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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2年第5期|劉瑤:向小美的小鎮日常
    來源:《湘江文藝》2022年第5期 | 劉瑤  2022年12月01日09:07

    劉瑤,女,1993年生,湖南衡陽人,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毛澤東文學院湖南省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班學員,在省級以上刊物發表過數十篇作品,現為《文藝論壇》雜志編輯。

     

    向小美的小鎮日常

    文/劉瑤

    01

    小鎮在精神抖擻的陽光下發怔,向小美戴著遮陽帽從菜市場出來,走到停放摩托車的地方,然后騎車,停車,上樓,開門,重復每一天的機械動作。

    進門的時候,她和往常一樣,先在玄關環顧了一下自己大學畢業后奮斗了幾年打造出來的溫馨小家:嗯,和往常一樣干凈,也和往常一樣安靜。

    她走進衛生間,擠出一泵洗手液反復搓洗雙手,然后嗅了嗅,輕輕嘆了口氣。每天在菜市場里與水產打交道,手上總有股腥味,而持續的疫情更讓她養成了頻繁洗手的習慣。

    接著,她將積水過多的膀胱處理之后,將客廳的空調打開,隨后走進臥室,看到床上的被子有一邊是掀開的,她順手整理了一下,再從衣柜里拿出一套清涼的真絲睡衣,轉身又進了衛生間。

    水落在她身體上的那一瞬間,她發出了一聲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舒服的嘆息。

    這個夏天太熱了,而帶著微微涼意的水像春雨一樣細細密密地灑進了她干巴巴的心田。她享受著這種“久旱逢甘霖”的愜意,想象著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蝴蝶,飛過青草地,飛過百花園,飛向藍天白云。

    當感覺自己快要墜落的時候,她猛地睜開了眼睛,而睜眼的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的翅膀斷掉了,一股空虛感像一個巨大的海浪把她拍得手足無措:她從水龍頭開關把手鏡面上看到了一個扭曲變形的身體。

    那個身體像一只瓢蟲、一只烏龜,頭和四肢小小的,中間大大的。

    盡管是淋浴把手上的弧形鏡面讓她變了形,但她還是無法接受這是個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的妙齡女子的身體,而且,這,是她的身體!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顏色略深的軟塌塌的肚子,用力捏了兩下,傷感中又夾著一絲自豪:這就是我的勛章??!大學畢業以來,找工作、結婚、生孩子、開店、買房,一路馬不停蹄……在擁有一些東西的同時,那曼妙、光潔如綢、曾令那些男人垂涎不已的身體也慢慢離她遠去了。

    這樣胡亂想著,之前的愜意在不知不覺中離去,她像被按了加速鍵一樣,飛快地用毛巾擦干身體,包住頭發,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02

    剛出衛生間,她聽到放在玄關柜上的手機響個不停,于是快步走過去拿起手機接聽。

    只聽手機那頭一個中年男子扯著嗓子喊:“老板娘,明天早上幫我送四十斤蝦、二十條多寶魚、二十只甲魚過來,蝦要大個的,甲魚要中等個的,多寶魚小個的就行?!?/p>

    小美一邊應著,一邊快步走到茶幾旁拿出紙筆記下,又問對方還需不需要其他的,對方說暫時就要這么多了,小美承諾對方明天一定準時送到。

    掛掉電話,看著被她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她既有一種成就感,又有一種無力感。

    這個水產店不是她一個人的,這個溫馨的家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她可是個結了婚、生了孩子、有了家的人,按理,不應該是她一個人在獨立支撐,可絕大多數時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她一個人在對付:還房貸、還車貸,進貨、賣貨,送孩子、接孩子,做飯、搞衛生……盡管這一切的一切看似井然有序,但個中滋味只有她獨自體會。每每疲倦襲來,她都極度渴望有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可以讓她放心依靠。她扶著茶幾緩緩站起,然后徑直倒向沙發:現在能讓她依靠的只有這個她親自挑選的柔軟舒適的沙發了!

    她調出手機通訊錄,打算撥個電話,又突然把手機放下了。

    這個電話打不打有什么區別呢?!那個人要么在網吧打游戲,要么在和朋友打牌。你如果問他回不回,他肯定說現在不回。

    他一向誠實,誠實得讓她開始懶得動腦,后來懶得動嘴。

    兩只同林鳥,總是各自飛??墒?,盡管白天各自飛,晚上還得一個窩。

    她拿起手機,發了一條短信:陳勤,我想吃鴨脖,特辣的!

    把手機往旁邊一扔,她打開電視機,打開薯片袋,把自己的眼和胃都用東西填充起來。電視里播著新一輪新冠疫情蔓延的情況,播著多家公司、工廠裁員,失業人員增多,播著哪里又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劫色殺人事件……這些,無不散發出不安的氣息。誰能料到這樣的地雷會不會哪一天在自己的腳下炸出一片苦海呢?

    思及此,她又感到一陣慶幸與驕傲,因為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小鎮還算一個安全地帶,她起早貪黑的操勞可以換來一家溫飽。

    這不得不讓她想到錢,而想到錢,又不得不讓她想起前不久向她借錢買房的那個人。

    那人是她的高中同學,曾是她心頭的“白月光”。

    03

    曾經,和大多數少女一樣,她喜歡的是白馬王子。

    那人在她的后桌,長得白凈,穿著干凈,氣質純凈。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她忘記做筆記,他主動把在上面記了筆記的書借給她,卻在把書遞給她的時候說:“愛惜一點,別撕爛了,還有,不要折角,別做記號?!?/p>

    她拿到書的第一感覺是:這真像老師的書!

    她打開書翻了一下,筆記什么的都有,記得很詳細,而且居然沒有任何折痕,干干凈凈的!一個男孩子能做到這一點,是多么難得啊,她心里油然生出一絲奇特的愛意。

    可是,她從未表露這絲愛意,他或許知道,或許不知,總之,他一直將她當成普通好友。

    這也難怪,他成績好,人又帥氣,前程遠大,而她,盡管長相可人,但奈何成績平平,未來不是待在農村變成村姑就是出去打工,怎么說他們也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后來,命運就是那么神奇——成績一向優異的他居然落榜了,而她,卻被一所大學錄取,盡管是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但畢竟是正正規規的本科院校!在一所升學率本來就低得可憐、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個上本科線的農村高中,這也算是件大喜事了!

    白月光暗淡了,沒有復讀,而是遠走他鄉去打工了,白馬王子變成了普通人,而她,卻陰差陽錯,嫁給了一匹拴不住的、沒有一點家庭責任心的野馬。

    想起那段時光,她覺得有一絲苦澀,卻又似乎也有一絲甜蜜。

    她忍不住想:如果我和那人在一起,應該不是每天守在吵吵嚷嚷、臭氣烘烘的菜市場,也不會有這樣一雙粗糙的、洗不掉腥味的手吧?也許收入沒有現在多,但兩個人一起奮斗,日子也許會輕松一些吧?誰知道呢?……

    其實,她和他在高中畢業各奔東西之后見過幾面,有時是同學聚會,有時是好友相邀,有時只是順路。讓她非常訝異的是,僅僅一兩年的時間,這根原本修長挺拔的竹子居然就變成了一只圓滾滾的水桶!

    相比起來,家里這位的身材還是讓她自豪的,在她的“管理”下,他的身材還沒有走樣。

    也許,白馬王子和她在一起,依舊還是白馬王子呢?

    自己既然能把陳勤的身材管理好,應該也能將白馬王子的身材管理好。

    可是,她又想到,她剛和陳勤在一起時,陳勤的身材就很不錯,他應該屬于那種天生的不易胖體質,后面只需稍加控制就行了,而那人,現在的樣子實在無法讓她產生愛意,就是兩人真在一起了,也許她并不能改變他,甚至會因此矛盾重重……

    04

    在這種天人交戰中,她仿佛被一些不知名的東西囚住了,腳步沉重地回到臥室,倒在床上,因為一天的疲勞,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直到開門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住在同一條街的婆婆把兩個孩子送回來了。

    她開始和婆婆一起做晚餐、煮飯、洗菜、切菜、炒菜,吃飯,洗碗,送婆婆,給孩子洗澡、講故事,直到孩子睡著……看著兩個孩子相互依偎著,夢里似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也許他們正做著同一個夢,她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棉花糖一樣,甜甜的、軟軟的。

    慢慢地,兩個孩子在她的眼里也成了棉花糖,她忍不住吃了兩口。品著品著,她就品出了一絲苦味——她常常感到遺憾的是,自己在成為一個好女兒之前先成了好媽媽、好妻子,甚至好兒媳。她如今的生活遠遠偏離了她曾經的理想,比如在大城市扎根、嫁給一個白馬王子、讓父母早日退休享福等等,唯一如愿的就是生了一兒一女。她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嘆息,然后輕輕地走到門口,關燈,帶門。

    她回到沙發上,拿過茶幾上的記賬本,把第二天的訂單都整理了一遍。她先把今晚進來的品種都列上,等進了貨再填好每個品種的進貨總量;然后根據送貨量和和客戶要求送達的時間等安排好明天的送貨事宜,比如哪些先送、哪些后送,哪些陳勤送、哪些她來送;有一些訂單是客戶那邊過來取貨,哪些要先裝好,哪些要先處理好再裝,她都一一按順利列好;最后寫上的是“散客訂單”。只有做好這些準備工作,她才不至于在明天手忙腳亂,被客戶投訴甚至咒罵。

    接著,她又開始算今天的訂單和收益是否一致,把已收到錢的訂單和未收到錢的訂單都標記好。

    算賬對她來說確實是一件苦差事。開店以來,這些賬基本上都是她在算,大約三四個月的時候,她有一次向朋友大吐苦水:“實話告訴你,我這些賬沒有一天是算清的,明明每一筆訂單和金額我都記上了,但算出來的數總是不對,不過所幸是沒虧的?!彼€說了自己因為對不上賬而吃過的虧:有些老板臨時加了貨后把這筆賬直接賴掉了,因為這小地方沒有立字據的習慣,自己只能吃個啞巴虧;有時候是自己忘記登記了,然后又打電話去確認,遇到脾氣暴躁的又是挨一頓罵……

    即使到今天,她依然常常對不上數,只不過差額越來越小,偶爾算對幾次,都是當天銷售情況極不樂觀的時候。然而,她現在已經看開了:對不上賬又如何,反正錢都是自家的,而且,她不說,誰知道呢?別人只看到她經常穿新衣服,開店之后買了車又買了房,她是這個小鎮上的成功人士之一。

    05

    忙完這一切,她回到主臥靠在床頭,開始看網絡上那些不切實際的、與她無關的愛情故事,她幻想著自己就是那些小說里的女主角,前面的人生是灰暗無光的,后來遇到一個有錢有顏又集高冷霸氣與溫柔專一于一身的男人,也就是光芒萬丈的男主角,從此“灰姑娘”搖身一變,和男主一起“普照眾生”。

    大學時期,她就做著這樣的夢,直到現在,短短幾年,生活已經把她折騰得走了樣,而她卻還在這樣的夢里沒有完全醒來,幻想總有一天,駕著祥云的齊天大圣會來拯救她。

    她原本的計劃,是要在城里生活的。

    城里多好啊,燈紅酒綠,要什么有什么,連馬路也是光光潔潔的,哪像這個小地方,一條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灰,雨天兩腿泥。

    她向往首都,向往上海,向往廣州……大四那一年,她為自己制作了一份精美的簡歷,自信能讓那些接收簡歷的人眼前一亮。未來不久,她將面帶精致妝容,身穿香奈兒套裝,腳踩十厘米高跟鞋,手提至少五位數的包,昂首挺胸地在高端寫字樓進出,身邊有一兩個可以放肆嬉笑打鬧的好友,最好還能遇上一個高大帥氣、事業有成又幽默風趣、感情專一的伴侶——這樣的生活是如此的令人欽羨與向往!

    她跑人才市場,在網上搜索,將花了大幾百打印的漂亮的簡歷投了出去,卻多半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

    她的自信也在這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漸漸被焦慮取而代之,但她不愿被別人看出她已經為此食欲大減、睡眠不足。她既不甘心那些與自己起點相同甚至不如自己的人比自己早一步成為她理想中的樣子,也不愿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那些只要是份工作就搶的弱者同流合污。

    可是,這樣的等待要持續多久,又值不值得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故作輕松的表面下藏著怎樣的痛苦,那感覺就像是體內上了火而體表著了涼,慢慢熬煎著她。

    當一個室友因為獲得一份好工作而被大家稱贊羨慕時,毫無疑問,她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她與其他的同學一樣,微笑著表示祝賀,并決意向這個室友取取經:“我昨天看到××企業有一個崗位在招人,有興趣嘗試一下,不過我之前的簡歷風格可能不是那么合適,你可以把你的簡歷借給我參考參考嗎?”

    她極力掩飾自己的急切與羨慕,不讓人看出她微微揚起的嘴角后面是緊緊閉合的牙關與微微顫抖的腮幫。

    室友爽快地從自己的書桌上拿一份遞給她。她戴上早就準備好的一張親切友善的笑臉面具,故作淡定地一邊道著謝一邊接過簡歷,隨即迅速轉身。

    此時,工作就是她的痛腳,她不愿被別人踩到,哪怕是無意的。

    事實上,室友的簡歷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她卻拿出了解高考數學題的架勢。這張紙在形式上不如自己的精美,在內容上也沒有自己的充實,她絞盡腦汁,卻發現這就是數學考卷中最后那一道大題——她解不出來。

    06

    思來想去,她決定主動出擊。

    她找上門去時,有的單位的領導客氣地對她說:對不起,我們沒有招聘計劃,目前正準備裁員呢。有的單位管人事的領導純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讓她感覺自己仿佛是個叫花子。甚至有些經歷,讓她現在再回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

    那已經是四月中旬了,天氣正在逐漸變熱,與她的心境正好相反——越臨近畢業,她越焦急不安。

    她早幾天和一所距離市區一二十公里、沒有什么名氣的城郊中學聯系過,對方的回應讓她心頭積壓的陰霾總算是消散了一些。

    她在微涼又愜意的春風中左轉車右轉車,心中沒有任何煩悶與不耐,就像看過天氣預報,已經知曉今天是晴天一樣,這段路于她而言是越走越明朗的。

    車快到學校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心臟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大腦是半夢不醒的獅子,心臟是到處亂撞的小鹿。為了使二者盡可能在同一個頻率上,她舉起右手用力摸了摸心里那只小鹿,企圖使它平靜下來,又做了幾個深呼吸,提醒大腦該起來干活了。

    從車上下來,往前走五十米,就到了學校正門。

    她停下腳步,抬頭掃視了一圈,雖然沒有達到心中理想,但也不至于讓她扭頭就走。

    大門看起來有些歷史了,里面的教學樓明顯有修繕過的痕跡,或許是哪個學校領導有意打造這種差異——真是這樣的話,倒也是挺有趣的。

    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晃了她一下,打斷了她有些飛遠的思緒。她看了下時間,趕緊登記報到。

    當天試講的內容如今她已經不大記得,但總體上是比較順利的,除了中途加入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穿著深藍色條紋襯衫、黑色西裝褲的人讓她停頓了幾秒。試講一結束她就知道了那是校長,姓麻。

    麻校長進來后聽了幾分鐘,然后從其他面試官那里要去一份她的簡歷,即使在后面的問答環節,他也未發一言,只是在她目光經過的時候對她回以親切的笑容。不可否認,這笑容或多或少消解了一些她被審視、詢問的緊張感,因此,在問答環節結束后,麻校長說請她去辦公室聊一聊的時候,她甚至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看來這次有戲!

    07

    她跟在后面踮起腳小步快走,擔心高跟鞋在光亮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響亮的“嗒、嗒”聲給這位學校掌權人留下無禮、粗魯的印象。

    她偶然一抬頭,正好看到麻校長的后腦勺,發現原來麻校長頭頂有自己半個巴掌大的地方是光禿禿的,但是被他用周圍的頭發遮蓋了一下,并不明顯。她不由腦洞大開:這多么像住在鄉下的奶奶養的不著家的雞鴨在雜草叢里生了個蛋!

    接著,她又發現,麻校長走路不僅快,而且喜歡左顧右盼:難道他是害怕別人知道他這個“秘密”?她的思緒像一條山間小溪,蜿蜒曲折地往前流淌著,時而輕輕緩緩,時而浩浩蕩蕩,時而跌跌撞撞。

    就這樣,她跟著穿過了兩間教室,錯過了教室里那一雙雙盛滿好奇的眼睛,上了兩層樓,樓梯間的墻上掛了一面大鏡子,忽然一陣毫無征兆的風吹過,她正好看到草叢里的蛋在鏡子里閃閃發亮。

    接著,他們又穿過幾間辦公室,靠近樓梯口的是一間教師辦公室,里面有四個人,有的人正坐著翻看學生作業,有的人在辦公桌聊天,有的人站在靠門的地方泡茶,看到他們經過,幾個人都停了手頭、嘴頭的活兒,因為麻校長突然在門口站定,囑咐正在泡茶的老師等一下送兩杯茶到他辦公室去——她還不至于自信到自己的美貌能媲美西西里的瑪蓮娜。

    往前走是一間行政辦公室,透過微微敞開的門,里面正在燃燒的香煙隨風而來,有意鉆進她的身體,但被她堵在了喉嚨口,然后吐了出去。繼續往前,麻校長從他的西裝褲的褲耳上解下鑰匙串打開門,招呼她坐在沙發上,要她稍等一下,他先發一個重要郵件出去。不管出于什么,她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百無聊賴的她開始細細打量起這間辦公室來。她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個煙灰缸,應該是專門為來訪者準備的,因為她并沒有在這間房里聞到什么煙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如她所見,這個麻校長應該是一個品位和品性都還不錯的人。

    送茶的老師敲了兩下門,進來把茶放到茶幾上,出去的時候看了她一眼,隨后將門隨手帶上。

    那個眼神讓她感到不適,明明含著笑,但談不上善意,反倒是有一種看好戲的感覺。請原諒她的愚鈍,她實在搞不明白那個眼神到底是在表達些什么,自己于她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或許未來是同事,但這應該也不沖突啊,那究竟是為什么呢?

    她端起茶,正好看到埋頭工作的麻校長,頓時靈光一閃:難道是校長的辦公室有什么秘密?她再次環顧四周,放棄了探索這個答案?;蛟S那個老師天生愛八卦,對每一個進過這間辦公室的人都曾如此打量過——她討厭那樣的眼神。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麻校長已經向她走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他的笑容和聲音就像一對連體兄弟,總是同時行動。他先是客氣地表示讓她久等的歉意,將文件放到茶幾上,然后坐到她右手邊的單人沙發上,開始與她交談起來。

    他稱她“小向老師”,這一細節讓并沒有真正當過老師、還是學生的她感到一絲感動。他問她過來花了多久時間,對自己今天的表現是否滿意,對他們的校園環境和人才隊伍建設有什么看法和建議,能不能勝任班主任這個崗位等。

    她一一作答,還特地說到校門那一處有意思的地方。麻校長笑說看來她是他的知音,那正是他有意為之的,然后又說了他到這所學校任職后的豐功偉績,興起時頭上那道白光隨著他的動作時隱時現,讓她的思緒也不時跟著出走。

    接下來,他又對她的到來表示了極大的歡迎,對他所了解到的她予以極大的贊美。之后便是片刻的沉默。就在這片刻的沉默中,她端起茶抿了兩口,感覺到自己正被上下掃量著。當她看向這個房間除她之外的另一人的時候,那道目光又消失了。

    麻校長身子前傾,把茶幾上的文件推到她面前,他的腦袋在她胸口前方停了一秒又退了回去:“這是我們學校關于臨聘教師的一些規定,你看一下,我燒點水?!?/p>

    燒水壺傳來“呼嚕?!钡穆曇?,在安靜的房間里分外嘹亮。

    麻校長走到她身邊,在她坐的沙發左手邊落了座,這對她來說是非常突然的。他靠近她,看向她手中的文件,問她是否有不理解的地方。她向著他微微側身,往后仰,說自己想了解入編的問題。

    麻校長把身子挪到靠背上,說:“這一點你放心,學校會幫助優秀的新進教師盡快入編,小向老師這么優秀,我肯定會給予最大的支持。我剛剛看了你的簡歷,你今年21歲是吧?”

    “是的?!?/p>

    “那不出意外,你在25歲之前可以解決編制問題?!?/p>

    他一邊說一邊將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便停住了,然后輕輕地摩挲起來。

    她將本來已經筆直的背挺得更直了,不僅因為他的觸碰令她不適,更因為他手停留的位置正是她的內衣扣帶。她覺得這個能做到一校之長的人能明白她的抗拒。

    果然,他將右手放了下來。接著,他又以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姿勢——看起來是握住,實際上是微微一碰——將她手中的文件抽走放到一邊,驚訝中帶著一絲關心:“你的手這么涼??!”說完用那只抽文件的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這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令她不知該作何反應:保持靜默?還是站起來甩他一耳光?或是用一種質問的眼神逼視他,讓他知羞而退?

    她先試探性地把自己的手抽回,誰知那只手緊追不放。那壺還在沸騰的水此時看起來就是一個看熱鬧的起哄拍掌的討厭鬼。像這樣的討厭鬼,沉默下來就是對她最大的善意了。

    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的腹誹,水壺終于安靜了。她借機猛地站起來,說“水開了”,便去倒水。呼,解脫了!

    之后就是她準備落荒而逃的一系列操作:倒水,稱學校那邊有事要急著回去,表示歉意,再三感謝,然后轉身離開。一路不停地來到了校門口,她抬頭看到頭頂的烏云泫然欲泣。

    回去的路上,她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也隱約明白了那個女老師令她不適的眼神中包含了些什么。

    她后來再沒去過那里,也沒有和任何人傾訴過,只是將這件事當成她走過的漫漫長路上不小心踩到的一個坑,她既沒有摔個狗吃屎,也沒有崴到腳,僅僅是嚇了一跳。自然,這次求職也像拋到水中的石子,再無聲無息。

    08

    回到學校后,她繼續投身廣撒網、多主動的應聘之中。

    可是,現在就業形勢嚴竣,大學生滿地都是,就是研究生,也不一定找得到理想的工作,何況她的學校還是個普通二本,她要在城里有個一席之地,那不是一般的難。

    她只有將目光轉向家鄉的地級市,但形勢并沒有多好,而且大出她意料之外,甚至比省城更難。

    有一所市屬省示范高中招聘,居然有十幾個名牌大學的博士生來應聘!其余大多是名校的碩士,而本科生至少是985、211。

    我的天!現在文憑這么不值錢了嗎?

    節節敗退。

    她只得再次放低目標,退到她所在的縣城。

    然而,縣里那些稍好一點的單位,不是不招人,就是早已招滿。她悲哀地發現:地方越小,越講究關系;沒有關系,你縱有三頭六臂,也無你的用武之地!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唯一一條可行的路:到偏遠的鄉村去當老師。

    就是這個愿望,也不是一般人想實現就能實現的,一點也不比大城市里簡單,除了要有教師資格證,也一樣要有人脈。她打聽到了,就是那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經進去的老師,每個月到手也就一兩千塊……

    那段時間,她心灰意冷,不再去四處碰壁了,而是待在家里唉聲嘆氣。

    就是這個時候,在一次中學同學的聚會上,她遇到了她現在的老公,那匹在小鎮里家庭條件還算優越的、脫韁的、總也長不大的“小野馬”,她也就成了嘈亂的菜市場里那些大老爺、黃臉大媽口中的“市場一枝花”。

    小美不得不感嘆人生際遇的奇妙,就像電影《阿甘正傳》里的那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么味道:她以前哪里會想到,自己一個堂堂的大學畢業生會在菜市場營生?

    回想起來,她感覺,現在的起早貪黑,是之前貪圖安逸種下的果。

    當初求職無門、碰了那么多壁、受了那么多冷眼時,她選擇了嫁人,不就是安逸思想在作怪?她不就是想找個安逸的港灣?

    結婚、懷孕、生子那段時間,她確實以為她找到了:不用想事,不用做事,公公賺錢養家,婆婆照顧她,老公陪伴她……

    可以說,那段時間是她從大學畢業到現在為止最輕松幸福的時候,讓她產生一種錯覺:她不就是那些小說里苦盡甘來的女主角?

    當她逐漸迷失在這種安逸中時,現實又給了她一棍子。

    有一天,她想給家里添置一些東西,但是身上錢不夠了,她和老公陳勤一說,陳勤隨口回的一句話讓她猛然清醒:你去問爸媽要嘛!我身上又沒有錢!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頓時在她的心里掀起驚濤駭浪:

    天哪!難道我以后就是一個手心向上的“伸手黨”嗎?而且,這雙手伸出的方向,不是老公,而是公婆!

    09

    開水產店,是她經過了一系列思想斗爭、也可以說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做出這個決定,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么不容易??!

    她做過許多天的實地考察,這個小鎮及其周邊,沒有一家像樣的水產店,如果開起來,生意絕對不會差。

    然而,她—— 一個大學畢業生,要容有容,要貌有貌,青春年少,卻要在氣味難聞、聲音嘈雜的菜市場和一些年紀大、嗓門大、學歷低到幾乎沒有的大爺大媽們一起吆喝,一邊扯開塑料袋一邊扯著嗓子喊:“老板,今天的蝦子還很新鮮,來一點不?”甚至還要到一些嚼著檳榔、抖著二郎腿、戴著不知真假的大金鏈子的“某總”們面前求生意,想想,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而這些人,可能還會在背后嘲諷自己:“讀了那么多書,不還是和他們一樣?讀書有個屁用!”

    她想象得到,若干年后,自己就會被周圍的人同化,變成連自己也認不出的菜場大媽!

    可是,不做?看公婆的臉色吃飯?等著人家“施舍”?

    自己受的這么多年的教育不允許,自尊心更不允許!

    再說,萬一哪天公公婆婆家的生意不好了呢?

    兩害相權取其輕:豁出去了,干!

    她想起在大學里讀到魯迅說的話:“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p>

    在活著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10

    創業之初,個中艱難,自不必贅言。

    即使一切走上正軌,在平靜的背后,也有暗流洶涌,好幾次,她都產生了放棄的念頭。

    最初,她在鎮上是開“獨行”,沒有競爭對手,加上她為人處世頗得人心,所以生意紅火,日進斗金。

    那段時間,小鎮里誰談起她都得豎起一個大拇指,夸一句“這妹子好能干”。

    正當她春風得意的時候,有一天,她的水產店對面出現了另一家水產店。

    是啊,看著這么大的蛋糕,誰不想來分一塊呢?

    只是一開始,她并沒有意識到危機,她也堅信自己積攢的資源不會輕易流失。

    有這樣的想法,并非因為她盲目自信,“同行是冤家”這個道理她還是懂得的,如果這時候還無動于衷,那她注定無法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所以她早就做了功課——她或直接、或間接了解過,對家那對夫妻沒有什么身家背景,之前在其他地方賣過水產品,小本經營,生意慘淡,難以為繼,所以轉移陣地,準備重新開始。

    她后面又花了幾個小時來對比分析:對方有過失敗的經歷,她初出茅廬就取得佳績;對方是外來者,自己有本土優勢;對方是后來者,她已經優先占領市場;對方年老色衰,自己年輕貌美(誰也不能說在這個社會特別是生意場上“容貌”二字毫無用處)……總之,她可以穩坐釣魚臺。

    可是沒多久,她就意識到自己確實盲目自信了——對方來勢洶洶,暗中通過一系列手段,挖走了本屬于她的客源。

    他們除了壓低價格,還給買家剖魚、剁魚、剝牛蛙皮,甚至把剩下的魚鰓免費送給養貓的買家……凡是買家需要的,他們都會滿足。

    看著對面生意追趕她的勢頭如此迅猛,她開始焦慮、失眠。

    她把這些苦水往家里倒,老公卻漫不經心地說:“實在沒辦法就關了唄,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公也說:“關掉也好,正好把錢給我投到別的生意上去?!?/p>

    關店?這個店就像她的孩子,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傾注的心血是他們無法理解的。

    可是不關,家里又無法給她更多支持,怎么辦?

    她左思右想,給一個好久不見、生意做得非常好的朋友打了電話,訴說自己的苦惱,朋友說:“博弈才開始,就準備退縮了?你知道那句話嗎,狹路相逢誰能勝?”

    朋友的話點醒了她:“是呀,我怎么還沒有和對方交過手就準備投降了呢?!”

    你給買家剖魚?我不僅剖好,買得多,我還送貨到家。

    打折降價?誰不會?

    你一斤掙五塊?我掙一塊!

    你也掙一塊?我不掙!

    你也不掙?我賠本掙吆喝!

    看誰撐得久!

    …………

    那段時間,她把之前掙的錢基本上都賠了進去。她現在這一雙粗糙的、去不掉腥味的手就得益于那段瘋狂競爭的日子。

    多少次,她都想放棄;又咬著牙關,挺過來了……

    當對面那一家店退出戰場時,她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回過頭看看那一道道坎,她明白了“人活一口氣”的含義。

    11

    大門那邊傳來的聲響驚擾了她的思緒,她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像泡泡一瞬間炸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唉,現實中的“男主”回來了。

    小美看向臥室門口,也不出聲,只等著“男主”向她走來。

    在等待的那一小段時間,她想著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應該說什么,想出了一大堆:控訴的如“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委屈的如“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才會這么不著家”,憤怒的如“滾,不想看到你”,調侃的如“喲,我們陳大公子沒人去接怎么知道自己回來了”,等等。

    然而,她還沒確定以哪種方式開口,“男主”就降臨門口:

    “快起來吃鴨脖,還有奶茶?!?/p>

    小美一肚子戲被這一句話打得七零八落,內心不免遺憾,這難得的“興致”就這么毫不猶豫地扔下她跑了。

    她把眼前這個小眼睛的男人看作一只笨拙遲鈍的大老鼠,當著她的面破壞她的東西,卻還不知道趕緊跑。

    “大老鼠”來到她面前,伸出又細又黑的胳膊把她拉起來。

    她驚了一下,把手抽了回來,下了床。

    “大老鼠”的背影倒不像老鼠,小美心想:除了身材,一無是處!

    男人將茶幾上的包裝盒打開,邀請她共享美食,正要撕開吸管包裝的時候,她毫不掩飾地表示嫌棄:“你這雙手今天不知道摸了多少東西,就不能去洗洗嗎?”

    男人嘴上說著“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卻還是順從地洗了手。

    兩人并排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我今天手氣不好?!?/p>

    “呵,你不是外號‘陳輸記’嗎,不奇怪!”

    “今天老劉說路口那個飯店開不下去了,可能下個月就關門了?!?/p>

    “本來我們這小地方人就不多,現在去飯店吃飯的人更少了?!?/p>

    “那我們生意也不好做了吧?”

    “人懶,就沒有什么好做的生意;人勤快,沒有餓死的‘火頭軍師’?!?/p>

    “疫情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我們能堅持到那一天嗎?”

    “不一定,事在人為?!?/p>

    “關了也好……”

    “看來你有更好的打算啰?”

    “我就隨口一說。不說這個了。聽說姐夫的大伯肺癌晚期,最近查出來的,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這么突然?幾個月前不還好好的嗎?!”

    “唉,人生無常,還是及時行樂吧!”

    “你及時行樂,我卻要臥薪嘗膽!……”

    “互補嘛!”

    “互補要在一起才能補,你天天不著家,怎么補?還是你在外面給別人補?”

    “我沒在外面亂來啊,就幾個朋友打打游戲打打牌,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算了?!?/p>

    “哎呀,別想太多。老王說市里新開了網紅情侶餐廳,咱們抽時間去體驗體驗吧!聽說——”

    看著眼前這匹滔滔不絕的小野馬,小美忽然生出些許羨慕:我也像他一樣,什么都不想,那該多好!

    然而,一個家里,大家都不想事,這個家還能維持下去嗎?

    她想起來,她曾跟她好久不見面的大學時的好友在微信上抱怨,她現在的生活就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她沒有明說的是,這個雞肋,既是她現在所做的又累又沒地位但收入還算可觀的這份“工作”,也是她家里這匹整天無所事事、東游西蕩的“小野馬”。

    好在,這匹野馬性情倒還溫順,讓小美心里稍覺爽朗了一些,就像一個在沙漠行走并且斷水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一片綠洲,然后打了滿滿一壺水,盡管她不知道這壺水能讓她在前行的路上堅持多久。

    凌晨一點半,鬧鐘響起,小美關掉鬧鐘,用力推了推旁邊那個鼾聲如雷的男人:“陳勤,起來去進貨了!”

    男人翻了個身:“不想起來,再睡會兒……”

    小美沉默了幾秒,又輕輕推了推男人:“起來吧,早去早回!”

    男人猛地坐起來:“我們還是把店關掉算了,太累了!”

    “好,聽你的,關了,然后我們再找個地方去喝西北風,如何?”

    她何嘗愿意這么辛苦?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

    有幾個人不是和她一樣,過著雞肋一般甚至是“一地雞毛”的生活呢?

    男人沉默地下了床。

    小美躺下,等待四點鐘的鬧鈴和下一個打仗似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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