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2年第11期|張軍:夏天悄悄過去(節選)
小編說
都說紅顏禍水。村里最漂亮的女人沙大美被她老公一刀捅死了,可接到報案的派出所民警張光榮卻下意識地讓兩個最不該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字脫口而出:“活該!”這女人到底有多不招人待見,才能讓一個老警察說出這樣的話?禍從口出,張光榮的麻煩也隨之而來,沙大美的老爹從此跟他杠上了。夏天悄悄過去,殺人兇手依然在逃,張光榮和沙家的恩恩怨怨又該如何了結?
夏天悄悄過去
- 張軍 -
一
墻角那塊被眾多屁股打磨過的磨盤石從“大角水塔”陰影里走了出來,暴露在午后兩點多鐘暴戾的日光之下。洳口小鎮仿佛懨懨入睡,四下闃靜無聲,到處彌漫著北方鄉間夏季午后常有的慵懶氣息。
小鎮的一處神經末梢忽然被觸動,準確位置是廟兒街一號——從“大角水塔”朝前數,第三橫街,右首第一家院落。洳口鎮最熱鬧的地方不過是兩條十字交叉的老街,老百姓管兩條街的交會點叫“大角”,“大角”一隅矗立著一座纏滿爬山虎的老水塔。這處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水塔高出周邊所有建筑和樹梢,雄
視著整個小鎮,因此成為小鎮地標性建筑。
由這個院落引出的騷動和不安源自沙老漢慌亂奔忙的腳步聲。爬山虎織成的綠毯掛到了水塔脖頸,它俯瞰著這個張皇失措的老人。老人踉蹌到“大角”,一個趔趄撞翻了把角的菜攤兒,一個掛滿白霜、矮墩墩的冬瓜滾到了滾燙的柏油路面上。一方藍色無紡布涼棚被熱風鼓蕩得展開四翼,像一只欲沖天而起的大鳥。涼棚之下,從瞌睡中驚醒的女攤主愣愣地看著這個倒地的老人。
那一刻,鎮衛生院的救護車哎呦哎呦叫著,屁股卷著一團塵土,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快跑??!快啊,快啊,晚一會兒我閨女恐怕就不行啦!”他從地上劃拉到跌下鼻梁的眼鏡,往臉上胡亂一扣,忙不迭跪在地上,朝著慌慌張張的車屁股連連作揖。
閨女沙大美垂在他臂彎時,臉已經是接近死亡的鐵青色,這種臉色讓人害怕。一個核桃般大的血窟窿開在她胸口月白色罩衫之上。那個恐怖的窟窿像個小魚嘴兒,噗噗向外吐著細密的血泡。他抱著閨女感覺像抱著一塊冰?,F在,那種冰涼的感覺仍一捏一捏揪著他的心,讓他在太陽底下瘋狂地打著擺子。
外孫棍兒跑進院子時,戲匣子里正播著單田芳的評書《水滸傳》。棍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向他報告:“姥爺!我媽和我爸又打起來啦!”沙老漢將音量擰小了些,剛聽清,又調了回去。
他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他總是沉一會兒才趿拉著鞋,穿過一條窄窄的胡同,趕到他們那個院子。每次,宋春生總是秤砣一樣蹲在地上,而閨女,洗臉盆、胰子盒、爐子蓋……但凡能弄出響聲的東西她都要搞出點兒動靜,來向宋春生示威:臉盆子摔在地上,宋春生一哆嗦;茶缸蓋子啪地合上,宋春生又一哆嗦。他去,還是不去;去得早,還是去得晚,都不是緊要的事。
棍兒對姥爺的無動于衷表示不滿:“您去看看吧,我看見我爸杵我媽的媽媽兒了?!彼未荷虻漠斎徊皇呛⒆拥睦牙?,孩子姥姥早已過世,漁陽方言管乳房叫“媽媽兒”。棍兒不知道左乳底下就是要命的心臟,只知道那兒是自己小時候吮奶的“媽媽兒”。棍兒還沒有看到,爹手里握著一把刃不是很長、但足夠鋒利的宰羊刀。他只看見媽媽緊跑了兩步,然后突然重重地摔倒在門口。
離大老遠,沙老漢就聽見了姑爺的哭聲,這哭不是好哭,他的心忽然沉了底。宋春生在院門內抱著閨女軟丟丟的身子,大美一頭散亂的頭發垂在地上,向后扯著她那張慘白的臉。宋春生拍著她的臉,大美大美急切地叫著。
“你怎么她啦????”宋春生沒回答老丈人的問話,甚至根本沒注意他的到來,抹了一把臉,將沙大美放到了地上。
閨女一到自己懷里咋就不行了?宋春生就是在他絕望又慌張的一刻跑走的。
你這個白眼狼!他沒想到入贅的姑爺竟然對閨女動了刀子。他帶著腦中僅存的一個念頭,離開了那個亂哄哄的現場。
沙大美當然也沒料到宋春生敢對她動刀子。要不,她不可能挺著胸脯向他身上湊,還反手抽了他一個嘴巴。那巴掌力道十足,讓宋春生捂著臉在地上蹲了半天。他呸呸往外吐著血唾沫時,沙大美嘴角還撇著一抹冷笑,她以為這個男人又草雞了。宋春生驀地從地上竄起時,沙大美見到了一張陌生的、恐怖的臉。
即使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時刻,宋春生也沒喊出半句話,這只紅了眼的“公羊”低頭撞向大門口——門口過道的墻縫里插著一把宰羊刀。
事后,八歲的棍兒作為唯一的目擊者,以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有的鎮靜先后回答了警察的提問:“我媽不要我和爸爸了?!闭f完這句話,棍兒撇撇嘴要哭,“我媽讓我爸宰羊,我爸不去,他們就吵了起來……我看見我爸杵我媽的媽媽兒……”棍兒向蹲在他身邊的警察敘述這個過程時,不知所措地抱著一只黑山羊的脖頸。
二
距派出所不足千米的一段路程,沙老漢感覺像是走過了一個世紀。他顧不上回答女攤主關切的詢問,慌亂過了“大角水塔”,又向北走出幾十米遠,終于到了洳口派出所已經被曬得發白的兩扇藍色大鐵門前。
老人一個前撲,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貼在了門上,隨著鐵門被擂響,他一路含混在嘴里的聲音終于喊了出來:“救人??!殺人啦!”鐵門波浪般起伏,隆隆的聲響像從天際滾來的一串串悶雷。
兩扇鐵門嘎嘎叫著從里面拉開,開門的是聯防隊員謝總管。老人見到謝總管,鉚足力氣朝他喊道:“宋春生把我閨女給捅啦!跑啦!你們快去抓人??!”
此時,張光榮一臉迷瞪出了宿舍,趴水池子上沖臉,這一嗓子讓他打了一個怔,他瞪圓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問:“啥?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老人似乎已將全身的力氣耗盡,有氣無力地又重復了一遍。張光榮往自己黑胖的臉上又潑了一捧水,下巴上濃密的胡茬滑稽地掛了一層水珠。
“你是哪個村的,你閨女叫啥?”
“我就是街上的,我閨女叫沙大美?!?/p>
洳口鎮政府設在洳口村,村鎮合一,本村人都說自己是“街上的”。張光榮雙手又掬了一捧冰涼的自來水,往臉上一撩,又一抹,嘴里咕噥:“我說呢,咋看著有些面熟?!?/p>
“啥?你說啥?”老人沒聽清,對他的自言自語很不滿意。
張光榮不屑向他重復,脫口而出一句自己也沒想到的話:“死了活該!”
這句話分量十足,一下就將這個可憐的老人揳在原地。
三
白凈臉細高挑兒的米樂正斜倚著值班室的門框,看著院中的情景?!八懒嘶钤??”他以為自己聽岔了音兒,嚇得不覺站直了身子。他有些發蒙,連他這個剛入門的新警也覺出了師父對待百姓態度的不妥。這是多么大的仇???至于嗎!要是他崇拜的畢波師父在場——盡管畢波不是所里為自己指定的師父,他也喊畢波師父,對自己的師父張光榮,他反而叫不出口——定是跑不了的一通奚落:“瞧,又犯愣子了!”
沙老漢盯著這個警察一張黑胖的臉,愣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叫什么?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告訴我!告訴我!”他繞過水池子,向水龍頭前的張光榮撲來。
米樂見事不好,跨步上前,一把扶住老人,朝身后喊:“謝總管!謝總管!快找挎子鑰匙?!敝x總管如夢方醒,跑回值班室,轉眼拿著車鑰匙又跑回院子。
張光榮下巴掛著水珠,跨上挎子,米樂騎在他的身后,謝總管撲通跳進挎斗。馬達在院內轟響。溜了嘴的張光榮不置一詞,挎子屁股后頭冒著黑煙,迅猛躥出派出所大門,過了“大角水塔”一路向南。
張光榮在車上板著臉,甩頭說:“我就知道,早晚有這么一出兒,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彼孟裨跒樽约洪_脫。他瞇縫著眼睛,頭發全部向后倒伏,露著齊刷刷的發根,鉆進警服上衣的風將他后背鼓蕩成了一面風帆。米樂和謝總管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只有挎斗上松了螺母的備胎呱嗒、呱嗒回應著他無力的解釋。
圍觀群眾閃開了一條路,張光榮瞟了一眼鎮衛生院大夫敷衍的動作就知道人已經不行了。群眾紛紛向警察指著洳口后山:“宋春生跑了,朝山里跑了!”米樂回望,他們所指的方向是燕山余脈連綿不斷的群山。
米樂往院里擠的時候,后背將貼在門上的一張福字蹭了下來,他將耷拉下三個角的福字一掌又拍了回去,待看清這張褪了顏色的福字時,猛然發覺:這個院子他來過!大概三個月前,還是春天時節,他和張光榮一起來過。
那是一個月黑天。那天傍晚,洳口村治保主任馬大嘴頻率很快地倒換著兩條長腿,跑到了派出所。他神情緊張地對張光榮說:“沙大美和拐子姚剛跑了,我攔不住,這會兒恐怕已經到了縣汽車站?!?/p>
張光榮瞧著他,不說話,那吊兒郎當的神情分明在說:這種事和派出所有啥關系?
馬大嘴看他心不在焉,明白自己該說重點:“姚拐子可是在取保候審期間呢!”
這話一下就和張光榮掛上了鉤,他警覺了一下,馬上又塌下了眼皮:“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姚剛的保證人,這事你得負責?!?/p>
“老天爺!我不是跟你說閑話呢,我是跟你報告呢。誰也不是嚇大的,別指著我負啥責任!”
張光榮白了他一眼,拉上米樂,三人騎著一輛挎子奔縣城。他們搜尋了長途汽車站的角角落落也沒見到人影。候到末班車離場,張光榮大手一揮,三人打道回府。法律規定:取保候審期間未經批準不得離開居住地。等他回來再跟他算賬。
馬大嘴一路嘮叨:“宋春生這個活王八還不知道呢。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出事!不行,你們得出面……”
張光榮不客氣地戳穿他:“你哪兒是關心姚剛跑不跑,你是怕宋春生奓刺,把你和沙大美的事給捎上吧?”
馬大嘴急了:“你可別瞎說!我哪兒得罪你了?盡把臭狗屎往我身上抹!”
張光榮針鋒相對:“那你讓我們出面是啥意思?又給我整一頭瞎驢騎!告訴你,只要沒發生案件,就與我們無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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