生。著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朝夕之間》《蒼黃》《大清相國》《愛歷元年》,中短篇小說集《漫水》《無雪之冬》,散文隨筆集《幽默的代價》《喊山應》、訪談錄《王躍文文學回憶錄》《無違》等。曾獲魯迅文學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湖南省文化創新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以及《當代》《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獎項?,F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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