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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江文藝》2022年第5期|蔡測海:崇山·峻嶺
    來源:《湘江文藝》2022年第5期 | 蔡測海  2022年11月15日07:55

    蔡測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龍山,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湖南省作協名譽主席,文創一級,曾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地方》《家園萬歲》等。作品多次獲全國性文學大獎,并譯成英文、法文、日文等多種文字。

    崇山·峻嶺

    文/蔡測海

    崇山是崇山,峻嶺是峻嶺。兩處地名。一南一北,那個時候,騎馬要跑七天。過兩條大河。

    很早的時候,我動了念頭,想去崇山,走峻嶺。真要行動,我得經歷五千年,行走大小幾十個王朝。瘟疫,戰亂,洪水,大旱,滅國。我還需爬過文字的山河,直到甲骨文,到結繩記事。肉生厚繭,沒齒落發,做一件遙遙無期的事,事未成,身已死。這個念頭慢慢消失了。遠行的念頭都消失了。門前就是一條小河,有時想去河里泡一泡,只是聽水響,聽著聽著,下河的念頭就消失了。然后又有了下河的念頭,那些念頭又再消失。念頭像河里的魚,當它消失的時候,是潛藏在深水處。

    有大魚,潛為龍。不改衣著,龍鱗也是魚鱗。大魚,那時叫鯀。某個念頭,取個名字,成人事,沒來得及取個名,就水泡一樣,失落水中。

    鯀一路下潛,隱于崇山,世稱崇伯。那位進山砍柴的人拾得一塊銅,上面有字符,他說得了仙符,讓我認。我只讀出蟲伯二字。別的字符筆畫殘斷,又是古體,全不認得。認不得那些字符沒關系,交給考古研究院,那里的人有大學問,他們認得所有古體字,他們能講清古往今來的大事小事。是考古研究院的院士們發現了古代,沒有那些院士的歷史還能叫歷史嗎?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會摸骨相術,說三星堆那個大銅人是色目人,來自波斯。他們當中又有一個人,會用鼻子嗅出各種金屬的味道,他嗅出那大銅人的氣味,那銅礦來自非洲一個古老的礦坑。為什么不在安徽的銅陵或者貴州的銅仁取礦煉銅?要去遙遠的非洲取礦?唯一的解釋,那時國家就有資源意識,留下自己的銅鑄錢,江山萬代,不斷鑄錢,銅沒了,錢就沒了,影響財政。那時的馬,是紙剪出來的扁馬,有單翅,會飛,還不吃草,是很好的運輸工具。紙飛馬馱礦石回來,飛過埃及,飛過長安城,飛到四川盆地,從半空卸下銅礦石,落在三星堆的煉銅爐里,化成銅水。象牙化石會從煉銅爐里自己跳出來,它想還原成一只大象,回到非洲,對象群講它的經歷。如果那樣,它不再是一塊化石、一根象牙、一頭大象,它是象群中的一位象院士。

    砍柴人拾的那塊銅,是青銅,崇伯二字清晰可見。崇伯就是鯀,兄弟二人,他是老大,居崇山,故稱崇伯。人從山姓,為崇氏。鯀生禹,這對父子,是在水患當中度過的。他們父子所處的年代,洪水滔天,那個時候,立國簡單。黃帝在太陽出來的地方擺一塊石頭,在太陽落土的時候擺一塊石頭,在南方插一根棍子,又在北方插一根棍子,最后在中間立一根柱子,就是一個國家了。東邊那塊石頭叫碣石,西邊那塊石頭叫昆侖。南邊那根棍子叫九嶷山,北邊那根棍子叫阿爾泰山。中間那根柱子叫中流砥柱,立于黃河之中。上古稱謂,又稱洪荒。洪水與荒涼。那時,只有兩種人,被洪水沖走的人和在逃離洪水的人。老娘被洪水沖走,兒子在逃離。丈夫被洪水沖走,妻子拖兒帶女逃離。上古離亂,編年史也亂??脊叛芯吭旱膸孜辉菏恳矒u頭。黃帝傳國于堯舜,堯舜使鯀使禹治水。自黃帝往下,生昌邑,生顓頊,生鯀,生禹。堯舜為黃帝一脈第八九代,晚生鯀禹幾代,后代權力再大,又怎使喚別人?砍柴人后來又在崇上拾得幾塊老銅,都有古體字,意義含混,不計時代,可任取其意。那時沒族譜,紀年方式也不一樣,人又特別長壽,玄孫子做太祖父的上司也有可能。

    黃帝,以五谷養天下,以百草治百病。以食藥惠民強國,以種植和養殖興盛世。到堯舜,豐衣足食且有余。余本為馀,食多有剩余。多余的可存私倉,也可上交國庫,以備荒年。堯舜圣明,天下盡堯舜之風,無碩鼠偷糧,《詩經》所寫碩鼠,是堯舜以后的事。正是堯舜之盛,天下洪水滔滔,黃帝傳國,只傳五谷、百草,這洪水的事原本歸共工氏負責。天地不仁,萬民遭殃。以堯舜圣明,不忍看天下慘相。帝子傳召,征百官治水。近水者不可用,怕水。居高地者不可用,不識水。七挑八選,選中鯀,黑大粗壯,身大力大膽大,又是黃帝一脈,帝心可依。帝子命鯀為治水特使,見官大三級,有礙治水者,先斬后奏。

    那時候,帝子的住處不是后來的皇宮,和一處廟差不多,只是比廟結實,石頭砌的。在石頭屋里,帝子對鯀說,這洪水,說來就來了,麥子稻子都被水沖走了,那可是依黃帝的種植法栽種的五谷呵,以后,又要吃草根樹皮了?洪水再漲,滅了煙火,又該茹毛飲血了。那么多人被洪水沖走了,人在高地哭喊,我在這里也能聽見,他們都是堯舜的百姓呵。使你治水,是治堯舜天下呵。

    于是溫酒,兩人各飲七七八八,醉意朦朧,鯀想說一句什么,話到嘴邊,又忘了要說什么,一直到死,那句話也沒說出來。天下一汪黃湯,自昆侖往東傾瀉。鯀觀水象,若牛羊脫纖繩出圈,馬掉籠頭,撒野不馴,任意泛濫,添黎民之苦,亂人之心,必壞我堯舜天下。鯀久未征戰,面對洪水,如臨大敵,徒生幾多英雄氣,誓與洪水一戰,這一戰,便是幾年。鯀治水大法,就是圍墻,攔截。把撒野的畜群圍在圈里,令其馴服。鯀征來十萬民夫,筑河堤,修院子。擔土抬石,鯀力大,以一當十。鯀所到之處,洪水退下三尺。水漲,堤高。堤高,水漲。三年、六年、九年,鯀治理的河流,都成地上河。俗名懸河。后有成語,口若懸河,出自鯀治洪水。九年治水,治出懸河,鯀無時不憂心忡忡。萬千生靈,懸于一線,懸的是堯舜江山呵!

    鯀提了銅錢,走上大河堤,那件隨身兵器,九年未殺敵,只斬洪水,三十幾斤的銅錢,瘦到十來斤,鯀身長九尺,已矬為七尺。九年治水,傷筋動骨,洪水吃銅也吃人。這大水,你進一尺,它退三尺。你退一尺,它進百里。任英雄蓋世,天下無敵,唯水不可欺。鯀邊走邊看,河堤很長,河有多長,這河堤就有多長,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這么長的河堤,真稱得上宏偉。九年造就大業,泥里水里,挑土抬巖,忍饑挨渴,一刻也不敢懈怠。日復一日,水漲堤高,堤高水漲,竟成地上河。是也好,非也罷,功也是它,過也是它。

    那個人沒被洪水淹死,在山上的巖洞里住了些日子,他來河堤上尋食物??吹贸?,他餓了很久,缺營養,臉瘦無肉,只剩一張臉皮。他是居庸族人,居庸族人吃得再好也是這個樣子,瘦得皮包骨頭。在巖洞里只能吃到野菜和山果,人就更像個居庸族人。山上也可撿鳥蛋吃,補充營養。他嫌鳥蛋腥味,寧可缺營養,也不吃鳥蛋,他來到河堤上,是為了撿幾條死魚,洪水消退,會有幾條魚死在河堤上,如果不被鳥鴉叼走,是會撿到死魚的。

    居庸人見了鯀,覺得來遲了,死魚再多,也是被鯀先撿走了。居庸人問鯀:

    鯀大人,你撿到多少死魚?

    鯀看了看居庸人,沒說話,一邊走,一邊看河堤。風雨消停,天高云淡,水流天盡頭。

    居庸族人撿到一條死魚,有五尺多長。他想喊鯀過來,幫他把魚弄走。又怕鯀過來分他的大魚。鯀已走遠,要喊他也聽不見。

    鯀查了幾處管涌,幾處蟻穴。河堤穩固,沒滔天洪水,大堤不會崩潰。大人,你在撿死魚嗎?剛才那個人,好像是對他說話。河堤上只兩個人,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那個人一定是同我講話了。那個人是居庸族人,身子單薄,沒征他修河堤,他像一頂枯葉糊的帽子,怕風吹走,怕雨淋壞。洪水來了,他往山上跑,洪水退了,他下山撿死魚。這個人,吃賑糧,吃堯舜粟米,不講堯舜話,只講居庸話,說居庸國如何如何好,地勢高,不怕洪水。那年,大水漲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齊南天門,就是不淹居庸國。人們挑土抬巖筑河堤的時候,那個人喊話,傻呢,還不如去居庸國。沒人理他,挑土抬巖,很忙。

    那個人又喊話,堵河圍垸,做了件大蠢事。這話傳到帝子那里,忽然覺悟,這人世間,有大聰明人,也有心懷天下的人啦。帝子從石頭屋出來,帶文武隨從幾十人,乘竹筏南巡,一路上,洪水勢大,岸上多是逃離洪水的人。幾處有炊煙騰起,卻原來是啄食腐尸的烏鴉。有幾次,帝子和隨從乘的竹筏,差點被巨浪掀翻。在河堤邊走邊看的鯀,見帝子一行由水上而來,半跪作揖迎駕。

    帝子上了河堤,四下打望,全是洼地。河在高處,一條懸河。帝子回鯀,九年時間,你就干了這個?一旦這河堤崩潰,萬千生靈涂炭,這就是謀殺。半跪的鯀,已是伏地,說臣罪該萬死。萬死難以謝罪呵。帝仁慈,不思萬民苦難,不忍刺死臣子。是洪水要殺我,這河堤要殺我,天下要殺我。鯀揮銅錢,割下自己的頭,又雙手拋擲頭顱于河中,水漲三尺。九尺身軀伏于堤上,化為巖石,補一處河堤。那石頭堅硬,作栓船石,經夏、商湯、春秋、戰國,又秦,又漢唐,那石頭并無磨損,叫萬年石,又叫斷頭石。那塊石頭后來沉入河底,那塊無頭龜形石,也叫萬年斷頭石,不再是鯀變成的那塊石頭。到大興旅游業的年代,那塊石頭改名“得來石”,石來運轉的意思。水邊峭壁,刻了個大大的禹字。本來是刻了鯀字的,那字難讀,于是鑿平,刻了堯舜人像。那一處河里魚多,全是大鯉魚,搞了個鯉魚爺,游客很旺。

    崇山,與天門相望,山連山,便是天子山。好山得好名。禹在崇山頂,眺望水勢,果然是天下無水不朝東。水由高走低,任其自流。天下水患,莫不是圍堵,因由如是,水天泄處必成災害,治水者,知水不可欺。鯀治水九年,敗在圍堵。

    有人來報,梟首而亡。頭未掛在樹上,隨流水而去。斷頭尸已化成巖石,楔入河堤,生成堤紋。帝子怒,鯀自覺功虧不治水,自刎于河堤謝罪。

    禹問母親,父親今年多少歲?

    母親說,你父親忌日即生日,正好三百歲。

    禹自忖,江河千歲不壽,人活三百歲是仙。

    帝子拾鯀銅鉞,青光如皓月,其刃鋒利。帝子一嘆,真乃好銅好器,如此重器,必長我堯舜精神,固我河山。帝子傳禹至石屋,將銅鉞交禹。帝子說,乃父得此重器,為黃帝所授,五代單傳,不銹不折。天下幸有鯀,顧念蒼生,與洪水廝殺九年。其功如半月,過如半月。功過是非,得圓月。乃父執此銅,交付予你,柄有溫熱,留青銅精氣。你再治水,想必天下無憂,制伏水患。

    禹遙望崇山,揖拜老娘,妻兒。召鯀舊部,治天下洪水。傳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加上這次與家人遙望作別,應為四過家門而不入。

    禹治水,三年而已。第一年,不見禹有動靜。率部屬從東到西又從南到北走了一遍。第二年,禹繪治水圖,繪五湖,繪九條河,河湖相連,通達四海。繞山脈,破頑障,引積水從流。到第三年,禹將治水圖分記二十塊樹皮,分發至二十處,各處聯動,自共工氏后,開始了一次重大的山河治理運動。

    禹治水而治天下,立夏國,建都于崇山,夏禹封大禹王,尊為崇伯。是年,舜辭帝位,隱九嶷山,染疫,死于蒼梧。政權和平交接,傳國傳德,得夏傳子,家天下八百年。百姓常憶堯舜。

    夏傳子,家天下八百年。一國之壽,真是不短。后來史書,只記禹治水患,未記那八百年間事。好像八百年不過一息人間煙火。蒼生脫洪水之困,人心思安寧,守日月八百年不變。后商湯之變,而周,而春秋戰國之亂,而秦統一天下,而漢唐,而往后改朝換代,哪個朝代也沒到八百年。人心不變,似以八百年為限。

    禹治水而治天下,立夏國,人人安居樂業,家家衣食手段。居庸人一連幾夜睡不著,星星月亮也扎眼睛,他爬到房頂上,拿根竹竿朝天上戳,想把星星月亮搗下來。他再不能到河邊撿死魚了。水不再亂,歸江河湖海,有哪條魚會那么傻?它偏要往岸上跳?說水不緊,魚不跳,水有寬處,輕松自在,魚就安詳。水的變化,對一個打漁人來說,是勞作,對于一個撿死魚的人來說,是煩惱,生怨氣。

    禹在石頭屋里,坐在那塊石頭上,那是舜坐過的石頭,帝子在那塊石頭上一定坐了很久,石頭變得光溜溜的。禹坐上這塊石頭,就開始想天下大事。幾個人分一頭殺死的野豬?多少人分山林田土?多少人在夏國?多少人在別處?一個男人要幾個女人?多少子女要一個父親?禹坐在石頭上想呵想呵,他至少要想出以后八百年,要多少個父親才能延續人間煙火。

    居庸國人在石頭屋外,擊石求見禹王。下人來報,說有一雷公嘴的人,屋外擊石求見。

    居庸國人見禹。禹見來人,只剩一張嘴臉。身如蛻下的蛇皮。來人不像是華夏族人。居庸國人跪在那里,仰頭對禹說話。他其實是站著對禹說話,因為矮如侏儒,禹以為來人一直跪著。他囁嚅些什么,禹一句也沒聽清。他從鯀治水筑堤講到禹引流歸海,講鯀勇武,講禹圣明。又講了天下憂患,匹夫有責。大概又講了水運國運這些大事。講居庸國地勢高,不會被水淹,華夏洼地,年年水淹,代代出治水狠人。他囁嚅一陣功夫,最后說到死魚。

    禹閉著眼睛,似聽非聽。忽然睜開眼,對左右說,這個人要吃死魚,弄兩條死魚給他。左右回話,回大王,大王治水治天下,水豐魚肥,河里魚多,岸上死魚不見,或有,也早被老鴉吃了。

    禹問左右,活魚變死魚就那么難?

    左右諾諾。

    這居庸國人是否還吃死魚,他以后如何吃魚,史書不記。后來的食譜上有臭鱖魚,是否來自那位居庸國人,不得而知。

    吃死魚的居庸國人,改吃活魚,突然跛腳,折崇山一木做拐杖,身如蟬翼,竟行走如飛。自嘆,天下之水,若一匙魚湯,崇山之木,豈是柴薪。

    砍柴人撿到的老銅塊,已有十幾塊,說不定哪天他又會撿到一塊老銅送到我手上。我對砍柴人說,這些老銅不值錢,那些字值錢,文物市場上,老銅上的字,一顆字一萬塊錢。一顆字,值你砍多少柴?砍柴人說,字是我撿的,柴是我砍的。那字再值錢,也不是我造的,不歸我。山里的石頭都變成金子也不歸我。我說,也不歸我,我不識那些字符,沒那學問。

    崇山只剩崇山,夏國都城,已是傳說。就連鳥獸蟲魚,草木山石,也只是后來的樣子。像三葉蟲,彎角蟲、飛龍,只存化石形狀。

    山中看山,山往橫生,不往高處長。上下短,腹背厚,像一個胖子。夏國建都崇山,山中的大胖子。胖如肥象,有福,國運好。形若瘦馬,國運衰。又逢五馬六猴,國之禍亂。那時的夏國都城,星月點燈,夜不是很黑。白天的市井,人愛往人多的地方擠,一個人在人群里穿來穿去,像只老鼠,或者像個跑堂的。那時街市沒有酒,沒有綢布,連豆腐也不會有,沒有鐵匠鋪和算命看相的。最貴的是肉和獸皮,一張獸皮可換三件樹皮衣,一尺肉可換一塊咸石。那些東西一直很貴,幾千年以后的街市上,肉食皮革,也不賤賣。禹走過街市,見了幾個大肚漢,一斗米的食量。這幾個人先是跟鯀圍水堵水,然后又隨禹治水引水,身大力大,治水有功。禹問幾位大肚漢,吃得飽不?幾位大肚漢回答,稟告大王,吃得飽。就是吃飽了沒事做。曬曬太陽,操一操心。大王哪天有事,要召喚我們兄弟幾個,我們每餐飯還是能吃一斗米。禹長揖而過,回石頭屋去了。

    再說那時出了個異人,名倉頡,身高與鯀比肩,有三只眼,識鳥獸蹄跡爪印,拜洛書,造字。畫石壁得彰顯,刻甲骨得流行,由此終了結繩記事。因形生字,得字生義。傳《周易》,諸子百家,詩詞歌賦。又得漢人蔡倫,造紙載字。一路浩浩蕩蕩,生生不息。自此,自堯舜,自鯀,自禹,自倉頡,天下分化,山河一類,文字一類。勞力者治山河,勞心者治心。

    夏國的國庫積滿獸皮。知天下出奇人倉頡,得奇物文字,此物萬年不腐。禹使二十匹良馬,馱毛皮獻與倉頡,換得一個禹字回來,細看,那個禹字越看越像自己,便制了禹字旗、禹字匾,招展于夏國都城。

    禹有一女,取名姒,聰慧。妻對禹說,昨夜有夢,一朵桃花入懷。妻有身孕,生姒。天生麗質,傾城傾國。姒十八未嫁,夢游峻嶺,遇一吹木葉少年,到羞時方醒。姒醒來,用木棍擺出個姒字來,禹見字大喜,對眾人說:早知我兒也會造字,就不必費許多獸皮和良馬了。姒又用木棍擺出幾個字——日,月,水,火,人,天,地,土,市,馬,牛,羊。禹叫銅匠記下,做成銅字。不用,只傳千古。

    一日,晨光中有大鳥臨窗。羽生七彩。姒同大鳥隔窗說話。大鳥說是從峻嶺那邊飛來的,要看看天下最美的女子。又說峻嶺那邊,鳥生七彩,女子穿戴白花。崇山美人,不圖百花穿戴,天生好看。姒問大鳥,峻嶺有吹木葉的少年,你可見過?大鳥未答,飛走,遁入天際。姒望著窗外藍天白云,怔了很久。她對最近的一朵白云說,我要和你一起去峻嶺。

    姒造的那些字,做成銅字,禹叫來那幾個大肚漢把那些字送到有人家的地方,叫派字。派字的地方就有了地名,有地名的地方就是夏國的領地。那些領地全是鯀和禹當年治水的地方。那幾位大肚漢都是和洪水拼過性命的人,他們幾個,后來都死在派字的路上。天下凍雨,在銅字上結出厚厚的冰,越壓越重,人最后就被壓死在銅字下面。他們也實在太老了,人老不經累,食量再大也沒有用,能一餐飯吃一斗米又怎樣?那一斗米的力氣終會耗盡。他們死在哪里,銅字就落在哪里,地名就安在哪里。那些人倒下的時候,他們的靈魂還在往前走。那些走失的靈魂再也回不到自己的骨骸,飄蕩在萬水千山。

    那位居庸國人,已經多年撿不到死魚,也就不去撿死魚,必只在家等死魚。那些捕魚的人總會拿出一兩條魚放臭,再送給他吃。吃飽死魚,他會拄那根拐杖飛一會兒,看一遍山河,追憶天下洪水時代。這個人不招蚊蟲,沒什么血,汗水有臭魚氣味。沒血的人,不會生病,瘟疫也不找他。洪水過后,瘟疫流行,人染疾無數,神農氏百草百藥,也難救治萬千生靈,這居庸人無病無災,一條拐杖,天上一下,地上一下,來去如影如風。夏家天下八百年,他和治水治國沒毛關系,只是吃死魚這事,流傳了八百年。居庸國也是他自己瞎編的,他是從一個部落逃出來的奴隸。那個部落里的人因為一場瘟疫死光了。他在柴房里一覺醒來,只見到處是死人,連那個使喚他的頭人也死了。頭人就像老虎,虎死不倒威,尾巴還會動。頭人沒尾巴,只拿眼睛威風,人不能動彈,眼睛還瞪著。沒什么動靜,他便慌里慌張地逃走了。他翻過幾座山,又折回去,見頭人還坐在那里,他找了塊獸皮給頭人披上,再過些日子,就要下雪了。他沒生病,也沒活八百年,耗盡一生不多的血,枯竭而死。他死在一塊石板上,像一條蛻下的蛇皮。旁邊長出一種草,多肉植物,叫曬不死草,搗爛能治燙傷。

    居庸國人離世的最后日子,找了些樹皮,每天畫一些□□,他說這叫字框,裝字用。像竹筐,可裝糧食。到他死的時候,他畫了八千多個字框。直到今天,有寫小說的人還在用字框。

    姒的字沒舍得裝進字框,她帶了幾顆銅字去峻嶺,去訪夢里吹木葉的那位少年。憑崇山木杖,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大家閨秀尚不可徒步,帝王之家女子,又哪能拄拐遠行?路途遙遠,車馬緩慢,路上走了五十多年,修了幾回車,換過幾代馬。人到峻嶺,已是老嫗。夢里吹木葉的少年,已成吹笛老者。談婚論嫁,人生一季節,說過就過,五十多年,都讓車馬誤在路上了。峻嶺多桑樹,家家養蠶,抽絲織帛,又人人會挑花繡朵,男人會染絲紡織。姒到了這桑麻之地,自是歡喜。學織練繡。又三五年,姒習得織繡藝,帶了蠶種桑苗,一路種桑養蠶,傳授技藝。一年一新蠶,回到崇山,已兩百多歲。其時,禹已鑄成銅像。天佑夏國,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桑麻茂盛。

    崇山地肥,桑樹插枝成林,蠶大絲好,織帛比峻嶺那邊好。姒死后,葬于一桑樹下,墳年年長大,成一座山,名桑陵。

    又幾百年,夏傳子,家天下至桀,已八百年。時有天象,天狗食日。有識天象的,說夏國將亡。桀說,民如太陽,太陽不亡,我夏國怎么會亡?桀好美色,以百丈絲帛取得美人妹喜。妹喜愛聽裂帛之聲。桀命人撕帛,裂帛之音不絕于耳。費絲之多,種桑人苦不堪言。這撕帛猛于洪水,還不如同夏國一起死了。

    說話間,已是商湯。夏國八百年壽。

    那位進山砍柴的人說,山中風起,可聞裂帛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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