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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2年第11期|任林舉:母親與稻草人
    來源:《當代人》2022年第11期 | 任林舉  2022年11月24日08:57

    季節已入初秋,天氣依然燠熱。年過八十的母親獨坐在她自己的房間里,穿著寬松而薄的坎袖襯衫面向窗外,不說話,也沒有什么表情。我雖然就站在很近的門口望著她,卻很難判斷出她的目光所指,凝聚何處??此粕⒌?、虛無,又如無限深遠。皮肉從母親的臉上、手臂上,松垂下來。如今,它們看起來很像一些不愿意戀戰又沒有紀律約束和信念支撐的士兵,紛紛呈現出潰敗或轉身逃跑的姿態。

    夏初,母親20年前得過的腦血栓病復發,大病痊愈之后,就經常是這個樣子。一個人躲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坐在床上長時間地望著窗外。不知道母親那些時候在想些什么,她的感覺是什么,我感覺,那是一種濃重的孤獨與落寞。她曾經深深地沉浸于生活,柴米油鹽,全家老小,事事操勞,如今卻把全部的身心從生活中抽離出來。在生活和世界的交界處,看似無朋也無伴地逗留或守望。

    母親的狀態讓我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個稻草人。它也曾在村莊和原野之間的麥田里那么孤單單地佇立著,守望著。

    從前,我家的麥田和守望著麥田的稻草人,就在家與學校之間的路邊。在我心中,它們既然屬于這個家,自然也是家的一部分。我每天上學和放學路過麥田,都會有意無意地掃上幾眼,不是故作姿態,是牽著心。天高高的、闊闊的,麥田也仿佛無邊無際,把稻草人襯托得很渺小。有時,當烏云和風雨涌來,那個小小的稻草人便顯得更加羸弱和孤單。往往,因為這樣的情景,我內心便會無端地生出濃濃的惻隱。

    夏日的雨總是來得又急又猛。那日,我逃雨從學校往家奔跑時,一到麥田邊,就被那個孤零零的稻草人絆住了腳步。我開始為它在風雨中的處境擔憂,便情不自禁地對它呼喊了一聲。我知道普天下的稻草人都沒有單獨的名字,我只能叫它“誒”。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可能是想告訴它這么大的一片麥田,就它自己在這里守望本來就毫無意義,更何況下這么大的雨,它也可以和我一起躲避一下風雨的摧殘。

    我小時候受萬物有靈思想的影響,始終對稻草人沒有情感和靈魂的說法持懷疑態度。傳說中,連一個掃把都能因為吸收日精月華而修煉成精,更何況被賦予人形、人意的稻草人。當我對它呼喊時,它似乎并沒有聽懂或沒有聽清我在喊它,但我也仿佛看到在最初那聲呼喊發出時它激靈地抖動了一下。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之后,它依舊和原來一樣,凝然不動。既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頭昂著,似乎不僅整片麥田,就連遠天,就連整個世界都在它的眺望之中。稻草人身上的衣服已經朽壞,困在樹枝骨架上的麥秸也越過破衣的束縛,從幾個部位往下松垂,眼淚一樣的雨水從它的頭頂、臉上紛紛流淌下來。我覺得稻草人的執著或固執有點可憐,有點讓人心疼,內心遂升起了雨霧般的感傷。

    是誰突發奇想創造了稻草人呢?

    當然,就我們家來說,母親正是那個始作俑者。多年之前的北方,特別是北方的旱作區,沒有人會種水稻,也自然沒有稻草人。當時村子里的人是否聽說過稻草人我沒有考證,只是母親嫁過來之后,便主張要在麥田里放一個稻草人。開始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爺爺、父親以及村里的很多人都十分不解,個個睜大了懷疑的眼睛表示不可思議。母親也不過多地爭辯,她只說了一句“要有”,便親自動手開始了她的創造。

    按理說,母親做出的稻草人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稻草人。村里沒有稻草,母親便就地取材,用楊樹的枝杈做骨架,用麥秸代替稻草做稻草人的身軀,一日日悉心捆扎。第一日,母親用麻繩和帶杈的樹枝捆扎了稻草人的骨架;第二日,她用麥秸捆扎了稻草人的頭顱;之后的日子,她又逐一按照真人的樣式捆扎了手臂、腰身和手腳。最后一天,她找來了幾條舊紗巾為稻草人做了一件飄逸的衣服,又找來筆墨為稻草人畫上了眉眼口鼻,又用紅油彩為稻草人畫上了漂亮的嘴唇。母親說“可以了”,父親就扛著稻草人把它立在了我家的麥田邊。于是,稻草人就有了自己的家園和所謂的使命。風來,稻草人紗衣飄飄,長袖曼舞,很像是在抒發著自己滿足、愉悅的心情。路過的牛羊和天空飛過的鳥類,也都明白這片麥田有了相屬的領主,徘徊片刻,便轉身離去。

    那時,母親已經下嫁為農家婦很多年,但依然鮮活、富有生機。稻草人扎好畫妥之后,她粲然一笑,竟然把稻草人照耀得如同有血有肉的美少女,以至于父親邊扛著稻草人往田里走,心里邊打著鼓。

    我說母親下嫁為農家婦并非虛張聲勢。用貧富的價值觀去判斷,當時的母親的確是下嫁。

    論身世,母親的出身并不平凡。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老家乾安一帶,沒有人不知道臧字井的高家。那是個遠近知名的大地主,騾馬成群,良田千頃,一個大院就是一個村莊,主仆家丁百十號。母親就是高家主人高萬湖最小的女兒。而當時的父親家卻是一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純然貧農。母親天生命苦,正趕上東北地區的大鼠疫,三歲娘死,四歲父亡,偌大的一個家族頃刻間土崩瓦解,如某一部小說的悲劇性結尾。高家最后只剩下一群失去了父母、親人和家財的孩子。母親在瘟疫中剩下的幾個哥哥的將養之下,勉強度過了幾年缺吃少穿的艱苦日子,直至最后無法維系,她只能穿著乞丐一樣的衣服做了她姨母的養女。

    母親的姨母姓崔,夫家姓冷。在母親的講述中,她的這個姨母一直被習慣地稱為“冷家三姨”?!袄浼胰獭痹诳h城里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那時,新中國剛剛建立,她在剛剛成立的縣婦聯里當一個有一點地位的小頭頭。養母家相對優越的生活條件一方面讓母親的物質條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另一方面讓母親的精神層面里又多了幾分敏感和自卑。因為潛在的自卑、剛強相伴生的性格在內心里發生了微妙的“化學反應”,又讓她在日常生活中處處表現得不同凡響。這是她證明自己存在和存在意義的一種方式。

    應該到了上學的年齡,她沒有去上學,她參加了婦聯組織開辦的掃盲班。掃盲班的目標定得并不是很高,就是教當時不識字的文盲學會一些常用的詞匯,要認識自己的名字和家人的名字,要認識一些常設機構的名字和領導的職務、名字以及一些日常生活、政治用語……總之是為了方便以文字的方式溝通信息。但母親卻下了狠勁兒,一躍,跳出了日常應用,進入了閱讀領域。因為識字量比共同學習的人多出數倍,便開始擔任小范圍的領讀,之后發展為讀報、讀文件和讀一些故事類的書。閱讀,一旦從應用進入到對文字內涵的捕捉和欣賞,就進入到了另外一個境界。母親開始到處去尋找一些可讀的讀物,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古典文學著作等等。她以她并不輕松的閱讀,為自己打開了另一道生活之門。從此,差不多大半生的時間她都以一個農家主婦的身份執著地保持著艱難的閱讀,直到后來她得了腦血栓,徹底失去閱讀能力。

    也因為母親自己說的“識文斷字”這個本事,在一位鄉村干部的鼓動下,她毅然告別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回到了她自己的出生地,和貧窮的鄉村、貧窮的長兄們一同生活。十八歲那年,她開始在村里擔任婦女主任,參加鄉里和縣里的各種會議,帶領家鄉婦女開展識字運動和農業生產。那是她的春天,春風得意馬蹄疾,春天可以把一棵卑微的草成全為一朵花。母親對自己的得意時光一般不怎么提及,偶爾的自鳴得意也往往閃爍其詞。但我能從她并不連貫的敘述細節和深深感慨中,揣測出一些當年的情景。

    大約古今中外所有的女孩都是一種心性,迷戀并陶醉于自己一路如彩蝶般飛舞張揚,一路招惹,一路逃避,即便自己最心儀的意中人也不會讓他輕易靠近,就如黛玉之于寶玉,投入著也質疑著,熱烈著也哀怨著,她們是要充分體驗一下春天虛無縹緲的幻想和浪漫。但她們往往會忽略春天的實際長度和脆弱程度,以為這個好季節輕易不會過去。她們哪里知道,在北方,不知道哪天就突然降臨的風暴,會徹底終結正在進行得熱火朝天的春天。

    果然,一場奇怪的病突如其來,將張開了翅膀的母親從天空吹落至塵埃。她的鼻子開始定期不定期莫名其妙地流血,一次甚于一次。原本面色紅潤的人,從此蒼白羸弱。直到多年之后,父親和村子里的人提到母親的病,還忍不住驚嘆:“一出就是一盆子??!”實際上沒有那么夸張,只是犯病時鼻子出血就要用臉盆接著,以冷水清洗、止血,漸漸清洗,水漸漸多,血色也漸漸濃,旁觀的人一看就已經是滿滿一盆子了。開始,家人們都藏了幾分心思,怕病情張揚出去影響將來的婚嫁,便由母親的哥哥嫂子陪著她悄悄往鄉里和縣里一趟趟跑,去找鄉醫、巫醫、赤腳醫生等各類醫生診治。無果,便打聽到了幾個深藏于窮鄉僻壤的老中醫,實施“死馬當做活馬醫”的策略,胡亂地吃著來自于正方和偏方的各種中藥。藥湯喝了無數,仍毫無收效,病情并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后來,干脆放棄了尋醫問藥,一任病情自然發展吧!舅舅們害怕了,怕這個沒有出嫁的妹妹夭折在家里??纯床∏橐呀洘o法控制,便只能著手考慮“后事”了。過去的農村有一個迷信的風俗,就是未出嫁的姑娘如果死在家里,不能入祖墳,只能單獨埋在遠離祖墳的野地。想一想將要埋葬妹妹的那座孤墳,幾個舅舅心里就難過得不行。他們在想自己苦命的妹妹,活著時,從小父母早亡,已經是一個孤兒,死后再沒有親人陪伴,不又是一個孤魂野鬼嘛!

    在親情面前,舅舅們顧不上人格高尚,他們要給自己的妹妹迅速地找一個接手的下家。父親因為家境貧窮,又不知底細,就成了那個被蒙在鼓里,接手一個瀕死之人的倒霉蛋。父母的婚姻,實際上是一個兩不情愿的婚姻。結婚時,兩人心里都另有意中人,兩人對對方都不滿意,但兩人又都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現實。

    放下家庭中種種的摩擦和細節暫且不表,單說母親。自從嫁到夫家之后,鼻子流血的病竟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身上的病好了,心上的病卻做成了。但一生的一切似乎已如蒸熟的窩頭一樣在一個跳不出去的熱鍋里定了型。那就只有期望和期盼了,期待著平凡又平庸的日子里出現些令人驚喜的亮光。日子是個什么東西,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樣子,恐怕古今中外還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正因為所謂的日子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說不清楚和無法描述,才會有無限的可能,才讓人不得不一天天地盼望。

    如果一個人在夜里盼望著下一個日子的來臨,而第二天到底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是充滿陰霾或夾雜著災害的更加可怕的日子根本無法判斷。那么,他將會如何選擇呢?會放棄盼望嗎?毫無疑問,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渺茫希望,就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人還會選擇盼望。母親心里清楚,當初自己差不多已經是墳墓里的人了,從兩米深的地下都能走出人生的地平線,怎么能說生活沒有盼頭呢?

    終于,母親的第一個孩子誕生了,那就是我。從此,她的生活不再空洞虛無,她對待生活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但有了盼望,同時也多了一重守望,因為已經有了守望的資本。她開始像墻上的掛鐘守望著時間一樣,像一棵無法在大地上自由移動的樹守望自己開出的花結出的果一樣,安下了心在一個低矮的農舍里守望著自己的孩子和未來的日子。對于母親來說,一個孩子就是一線未來的希望,也有可能是一條人生的出路。事實上,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正是照亮她生命里的五道陽光。

    秋天來了,麥田里的麥子盡被收走,大地一片空空蕩蕩,只有低矮的麥茬在陽光下鋪展,提醒路過的人們,這里曾生長過大片麥子。此時,稻草人依然保持著春天時那個守望的姿態。在風雨的侵蝕下,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變得破舊不堪,有的地方甚至已經裂開長長的口子;曾經鮮艷清晰的五官也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并呈現出一道道皺紋般的裂痕。我跑去問母親:“田里的麥子已經收走了,稻草人還放在那里干嘛?”母親回答:“是呀!可是不把它放在那里,它又能干嘛呢?”于是,稻草人依然立在原地,無人問津。即便是冬天,風雪彌漫,稻草人還是要以那個不變的姿態獨自站立于大雪之中。

    轉眼,幾十年過去,自從我們兄弟幾人陸續離開老家到城里工作,家也告別了曾經熟悉的村莊。從前的麥田和稻草人,早已經隱藏在我的記憶深處,近于遺忘,如同那些事物從未曾在我的人生中出現過。

    舉家遷入大安之后,父親因為一次意外的車禍不幸去世,我們弟兄幾人因為工作,也因為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不能和母親共同生活在一起。從前的家或母親心里的那個家,自然變得空落。當然,我們會定期或不定期從另外的城市回到大安去看望母親。早些年,母親還年輕,她表現得也比較“剛強”。平時,只是等著我們給她打電話問安,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我們。當我們回家,想什么時候走,可以抽身就走,她從來也不過多挽留。臨出門,她每每會捎上一句:“走吧,那么多事情要做,不用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你?!闭f完轉身去做自己的事情,沒有道別,也沒有不舍的目光相送。那些年,我真以為她拿得起放得下,不牽掛我們。那次閑聊,妹妹告訴我,每次我離開家,母親都悄悄趴在窗口目送很久。我當時心里很難過,不得不承認,做子女的永遠無法百分之百地懂得母親的心。

    隨著年齡的增大,母親變得脆弱了,多日沒有我的信息,她就會要求陪在身邊的妹妹給我打電話。特別是腦血栓病第二次發作之后,她小腦萎縮的跡象明顯。行走艱難,食欲大減,血壓反復升高,經常鬧情緒,經常想到死,雖然行動不便,也經常鬧著要去看她在外地工作的幾個兒子。但不管情緒鬧得有多大,只要我回到她身邊,她的情緒就立即好轉起來。情緒好轉,也不再有以前的機敏和靈動,整個人變得遲鈍、呆滯,經常一個人毫無表情地望著窗外不說一句話。有幾次,我從外地回到她身邊,都已經開門進屋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也不抬頭看我一眼。妹妹說,母親正在快速進入老年癡呆狀態。

    果然是癡呆了嗎?整整一天我都在揣度著,一個腦萎縮患者意識里還能剩余多少記憶、理智和情感。晚上,要去賓館住宿時,母親突然開口說話了。她不要我去賓館里住,說那里又花錢又不方便,還不如就在她的床上和她一起住,又寬敞又涼快。那好吧,我也很多年沒有陪伴她了,也許那是年邁母親的一個心愿呢。

    夜里,我剛剛要睡著,母親下了床,在我所蓋的薄被上又加了一層她平時鋪床用的毯子。邊往上蓋,邊自言自語:“這孩子,兩條胳膊都露在外邊,也不怕著涼!”可那正是大熱天呢!入眠不久,我又被突然驚醒。原來,她正在床下給我掖被子,掖完了肩頭又去掖兩腳。大概,在她正在下降的智商里,我依然是一個不知冷熱的嬰兒吧。如此,一夜下來,我幾乎沒怎么睡著,她反復為我掖了好幾次被子。

    第二天,我以不習慣和另外一個人睡為借口要求去賓館住,母親還是不同意。她說:“如果你不習慣和我在一個床上住,就在沙發上住吧,大沙發那么寬敞呢!”我理解她是舍不得我離她太遠。吃過晚飯,她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大家都很奇怪她在那里做什么。妹妹便忍不住問她。她緩緩回過頭:“我在琢磨,你大哥睡覺時,頭沖哪邊好!”我在她旁邊,只輕輕叫了一聲媽,就沒再往下說什么了。

    我還是要走了。一個時期以來,我每一次離開她,在心里都暗暗地擔憂,下一次是否還能再看到她,因為她十分糟糕的健康狀況隨時都會有危險發生。

    這一次,我出家門時她坐在沙發上沒有抬頭,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趴在窗口看我離去了。突然想起她從前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唉,等我將來要走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明白啦!”那時,她的身心強健,光景還好,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十分肯定,仿佛她就握有人生的某些秘密或真相??墒?,時至今日我卻一直不太明了,自己究竟應該明白或已經明白了一些什么呢?

    任林舉,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個人著作20余部,代表性作品《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瑞雪豐年》《此心此念》《出泥淖記》《虎嘯》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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