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11期|郭雪波:庫倫河上的冰雕(節選)

郭雪波,男,蒙古族,1948年生。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青旗嘎達梅林》《蒙古里亞》《諾門罕之錘》《山之巍峨——林則徐傳》《搖籃旁的額吉》等;中短篇小說集《大漠魂》《大薩滿之金羊車》《狼與狐》等十余部,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廣播?。?、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臺灣第十八屆“聯合報文學獎”中篇首獎、第十九屆香港“十大好書”獎、“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秀作品獎”。曾獲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授予的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
責編稿簽
庫倫河上的冰雕是一座具有象征意義的愛的冰雕,紫衫僧也是愛的化身,他們在不同的時刻給予了不同男孩成長力量,他們的愛讓孩子們升騰起無盡的溫暖和對知識的向往,最終對其人生也蔓延出無盡的變化,因為書承載著時光和夢想的重量。當熊孩子事業有成來書店還債時,這一刻包容了人事和言說,也包容了過去和現在,從而完成了語境上愛的合圍,正可謂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郭雪波以詩意蓬勃的語言穿行于兒童世界,建構了一座愛的冰雕,也譜寫了一首成長的史詩,這錦繡傳神之筆,深具精神能量和文化力量,使這個短篇變得熠熠生輝。
—— 安 靜
天邊的晚霞,遠看著像是草甸上著了火,紅得迷人。我的眼睛似是被灼痛了。
腳下的庫倫河冰面,也似乎被點燃,整條河就像是從那個火團里逃出來的一條長蛇,曲曲彎彎地燃燒。這景色,詭異得令人不安。
于是,我決定去看看那片遠處的晚霞是怎么回事??纯此趺慈紵?,如何把整條冰河也給染紅了呢?
孤獨一人在河上滑冰已整個傍晚,現在玩兒膩了,很是無聊,要打發這漫長的時間需要更換個方式才行。去看看那片遠方的晚霞,也不錯。那些不屑跟我玩的村童們說我是個愛幻想愛做夢的家伙,可做夢有啥不好呢?夢中總能遇見阿爸扶我上馬背,那是他第一次送我去上學……可每次做完這夢我就泄氣,黯然神傷,想哭。因那次之后,再沒有過第二次,那天阿爸被一伙人從校門口帶走再沒有回來,從此我也失學了??晌沂嵌嗝纯释蠈W呀。
河的冰面上,被我滑出的那條冰道亮晶晶地躺在那里,四五十米長,如一面長條鏡子,透明得能照臉。雙腿滑、單腿滑、倒滑、側滑、蹲著滑、倒立手滑、單腿金雞獨立滑,我像一只猴子在冰道上玩出百般花樣,冰面已被我磨出了一條閃亮的滑道。
空曠的大河床只有我一人,形單影只,連嘰喳的麻雀都棄我而去,歸窩兒了。我朝不遠處河岸上的家那邊瞅了一眼,兩間土房戳在那里,靜悄悄地歪巴著,顯得可憐。肚里感覺餓,但現在是不能回家了。臨傍晚生產隊禿頭隊長又來找額嬤磨嘰,我在門外聽見兩人吵起來,額嬤責問他答應讓兒子阿木上鎮小學,為啥說話不算數?后來兩人不知怎么扭打起來,接著從門縫里流出黑紅的血,額嬤在大聲叫,阿木,快跑!兒子快跑,快去找和圣塔亞,不要回來……
和圣塔亞是誰?我邊跑邊想。腦子里對此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過多久,家那邊來了好多人,還有警察。
家是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決定先去看看晚霞,然后再去找那位和圣塔亞。
我出發了,沿著河道滑冰上行,直奔河上游那片燃燒的晚霞而去。
滑冰費鞋,腳上的布靴子有點漏風,鞋尖那塊兒已開了線,從岸邊撿來兩片苞米葉子塞進去,頓時暖和了。繼續朝上游滑行,布靴子就是我的風火輪,踩著它去追趕晚霞,趁她還在燃燒的時候趕到她的家那里。我想,那里肯定很溫暖,或許還能讀書。年已八歲,我的膽子變大了很多,不知道害怕。河道很長,在冰上滑了很久很遠,沒完沒了,而那片晚霞依然在遙遠的上游那里燃燒著,總是滑不到她跟前。像是到了吧,可又沒到,明明走進霞光里了,可發現她仍然在河上游的遠處燃燒,好像總是在躲著我,跟我捉迷藏一樣。我并不泄氣,繼續滑行,反正沒事做,滑著吧,離身后的那片世界越遠越好。
天,漸漸地暗了,那片晚霞也漸漸變淡了。
我有些惶惑。甚至沮喪,看來滑不到晚霞的家了。
此時,有一股黑乎乎的旋風從河汊里卷出來,正好把我裹進風的旋渦里,不偏不倚。我眼前一黑,嘴里吐出白沫,就懵懵懂懂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隱隱覺得有人在對我耳語,往我嘴里塞進苦苦的東西,后來知道是藥丸。
娃兒,醒醒,快醒醒!
我這是怎么了?我被藥丸催醒,心房那里感覺熱乎乎的。
你被黑旋風的邪氣給刮著了。
黑旋風?邪氣是啥呀?
冤魂。
冤魂?誰的冤魂?
我想是我額嬤的吧……
你額嬤的魂?還是個冤魂,可為什么刮倒了我呢?跟我有仇嗎?
嘿嘿,跟你沒有仇,娃兒。今天是她的忌日,等著我的祭祀,一著急就撞到你了吧,可能是這樣……
噢。我無語。
心里奇怪,老人家是怎么知道那股旋風就是他額嬤的冤魂呢?冤魂,難道真的是傳說中那樣總聚著不散,刮著旋風或者乘著黑風四處游逛的嗎?難怪荒原上老刮那么多旋風呢。世間的許多事,真的很奇怪,不是我能理解的,我還是太小了,才八歲,嫩著呢。
終于能睜開眼睛了,半晌后才看清東西,發現自己躺在一位白發白胡子老人的懷里,藍色長袍,白狐皮帽,慈眉善目,就像墻畫上的壽星公或什么老人。
你是誰呀,爺爺?神仙嗎?
說了你也不認識的,但不是神仙。老爺爺笑。
那你認識和圣塔亞嗎?
應該認識吧。
那麻煩你帶我去找他吧,求求你了。
你找他做什么?
額嬤讓我去找他。她,好像出事了……
哦,知道了。那我們走吧。我問你,知道那個叫什么塔亞的住在哪里嗎?
我搖搖頭,指了指河上游那片正在消退的晚霞,吞吞吐吐說,應該在那邊吧,晚霞的家那邊……
晚霞的家?你還真是個愛幻想的小家伙。晚霞哪里有家呀?
有的,爺爺。你看那片晚霞,變得暗了,說明那是霞光里的孩子玩兒累了,要回家睡覺去了。
我說完,兀自咯咯笑起來。爺爺也笑起來。
胡思亂想的小鬼呀,長大了你可以當個詩人什么的!
詩人是干什么的呀?
老爺爺似乎被問住了。詩人是干什么的呢?噢,可能是沒事就胡咧咧的那種人吧,天曉得。他嘀咕道。
走吧,看來我們要趕的路可不近呢。爺爺看著天說。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等等,忘了正事呢。
他跑去河岸那邊,攏了一把干草,堆了一個小土堆,上邊插上三炷香,再點燃柴草,從懷里掏出凍梨、炸馃子、黃紙放在火上燒,接著往火堆上澆灑酒水,然后跪在火堆前祭拜起來。他嘴里叨咕,額嬤,您老來享用吧,時辰遲了些,為了救活這個娃兒給耽擱了,他險些被你撞壞了不是?娃兒是個好娃兒,跟我小時候一樣淘氣,是吧?不然你也不會那么喜歡,想親他一口,結果……嘿嘿,您老知道,他哪里經得起你的那種疼愛呢……
我站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心里想,原來旋風里的那個老婆婆是想親我來著?親得重了些?真有意思,忍不住想笑??伤秊槭裁聪矚g我呢?
因為你機靈,還有,你想讀書。老爺爺總能猜到我的心思。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個流浪的魂靈……
正因為是流浪的魂靈才對天下事無所不知。你可知,她是多么喜歡讀書的孩子呀!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變成了冤魂……
白胡子爺爺忍不住長嘆。
原來是這樣子的呀,跟我的額嬤一樣……
天下的額嬤們基本都一樣吧。不過,你的額嬤還活著,只是拿剪子把人家給傷著了,那人對她動手動腳……
爺爺,你是咋知道的?我好生奇怪。
這種事兒,風都愿意傳播四方的,你的額嬤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兒。
白胡子爺爺往那個快要滅的火堆上埋土,等火苗徹底湮滅之后才帶我離開那里,繼續趕路。老人家不愿意走冰上,我們就沿著岸邊小路徒步上行。
老爺爺,給我講講故事好嗎?講講你額嬤怎么變成的冤魂也行。
也好,反正趕路無聊。白胡子爺爺沉吟片刻,緊了緊腰帶,以免塞在長袍子襟懷里的鼓鼓囊囊的雜物掉出來,那里是他的百寶箱。然后,他開講。
那是清朝的時候了,草原上沒有一所學校,每家聰明點的男童都要送到廟上當小沙彌小喇嘛,去念經,愚笨的才留在家里放羊、干活兒。
那多好呀,去廟上可以念經,等于讀書了。
哪兒啊,不是讀書,是念經,那也不是正經的廟。念了一輩子下來都聽不懂幾句經文。真的是純純地跟著經師念經,一字不識。
那多耽誤人呀!為啥那樣???
為的是給廟上裝樣子,裝陣勢的。
假裝人多,唬人嗎?
正是,為顯出香火旺吧。這樣可以召開各種法會,舉行祭祀活動,能引來千千萬萬信徒捐錢捐物;同時,旗王府老爺貴族們也發放錢款物資給予支持?;实劾蠣敻欠判牧?,草原上的蒙古男丁都圈在廟上念經,傻笨的才留在家放羊,無人鬧事造反。唉,小雞不撒尿都是有道道的。
還真是,我家小雞就是屎尿一起下。不過,這招兒挺黑的哈。
老爺爺笑,然后說,我們被黑被愚昧了二百多年喲……新中國成立后草原上才興起辦學,這真得感謝新中國,念共產黨的好,咱們不能忘了這個。
此時,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有些哀傷。
還是快講講老婆婆的故事吧,爺爺。我央求說。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