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1期|龐羽:他們在跳舞(節選)

龐羽,一九九三年三月生,畢業于南京大學。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等。著有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白貓一閃》等。
他們在跳舞(節選)
龐 羽
白色的塑料袋在斑馬線上翻了個面。摩托車碾過塑料袋,一匹馬的肚子垂下了地。劉珍舉起胳膊,又放下,她感覺那個塑料袋里裝滿了油。刺啦一聲,太陽扎滿了金針,注射器抽出了她的胳膊。她在馬路中間閉上了眼睛。母親解開圍裙,一層面粉撲下來,她的腳指頭滾出大小顆粒。廚房里咕嘟著鋁皮水壺,窗紙翹起了一邊,滲出細密的水珠。母親在天井里掘土,胳膊旁聳動著乒乒乓乓的繡球花。劉珍睜開了眼睛,醫生艱難地刨出了一只小馬駒。
白色杠條飛掠過她的腳踝。她鉆出了紗網,魚線纏繞在她的腰間,把她往下拽著,她的手拍打著水花,抓住了水草、浮萍、半截木頭,它們又像肥皂般滑走了,水面泛著泡泡。岸邊停泊著一艘老木船,高高昂起的船桅上,懸著一排紅綠燈。紅燈又一次閃爍,電瓶車如魚群穿過她的身體。路口的木槿花顏色漸暗了下來,云朵翻滾,太陽像個圓形的馬蹄掌。她加快了腳步,感覺腳下的大地被她蹬得越來越遠。她再次抬頭,紫色的木槿花擦過了云朵最上面金色的一層。母親抹去汗珠,用手拍了拍剛種下的石榴。小劉珍掐走頂上的石榴花,擺在了櫥柜里,第三層放著拆了一角的豆奶粉和夾著木夾的京果,第二層是一張擺得整整齊齊的全家福,這一層只有一個相框,相框下薄薄的灰里布滿了劃痕。母親在廚房煮水,小劉珍看著相片,模糊中,照片里面的自己,五官還在,卻換了個輪廓。小劉珍坐在凳子上,長長的瓷磚紋從她的胯下延伸出來,盡頭是門檻,暈著一攤黃褐色的水漬。那晚小劉珍夢見自己尿尿了,不是蹲著尿的,是站著尿,一尿三丈遠。
劉珍踩著地磚走過去。她不是很想回房間,地磚在那里變了顏色。范明喜歡挨著她睡覺,肉乎乎的手掌蓋在她的腰間。墻壁后面傳來電視機里的鼓掌聲,她很好奇那里住著什么人。那里偶爾傳來敲打聲,像個胎兒踢打著肚皮。劉珍支起范明的手,啪嗒落下,又支起,又落下,范明睡得很熟,食指總是微微蹺著,像是還拿著教棒。房間里的抽濕機一滴一滴往下滴水,鼓起的水珠像學生毛茸茸的頭顱。小佟背著書包蹲在路邊,小劉珍走到他身邊蹲著,小佟用食指接住了一只螞蟻,小劉珍也伸出食指,螞蟻爬進了她的手掌心,順著掌紋爬著。這條是生命線,這條是智慧線。小佟瞇瞇笑著。它把你的智慧線延長了呢。小劉珍啪地收回了手,聽人家說,男孩和女孩牽了手,是會生小寶寶的。小佟的母親騎著鳳凰牌自行車來了,肥碩的腳丫擠在皮鞋里,不知是她腳上的皮皺了,還是皮鞋皺了。小佟坐在了車后座,輪胎被擠成了一條黑色的生命線,慢悠悠地向前滾去。小劉珍跟在車后面走著,她唱一句,小佟跟著唱一句,后來小佟母親也唱起來了。兩只小蜜蜂呀,飛在花叢中呀;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耳朵;是他,是他,就是他;啊啊啊,黑貓警長。輪胎滾進了一個泥塘,刺刺地往外濺泥,小佟跳了下來,腳下一滑,摔進了泥塘里。小佟母親沒怪他,指著他笑了起來。小劉珍也笑,小佟搓著手上的泥,褲子上爬滿了螞蟻一樣的泥點。
門應聲打開了。樓道里的燈晃了一下,又暗了。劉珍一人站在一樓的門廳里,身后的玻璃門像是猛撲而來的水浪。劉珍感到自己在顫抖,水浪一層層剝開了她。貓的叫聲響起,小島一樣浮在水面上,褐色的毛發里有水的旋渦,一滴滴漏下來了,纖細的毛發一張一合。劉珍會給它喂食,它的肚皮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大塊冰山被按在了水面之下。它在埋頭吃貓糧時,劉珍會撫摸它的脊背,它發出咕嚕聲,吃飽了,一側躺著,劉珍試探地摸了摸它的肚皮,那塊小小的冰山在她手里融化著呢。白貓警覺地站起來,銜起了一塊魚干,鉆進了灌木叢中。貓的叫聲漸漸矮了下去,劉珍乘著電梯到了五樓。鑰匙在鎖孔里轉動著,輪船的螺旋槳噴出了一股股氣泡。劉珍猛地從水面冒出,門打開。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屋子里堆疊的衣物在水面上漂著,她一個猛子扎進去,癱軟在沙發上,手指尖涌出無數泡沫,直至四肢再也支撐不起來。過了一會兒,窗外的燈光灑了她一臉,她起身,打開冰箱,看見了那盒蔫了的雞毛菜。她起鍋,煮沸水,倒入雞毛菜,添了兩滴芝麻油。雞毛菜沉了下去,劉珍似乎看見了早上煮的雞蛋的碎蛋殼,探過頭去看,鍋中央冒出了一個水泡,啪地破了,劉珍皺著眼睛退后幾步,關掉了煤氣。鍋上空騰騰地冒著熱氣,劉珍找到了那個塑料碗,舀了半碗貓糧下樓去。打過兩針后,劉珍依然堅持每天喂貓。她感到小小的冰山成了一攤水,貓突然起身,撓了她的手。范明和她約好了,今晚回去看他媽。劉珍深吸了一口氣,整個空氣是透明的海洋。劉珍放下了塑料碗,貓還沒來。
母親挪動著笨拙的身體走來,打開削筆器,抖落里面的刨花和石墨粉,搖了兩下桿,用食指蘸了蘸石墨粉,搓搓手指,黑色的粉末落在了齒輪間,母親又在上面蹭了蹭手指頭。小劉珍吵著要吃京果,母親去煮水,泡了一碗京果粉,用勺子攪了攪,放在小劉珍的胳膊旁。泡京果糊還很燙,小劉珍吹了吹,啜了兩口,母親坐在床邊,看著餐桌旁外婆的黑白遺照。遺照前還有一碗白米飯,中午時小劉珍盛的,有次小劉珍加了塊蘿卜干,被母親說了,之后小劉珍想外婆了,就在白米飯上灑一層京果粉。外婆一直想去北京,看天安門,爬長城,她去的最遠的地方還是上海,一次是去看自己的生母,一次是去看病。小劉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外曾祖母什么模樣,只知道自己還有些親戚在上海,有個表姐請她吃過羅宋湯,后來母親告訴她,那個表姐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個女兒,按上海人的話說,那小囡囡聰明,鮮格格的。碗底還勻著些京果粉渣,母親端起了鋁皮鍋,里面煮的粥,她擠了點醬菜,就著鍋吃起來。小劉珍把那支鉛筆寫禿了,母親用鐵勺刮著鍋底,聲響有點大,小劉珍怕刮出刨花來。母親又挪動著笨拙的身體走去,去水龍頭下淘鋁鍋。醫生說,從醫院回去后,母親得休養一段時間,她沒在意,照樣去廠里上班。以前老借小佟母親的鳳凰自行車去招商城買毛線,現在也不去了,把家里的毛衣拆了打、打了拆。母親把那些小毛衣拆了,給小劉珍做了幾副手套。小劉珍看著母親拆那些打好的小毛衣,毛線刨花般墜落,毛衣變得越來越小,肥皂一樣滑沒了。小劉珍用勺子將京果粉渣刮干凈了。
風吹得樹下的紫漿草搖晃起來。劉珍看了看天,云朵堆積得很厚。范明說今晚盡早回來,馬上要中秋了,去看望下他媽。云朵后面應該是一輪快圓了的月亮,劉珍看不真切,隱隱約約一點米黃色的光。小時候,劉珍在書本上看到,月亮像母親一樣孕育出了地球的生命,她老覺得十五的月亮像個臨盆的肚皮。小佟母親總是送月餅來,她在廠里的人事部門,待遇好,家里總剩些東西,有些吃不掉的會送給周圍鄰居。家里的月餅總是些五仁的、棗泥的,小佟母親送來的有奶黃的,還有白蕓泥蓮蓉的,是廣州那邊生產的。母親拿它們敬月亮,有蓮藕,有柿子,有蘋果,中間摞著高高的月餅。小劉珍總是熬不住,抓起最上面的月餅吃,結果摞在上面的都是五仁棗泥的,等她吃飽了,母親端出禮盒里的廣州月餅。小劉珍跑去找小佟玩,小佟把手里的月餅掰一半給她吃。小佟手腕上有個胎記,剛出生的時候,那個算命老頭說這是抓錢手,不缺衣食,但得適當勻點給別人。老頭還說了一些什么,小佟不知道,但每逢初一,小佟母親都會去廟里燒香,人家都說佟家有福氣,老佟升了官,小佟母親工作也好。母親那會兒老是和小劉珍說,看小佟多聰明。小劉珍從小佟書包里偷拿了作業本,攤在母親面前,說小佟的紅叉叉比她多。母親當作沒聽見,給爐子添煤塊,火焰畢剝畢剝,母親在嘆氣似的?;鹧鎸⒛赣H的身影照在報紙糊的墻上,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報紙快要被母親的頭發燒焦了。小劉珍不解氣,跑去小佟家吃糖藕,趁他們不注意,用鉛筆尖將他的游泳圈戳了好幾個洞。那個游泳圈是日本產的,充滿氣后,表皮滑得很。小佟還請小劉珍吃了維維豆奶,巧克力味的,小佟母親拿大口的搪瓷杯裝溫水熱了一遍。那年夏天小佟學會了狗刨,游泳圈一直沒用得著。小劉珍瞅準小佟在下面,套著個泳圈跳下去,也就胳膊挨著小腿肚滑了一下。上了岸,小佟請小劉珍吃冰楊梅,她一嘴一個,啪地一個掉下去,啪地又一個砸到前一個的水窟窿里。
劉珍在樓下溜達了一圈。打牌的大爺們回去吃晚飯了,幾只鳥站在桌子上,一邊啄著瓜子仁,一邊用喙將瓜子殼撥到桌子底下去,撲簌簌的,像禮花炮飄了一綹在空中。劉珍想起范明的手套落在家里了,有段時間,劉珍一直臥在床上,范明給她燒飯,手掌被鍋燙出了一排水泡。范明騎電瓶車上班,劉珍給他買了加厚的棉手套。下了班,范明給她熬紅棗阿膠粥,里面有黃酒,熏得屋子里的劉珍直打瞌睡,范明端著粥來了,劉珍啜了一口,兩行褐色的汁液墜了下來,范明捻了兩張面紙來擦,倏忽間劉珍的頭垂了下去,碗邊稍稍一斜,粥水洇在了面紙上,捻作一團的面紙瞬間成了紅色的活金魚,啪的一下掉到了被褥上。劉珍腦袋擱在范明的膝蓋上,撲哧撲哧笑了起來,范明也跟著笑,粥湯一顫一顫的。那是手術后劉珍頭一次笑,把范明的膝蓋笑得滿是口水,還捶著他的肩胛骨,讓他給她煮湯圓吃。湯圓一個個浮了上來,劉珍想起小佟毛茸茸的腦袋,在水面上一涌一蕩。范明給她揉背,松一松她肩膀上的結節,還用毛巾包了熱水袋敷在她的腰間。劉珍看上的就是范明這點,當時她母親并不是太滿意,覺得范明太單薄了,瘦瘦小小的,撐不住一個家。范明帶著劉珍去見父母,婆婆從床頭柜里抽出一個木盒,里面是范明留到十歲時的后腦勺小辮子,裝在木盒里,像根擺了很久的千年人參。婆婆握著劉珍的手談心,講她養范明是多么不容易,他妹妹就沒這個福分,早早過繼給了她不育的姐姐。劉珍聽范明提過,那時候抓得緊,婆婆只能保一個,剩下的妹妹就送給他姨娘養了,那姑娘至今不待見他媽,過年也不愿回來一次,聽說婚姻也不順,幸好還沒生孩子,正在找下一個婆家。劉珍觀賞過了,婆婆又將小辮子裝入木盒中,掖好冒出的細細毛發,啪嗒上了鎖?;亓思?,范明還得批改作業,溫熱的光灑在他的頭發上,一圈柔軟的括弧。月亮掛在天空上,彎彎的一個鉤,劉珍看了看,感到倦意,讓范明把臺燈調暗一點。范明去客廳批作業了,月亮還掛在天上,劉珍睡著了。
貓還沒來,臺階上有一攤水,一滴一滴往下漏。到了夏天,他們經常去碼頭洗澡,用葫蘆舀一瓢水,嘩地往頭頂上一澆,小劉珍經常嗆水,捂著腮幫在那兒咳嗽,小佟潑水在她身上,一邊潑一邊笑,腳下沒站穩,啪地坐在了水里,濺起好大一個水花。小佟母親圍著白圍兜走過來,喊小佟回家吃飯,小佟別過頭去,不想讓他媽認出他。小佟母親掐著腰喊,靠著岸邊的第二個,不要反抗了,回家吃排骨。小佟這就不堅定了,垂著腦袋往岸頭靠,小孩子們也瞎起哄,你潑他,我潑他,把小佟母親的白圍兜都潑出了一朵花。小佟母親、小佟就這樣一左一右、一大一小地向前走著,屋瓦下晃著幾串紫藤,陽光照在上面,一個個小葡萄似的往下跳。小佟變成了巷口的一個點,又消失了,醬排骨上多了一粒芝麻?;氐郊?,母親還在煮水,鋁鍋冒著白汽,她臉上一片粉撲撲的。小劉珍坐在餐桌前,望著黑白相片里的外婆,她的臉也被白汽蒸得粉撲撲的,小劉珍還記得她的最后一個生日,母親買了個奶油蛋糕,外婆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笑瞇瞇地說,她還不知道自己真正生日是哪一天呢,不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每一天都有人過生日。爐子火滅了,母親穿過天井,去雜物間取煤塊,繡球花長成了半人高,吵吵鬧鬧,怪是好看,石榴歪著脖子曬太陽,一朵暗橙色的花朵垂墜下來。隔著那么遠,小劉珍聽得見母親嘆息了一聲,她記得母親說過,母親還在上學時,外婆帶著她去挑煤炭,一個簸箕框里能摞成一個小黑丘,挑了一半,母親吵著要吃棒冰,外婆就在路邊給她買了一截甘蔗,母親把嚼剩了的甘蔗渣吐在煤塊上,黑黑白白的,那晚的爐火更旺了。外婆坐在爐火旁給母親講她年輕時的故事,從這里逃到那里,那時她年紀小,只記得她母親肩膀上扛著過冬的棉被,一對綁帶把小腿勒得緊緊的。外婆去世后,母親打理她留下的繡球,把每一季的甘蔗渣留著給花施肥,繡球越躥越高。從小診所回來后,母親給自己買了一株小石榴樹,挨著繡球,一個紅一個綠的。醫生說母親需要多休息,可她不讓自己停歇,佝僂著背在那里煮水,似乎肩膀上也扛著過冬的棉被。小劉珍喊了母親一聲,母親聽見,看著窗外的天井,風吹得幾朵石榴花叮當響。小劉珍去櫥柜里拿京果粉,又看見了那張全家福,她看見了那個和她一般模樣的孩子,虎頭虎腦的姿態很像小佟。一個手抖,黑白相片前的白米飯上堆出了一個黃色小丘,像是甘蔗渣掉在了上面。到了飯點,小劉珍扒拉了兩碗飯,母親問她,小佟今晚來不來這里寫作業?小劉珍哇地咧嘴,拉開了哭腔,我要和小佟換媽媽——
風蕩了蕩,劉珍打了個冷戰,放下了塑料碗,回到一樓的門廳,坐在沙發上。貓還沒有來,天色暗了,紫漿草變成了黑色。剛搬到這里來時,范明經常給她買水果,橙子、香蕉、火龍果,說這對懷孕有幫助。臥床一陣子后,范明會用鍋煮香蕉給她吃,或者火龍果切碎了,加點熱牛奶端過來。范明總是說,他們還會有孩子的,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劉珍閉著眼睛不聽他講下去,范明還在說,要是女孩就讓她學舞蹈彈鋼琴,要是男孩就讓他打籃球踢足球,劉珍圓眼一睜,說自己困了,讓范明改作業去。小劉珍陪母親去鄉下的那個小診所,問大夫,有沒有辦法讓肚子顯得小一點,大夫給母親把脈,小劉珍坐在房間外的凳子上。出來時,母親的眼眶紅紅的,帶小劉珍到大街上轉了一圈,還給她買了根橙子味棒冰。母親經常在那里煮水,泡一碗粉,咕咚喝下去。小劉珍跑出去和小佟玩,跳皮筋時,小劉珍故意踹了小佟一腳,小佟嘟著嘴說劉珍賴皮,小劉珍捋下了腰間的皮筋,指著小佟說,跳不過去,愿賭服輸。小佟一憋氣,猛地一跳,皮筋彈了彈,甩在了他的膝蓋上,疼得他哇哇叫。沙發往下凹陷著,劉珍的背一寸寸矮下去。注射狂犬疫苗時,也就這么猛地疼了一下。這是出院后,范明第一次和劉珍吵架,說她喂什么野貓,糟蹋自己身體。劉珍還是每天帶著一碗貓糧下樓,她想看看那只白色的貓,它的肚皮滾圓的,像個圓月亮。有時下班晚,劉珍看著白貓隱入夜色,像團甘蔗渣掉進了煤堆里。過不了多久,她會看到一截小甘蔗,白白嫩嫩的,從老甘蔗的尾巴根里冒出頭來。
劉珍放空望了一會兒。范明給她買了毛線,坐在床上時可以消遣。她織毛線時,總是打結,要不就漏了幾針。母親肚子稍微圓潤一點時,會在家偷偷解開勒腰帶,一卷一卷地垂下來,母親喊她來聽肚皮,踢了,又踢了。小劉珍感覺自己在撫摸一只小雞,它聳動著羽毛。母親攥著小劉珍的胳膊,食指豎在唇邊說,這是你弟弟,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哦。小劉珍點點頭,陽光透過窗紙,很亮。母親湊到小劉珍的耳朵邊,小佟也不能告訴哦。她看著母親,頭發亂蓬蓬的,眼里貼了張窗紙,一塊亮,一塊有柔柔的人影。我不會告訴小佟的,小劉珍說。她感到小佟跑遠了,她離母親更近了一些。上周母親給劉珍打電話,說要來南京照顧她,帶點家鄉新上市的藕和百合。劉珍說,她身體好一點了,現在房子小,母親要是來了,只能睡沙發。母親說不要緊,她新做了兩床棉被,正好可以帶來,家里的小蔥冒了一茬,劉珍小時候種的薔薇結了幾個小果子。劉珍說,她在南京一切都好,身體也調養得差不多了。母親嘆口氣說,當初她應該給劉珍買些補品,不然也不至于這樣子。劉珍說,醫生都說了,這是意外,怪不了任何人,修養一段時間就恢復了。母親在電話那頭直嘆氣。劉珍想起母親穿過天井時的那聲嘆息。天色已經暗了,劉珍看到了那個肚皮一樣的月亮。
劉珍上了樓。樓道里靜悄悄的,她的鑰匙一響,黃色的光鋪了一路。隔壁屋子里傳來了沉悶的敲擊聲,砰砰砰。劉珍打開燈,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敲擊聲還響著,她感到墻壁快被這個敲擊聲撐破了。她起身想去見鄰居,敲擊聲又停了一會兒。范明發消息來,說他已經從學校出發了,很快就能到家。劉珍仿佛看見范明騎電瓶車的模樣,路上有些小石子,還有渣土車壓出的坑洼,范明的頭盔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甚至磕在了他的腦袋上,嘭嘭的。范明今天沒戴手套,電瓶車的輪胎顛一下,他的手就會在車把上挪一寸,她看見他皺了皺鼻子,眼角眨了眨淚花,前面還有好幾個紅綠燈。他工作忙,昨天劉珍一個人去醫院打了第二針,醫院里人來人往,母親曾在這種地方掛過點滴,外婆也躺在這種地方的病床上,就連她的婆婆,也曾因為生范明而大出血,送去搶救。劉珍掛號、交錢、排隊、等待、打針,觀察半小時。一對夫婦抱著哇哇哭的孩子走過去,一個婦女推著輪椅上的老人走過來,她在橙色的椅子上坐了坐,穿白大褂的醫生拿著出診單匆匆走來走去。范明老是說她,沒事喂什么貓,現在身體沒養好,還要來醫院受罪,一打就是五針。劉珍沒回他話,任由他啰唆。她仔細對過傷口,確實是破皮了,她用肥皂來回搓著傷口,肥皂越來越小,她蹲了下去,看著手上的肥皂泡鼓起來,又破掉。肥皂還在容器里變小,她依然每天下樓來喂貓,白貓有時會蹲在那里等她下班回來,吃飯的時候,它發出咕嚕聲,劉珍偶爾還會摸摸它的脊背。白貓再沒撓過她,只是安靜地吃飯,然后看劉珍幾眼,鉆入灌木叢中。
范明回來了,摘下了頭盔,講著學校里的趣事。有個男孩在女孩的裙子上畫了個王八,女孩哭也沒哭,趁著男孩上廁所,把他作業本撕碎了扔下樓。數學老師把他倆叫到辦公室,問誰先動手的,男孩不敢承認,女孩倒是挺著胸膛說,作業本是她撕的。范明笑著說,這小丫頭將來是個人才,現在男孩打不過女孩啰。劉珍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每天入睡前,解開勒腰布,撫摸著肚皮,低聲唱著兒歌,睡醒了,又一卷一卷地纏繞起來。小劉珍端水給母親,母親喝了一口,看也沒看小劉珍一眼,繼續唱著她的兒歌。小劉珍去天井里把水倒掉了,母親的兒歌聲沒有停斷過。小劉珍去找小佟玩,小佟說他媽媽今天燒豬肉燉粉條,所以中午得早點回家。小劉珍把小佟的彈珠都贏回來了,還說,只要下一局小佟贏,她就把彈珠全都還給他。小佟一邊跺著腳,一邊打彈珠,等回到家時,豬肉燉粉條已經冷了,還倒欠小劉珍六顆彈珠。小佟不服氣,跑到小劉珍家里,吹自己家的健力寶有好幾箱,蛋卷桃酥吃不完,他媽媽下午又給他帶回了雞腿包,里面裹著豆沙餡,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小劉珍指著他的肚子說,過幾個月你也要生孩子了。小佟搖著自己腦袋,說他家的健力寶桃酥雞腿包全是他的。小劉珍舉起家里的掃帚,對小佟喊,給我出去!小佟沒見過這陣仗,一邊向后退一邊擺手說,劉珍,我分你幾個,我分你幾個。小劉珍啪地關上門,捂住臉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舉辦婚禮時,范明也像小佟一樣,敲著門,喊著劉珍的名字。母親把她的玉佩金項鏈給她了,婆婆和她打招呼,說他們那里沒有給新娘買五金的習俗。她不想打開那扇門。給小佟的那扇門沒開,給范明的那扇門還是開了,他捧著花束進來,婚房里的人噴著禮炮,伴娘讓范明給劉珍唱情歌,大家都喜氣洋洋的,只有劉珍還想著那個被關在門外的小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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