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2年第6期|邵麗:當歸(長篇小說 節選)
導讀:
繼《金枝》之后,邵麗長篇新作《當歸》續寫周氏家族的夢想與現實、根系與枝脈、緣起與當下,以縱橫交錯的目光梳理親人間數十年盤根錯節的關系,述說幾代人從隔閡走向交融的人生悲歡、在鄉村與城市之間輾轉的歷史輪回。從中原大地、潁河岸邊的古老村莊向我們走來的拴妮子們,以她們的恪守與抗爭、掙扎與奮斗,撐起了這片故土的魂魄與新生。
當歸
——《金枝》續篇
邵麗
一
拴妮子長到三歲多了還沒見過她爹。穗子打閨女能逗著樂起,就每天教她喊“爸”,所以她學會的第一個發音,不是“媽”而是“爸”。
“爸——爸——爸……”
她并不知“爸”是個什么動物,她只是發出這個音逗大人們笑而已。
“爸——”
喊得穗子的心里像喝了蜜汁兒一樣。后園里大槐樹上結了個碩大的野蜂窩,上周村第一能人周慶凡就勢弄了兩個蜂箱,家蜂和野蜂很快混在一處。每年春天,十里八坡花團錦簇,小蜜蜂們享受大餐般飽食各種花粉,然后把富余的營養儲存到周慶凡的蜂箱里。那割下來的蜜呀,香甜得齁人的喉嚨,吃起來還有一種野香。野香是啥香沒人說得清楚,反正就是鄉野里四仰八叉那種味道。祖母周老太說:“蜜是越陳越好,新蜜是糖,陳蜜是藥?!彼胱影逊涿垡还拮右还拮訑€起來,拴妮子每次鬧人,或者家里誰生病,也只給一小勺,蓋住碗底兒,能拿舌頭舔半個上午。拴妮子平時只能對著罐子嗍啰手指頭,看著穗子把它們搬進搬出,尋一個合適的地方存放。這是外面沒有的好東西,她要等家里的男人們回來再啟開。周老太夸獎孫媳婦:“好孩子,日子就得這樣操持才能長久。外頭的女人再好,哪有這樣細水長流的心思?”
拴妮子長得好,說不上哪兒好。但在穗子眼里,鼻子、眼都好得不能再好了,既像爸又像媽。嘖嘖!她真是會生呢,把爸和媽的優點都長到一處了,臉盤兒要多周正有多周正,咋看都是享福的命呢!可不,高鼻子大眼睛,紅潤潤的嘴角兒微微上翹,喜慶得像是年畫上的大胖娃娃,下嘴唇與微微凸起的下巴頦兒之間有個坑兒。周老太說:“俺這妮子,長了個????!比思医址秽従舆^來看,她便拉著人家問:“看看俺這小閨女兒,是福相吧?”鄰居趕忙遞上笑臉:“可不嘛!周家這一門子輩輩都出美女,黑摸影里閉著眼睛都能生出個金枝玉葉來!”
盡管是個小閨女兒讓周老太多少有點失望,但小娃娃十個月上就會說話了,口齒小鈴鐺一樣伶俐清亮。那可真是見人說人話、見狗說狗言,西廂房窗跟前那棵老棗樹都能被她說得多結出幾十斤甜棗兒來。被一家子上下慣著,她倒是顯露出不管不顧的性格,說出話來似乎比老祖都做得了主??刹徽嬲婢褪撬@一輩兒頭一個嫡出的大小姐,一個小小人芽兒,攪動得一個院子都人歡馬叫的。有個看風水的先生路過,周老太讓進屋喝口水歇歇腳。周老太什么都不問,風水先生什么也不說,臨走自顧自地念叨了一句:“家有小娃肥狗,宅院就有上好的風水?!卑牙献嫦驳美思?,非讓再吸兩袋煙才罷。
這好日子,眼看著就到眼跟前兒了。孫子孫媳婦都還年輕,仗終歸是要打完的。仗一打完,男人們可不就歸窩兒了?后頭的好日子還有好大一片。周老太說:“啟明上邊也是個姐姐,先開花后結果;有個先到的姐姐打頭兒,還能咋好??!”
周啟明一走四年零六個半月,穗子天天數著。信來得極少,祖母把那些信看得很金貴,閑下來就摸索出來讓慶凡再念一遍,一家子都圍著聽。慶凡學問不好,大家不嫌棄他,可他每磕巴一句,幾個人的心都會哆嗦一下。那紙上寫的什么大家都記得爛熟了,卻仍一遍遍支著耳朵聽。只知道他寫信回來說是和爺爺在一起打仗,而爺爺就索性信也不往回寫了。周啟明的信里從不曾問候過穗子一句,但她的心卻是定的。他跟著爺爺,家里有祖母和婆婆,按道理講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她這個晚輩嘛!他要是每封信都問到她,還不把人羞死?她知道他心里有她,雖說與他在一個屋子里攏共不到半個月,可自古不就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說法嘛!王寶釧守寒窯等丈夫薛平貴等了一十八年,苦是苦了點,但終究還是等回了個皇帝,而且接她去做了皇后。王寶釧是個沒福的,皇后統共做了十八天,一命歸西。老輩人看戲一邊看一邊罵,苦寒人,愣把個女人丟搭死了,薛平貴真不是個東西!穗子不這么覺得,她認為男人出了門就是要闖出名堂的,嘰嘰歪歪、家長里短倒不像個爺們兒。女人就是好好守家的,要是總讓爺們兒掛心,那是娶的婆娘敗壞。薛平貴是個好人,一個知道回家接女人的男人能壞到哪兒去呢?她要做一個上周村的王寶釧,她要等他回來,她知道那周啟明念著她的好兒。祖母等祖父等了一輩子,把周家的日子過得扎實綿密,富足豐盈。她穗子也能,等丈夫回來,哪怕真就如王寶釧一樣只有十八天好日子,她也認。只要他親口告訴她,他是喜歡她的,他不后悔娶了她。
穗子每個夜晚就是靠著回憶她和周啟明相守的那些日子度過的,每每想起她把他像兒子一樣摟在懷里揉捏的感覺,臉都會熱辣辣的,身子也會突然燥熱起來。她憶起他們的第一次,他喝得大醉,是她把他攙上那張雕龍畫鳳的黃花梨木大頂子床的,那是她的嫁妝。她幫他扯了衣服,又給他擦洗身子。其實他什么都沒做,暈頭昏腦睡得死豬一樣。她憐愛地摟著他睡了一夜。早晨醒來他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躺在她的懷里,竟然捂著枕頭哭了起來。白天他們仍然被祖母鎖在新房里著人嚴加看管,是她偷偷告訴小姑子溫兩壺酒來。她在心里暗笑,熊孩子分明就是自己愿意的。之前他們被祖母鎖在新房里,他不吃不喝坐在椅子上,三天三夜不肯上床。他喝醉了,錯也是酒的錯兒。他若是徹底后悔,是決計不敢再沾酒的??捎辛四且煌?,待酒飯遞進來,他只固執了不大一會兒,就又悶頭吃喝起來,很快就把自己弄醉了。而且,是他自己滾到床上去的,沒脫衣服就睡。她替他脫,他掙扎著,哭泣著,卻很快把頭扎她懷里安靜了。
出嫁的前一天,嫂子奉了娘的旨意,口授秘傳。她把他的手摁在自己暄騰騰的乳房上,摟著瘦骨伶仃的他打了個滾兒,他就到了她身上。接下來一連兩天都是這個戲碼兒。她明白他,沒人灌他,酒也沒有招惹他,是他自個兒把自己灌醉的。她迷戀他傻傻的樣子,不喝酒十分沮喪,喝醉了就瘋狂地蹂躪她,咬她的乳頭咬得她幾次差點叫出聲來。一次又一次,翻上翻下,他甚至是醒著的,或者是半醉半醒。他醒時會哭泣,她給他擦淚,把他摟在懷里。她像哄兒子一樣,輕輕拍打,直到他睡著。她比他大七歲,上天派她來為他開蒙。
要是祖母不打開門,不放他出去,要是日子一直那樣過下去,該有多稱心??!穗子每天靠著這些回憶睡去醒來,她會笑自己,會哭自己。你啊,你還不如個苦命的蓮二嬸,笆斗二叔到底是陪了她十來年呢。一會兒她又生起氣來,半夜里打來一盆冷水使勁擦洗。你、你、你啊,你就是個沒羞沒臊的,這才等了多久,就想男人了?
那天穗子分明聽見家里來信了,是不是周家的男人要回來了?一顆心慌張得差一點從喉嚨里跳出來,她等了好半天沒動靜,她害羞,不敢使急去打問。一直挨到晚上,伺候一家人吃了,洗了涮了。她攏攏頭發,特意燒了一盆熱水要給祖母洗腳。祖母晚飯只喝了一碗雞蛋穗面湯,只字不提信不信的事兒,反倒是唉聲嘆氣地鬧起病來。祖母是個愛操心的人,雖說家里大小事務無須她親自操持,但哪件事兒不過她的心,她睡覺都不安穩。她極少生病,偶爾受了風寒,頭上勒條毛巾照樣做事情。
穗子要給她摁摁頭捏捏脊,她堅決不肯,只是蒙了頭躺著。她看見穗子站在跟前,也不和她說話,胸口仿佛微微地壓抑著抽動,一下一下地,讓人覺得她在哭。穗子的心也沉起來,回到自個兒屋看見拴妮子在對蓮二奶發脾氣,鞋子襪子扔了一地。平時穗子見她這樣,會想盡辦法把她逗笑。今天因為心里有事兒,便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拴妮子看看她,又看看蓮二奶,小嘴一撇便哭了出來。咦?小小閨女兒,還會耍兩面三刀。乖起來像個招財娃娃,發起脾氣來就是個現世的哪吒,能把人作死!動不動就說,你走,我生氣了,你們誰都不能跟著我。真不知道她打哪兒學來的,她還那樣小。
蓮二嬸把她抱到院子里去了,穗子待在屋子里,一時想不起來該干什么,就坐在床沿上發呆。想想蓮二嬸,她這些年可是咋過來的?她的丈夫是自個兒走失的,蓮二嬸閑了就念叨。晨起他去地里掰苞谷,晌午頭她去給他送飯,搟的他愛吃的蒜面條兒,還特意煎了兩個雞蛋荷包。一晌的工夫,兩畝地的苞谷他都掰完了,整齊地堆在地頭的壟溝里。兩畝地,從天蒙蒙亮干到正午,真不知道他咋恁大勁??墒巧彾鸷傲藥茁暥己安粦?,人不知去了哪兒。把苞谷地走了幾遍,直等到太陽西斜,家里地里都找遍了也沒見到人影兒。笆斗二叔從此離奇地消失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蓮二嬸嫁給周笆斗七八年了,樣樣都好,就是養不住孩子。生了個兒子未滿一歲,突然就得了怪病,上吐下瀉,一天都沒撐下去,都說是翻腸子翻死了。蓮二嬸哭得要投井,笆斗二叔黑天白日看了她半年,這半年里,他讓她肚子里又懷了個孩子,她這才慢慢活過來。蓮二嬸第二個生的是閨女,笆斗二叔也不嫌棄,整日連下地干活都背在背上。小閨女兒生得齒白唇紅,人見人愛。七歲上被姥姥家接走避暑氣,一個人在門樓子里踢毽子。她猛地一仰頭,鼻血突然箭一樣從鼻腔躥出來,噴紅了半扇大門。待家人沖過去抱在懷里,人早就斷了氣。蓮二嬸這回倒是不死了,她說,這是我的命!我前世一定是作了孽,今世是被小鬼拿著了。她從此不再提孩子的事兒,盡心竭力伺候笆斗二叔和笆斗二叔的娘。笆斗二叔是個好人,待蓮二嬸好,兩口子結婚十來年嘴都沒拌過。他是個獨子,爹死得早,娘是個瞎子。
笆斗二叔丟了,他娘整整沒黑沒白地哭了大半年。蓮二嬸好吃好喝伺候,日日哄孩子一樣耐心,絲毫都止不住她的哭泣。轉眼就到了臘月天,夜里蓮二嬸半夜起來給婆婆換磚頭——冬天太冷,婆婆身上火氣少,她做飯的時候就在灶膛里熥幾塊磚頭,用布包了給婆婆暖腳——半天聽不見婆婆的聲息,伸手摸摸手腳,都是冰冰涼。她嚇壞了,坐在死人跟前哆嗦著哭到天蒙蒙亮,才哭著出去喊人。
周啟明祖母招呼人做了棺材和送老衣裳,幫著發喪了。過了“頭七”,周老太親自上門把蓮二嬸喊到家里來,說她家這陣子事情多,讓她搬來幫著做些家務事。不等蓮二嬸說話,她就說,床都給你安置下了,晚上過來陪我,給我做個伴兒。周老太實則是怕她一個人日日夜夜地哭,眼看著過不去。不容分說,就拽著胳膊接了過來。
蓮二嬸家的地,周老太也著人幫著種幫著收,打了糧食換了錢,分文不少讓她收著。
蓮二嬸過去常來走動,周老太喜歡她。溫溫柔柔的,沒有那么多話,是個有眼色頭兒的女人。這才幾年,生生被煎熬成個活死人。幸虧周老太接納了她,否則她孤身一人,當姑子都找不著廟。娘家雖然隔不上十幾里路,可家里只剩下哥嫂,除了來借錢,一年上不了兩回門。嫂子每回接了錢,屋子都不肯走進半步,她嫌妹子不吉祥。全村的人都嫌棄她不吉祥,把一家人都克死了。周老太不嫌棄,讓蓮二嬸跟著她一個屋住。穗子自從嫁過來就當蓮二嬸是啟明家里的一口人,生了拴妮子,祖母就讓蓮二嬸跟著住了西屋。那蓮二嬸稀罕孩子,把個拴妮子精養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大聲哈口氣都怕孩子化了,一句重話都不肯說。
穗子心里嘀咕著來信的事兒,又聽到祖母在隔壁咳了幾下,正一心掛兩腸呢,便喊蓮二嬸,讓她趕緊到隔壁房歇息,囫圇著把拴妮子收拾著將就睡了。她幾乎一夜睜眼不眠,五更天好不容易迷糊了一會兒,卻又聽見慶凡開始嘩嘩掃院子了。她急忙忙洗干凈手臉去幫祖母和蓮二嬸做早飯。偷眼去看祖母,竟然一如往常,不焦不躁,不喜不悲。
吃完飯慶凡去菜園地澆水去了,穗子遲了好大一會兒,方找了個借口跟去了菜園地。這二人平時是從不單獨在一起的,孤男寡女的,避嫌。
雖說慶凡是祖母收養的孩子,但祖母就是把他當成周家的親孫子。他比啟明大五歲,按排行是家里的老大。祖母著急抱重孫子,早早給啟明娶了親。她的想法或許沒錯。當年丈夫念了書,心念野了,只給她留下一個獨苗兒子。她那兒子也是被自己逼著成的婚,盡管娶的媳婦是個不支事的,可是接連生了倆兒倆女,讓她心里稍感安慰。后來兒子也出去念書一去不返,把孫子給她留下,也算盡了孝道。周家這些年就是這樣傳續著。這是命。
二弟啟明都娶了,按說老大慶凡是該成家的。慶凡長得周正又踏實能干,十里八村都知道周家老太太疼這孩子比親孫子都親,說媒提親的排著隊。祖母各種辦法都用盡了,他就是不愿意娶。祖母比誰都清楚,是她害了慶凡。當初啟明娶穗子是哄著娶的,怎么逼他都不肯去接新娘,只好讓慶凡去穗子娘家謊稱啟明生病,讓慶凡代啟明接的親。結果啟明娶了媳婦沒幾天就跑了,慶凡心下就落了病,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雖說他也是被奶奶逼著去接的親,可合起伙子騙人這種事兒,是心里一塊結不住痂的疔瘡,帶到墓穴里都挖不出來。這事兒怎么說呢,其實祖母心中比慶凡更悔恨,她時不時半夜哭醒,跪在院子里禱告:“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你幫幫我,幫幫我們周家吧!我做了這事兒,人前人后說不起嘴??!我當初收養了慶凡,讓他改姓周,說是當親孫子一樣疼,我卻偏了心。穗子當初要是給了慶凡,重孫子怕是滿院子跑了。啟明逃走也是被我害的,老天爺就是懲罰我??!”她將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有一晚穗子撞見,嚇得差點失聲尖叫,繼而發現是祖母,又驚詫不已。穗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祖母滿滿的憂心,全都是為了她。
穗子到了菜園地,慶凡才剛剛澆了幾畦茄子,正彎腰在地頭朝辣椒地里改水。他澆地不是像別人家一棵一棵地澆,那樣澆不透,而且水分揮發得快。他是一畦一畦地澆,讓水從地頭流到地尾,把整塊地都浸透。雖說掏力大一點,但種出來的菜吃著就是不一樣,格外水靈。拴妮子卻笑他傻,看他光著脊梁一桶一桶地用轆轤把水搖出來,再一桶一桶地把水倒進菜畦里,拴妮子就朝他喊,臭大大,你再搖會把井水搖干的。她自己呢,卻在澆了水的菜畦里渾蹚,就算摔個屁股蹲兒也不怕,反正衣褲早濕透了,反正大大是會把她擦干凈,然后用自己的褂子裹了,托在胳膊彎里抱回去的。
今兒個拴妮子跑哪兒去了呢?
穗子遠遠地咳一聲,清清喉嚨,問道:“這拴妮子哪兒去了?”仿佛她是為找她來的。慶凡起身直直腰,也不朝穗子看,只說:“跟蓮二嬸去河沿樹棵子那兒撿爬叉皮去了?!薄麄兡堑貎旱娜斯芟s蛻叫“爬叉皮”。穗子彎腰拔了一會兒草,看見了慶凡脫在草叢里的布衫子,就順手撿了,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皂角。家里的后園子里有一棵比大人的腰還粗的皂角樹,全村的人都討去洗衣服。菜園里總是放著一個大瓦盆,祖母放的,指不定會派上什么用場。穗子從慶凡搖上來的水桶里接了半盆水來,嘩啦嘩啦地揉搓起來。壯年男人的腦油大,領口子上總是磨得黢黑油亮。她洗得漫不經心,一邊洗一邊舉起來對著太陽照一照,臟衣裳很快被照得白花花的了,再伸過去盆子接起一桶清水,漂洗干凈。衣服就隨便搭在哪一棵茁壯的茄子棵上。祖母總是說,草木上曬出的衣裳有草木香。而且綠葉子上曬干的白衣裳格外白亮。兩個人并不多言,誰都當誰不存在似的。
洗完了衣裳穗子該走了,可她不走,又從喉嚨里咳嗽兩聲,說道:“哎,我問你個事兒?!睕]人在的時候穗子什么都不稱呼,依著啟明她得喊他“哥”,可依著年齡她比他還大呢。
慶凡也不抬頭,也不看她,只是說:“嗯?!?/p>
穗子說:“昨天家里收信了嗎?”
慶凡支吾了一聲:“沒見著?!?/p>
“奶奶沒讓你念信嗎?”
“沒?!?/p>
穗子疑惑地咕噥:“我燒鍋的時候咋就好像聽見有人送信來著?!?/p>
慶凡仍是不看她,回道:“我沒見著?!?/p>
穗子盯著他追問:“別是有啥事瞞著我?”
慶凡的頭差不多埋到田埂上了:“我不知道,你去問奶奶好了?!?/p>
穗子見他把事兒推給祖母,知道啥事兒也問不出來。她嘆了一口氣,瞪了他一會兒,恨恨地扭掉兩個又圓又大的紫皮茄子,心說,哼,你就活活是奶奶的狗!我可不就是個外人嘛!你那耳朵,就只聽得見奶奶一個人的!她把茄子放在地邊上,摘一把豆角,又尋出那把奶奶用廢了的大鐵剪子,嚓、嚓、嚓剪了幾把韭菜,臨了又在井沿邊上掐了一把石香菜葉子。慶凡偷眼看著,知道中午要吃撈面。
做撈面是穗子的拿手活兒。她早晨把面和好餳上,晌午頭才揉面搟面,要使勁揉好大一個時辰。穗子能在一張大案板上把面搟成一個薄而均勻的大圓,用長搟面杖挑起來看,對面能照見人影兒來才行。不寬不窄地切了,整齊碼放在鍋蓋上,分明就是一鍋蓋潤白的玉。茄子豆角在炒鍋里燉得爛熟,韭菜隨著面下鍋煮。面熟了撈起,在瓦盆里備好的井拔涼水里過一趟。石臼里搗爛的蒜瓣和石香葉早用香油拌好了。祖母規定的,頭一碗必須是家里主事兒男人的。慶凡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穗子知道他的口味,第一碗不放熬菜,只放蒜汁。第二碗才加茄子豆角澆頭。這撈面慶凡一口氣能吃三大海碗,百吃不厭。
慶凡今兒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想起那面來甚至有點反胃。他望著遠去的穗子的背影,眼睛濕漉漉的,恨恨地朝壟溝里吐口唾沫,大聲地罵了一句:“啟明你真渾??!找個這樣的媳婦你不要,你還能找個仙女兒不成!”他是真生氣,眼珠子血紅。
昨兒晚上祖母點上燈讓他念信,信是啟明寫的。祖母對著天拜了拜觀音,老的少的活著就好。但剛念完了平安,慶凡卻磕磕巴巴念道:
懇求奶奶允諾,孫子不孝,我不能和一個不識字、且裹了小腳的女人一起過日子。仗打完了我也不會回老家的,我要跟著爺爺繼續鬧革命。我堅決要和穗子離婚,不離婚我就不回去見您。奶奶您疼我希望我好,望您允準孫子的請求。
您最疼愛的孫子啟明祝您長命百歲!
另,再懇請奶奶一件事,我與穗子離婚后,您盡可以再為她找個人家嫁了。馬上就要解放了,新社會新政府,婚姻自由。穗子還年輕,一定要給她備一份好嫁妝。就是家里的土地也可以分給她一份。
啟明又及
祖母愣了半晌,拍著床沿哭罵道:“不孝子孫,從死老頭兒那兒開了先例,底下的個個有樣學樣,跟他那死爺死爹一樣的壞坯子。老天爺啊,俺們到底作了啥孽,咋就這樣報應俺們??!”
她說“俺們”,讓慶凡心里有說不清的滋味兒。連上奶奶、嬸子、穗子,這一門三個守活寡的,算是個什么事兒??!
慶凡陪著祖母落淚,祖母哭夠了,叮囑慶凡:“這事無論咋樣先不要讓穗子知道??蓱z的拴妮子還沒見過爹,可憐的娃呀,命咋恁苦!我老婆子就是拿繩捆也得把個天殺的捆回來!”
那一陣子家里人變得神經兮兮的,精明能干的祖母神情越來越恍惚,屋里的光線不好,照不清她的臉,只照到地上凳子前一雙三寸小鞋。她坐在大堂的對子春凳上細細撫摸,那是早好多年間她帶過來的嫁妝。那時候青蔥似的嫁進周家來……過往雖說都已支離破碎,但她常常神游其間。任誰來說話都是說了半截了,祖母才癔癥過來,嗯啊地答上兩句,又縮回身子發起呆來。歷來不管事的啟明娘似乎也覺出了異樣,日日把自己關在禪房里,越發寡言少語。庭院里開敗的桕樹花落了滿地,從門里傳出的木魚一聲接著一聲,催得過路人心里發慌,腳下緊著捯騰。過去給婆婆送飯是穗子的大事兒,一刻都不能耽誤?,F在給婆婆送飯,穗子突然有點說不出的煩惱,你天天吃齋念佛不就是為了保佑家人嗎?現在家里這個樣子,哪怕你吱一聲,也算我沒白白孝順您吧?過去那么好聞的供香味兒,現在穗子覺得嗆得人不能多待。穗子想著,突然把碗往地上一放,捂著臉跑出門,趴在柱子上哭得嗚嗚咽咽的。
慶凡是個知情人,但一個字都不能露出來,對誰都小心翼翼,只顧著死命干活,飯也不少吃,卻日漸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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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6期

邵麗,女,1965年生。著有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量》《我的生存質量》《金枝》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入選《收獲》《十月》《揚子江文學評論》等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黃河故事》獲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并曾獲《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國外?,F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河南省文聯黨組書記、主席,河南省作協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