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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2年第11期 | 王一凡:狗吃良心記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11期 | 王一凡  2022年11月29日08:31

    王一凡,1997年生,山西太原人。紐約電影學院洛杉磯校區電影制作專業學生,也是一名導演、編劇。他的短片電影劇本The Cracks Between Us榮獲洛杉磯華語電影節劇本大賽最佳英文敘事短片劇本頭獎。短篇小說《那個什么也沒有發生的夜晚》《顏料》《勇敢的人》先后在《香港文學》《黃河》《都市》發表。他的作品主要著眼于當代中國家庭和海外華人的生活狀況。

     

    都在質問人你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可問題是,狗比人講良心呀。

    有沒有人考慮過狗的感受?

    老張肝腎差,皮膚極黑。又愛吃,肚子便大,但不下垂,挺在前面,像是懷了孕。拆遷隊上的人都叫他黑肚。

    但是黑肚心可不黑。黑肚胳膊短人幾寸,掄起錘來總更費勁,加上肝虛,額頭的汗止不住地流,眼睛一閉,錘就掄偏。隊里的人總要調侃幾句,黑肚氣不過,嚷著讓大家再看,可才掄一半,大家伙早就各回崗位了。到了飯點,大家嘰嘰喳喳地排成長隊,總有幾個犯渾的領完飯也不走,靠在發飯的女娃前擠眉弄眼。女娃穿著大酒店的圍裙,低著頭。到了黑肚,女娃就多挖幾勺肉,因為黑肚是他叔。女娃的爹是縣招待所里的副手,本想讓女兒跟著自己進后廚,可經理看不慣女人掌勺,無奈跟著黑肚來城里打工。過后,大家三五成群入座,黑肚喜歡清靜,倒二斤玻汾,低頭吃著。有時會來幾個嘴貧的,問著黑肚小時候幫女娃洗過澡沒有,黑肚罵幾聲娘,大家一樂,這頓飯就這么完了。有次女娃覺得受了委屈,來問黑肚,要不明天的伙食我少給大家炒兩斤肉,留下的錢給你買包煙。但黑肚臉一變,指著女娃說,大家都這么累,怎么能這么想。女娃委屈,淚在打轉。黑肚可不管那么多,不忘記再補一句:做人要憑良心!

    說起良心,黑肚有苦,就是他吃狗。吃狗其實還好,黑肚小時,家里常備臘狗肉,都掛在梁上。逢年過節,灶臺上支一口大鍋,扔幾塊羊油化開,趁油剛剛起煙,把花椒和姜絲爆香,再下切好的臘狗肉和香料,配著一斤黃酒入鍋。肉香味傳到村口,喚著黑肚回家。黑肚從窖里扯條大蔥,一口蔥白一口狗肉,娘在旁邊敲著核桃,喚著黑肚慢點吃。這可是黑肚最好的記憶,但是現在事情又變得不同。有兩件事情讓他難堪,雖然都關于吃狗,但和本身口舌之爽毫無關聯。

    第一件關于黑肚的女兒。說是女兒,其實也只是血緣層面。五年前黑肚離了婚,因為當時沒有工作,判給了前妻。這都還好,難在女兒當時兩歲,對于黑肚沒什么印象,隨著前妻到了城里,而黑肚四年之后才在城里找了份活。但也算開心開心,黑肚拎著臘好的狗肉去看女兒。前妻雖然在城里,但是嫁給了一個鐵路工人,住在鐵路局分配的房里,害得黑肚整整找了一個上午。黑肚緊張,想給女兒留個好印象,開場白嘀咕了一路??梢婚_門,傻了,女兒摟著一條大狗,蜷在地上,狗先一愣,鼻孔吸圓,隨后一陣狂吠,一溜煙就跑回房里,女兒也慌了,跟狗跑,連聲爹都沒喊。事后黑肚才得知,前妻和男人忙,這狗是女兒唯一的朋友,一條臘狗肉把狗嚇到就算了,沒想到女兒也跑了。至此之后,女兒對于黑肚總有些提防,飯桌上也扭捏,一碗面也就吃幾根。前妻得了意,更別說替黑肚說話了。

    第二件事是黑肚的媳婦。說是媳婦,其實也就認識半年,是黑肚的領工介紹的,屬羊,好說,人稱肚嫂。但是肚嫂好面兒,說愛人姓杜,所以叫杜嫂。杜嫂比黑肚大七歲,年輕時候在越南電信詐騙被判了幾年,出來之后,到了新開發的小區里當保潔,倒也自在。小區在南城,這里開發商們新建的樓盤和釘子戶們的危樓相互擁擠,街上掛滿了橫幅,托了混亂的福,讓黑肚遇到了媳婦。倆人一拍即合,幾天就領了證,城中村里租了個院。杜嫂話多,黑肚愛聽,日子開始過得滋潤??墒钦l也沒想到,幾個月后,黑肚下面使不上了勁,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掄多了錘。這可難為了杜嫂,倆人話少了下來,黑肚怕丟了媳婦,愁。黑肚一愁,嘴就犯癢,加上上次給女兒拿的臘狗肉被退了回來,黑肚索性買了一斤紅椒,一起下了鍋,來了個痛快。說來也巧,酒醉飯飽,黑肚覺得渾身發熱,一低頭,下面竟來了反應。黑肚樂了,拉著媳婦回房。事后,杜嫂靠在黑肚身上,盤算著黑肚吃了什么林丹妙藥,盤來盤去,杜嫂突然一驚,說,我聽老人說過,狗肉補陽,你這癥是對上了。黑肚跟著樂,沒想到這嘴上的歡喜還連著下面,一石二鳥,齊活了??煞彩履挠袕氐椎臍g喜,一月過去,黑肚發現,自己只有吃了狗肉才來勁,這狗肉是個引子,沒了狗肉,自己還是個鱉孫。黑肚心里又煩,煩不在自己得靠引子,煩在這狗肉。原來的狗肉是從老家帶的,城里人講究,雖說也吃狗,但是價貴,自己總不能為了晚上得意,而白天白掄錘了。算來算去,黑肚盯上了流浪狗。黑肚知道這么做不仗義,抓狗時總是心里愧疚,但是晚上又換得開心,壞事有癮,黑肚只能暗自悔恨長了個把兒。

    時間久了,黑肚捉狗也有了心得。無論小狗大狗,貪食的最好捉。野狗提防,先扔根半截火腿,表達善意,隨后放些碎屑在腳下,狗便爬過來吃,一錘子砸向眉心,這就算是捉到了。怕的是知足常樂,叼著火腿就跑,黑肚得追,哪能是狗的對手,幾步跑得踉踉蹌蹌,栽在地上,肚子先著地,錘子又卡在腰間,戳得黑肚在地下打滾,狗倒有了靈性,轉過身來,側頭,對著黑肚搖尾巴,嘴里的火腿還在嚼著。黑肚倒也不氣,知道自己是自找,起來拍拍土,把剩下的半截也扔了過去,摸根煙出來,看著狗吃食。

    開發區在城市的南邊,高樓還未立起,夜晚風大,不同于穿堂風的循規蹈矩,這里的風肆無忌憚,揚起了地基里的沙。狗在吃食,嚼聲帶水,黑肚看得饒有興趣??梢坏皖^,煙被風吸走了一半,黑肚搶著抽了最后一口,結果抽得惡心,隨手便扔掉了,嘆自己無能,看狗嘴也能出神。便轉身回家。但這一轉身又激起了黑肚的興趣。遠遠望去,竟有條白狗臥在路旁。黑肚摸兜,還剩下條香腸,暗自一樂,朝狗走了過去。

    可這白狗嚇倒了黑肚。黑肚才走一半,正在藏錘,狗卻靠過來。黑肚一驚,狗無非就分貪食和不貪食,這走來的算是哪類,頓時有點慌亂,加上剛摔了跤,手上無力,錘落了下來。狗也一愣,但并沒撒腿就跑,嗅嗅錘頭,盯著黑肚搖尾巴。黑肚心想今天諸事不順,便把剩下的火腿索性也扔了出去,就轉身離開??蓻]走幾步,狗跟在了黑肚身后,這下黑肚看清了這狗,并非純黑,腳上和鼻頭帶黃,牙齒鋒利,但無兇氣,肚子竟鼓起了一塊。黑肚笑了,沒想到這狗中也有宰相模樣的。這狗又垂著頭,定是因這不勻稱身材被主人丟了,黑肚想到小時候爹拋棄了娘倆,心生憐憫,索性把狗帶回了家。

    可是家里讓黑肚喪了氣。帶狗回家,杜嫂本是開心,今晚又能作樂,可黑肚猶豫,說這狗不是食野食的,通人性,吃不得。這戳中了杜嫂,杜嫂獄里待久了,最煩受氣,結婚半年,一直都是杜嫂主事。黑肚這次竟唱了反調,作樂事小,可權力事大。杜嫂覺得自己得下下黑肚威風,于是從狗通人性說到了黑肚不通人性,從黑肚不通人性說到了黑肚無能,四十大幾還在地里掄錘,從掄錘又說到了老家的弟弟結婚,要蓋新樓,這蓋房的磚要從城里廠子里買,錢要由黑肚出,當作沒給的嫁妝??傊@一晚把黑肚數落了個遍,黑肚嘴笨,加上還沒反應過來前一句怎么接,杜嫂又來了下句,于是只能咬著狗的事情說:

    做人要憑良心!

    杜嫂吐了口痰,說,你的良心是條狗。黑肚覺得有趣,指了指狗,說,你就叫良心。

    但良心過于形而上學,難以給個定論。黑肚不得不聽了杜嫂的話,第二天一早把狗帶走,蓋房的磚錢自己來出。早上,黑肚牽著狗,心里感覺不對。怎么本來是作樂的事,結果換來了數落,又得買磚。黑肚氣,這錢原本打算給媽裝個冰箱,省得天天下窖??纱竽腥说脑?,答應了就答應。黑肚也就認了,但這畜生不想丟,于是買了個繩,拴在了工地上,黑肚對狗說,良心,你可不能亂跑。

    良心只聽黑肚的。自從隊上來了只狗,這給工友們找了樂子??傁肷鲜?,順順毛,摸摸頭??蛇@狗不讓人近,一有人伸手,狗就咧嘴??谀樦揽p往外濺??袢呙缥遽樝聛?,也得百數。工友們想想,算了,罵句畜生,便不再理這狗。說來也怪,黑肚一走近,這狗就躺在地上,露出下半身的黃毛,黑肚看著別扭,說注意素質,狗能聽懂,身子一翻,蹭著黑肚的腿。黑肚心想,這輩子光想著吃,也沒好好看看這玩意,畢竟是個活物,通情。每當收工之后,黑肚便幫良心解繩,倆人就在工地上溜,黑肚教良心認東西,什么是泵車,什么是地磅,什么是鏟車,再指著良心說,比你大的都能要你命。良心叫兩聲,不知道是餓了還是懂了。黑肚笑著罵良心蠢,良心就這樣成了黑肚生活里的樂。

    樂多了,不怕悲,因為這悲歡向來都是連著,南柯一夢或黃粱一夢是先樂,塞翁失馬或失之東隅是先悲。不論先樂或先悲,如果想樂,這悲都能襯出來樂。但怕的是驚,驚完之后,樂也忘了,悲也忘了,剩下的就是發愣??蛇@忘了樂是悲,忘了悲還是悲,剩下的便只有悲了。黑肚覺得自己現在就很悲。

    事情源于幾天前,本是平常一天,干活、收家伙、拴好良心、買一斤韭菜和半斤韭花,趕14路公交。一切都按部就班,可當回家之后,杜嫂早就在門外等著,手里拿一張印刷紙。二話沒說,紙被拍在了黑肚肚皮上。黑肚一看,尋狗啟事,照片就是良心,再往下看,賞金五千,轉眼一看,杜嫂竟然在一旁抹淚,氣自己讓黑肚把狗放走。杜嫂拉著黑肚說,走,我們今晚就去找狗。黑肚腦子擰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該不該講真話,講了是好事,可這錢也落不到自己手里,還要多挨一個月的罵。杜嫂倚在門口,繼續抹淚,嘴里不干不凈,罵著三親六戚。

    黑肚到第二天還在想這事。思緒給太陽加了速,黑肚沒濾出來個三七二十一,就該收工了。黑肚打了半盆炒豆角,三塊饃,蹲在良心旁吃著,良心沒那么多心,躺在地下等飯。飯后,黑肚來了便意,便匆匆跑到了廁所。事后,黑肚找紙,摸兜,摸出來了昨天的啟示。照片里良心伸著舌頭,底下是撕成一條一條的電話號碼,黑肚盯了一會,撕下來一條電話號碼,用紙擦了屁股。

    城市里的風大了,工地門口的橫幅被吹著呼呼作響,黑肚扯著嗓子打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操著晉北口音的男人。

    “甚,你說甚了?!?/p>

    “你家丟了狗!”

    “俄不買保險!”

    “不是買保險,是你丟了狗!”黑肚一句一字地說。

    十五分鐘后,黑肚總算說清了話,電話那頭的男人是家里的保安,他說這是家里老板的狗,問他能不能送來,他現在走不開, 路費他報銷。黑肚不爽,加上和良心有情,說哪有撿狗還送的道理。那邊的男人說,我再多給你一百。黑肚說,二百。男人說,一百二。黑肚說,一百二,加包煙。男人說,麻利點,就掛了電話。

    黑肚并不是為了犟這口氣,只是一開始,黑肚還狗,并沒對這錢打半點主意。做人憑良心,黑肚的原則是鐵打的,知道萬物通情,把情當利,必然觸碰了原則。只是杜嫂像塊火上鍋,不及時滅,這鍋就廢了。送完狗,少說幾個小時,這晚回家的理由必然要正確,看錯時間,不可,錯過公交,不可,打兩把牌,萬萬不可。唯一可,就只能是加了工時,換了酬勞。這一百二自有目的。

    手機響了,地址映在了屏幕上。黑肚反復擦了擦屏幕,確保自己沒有看錯,這地址離黑肚家也就兩個路口。黑肚一下子心慌了起來,心里擔心有鬼,腦里想起小的時候看的老電影,日軍綁了八路,吊在梁上,上臂赤裸,燒紅的烙鐵在肚上灼著,煙飄了三丈高。黑肚想到這里,摸了摸肚子,又從廠子拿出了錘,卡在了腰上。鏈著良心,踏上了回家的路。

    到了目的地,黑肚沒了頭緒,原來,這地不是住宅,鐵門后掩著長長的土路,門上扣了把發黃的大鎖,像是個工廠。黑肚飯后消食時曾路過此地,但沒曾想過,這里竟有人住。黑肚把腰上的錘一緊,想著進去的法子??蛇@門像是被烙住,黑肚把袖角卷到手肘,拉著門上的栓,翻上去看,可腳剛踩到門側,身子被一盞大燈照亮。一輛黑色寶馬轎車停在了黑肚身后,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沖了出來,喊著捉賊。黑肚知道被誤會了,趕忙下來,可肚子卡在了鐵門的倒鉤上,左右都難以抽身,就跟被夾的胖耗子似的。剛準備解釋,可背后沖出個大漢將黑肚按在地上,黑肚臉側著,土蕩進了嘴里。良心早跑到一旁,躲在樹后。黑肚暗自罵著,這次次摔跤都是這撿來的種害的。

    兩人把黑肚架起,貼在門上,黑肚腳尖頂地,拇指骨痛,吱吱響著。黑肚臉朝著門,想回頭去望,可動不得,只能側眼看著這兩個人。右邊年紀較小,身細脖長,穿著一身不合適的西裝。左邊年紀略長,光頭,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卷了起來,露出比黑肚還大的肚子。兩人告誡著黑肚不得亂動,向遠處的車里招呼。黑肚聽見了開門聲,只見左右兩人面露喜色,眼睛盯著那人,小一點的喊著抓到個賊,喚他來看。

    “咋回事?!焙竺娴哪腥藛?。

    “老板, 賊!”光頭說。

    “被我們抓個正著!”光頭補充說。

    “俄來還狗!”黑肚喊著。

    三個人驚了,盯著黑肚。

    “黑狗,黃肚子,啟事?!焙诙谴鲁鰩鬃?。

    “那狗呢!”細脖喊著。

    黑肚舉起手,指著遠處的林子,喊聲凄慘。

    “良心!”

    當晚,黑肚拿了三萬。杜嫂本是心里藏著氣,打算教訓一下黑肚,可當黑肚掏出錢,杜嫂一整夜都沒敢開燈。

    可黑肚一宿沒睡好。事情還得從還了良心之后說起。這還狗的地方竟然真是個工廠,這工廠的老板愛犬,幾畝地的廠房,勻出不少地圈狗。良心是老板的愛犬。老板總出差,平時這狗便由保安照看,可這保安不知如何,竟然搞丟了狗,前面有幾人曾來還狗,結果其實都是打著還狗的旗子來騙錢,老板眼尖,一眼就能識別出來這狗是不是自己的。黑肚也暗自佩服,這狗在自己眼里就是塊肉,這老板竟然都記得模樣。

    老板也大有來頭。他為表感謝,強行要留黑肚去辦公區坐會,黑肚半推半就被拉進了屋,可這一踏入里屋,黑肚便沒了走的意圖,抬頭看,這會客區的挑高三米,頂上一半是玻璃。玻璃下沿掛滿字畫,毛筆字曲曲折折,像是擠滿了棲息的蛇。字畫中央貼著一塊匾,上面寫著“盡算關機”。黑肚定了定神側頭看,才發現其實是“機關算盡”四字。辦公區的邊上是條長廊,長廊里鐵網分開,外面拿塑料玻璃隔擋,各種動物在里面休息,有猴有馬有孔雀,遠處的隔間里還似乎有幾條似狼似狗的動物擠在一起。長廊延過來,整個家都是白瓷漆成的墻面,锃光瓦亮,月光散成了白玉堂。黑肚哪見過這般裝潢,他天天見水泥筑成的房子,可這拿人民幣鑄成的,他第一次見,他雙腳像被河鬼抓住,動彈不得。老板看出了黑肚的困惑,把他朝里拉了一步,黑肚腳下發軟,以為踩壞了東西,趕快躲閃,低頭,踩在一塊白毛地毯上,再一抬頭,剛剛兩個架著黑肚的大漢都在掩著嘴笑。老板看出了黑肚遲疑,拉著黑肚到沙發上坐下。

    黑肚周轉過不少城市,凡是用得著力氣的,樣樣都干過,老板們也見得多,無非是臉上欺負黑肚和心里欺負黑肚兩種,黑肚記得娘說,能忍就忍,別人給自己口飯吃,自己好好干活,別老逆著良心,黑肚記在心里??蛇@次,這個老板竟然不計較,一把掄著自己朝里走,步步踩在了白毛毯上,帶著腳心發軟,步步也都酥到了心里。

    心里剛酥了一半,剩下一半就融成了水。老板剛坐下,便是連聲道謝,說得黑肚不好意思,連連搖手。老板招呼那光頭去倒茶,他連聲喊哎,奔了出去,一晃熱茶就遞來。老板說,這茶是正宗老班章,云南朋友運來的,快嘗嘗。黑肚緊張,嘬了一小口,燙得嘴角發泡。老板喊黑肚不急,又連忙問大哥哪里人。黑肚說自己在五臺西邊。話說一半,老板眼睛竟映起了月光,盯著黑肚,連忙又問哪個村。黑肚說席麻掌的。老板跳了起來捧著黑肚手說自己是西柳院的。原來這兩村不過兩山半嶺之隔,都在五臺山西麓,人們常常走動。老板帶著鄉音,聽得黑肚想滴淚,出來多年,跨了三省,竟然還能遇到鄰村人。兩人這就算是聊開了,老板先是坐在黑肚對面,后來索性擠了過來,坐在沙發背上,捧著黑肚的手。兩人久聊,都能對上,這村出走的媳婦,原來就在那村書記的屋里住了半年,這村瞎子丟的鏊子,原來被那村幾個孩子藏在了窖里。

    兩人越聊越多,笑得拍腿晃頭,老板說別老叫我哥,我姓單,排老三,和村里一樣,管我叫單三就行。細脖和光頭睜大眼睛互相瞅一眼,把眼神壓在了黑肚身上。月沒參橫,黑肚才反應過來已不早,可他鄉遇老鄉,話豈是能說到頭的,主要還有一點,這保安進來就沒了蹤影,說好的錢和煙一樣沒撈到。黑肚一琢磨,想到沒錢回去還可以解釋,這夜里要不回,杜嫂可就不單單和自己算一筆賬了。單三眼尖,看出黑肚眼睛已經開始亂飄,也知道時候不早,便喊黑肚回家。

    黑肚一看這單三給對話留了個句號,便知道這下錢是沒了,黑肚啃著舌頭,嘗出了一股苦味。

    單三扶著黑肚站了起來,指著兩邊的光頭和細脖說:“這都是我廠里伙計,分管交通和安保,閑下就過來逛啊,閑下養了老多活物,都沒帶你看看,我不在了讓他們招呼你?!?/p>

    光頭和細脖盯著單三點頭。

    “單大哥你忙,客氣客氣,還有就是——”黑肚的苦還是溢了出來。

    “不許客氣啊大哥?!眴稳龥]聽完就打斷了黑肚,又指了指倆人,“一會讓他們把你送回去,天黑,不安全?!?/p>

    后來是那細脖司機來送黑肚,一路上大字沒哼一個。黑肚試著開啟話題,可是也就換來了個氣聲的應。也就不討沒趣,這車黑肚叫不來名,連門都是反著開,可坐起來柔得很,要不是窗外景色飛逝,光憑屁股可判斷不出來這車在動。黑肚晃著,想起剛上小學時賴床不想上學,氣得母親說要把自己扔河里。黑肚說有種你就扔,母親一氣,竟然連著床板和自己都舉了起來,直接放到了河灘邊。黑肚倔,也不怕,賴在板上,河灘邊水緩,嵩草掃過腳腕,搞得黑肚發癢。竟然一晃一晃入了眠,河水柔柔軟軟托著,后來,娘以為黑肚會慫,扔在河灘邊就回田里干活了,結果一陣工夫黑肚還沒跟來, 娘一瞅,黑肚竟然躺在靜靜的湖心,還打著呼嚕。后來娘說,從小看出來你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也不指望你賺什么錢,快趁年輕多干干活。黑肚也聽話,便入了城,想著也許那天沒睡著就好了,或許自己也能當個大學生,在工地上戴白帽??赡呛畬嵲谝r著人發軟,和這車一樣,想到這,黑肚漸漸也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到家,細脖推了黑肚一陣才把黑肚搞醒。黑肚還在夢著老家河灘邊那頭黃牛。睡眼惺忪時車門被打開,細脖趕人似的請黑肚下來,黑肚心想這所謂管交通的說白了不就是一司機嗎,于是暗自笑這單三說話有趣,便邁出了車,腳還沒落地,細脖拍了一個小包在黑肚懷里。黑肚還未琢磨,車一溜煙開走了。

    黑肚靠在路燈下,打開小包,里面整整齊齊擺著三捆人民幣。黑肚一懵,眼都黑了。

    第二天一早,杜嫂趕早給黑肚帶回了飯。兩塊油餅一碗豆腐腦,還有半碗不咸的涼拌白菜絲,一看杜嫂就去得早,照平時,滿滿一盆嗆好的白菜絲,每次杜嫂去了只剩底,多半是花椒和鹽巴?,F在杜嫂哼著小調,又拿筷子又拿水,可勁地給黑肚遞著。黑肚剛把豆腐腦打散,杜嫂就開始合計著花錢,先幫弟弟買磚,再給自己添套新衣裳,又說起妹妹家的孩子上了高中,自己也該送套文具表示表示。黑肚心里想她妹妹家的孩子早就打架輟學,還是自己上次借杜嫂妹妹家錢時聽說,杜嫂哪關心別人家孩子,還不是賺了錢想炫耀。但黑肚沒吱聲,勺子在豆腐腦里攪著,一整塊豆腐腦成了稀湯。

    飯畢,黑肚說什么都依著你,去上工吧,碗筷我來收拾。杜嫂眼角彎著,哼著歌走了。黑肚坐在椅上,豆腐腦也就動了幾口,頓了一會,從床墊下掏出了錢,抽了一百放自己兜里,又給領班打了個電話請假,便出了門。

    晃晃悠悠,黑肚悠到了單大哥的廠門前。黑肚扶在鐵門上,向里望著。單大哥的鐵門到公司間有塊極大的空地,空地上長滿了橢圓形的石碑,都是青磚和大理石,陽光晃眼,單大哥盯著看了一會才發現這些擁擠的石碑上多半刻滿名字,橫豎交錯,竟是墓碑。黑肚發顫,沒想到昨晚竟在碑心聊了一宿。

    “這都是客人們訂的,”單大哥從黑肚身后走了過來,“人活不過七八十載,一幫活人擠破頭來回算計,都想從人的兜里多撈幾分。我天生不會和人爭,就只能搞死人生意了?!?/p>

    黑肚嚇了一跳,捂著胸口。單大哥笑出了聲,勾著黑肚的肩拉他進去。

    “大哥,”黑肚沒往里走,只是伸手從衣服里掏了一沓錢交到了單大哥手上?!叭藨{良心,說了一百二,這錢多拿我睡不好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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