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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11期|曹向榮:外鄉人
    來源:《朔方》2022年第11期  | 曹向榮  2022年11月14日08:20

    小蠻六歲那年,村里后巷住進來一家人,一男一女帶著個男孩。他們看上去很疲憊,風要吹倒的樣子,著衣打扮像大地方的人。村里人對他們親熱而客氣。那男孩姓唐名義,十四五歲的樣子,瘦高個兒,模樣周正靈秀。

    這里是唐義的老家。據說這幾間老屋便是他祖上的房子。村里的老人們說唐義的祖父在這個院子里出生,十一二歲跟一個外鄉人一走了無音信。家人雖是掛念,但孩子多,顧不到他的生死。幾十年過去了,突然有這么一家人來尋親。

    村里人對外地人向來是排斥的。唐義一家三口祖上雖說是這里人,幾十年在外讓他們與這塊土地有了隔膜。在村人眼里,他們與外地人沒兩樣。他們從城市來到農村,值得懷疑。他們為什么不好好待在大城市呢?這樣的疑問,帶著些許的輕視。

    村里人看唐義的目光是異樣的。這異樣的目光,是陌生的好奇的,還有一小點嫌棄。唐義的媽媽,外地口音,一聽就聽出來了。村里人跟唐義媽媽說話,忍不住想笑,背后學唐義媽媽說話。

    唐義媽媽來到這里,像是病著,不到一年就過世了。唐義的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幾個月后也過了世。

    唐義這個孤兒在村里人看來比孤兒還要寒磣。他是外鄉人。

    他的本家不時表示一下關心,叫他到家里吃飯。這樣的好意,唐義拒絕了。

    本家先是覺得這個孩子不拖累別人,有志氣。但他們看出來唐義對他們的疏遠。這種疏遠讓他們覺得唐義的無情義。幾個本家看唐義便隔膜起來。如果不是特別的事情,他們就不去打攪這個城里來的小本家。

    這年,麥齊大叔當上生產隊長。麥齊大叔的鐘聲,是上工的號令。社員們紛紛從屋子里出來,肩上挑著擔兒,扛著鋤頭鐵鍬。

    唐義跟大家一樣,扛了鋤頭或者挑擔出來。唐義本來沒出工的份兒。他是外來人,談不上勞動納糧。麥齊大叔申請大隊派唐義跟著大家勞動,年終分些口糧給他。唐義挑土糞擔子,走得搖搖晃晃。麥齊大叔安排唐義抱玉米稈。抱玉米稈輕省,是婦女干的活。唐義上地干活,在女人們的堆伙里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說不上的別扭。

    麥齊大叔常常給唐義送腌蘿卜、腌黃瓜,偶爾炸了油餅,也送他嘗嘗。唐義喜歡吃腌蘿卜。那腌蘿卜一截一截的,白的依然白,綠頭兒清新鮮亮,吃起來脆生生,咸中帶著花椒的清香味。唐義愛上了這個,每年只等麥齊大叔帶給他,或者打發小蠻來送。小蠻端一個藍色或者黃色的洋瓷盆,里頭盛著一節一節的腌蘿卜。小蠻舌頭卷著,老舔上嘴唇。唐義接過盆,將腌蘿卜拿出來,洋瓷盆還給小蠻。小蠻手里端著空的洋瓷盆,扭頭就走。唐義拉她回來,在她手里塞兩顆糖。

    唐義隔些日子請假到縣城跑一趟,多是為取一封信或者送一封信。送信或許只是個由頭,上縣城在唐義是一件愉悅的事情,像是縣城里住著他的親戚。他每次上縣城都像過節一樣高興。

    清晨,唐義一個人走在路上。路面浮著一層塵土,時而有一兩條膠皮車留下的泥轍。路的彎頭,有一座小橋,那橋低低的腰身,上面鋪幾張木板。橋底有清淺的水流,細聽,有淙淙的聲響。唐義經過這里,總是要從木板上走下來。清晨的太陽從山背后爬上來,溫暖的陽光照上水面,照著唐義。這不知是從哪里流來的一股清泉,不分晝夜從這里流過。溪水不是很寬,清澈見底,半腿深的水看上去只一腳深。小溪兩邊雜生的小草花朵,被溪水浸濕著。小溪緩緩流淌,映著陽光,映著溪邊的樹和石頭。這時候,田間是寂靜的,整個世界像只有唐義一個人。他蹲在橋邊喝了一口,又洗了兩把,雙手撩起水花,看水落河面濺起的金花點點。

    唐義從城里買回一個紅發卡。那發卡窄條,彎成月兒弓,紅得透亮,瑪瑙一般。

    小蠻來送腌蘿卜,唐義蹲下來,問:“馬主任讓你送的?”

    唐義稱馬絨花為馬主任。開始,馬絨花有點不習慣。村里比她小的稱她嫂子嬸子,比她年歲大的不論男女稱她馬絨花。馬絨花跟村里婦女沒兩樣,只有村里開大會的時候,村支書記講完,馬絨花從臺下一片村民中站起來,說她要說兩句。馬絨花說的無非是女人管好孩子或者縣衛生員來給婦女結扎的事。臺下聽了,嗡成一片,女人們嘎嘎嘎地笑。

    小蠻點點頭。

    唐義取了發夾給小蠻戴上。

    馬絨花看見戴發卡的小蠻,眼睛一下子睜好大,端詳著說:“呀,誰給你的?”

    “唐義哥哥?!?/p>

    小蠻從來叫唐義哥哥。馬絨花說:“你這么一小點,叫人家哥哥,該叫叔叔的?!?/p>

    麥齊大叔說:“你管她叫什么,就是一個稱呼?!?/p>

    馬絨花見到唐義,說:“小孩子懂什么,真是亂花錢?!?/p>

    唐義說:“城里的小女孩都戴這樣兒的發夾?!?/p>

    唐義愛干凈,每天都要將穿過的衣服洗一遍。他的衣服胳膊肘或者膝蓋跟村民一樣,常常磨破,他補得齊整結實。本家雖跟他隔膜,偶爾也會跟他說說話。有幾次,本家給他張羅著提親。

    村里對于外來戶另眼看待。唐義無父無母,他那身子骨女方家長一看也不是個好莊稼人。談婚論嫁,女方一聽情況先怯了。

    唐義對婚姻也不熱心。他心里怎么個想法,村里人不摸底。上工勞動,七七八八的社員們,一邊走一邊吃著手里的饃,走路一副松得要散架的樣子,七扭八歪,扭秧歌一般。他們一路大聲說話,男人女人大聲笑著。村里人不曾聽唐義大聲說話大聲笑過。唐義走路目視前方,行軍打仗似的,在村里人看來冷冰冰的,帶著那么點高傲。這讓村里的熱心人心里窩火。本家說,看那冷冰冰的臉色,誰欠他八斗谷子似的。他們說唐義也有熱心的時候,怎么就知道給麥齊大叔家的女兒買發卡呢?

    村里社員家家養雞養豬養羊。雞、豬各自養家里,羊歸社里圈養。圈養的羊一部分是村里集體的,一部分是家戶的。羊圈是半坡的兩間窯洞。放羊人是一個老漢,五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卻很老了,走起路來,頭一晃一晃的,像是走著路都能睡著了。一天,老漢出去放羊不慎跌壞了腿。唐義找到麥齊大叔說他情愿去放羊。

    唐義成了村里的羊倌。天不亮,他背上饃口袋,背一個軍用水壺,搖著鞭子上路了。一群羊蹄兒走過,地下的土滾動著往上浮,唐義跟這些羊像是走在薄薄的云霧里。他學著原來的老羊倌,頭上系一條雪白的毛巾。這樣系住不只是防寒,頭發里也少進沙土。

    唐義手握羊鞭,三下五下甩不響亮,像一個人啞巴了。鞭子是羊倌的身份。羊倌不只是甩鞭,還扔土塊。羊出群了,或者沿溝邊兒,拾一土塊甩手出去,砸到羊身上,羊止步回到群里。

    相比甩鞭,唐義對扔土塊滿懷信心。他拾一土塊玩兒似的甩手出去,那土塊多半落空,不是跑到羊前面就是夠不到羊。唐義拉開架勢練了兩天,手腕兒酸疼得要掉下來。他發現甩土塊并不輕松,懊惱起來??伤缓蠡?。放羊讓他清凈,他終于有自己安心待著的地方了。遠離人群對唐義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唐義半躺在山坡,看天上行走的白云。那白云一朵一朵,飄在蔚藍的天空。那凈藍的天空畫兒一樣的。他喜歡這樣一個人,也喜歡上了羊群。這些天,他跟這些羊熟絡了。他給羊起外號,這個叫“衣領”那個叫“衣袖”,這個叫“前胸”那個叫“后片”,有一只叫它“胳肢窩”。羊們一個個支起耳朵望著他。小蠻家的兩只羊,一個喊它“疙瘩”,一個喊它“摳門”。在唐義看,這個山坡就是他的家。

    唐義堅持練習甩土塊,得了巧勁兒,手里的土塊像長了眼睛,出手會不偏不倚砸到羊身上。那走到溝邊的羊,著一土塊掉頭跑回來。這讓他高興,給他放羊生活增添了樂趣。

    麥齊大叔囑咐唐義清晨出得晚些,晚上早點回來,說有狼。唐義聽說,心狂跳了一下。農家的孩子,十二三歲跟在人群中攆狼。大家手握鋤頭、斧。這些唐義不曾經歷過,記憶中的狼出現在畫冊里。但狼吃人他是知道的。

    麥齊大叔看出唐義害怕,在他肩上拍拍,說一個小伙子怕什么,狼是偷羊吃。麥齊大叔問他鞭子甩得如何,說狼怕鞭炮,羊鞭甩起來如炸響的炮仗,狼聽見就躲得遠遠的了。

    原來羊倌的甩鞭另有用場。

    麥齊大叔每天等唐義放羊回來。他坐在窯頂或者半倚窯側,朝著羊回來的路觀望。唐義趕著羊群,看見等在羊圈門口的麥齊大叔,心中升起一絲溫暖。小蠻依著麥齊大叔,看見羊群,高興地揮起手來。唐義為她的喜氣感動著。

    一天,麥齊大叔和小蠻在窯頂,看著羊群像棉花垛慢慢滾動而來。近了,小蠻看見唐義懷里抱著一只羊。小蠻奔過去,看見是她家的小羊。

    唐義說:“跌到溝里去了?!?/p>

    “???”小蠻伸出胳膊說,“給我?!?/p>

    唐義說:“你抱不了?!?/p>

    “給我!”小蠻臉都紅了。

    唐義遞過去,小蠻一下沒抱住,連人帶羊跌倒在地,羊“咩”地慘叫一聲!

    麥齊大叔彎腰抱起小羊。小蠻哭了,喊,“壞羊倌,你賠我們家的羊!”

    那天,麥齊大叔抱著羊到鎮上看獸醫,回來的時候,羊腿用紗布包好了。

    羊在家瘸了好些天。它用三條腿走路,那只傷腿軟軟地提著。小蠻輕輕地撫摸小羊,心疼地望著它。

    羊傷好后歸進羊群。小蠻每天一樣到羊圈門口等他們家的兩只羊。唐義看見小蠻,不召喚她,像是生著氣。其實,唐義不生氣,想起那天為著摔壞羊,小蠻耍脾氣的模樣,覺得很好玩。在唐義看來,別看她年歲小,真不簡單。

    一天下午,小蠻從學校偷跑出來,滿山頭尋找羊群。田野,小蠻是熟悉的。從記事起,小蠻跟媽媽常來這里。太陽直射下來,石頭的影子矮矮的,被太陽曬得很溫暖。小蠻看了無數遍的山脈?,F在,她走上山路。山路崎嶇,石子兒遍地。小蠻尖起耳朵聽咩咩咩的叫聲。

    唐義在山坡一下一下練甩鞭,一邊甩一邊唱歌。唐義在田野里跟社員一起勞動的時候,常常聽到從山邊傳來“噢——呵呵呵”,他自己當起羊倌,才知道一個人走在空曠的山野,需要發出聲音。

    小羊倌喊得好聽,喊得跟唱歌一般兒。那聲音在山谷里回蕩,久久不絕。

    唐義不只是嗓音好聽,唱的歌是村人不曾聽過的,歌聲吸引了村里人。在地頭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鋤頭,循著歌聲,翹首尋找牧羊的唐義。他們說原來唐義這么愛唱歌,歌唱得這么好聽。

    唐義在哪個山頭放羊,哪個山頭熱鬧起來。

    小蠻聽到唐義的歌聲,跑得更得勁兒。遠遠地,她聽到“噢——呵呵呵”唱歌一樣的吆喝,心里陣陣歡喜。

    突然,那歌聲唱了半截兒斷了弦兒。

    山頭沉默下來。

    小蠻照著那個方向奔去。她先看到一只羊,接著看見山坡上大群的四散的羊。它們咩咩咩地叫喚。

    羊叫聲讓這個山頭更加沉寂。

    小蠻四下找羊倌。他跑哪里去了呢?

    小蠻看到羊倌的時候,他倒在地上,蜷著雙腿,兩手緊緊捂著眼睛。

    小蠻搖晃他,他不吱聲。

    小蠻撥開他的手,呀的一聲,心揪成一團。

    唐義的一只眼睛呈茄子色,腫得比核桃還要大,血流了出來。小蠻一下子哭了,“你怎么了呀,這是怎么了呀?!?/p>

    原來,唐義學甩鞭,一聲呼哨,鞭梢甩進眼睛。他一時覺得眼睛像刀剜,熱熱的血滲了一巴掌。唐義想,眼睛一定是保不住了!

    唐義呻吟著說:“別管我,快去看羊?!?/p>

    小蠻哪里顧得羊。她流著眼淚死命地拽著唐義要他去保健站。

    唐義鉆心地疼,他艱難地說:“羊丟了咋辦?”

    小蠻說:“我幫你看羊?!?/p>

    “狼來了呢?”

    小蠻聽說有狼,大聲哭起來。

    “你哭什么,快回去找大叔?!?/p>

    小蠻跌跌撞撞一路往回奔,迎面碰上大伙兒收工。小蠻大聲說:“快,小羊倌眼睛瞎了?!?/p>

    麥齊大叔呀一聲,急慌問:“在哪里?”

    那天,隊部派馬車送唐義到鎮上的醫院。醫生說,趕緊到縣里醫院吧,遲了眼睛就保不住了。馬車一路趕到縣里醫院。

    唐義從縣里醫院回到村里,眼睛上的紗布纏了好些天。

    唐義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提著點心到麥齊大叔家。

    麥齊大叔不在家,馬絨花接過點心說:“來就來,破費做什么!”

    剛吃過早飯,東邊的太陽照了半個院子,樹園子的雞慢條斯理地走著,有兩只扇動翅膀在鬧架。唐義坐在院里的一張凳子上,胳膊肘擱在膝頭。這個樣子看上去,唐義在這個家無拘束,有一點點自家人的味道。

    馬絨花拎著點心到屋里,出來的時候,端了一碗水。那碗里放了一根筷子。小蠻眼睛盯著媽媽手里端著的碗,知道那碗水里放了糖。

    唐義起身接了碗,放在旁邊的一個板凳上,說:“那天不是小蠻來得及時,這只眼睛還真保不住了?!?/p>

    小蠻抱著院前的一棵樹,目光從糖碗移到唐義臉上。她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聽說到自己,小蠻吐了一下舌頭,盡力抬頭去看抱著的樹,看樹頂上鳥兒壘起的窩。

    唐義望著小蠻,親切地笑。

    馬絨花說:“眼睛沒事就好?!彼贿呎f一邊讓唐義喝水。

    唐義端起碗喝了一口。他在等麥齊大叔回來。

    樹上的喜鵲喳的一聲,唐義望了一眼喜鵲,看著端著簸箕剝豆子的馬絨花,帶著一絲害羞叫一聲馬主任,說:“以后有衣服要裁剪,我可以幫忙?!?/p>

    馬絨花聽了,放下端著的簸箕,拍了拍剝豆子的雙手,喜得身子往后直仰,像是要重新認識一下眼前的小羊倌,“你會裁剪?”

    小羊倌點頭,“來之前拜過師的?!?/p>

    馬絨花高興得張開嘴呵呵笑,她是個穿衣講究的人,衣服穿在身上,總是要前身后背打理一番。她的衣服穿得從來可身,她穿什么一村的女人跟著學。

    這天小雨,馬絨花帶小蠻去唐義家裁剪。唐義家住后巷,磚鋪的院子,兩間東房,兩間西房。他住西房。南房只有一間,是個飯廈。

    唐義家門上掛竹簾。竹簾很舊了,竹皮兒被唐義刷洗得灰白。

    馬絨花進到院子,喊一聲,“在家嗎?”

    門簾揭開,唐義看見是馬主任,一手挑開門簾。

    馬絨花從掀開的門簾進去,小蠻跟著也進去。

    唐義看看布料,將布料刷的一下抻平。小蠻看布料抖動著往下落,看唐義細長的手指,剪子照著線咔嚓咔嚓下去。唐義的剪刀跟家用剪刀不一樣。他那剪刀尺把長,看上去圓潤,無半點利器的感覺?;⌒蔚募舻额^合起來,像一只鳥兒的嘴巴。剪刀有一個布套,布套紅絲絨料子。絲絨的底子上有花紋,那花紋不艷,古銅色的線條,魚狀的,也像是串成一線的花瓶。袋口有一根細繩。唐義剪完,剪刀放進布套里,繩繞兩圈束住,掛上臨窗口的墻頭。

    自打小蠻跟著媽媽去看唐義裁剪,她愛上了裁剪,頭腦里時常閃現布料抻開抖落而下的樣子。那動作令她著迷。她家的剪刀放置在窗臺上,小蠻常常拿起來拂拭,對著剪刀沉思半天。

    小蠻像村里很多孩子一樣,小學畢業停學不念了。她擇菜、洗碗、刷鍋,像個小大人一樣忙活。給鍋里添水,小蠻沿一個小板凳拿馬勺舀水上來。她麻利地給爐火里添柴,揭鍋看是不是水開了。村里人羨慕馬絨花生了個懂事又勤快的好姑娘。

    這天,小蠻拾掇幾件衣服到溪水渠邊,遠遠地聽到“噢——呵呵呵”的吆喝聲,接著歌聲飄來。小蠻心里一陣跳躍,她又一次想著去找羊群。

    小蠻看見唐義的時候,他低頭在紙板上畫。小蠻屏住氣息繞路到唐義的背后。

    唐義早看見小蠻跑來了,他不吭聲,將紙板背到身后。

    “你在畫什么?”

    唐義歪過臉,朝她眨巴眼睛,“你告訴別人不?”

    小蠻忽然不好意思了,不出聲地望著他。

    唐義翻開紙板,兩手將紙板遞到她眼前。

    小蠻接過來認真地看半天,望一眼唐義,將眼睛又盯著紙板看。

    唐義笑著在小蠻頭上輕輕拍了一下,說:“認得畫的是什么?”

    小蠻的眼睛亮閃閃的,歪頭沖著唐義,“你真跟師傅學過?你師傅呢?”

    唐義不說話,望望天邊。

    “我也要學裁剪?!?/p>

    唐義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問,為什么?

    “喜歡?!?/p>

    “為什么喜歡?”

    小蠻抬頭看天,忽然手指朝向天空,“看?!?/p>

    晴朗的天空,那大雁,人字形排著,在移動。大雁呱的一聲,接著,又呱呱兩聲,飛過頭頂。

    小蠻仰頭看半天飛翔的大雁,突然回過頭看著唐義,說:“你能教我嗎?”

    唐義想了想,“等你長大了吧?!?/p>

    小蠻說:“我已經長大了?!?/p>

    唐義揚起頭,哈哈大笑。他抬頭,藍藍的天上不見了大雁的蹤影,只有潔白的云朵微微飄動。

    一只羊走在懸崖邊,探下半個身子吃溝邊的酸棗葉。唐義摸起石塊,那石塊在高高的天空飛轉著滑落,“噢——呵呵呵”的聲音響徹空曠的山野。

    公社開會,馬絨花對著鏡子梳好頭發,從柜門上摘下雞毛撣子,在上身拍打,在褲子上拍打,吩咐小蠻在家。小蠻望著媽媽的背影,望著她柔軟漆黑的烏發在火紅的太陽下波浪似的翻動。這個家安靜下來,小蠻松了一口氣。她無師自通偷偷給弟弟妹妹剪裁。小蠻裁剪的是舊衣服,準確地說是改制。馬絨花先是阻止,后來看小蠻做得有模有樣,要帶她請教唐義。小蠻不要跟馬絨花,她要自己去。

    一個雨天,小蠻對媽媽說,她裁一件衣服,要出去一下。

    馬絨花對著鏡子別著一只短棒兒發夾,另一只銜在嘴邊。聽小蠻說,知道小蠻要去問唐義,她將嘴唇上的短棒發卡拿掉,說快點回來,水在灶上快開了,豬還沒喂。

    小蠻答應著,從屋門背后拿一塊塑料布披在身上出了門。

    唐義家雙扇兒的木板門,經雨水打濕,發出的咯吱聲在雨天顯得清冷嘹亮。小蠻踏進院門,小心地走著。唐義聽到院門響,從窗戶的一小塊玻璃上看見她,輕快地閃到門后。

    小蠻揭開門簾,看看屋里空空的,剛要退出來,唐義從門后拍拍她的腦殼,說,“下次來,記得招呼一聲?!?/p>

    小蠻說:“想看你一個人在家干什么?!?/p>

    “在吃飯。你嘗嘗?”

    小蠻接過筷子在盤里夾一筷頭吃在嘴里,說:“香?!?/p>

    “香啊,多吃兩口?!?/p>

    小蠻羞羞地放下筷子。

    “才多大個人,知道不好意思。吃吧,跟在自己家一樣?!?/p>

    唐義來村里好幾年了,說話跟村人有點像,但細聽還是不一樣。

    小蠻喜歡聽唐義說話。

    小蠻請教唐義,不只是問裁剪,還問他究竟哪里人,為什么要到村里來。

    聽到小蠻問,唐義瞇著眼笑,“你知道我是怎么拜師學藝的嗎?”

    小蠻說講呀講呀。

    唐義的臉上有了光彩,他說自己打小迷上鄰居老裁縫,天天上老裁縫家里玩。他的爸媽阻攔他,要他好好讀書。說到這里,唐義頓住了。

    小蠻拉他的胳膊,說:“后來呢?”

    唐義一時又滿臉喜色后來,就去拜師學裁縫啦。

    小蠻失望地問,“這就講完啦?”

    “講完啦?!?/p>

    “那你師傅呢?”

    “我來到這里,再沒見過他?!?/p>

    “那你還回去嗎?”

    小蠻長大到十七八歲,扛著鋤頭或鐵鍬,跟著下地勞動。她個子高挺,頭頂一支小細辮兒,扎進粗長的麻花辮,成一個俊俏姑娘。上工的社員們一路說笑著,在小蠻眼里,生活是新鮮的。她跟姑娘們一塊納鞋墊,學勾織,只是圖個熱鬧,她熱衷裁剪。每想起山坡上唐義在紙板上的圖畫,小蠻心里騷動不安。

    現在,村里人都知道小羊倌會裁剪,對唐義有了新的叫法:小裁縫。羊倌其實是個不雅的稱呼,小裁縫就不一樣了。裁縫有實際的用處,村里紅白喜事,是要請到小裁縫的。村里人對唐義的稱呼慢慢變了,稱呼他“唐師傅”。

    唐師傅還是一身一口。他也二十四五歲了吧?在村里人看來,唐義過了娶親的年紀。村里的年輕人,這個年齡一個個抱上小孩了。村里人說他是個怪人。一個人吃飯,要兩三個菜。他切紅薯絲,切白菜切茄子南瓜。他拌的菜太香了。小蠻看見是一個小瓶,唐義揭了瓶蓋一滴滴下來。拌了香油的菜吃到嘴里是真香,香得吃一口說出的話都是香的。小蠻嘗過他調的菜。那是馬莧菜,經唐義一調制,比肉還要好吃。

    唐義裁剪手藝的確是好。他裁剪的衣服穿著舒服,看著挺括。村里的大姑娘出嫁,請唐義幫忙。唐義的衣領做得合適,特別是中式領。姑娘陪嫁棉衣多是中式領。唐義家一天天熱鬧起來。

    姑娘們在一塊嘰嘰喳喳,她們聽說有縫紉機,問唐義可見過。

    唐義說見過的。說著話,唐義手里的綢布料從空中抖落下來。

    唐義的回答讓她們意外。她們睜圓眼睛問,縫紉機長什么樣兒?

    唐義笑了,怎么說呢?

    一時,村里人傳唐義不只是會裁剪,還用縫紉機縫制過衣服。

    機器怎么會做衣服呢?村里人問。

    那你去問唐義。村里人回答。

    村人將這件事越說越神奇。小蠻聽說這樣的話,專門去問唐義?;氐郊依?,她將從唐義那里聽到的說給爸媽。

    馬絨花說她聽說了,縫紉機縫的衣服,又快又好。

    小蠻說我們家有一臺縫紉機就好了。

    一家人談論到唐義,說唐義是城里人,到底見過世面。馬絨花說這個唐義,城里不知道可還有親人,他一個人在這里就這樣待下去嗎?

    小蠻說談論縫紉機,管那么多做什么。

    馬絨花聽完小蠻的話,笑出了聲,“城里有縫紉機,我們這里慢慢也會有的?!?/p>

    麥齊大叔說:“那是稀罕東西,不是誰想買就能買得到的?!?/p>

    馬絨花說:“只要村里有縫紉機,咱家一樣得有?!?/p>

    小蠻心里贊同媽媽,早上起來喂雞喂豬打掃院子,比以往更勤快。掃院子時,馬絨花要她頭上戴個毛巾,小蠻一樣不照著做,但以往的反感情緒緩解了許多 。她看媽媽頭上的濕毛巾,覺得也不像往日那么難看。

    村西頭住著老兩口和一個老生子。男人王得順六十多歲,在溝底的菜地看瓜看菜,每天中午分菜給大家。他耳朵有點聾,跟人說話,身子歪著,頭向前傾。他走在路上,兩手背后,手里握一短把兒鐮刀。他是看菜的老漢,鐮刀是他的愛物,就像讀書人,口袋里插著一支筆。老年女人,半大腳,兩只手總端著鍋或者籠圈,屋里屋外忙活。他們的小兒子,雖然土屋里生養,卻生得一張白面皮,個子細細長長,書生模樣。他臉上的五官樣樣都小,卻小得喜氣,笑起來,眼睛擠起來,一朵花似的。這對老年人,因了小兒子身體弱,讓他多讀了幾年書。他身上的衣服干凈,像是塵土見了他全躲開似的。他春秋季穿一件帶蓋的中山裝,夏天穿一件白襯衫,看著像個下鄉的干部。

    這個小兒子沒考上大學,倒是在學校里相好了一女生,這年張羅著娶回家。當天,女方有一支長長的陪嫁隊伍,驚動了全村。先是拖拉機呼啦啦開到娶親門口,三輛膠皮大車在后頭跟著。拖拉機上裝一頂漆紅色木柜,柜子后面站了多半車送親的娃娃。

    前兩輛牛車,抬空了嫁妝,吱嗚著前去了。最后的牛車,挪到下嫁妝的地方。一時人群嘈雜,據說這牛車上裝著一臺縫紉機。

    說起縫紉機,在女人們的想象中,那是三頭六臂的怪物,或者像星星月亮,夠不著摸不著的?,F在,她們想象中的神奇東西就這么不期然地裝在牛車里拉回來了。這會兒,不只是女人們,男人們也一個個湊到嫁妝車前,伸手摸那厚實的紙箱,你摸他摸,像是摸一下能沾到福氣似的。

    嫁妝抬進去,放在屋地上。新房的炕上鋪了新時興的漆布。那漆布綠色,那綠是樹葉的綠,生機盎然的那種。綠色中間一朵大的艷麗的花朵。五色紛呈的被褥在新的綠漆布上安靜地曬著陽光。

    新媳婦在院里拜花堂。院子里哄笑聲飄上樹梢頭。為了縫紉機,新媳婦拜花堂的熱鬧勁兒被沖淡好多。女人們的心思和目光挪到新鋪的漆布上頭,挪到那臺縫紉機上頭。

    那縫紉機原封模樣地打包站在屋地。女人們湊在紙箱子跟前,圍著它看半天。她們說縫紉機會縫衣服,它有手嗎?縫紉機是怎樣的手腳呢?縫紉機有腦子嗎?它怎么會轉彎呢?

    她們圍著紙箱議論半天,盼新媳婦早一天將這三頭六臂放出來,讓她們好好瞧瞧。

    安裝縫紉機那天,這家小兒子去請唐義。小兒子自打娶了新媳婦,走路眼睛看著天,白面書生的模樣,看上去滿臉放光。

    唐義穿一件新衣裳,出現在村里的巷道。他像是要完成一件重大事務,肩上擔了很大責任似的又激動又驕傲。這樣的激動和驕傲,讓唐義的身材顯得挺拔。

    唐義拆包裝的手有些哆嗦。隔著包裝薄膜,他輕輕撫摸,像是他的面前臥著一只貓。

    他說:“抽一支煙吧?!?/p>

    村人從不曾見唐義抽煙。這家小兒子趕緊遞煙過來。唐義接過來,眼睛盯著縫紉機。

    小兒子給他點著煙。他的眼睛瞇了一下,像被噎著,吐出一口煙來。

    聽說小兒子家裝縫紉機,一村人來了多半村,將這家的門口圍嚴實了。他們要看一眼三頭六臂的縫紉機,又要見識唐義如何安置。

    包裝箱打開,縫紉機躺在里面,一動不動,大家傻眼了。女人們吵架似的說,就這么個東西,怎么會縫衣服呢?

    唐義的眼睛瞇得更細,被煙小小地嗆著,卻堅持一口一口地吸。他眼睛不離包裝箱里的縫紉機,像是要將縫紉機煙一樣吞進嘴巴里。

    唐義不緊不慢地吸著煙,將只剩一丁點的煙屁股從嘴邊挪開,左右看看,往地下一摜,就地踩踩。他抬起頭來,神色安靜平和,伸手在銹紅色桿子上這里摸摸那里摸摸,像是見到久違的親人。

    這家老年女人將門口的人往開撥,說堵在門口,遮住光了,怎么安裝?

    門口開了一線的縫,很快合上了。

    唐義將一根根細細的紅色鐵桿兒取出來,長長短短拼接。打開牛皮紙里頭的螺絲釘,用起子一個個擰。

    架子撐起來了。

    周邊的人靜靜地觀看。

    唐義手里提起一個圓形的輪子。一個男人問,這里頭還有方向盤?

    唐義不點頭也不搖頭。那個方向盤一樣的東西側立著,安裝在架子里頭了。

    大家細細盯著看,這么多的人安靜得跟沒人一樣。

    一個四方形的東西,中間鏤空,女人們小聲說,這不就是灶膛里的爐齒么,這個有什么用場呢?

    唐義將爐齒一樣的東西裝在架子底部,腳踩上去前后晃悠。

    唐義從包裝盒子里小心地抱出一個東西來,輕輕地褪了包裝袋,揭開包裝紙。那包裝紙蛋青色,薄如蟬翼。那蛋青色的薄紙里,是乳黃色的面板。大家目光聚向長長短短乳黃色的面板。那面板一張張鋪開在架子上的時候,一個女人驚嘆,“我的神啊!”

    女人們哄笑。

    唐義上看下看,螺絲七擰八擰,機身端端正正坐在凈光燦亮的乳黃色面板上。

    大家啞然地看著。唐義拿起一截皮繩,那皮繩泥土色,唐義比畫兩下,用剪刀裁出一截,接成一個圈,套在機器上。唐義伸腰站起來,手在明光光的小輪子上一撥,那輪子快速地轉起來。唐義伸腳在“爐齒”上前后晃,那輪子不停歇越轉越快,嚶嚶嚶的聲音,屋里像飛進一只紡線蛾子。

    一個小孩子跳起來,說轉起來了,轉起來了。

    唐義將手里的起子放下說:“好了?!?/p>

    縫紉機安放在屋地靠近窗口的地方。女人們傻眼站著,那新媳婦也傻眼站著。

    新媳婦不會裁剪。她的娘家陪送這個,是裝門面。

    有了縫紉機,新媳婦學起裁剪來了,不時請唐義來家里教她縫紉。

    唐義來教縫紉,屋里圍著七七八八的女人。她們來湊熱鬧,想知道平光的木板上面的這個漆黑晶亮的小東西,如何縫制衣服。

    唐義坐在縫紉機前的凳子上,手搭銀色光亮的小輪子一撥動,那小輪子瘋狂地運轉。唐義手扶布頭,兩只腳踩著縫紉機的腳踏,一陣踏踏聲,那布頭上便有一行直直的針腳。那針腳能拐彎兒的,牛兒犁地一般。

    女人們看得眼睛發直,一屋里的女人,看著細密均勻的針腳,個個憋著氣,似要與縫紉機比試一把的勁頭,又覺得她們被縫紉機比了下去。但挫敗感覺很快被內心里的驚奇和羨慕打消了。

    該做飯了,女人們從新媳婦屋里出來,一個個活泛起來。她們耳邊多了一樣聲音,那是踏踏踏的聲音。她們眼前閃現縫紉機走出來的一連串針腳。她們說難怪縫紉機縫得快,手工縫制用兩只手,縫紉機是腳手并用啊。

    她們一路說笑。

    女人們再去新媳婦家,在縫紉機上試踩。新媳婦教她們坐端正,教她們撥動銀亮的小輪子,提示她們手撥動的時候,腳踩下去,手腳并用。那女人坐在縫紉機跟前,手撥動輪子,腳一使勁,那針不是往前走,是倒后了。幾次三番,女人滿頭大汗。說不要說縫紉機買不來,買回家也用不動。

    小蠻坐在縫紉機跟前,手往輪子上一搭,腳前后擺動,布在手里自己就往前去了。

    女人們一個個問,“小蠻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小蠻聽大娘嬸子們這樣問,害羞起來。她卻是說不出個道道來。

    小蠻對裁剪有些經驗,新媳婦約小蠻每天來,一塊裁剪,兩人在縫紉機上縫,遇到問題,一起去請教唐義??p紉機出了問題,一樣請唐義。新媳婦屋里滿是踏踏踏的響聲。以前十天半月縫不好的衣服,現在三兩天就縫好了。

    小蠻學會踩縫紉機,每天瘋魔了一樣往新媳婦家里跑。去新媳婦家,小蠻帶一把院里剛紅了臉的棗兒。她們一邊吃棗,一邊裁剪或者縫紉??p紉讓小蠻與新媳婦親密起來。

    但新媳婦的婆婆,王得順的老婆在小蠻看來是霸道的。她看不慣村里的女人們。女人們來了,她沉著個臉,像是借了她幾斗麥子。小蠻出現在院里的時候,那婆婆明明看見小蠻,卻不正眼看她,從院里拿了笊籬自顧從屋門進去了。如果小蠻與婆婆打個照面呢,小蠻跟她招呼,婆婆耷拉著臉。好幾次,小蠻走到院心正好婆婆冷著臉從屋里出來,對著院里一個下完蛋叫喚的母雞大聲責罵,說雞成天叫,叫個沒完?;蛘呤耙恍K破瓦片砸向邊走邊吃的豬,罵豬吃光了雞食盆。

    這天,小蠻不去新媳婦家,她說要縫紉機。

    馬絨花說再等等。一家人正吃飯,聽馬絨花這樣說,小蠻放下筷子,去炕上躺著了。

    馬絨花和麥齊大叔兩人干著眼互相看。麥齊大叔吃飯的筷子也放下來。

    馬絨花上炕推兩下小蠻,看見小蠻眼睛如火對著墻角生氣。那雙生氣的雙眼慢慢紅了,淚滴出來,落在枕頭上。

    小蠻聽著眼淚滴落枕頭的聲響。

    麥齊大叔對小蠻的喜愛是深厚的。小蠻十八歲了,脫去十五六歲的稚嫩,一天比一天漂亮。小蠻跟著馬絨花走在路上,麥齊大叔看見,嘴巴不由咧開,嘿嘿笑出聲來。他的頭腦里留著小蠻學步走路的樣子。小蠻小時候的哭和笑,麥齊大叔都是記得的。眼看著小蠻一天天長大,想到有一天小蠻得嫁人,麥齊大叔難過得雙目酸痛起來?,F在,從來懂事的小蠻飯不吃,躺在炕上了。

    麥齊大叔跟馬絨花商量,將家里的錢全數拿出來,數了好幾遍。麥齊大叔說這些錢或者也夠了吧。他悶頭坐在炕頭,頭腦里轉悠著供銷社,忽然一拍腦袋,他想起一個戰友在縣城工作。

    小蠻清晨起來,掃完院子。早飯的時候,不見爸。

    馬絨花說:“你爸去縣城了,找他的一個戰友?!?/p>

    小蠻知道爸去求人幫忙了。

    馬絨花和小蠻相伴,在路頭等麥齊大叔。村子里好靜啊。那墻院是黑的,墻院里頭高出墻的樹枝兒是黑的。各屋里的燈光閃閃爍爍。雞進窩了,豬安靜地躺著了。遠遠的一聲狗叫,似相隔十里八里。一顆星星劃過,像擦著的一根火柴頭兒,熄滅了,寂然消失到不可知的去處。據說天上的一顆星便是地上一個人,天上的星星流落了,地上的人便少一個。小蠻的心縮成芝麻粒了,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馬絨花將小蠻身上披著的衣服緊一緊。

    遠遠地,看見一個黑影兒,娘倆的心都一跳。那黑影兒在移動,小蠻緊緊貼著媽媽。那黑影兒一點點近了,娘倆都不近前,那影兒不是她們要等的人。路頭一時又靜悄悄的。

    馬絨花說:“咱回家,你爸見到戰友,留在城里住了?!?/p>

    小蠻拉住媽媽說:“我要等爸回來?!?/p>

    終于又有了黑影一點點移過來,馬絨花捅一下小蠻說:“是你爸吧?”

    小蠻喊,“爸!”

    果然聽到麥齊大叔爽朗的應答,“天黑得這樣,你們也不怕冷,站在這里做什么?!”

    小蠻跑上前拉住麥齊大叔,“找著了嗎?人家答應幫咱嗎?”

    麥齊大叔哈哈一笑,“爸找一天能白找嗎?他答應說很快就辦好?!?/p>

    其實,那天麥齊大叔的腿走得軟成棉花了,也沒找到名叫張鵬云的戰友。打聽了一路,才知道張鵬云早調到別的縣城了。

    小蠻每天起來都看爸在不在家。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小蠻心里的愿望不像以前新鮮,卻在心里扎下了根。這根散漫著,一天比一天深。

    西北風從下午開始刮,刮了整整一夜。小蠻不去新媳婦家里縫紉,她幫著媽媽給弟弟妹妹做棉鞋。

    年快到了,小蠻不只是做鞋,還得拆洗被褥。她身邊是拆下來的紅花、藍花被面。被套里曾經雪白的棉花,被煙塵浸得發了黃,有些地方碎成一小塊一小塊掉下來。馬絨花坐在門檻上,膝蓋上放著簸箕,揀麥粒里的石子兒。鍋里溫好的水,小蠻用來洗被表被里,馬絨花用來淘洗麥子。

    土地下放,各家忙各家的。馬絨花不像往常每天開會,麥齊大叔這個隊長也只??湛盏囊粋€名堂,村里老槐樹上的鐘靜默著。隊部飼養院里的牛馬全分給村里的社員。小蠻家的兩只羊牽回來,家里還分得一頭牛。

    麥齊大叔將兩只羊拉街上賣掉了。小蠻埋怨爸爸。

    麥齊大叔說,牛留著耕地,羊能做什么?

    小蠻賭氣跟爸爸好幾天不說話。

    村人擁向唐義家看縫紉機。

    唐義家買回一臺縫紉機,當天拆箱裝好。

    小蠻放下手里的活,一氣兒跑到后巷,從人堆中擠進去。眼前燦亮的縫紉機,耀得小蠻雙眼打晃。

    唐義看見小蠻,向她招手,喊她踩著試試。

    小蠻呆愣著,被旁的人一推,她看向唐義。唐義說:“過來呀?!?/p>

    小蠻坐在板凳上,手搭上縫紉機的轉輪上,一撥,嚶嚶嚶地輕響。

    小蠻的手哆嗦著,激動得滿臉通紅。

    大伙兒慢慢散去。小蠻問唐義,“你真買來了縫紉機?”

    唐義說:“你這不看見了嗎?”

    小蠻滿心喜悅,好半天說不出話,扭身跑回家,一進院門喊她的媽媽,說師傅買縫紉機了。

    小蠻聽到自己嗓腔里的哭音。弟弟妹妹說,師傅家買縫紉機,又不是我們家買,看把姐高興的!

    小蠻覺得自己在流淚。她不去理會,只管對媽媽說,以后做衣服,不用到新媳婦家去了。

    麥齊大叔坐在炕邊,悶聲抽著煙桿,說,不能到他家里去縫紉。

    小蠻聽到這么一句,猛然扭頭望著父親?!安蛔屛胰煾导?,那你買的縫紉機呢?”

    馬絨花看著麥齊大叔,說:“去唐義家做活怎么了?”又掉頭對小蠻說:“怎么跟你爸說話呢。師傅家能買,咱家也能買,你爸會給你買的?!?/p>

    小蠻瞅一眼她爸,咕噥說:“買買買,猴年馬月吧?!?/p>

    唐義在門口用毛紙片掛了個牌子,上頭用粉筆寫著:招收學員,學費三十元,隨到隨學,學成為止。

    女人們愛美,有的為著一件衣服走很遠的路請唐義裁剪。于是,唐義開班授課,遠遠近近來報名,從幾個到十幾個。小的十四五歲,大的十七八歲,還有兩三個是結過婚的女人,王得順懷孕的兒媳婦也來了。居然還有一個男生來學裁剪。姑娘們在一塊相熟了,悄悄議論那個學裁剪的男生。那男生不臉紅,每天跟大姑娘小媳婦一塊兒學。

    唐義將院里一間空置的房子打掃出來,放了一張寬大的面板。唐義收拾房間,有兩個幫手,一個是小蠻,一個是那男生。男生姓姜,名叫小樣,十七八歲,紅面皮,眉目清秀。他每天幫唐義做事情,跑前跑后。唐義提拿個什么,小樣小樣地喊。姜小樣真成個小徒弟了。

    小蠻是自己情愿來幫忙。每天早飯后,她第一個來到裁縫班張羅著收拾擦抹。小蠻是勤快的,給師傅幫忙在她看來是應該的。她的三十元的學費,唐義堅辭不收。唐義笑著逗小蠻,說小蠻家多年的腌蘿卜的賬還沒算呢。

    唐義的話說得他們兩個哈哈笑了。

    自從唐義買了縫紉機回來,麥齊大叔心事重重。他看小蠻的目光嚴厲起來。

    小蠻從唐義家出來,碰見麥齊大叔從地里回來,小蠻上前喊爸爸。

    麥齊大叔不看她,說:“回得這么晚!”幾個外村姑娘說笑著,“你該早點回來幫你媽做飯!”

    小蠻聽了,心里委屈,默默地跟在爸爸背后??p紉機買不回來,倒先厲害上了!

    唐義那個院子熱鬧起來了,人來人往。馬絨花支持小蠻學裁縫,小蠻學會裁剪的手藝,一家子的衣服就不愁了。

    小蠻學裁縫跟王得順兒媳婦坐一塊兒,她們偶爾說一點唐義的笑話。這些天,小蠻對唐義的喜好和生活習慣有些了解,覺得師傅是個特別的人。

    唐義穿衣講究起來。他給自己做了兩身衣服,本來是高瘦身材,穿著新衣服,像一個教書人模樣。唐義自不做羊倌后,真是變了一個人。他的改變不只是新做了兩身衣服,是他從內心里歡喜起來,人變得比以往快活了。

    裁縫班讓這個村子熱鬧起來。村里人說唐義自從收了徒弟就闊起來了。

    一天,小蠻早飯后來到裁縫班,擦抹桌椅板凳。唐義不經心地問小蠻,“到鎮上開裁縫鋪,會怎么樣呢?”

    小蠻將手里的活停下來,一下子睜大眼睛,問,“真的嗎?”

    唐義說:“我跟你商量,你倒問起我來?!?/p>

    小蠻手在頭上撓撓說:“去鎮上當然好,巴不得到鎮上去呢?!?/p>

    唐義望著她笑,“怎么個好呢?”

    “鎮上人多,學徒多,活也多呀?!?/p>

    唐義聽完小蠻的話,望著小蠻吃驚歡喜的眼神,滿意地笑了。在唐義眼里,小蠻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

    土地下放后,唐義給姐寫信買回一臺縫紉機。唐義買縫紉機沒想很多,甚至沒想要收學生,在鎮上開裁縫鋪更是沒影兒的事。他堅定地要買回這么一臺縫紉機,在他似乎是一個愿望。為什么有這么一個愿望,他也想不十分明白??墒?,這改變了他,讓他嘗到多年來從不曾有過的快樂。唐義有了到鎮上開裁縫鋪的想法,這個主意,在他的頭腦里盤旋好多天了,主意也拿定七八分??伤褪窍雴枂栃⌒U。

    唐義在鎮西北角租了一處三間磚砌的小平房,辦起了裁縫鋪。他給自己隔出一間,其余留給學徒們上課。學徒的家離鎮近得多,遠的也不少。遠的早上來背了干糧,午飯湊合著吃,直待到晚上。唐義設灶,請一做飯師傅,學徒們中午在灶上能吃個熱乎的。這下學員又增了不少。

    唐義的裁縫鋪,是鎮上第一家個體店鋪。裁縫鋪開到鎮上,有了一面穿衣鏡。那穿衣鏡站式,一人高。村里各家堂屋的桌子上,擺著插屏、小圓鏡或者小方鏡。這樣大的鏡子大家頭一回見。

    村里人對唐義在鎮上辦裁縫鋪又羨慕又搖頭。唐義的幾個本家議論說唐義真不像話,不是這個地方出生,跟他們就是不親,到鎮上開鋪辦班也不跟大人們合計合計。這些年,全憑了本家他才在這個地方安身落腳。那幾間房屋,原本還有本家的份兒,看他們落難也不說什么;他辦班收學費,不減分文不說,連個順氣話也不曾說,現在,又跑到鎮上去張狂。想著世道變了,唐義翅膀一天天硬了哇。

    小蠻家離鎮四五里地,她中午在灶上吃。小蠻手快腳快,自唐義在鎮上開裁縫鋪,她前后打理。這在小蠻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對小蠻真心真意的幫助,唐義心里很不過意。

    小蠻神神秘秘來到他房間,只是對著他笑。唐義先是莫名地望著她,忽然也笑了。唐義說:“你背后藏了什么?”

    小蠻說:“是什么呢?”

    “腌蘿卜?!?/p>

    唐義脫口而出,想起已有兩年沒吃到腌蘿卜了。

    小蠻將手伸出來,是一個包起來的紅紗布頭巾。小蠻將頭巾打開取出一雙鞋墊。那鞋墊是一針針的刺繡,絲線閃著絲綢的光。

    唐義眼睛亮了,接過來??匆谎坌⌒U,又去看鞋墊?!澳銜@個?什么時候做的?”

    小蠻不說話,微笑著。

    “這是給我的?”

    “那還給誰?!?/p>

    唐義心里一陣溫暖。他想說什么,看小蠻一眼,臉紅了。

    小蠻離開后,唐義將鞋墊離近了看,又離遠了看。他將鞋墊擺在床上,攤開合攏。他想,難道這些年等的是這個嗎?

    唐義在城里出生,在城里上學。爸媽教書,他偏偏迷上胡同里一家老裁縫的手藝。爸媽阻攔,叫他好好讀書。他常常逃學去裁縫師傅家里。在爸媽看來,他冥頑不化。爸媽下世以后,他徹夜不眠,暗地里哭泣,想念城里的姐姐。當年,姐姐剛出嫁。姐姐給他帶信,讓他回城。他將信捂在臉上,號啕大哭。他多想回到城里的那個家啊。他想念老師傅的裁縫店,想念老師傅住的那個胡同。這些年,他一天天熬著。本家叔叔嬸嬸們熱心給他攛掇親事,他壓根兒不相親。他好像在等,眼前卻一片迷霧,不知道前頭等他的會是什么。

    唐義盯著鞋墊,想起小蠻小小的可愛的身影,眼前晃悠著小蠻清澈美麗的雙眼。幾個月前,小蠻歡喜地告訴他,他爸爸去城里托人買縫紉機。這件事情小蠻再不曾提起,卻讓唐義生出來一樣心疼。

    收到縫紉機當天,他從紙箱上切出一個方塊,上面寫了字,就這樣,教裁剪的牌子掛出去了。他一邊做著這件事情,一邊茫然地問自己:真的不要回城了嗎?沒想到很快有學員來報名,這讓唐義興奮。在這里這么些年,他頭一次覺得天空高而藍,覺得太陽很美好。裁縫班上午一撥,下午又一撥。他原本只開班,不做裁縫。搬到鎮上,顧客尋上門來,越來越多,唐義留姜小樣和小蠻晚上趕活兒。姜小樣與唐義一個房間,唐義緊挨他的起居室隔出一小間,搭鋪給小蠻住。

    村里人說小蠻一個大姑娘,成天跟著裁縫,唐義原本就看不上個媳婦,這會兒更不要相親了??粗?,不定會出什么事情呢。

    小蠻開始賺工錢了,她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小蠻年紀輕輕,學裁縫眼疾手快,閑下來喜歡翻看裁剪書。那裁剪書里頭有圖畫,有彩色照片,小蠻總是翻不夠,就是那么一頁圖像,她盯住看半天。每有顧客來,小蠻的眼睛忽閃著,揣摩這個顧客穿什么樣式好。她從裁縫書里抽出兩本,隨手翻開一頁推薦給顧客。唐義暗地里觀察,心里驚訝。小蠻秀氣而又靈動,真該到大城市開開眼。

    在鎮上這些日子,唐義多了心思,有兩回晚上夢到小蠻。醒來,唐義心內惶恐,空落落地甜蜜而難過。

    小蠻在裁剪書上看見喇叭褲的樣子,問唐義自己可不可以做一條。

    唐義站遠了,看看她說試試。

    小蠻說那就不要做了,如果不好看呢?

    唐義說不試怎么知道呢?

    小蠻扯了布料,在唐義的指導下裁剪。這是第一次給自己做褲子,墨綠色,喇叭褲。小蠻穿在身上走到穿衣鏡前。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晚上睡覺都不舍得脫下來。

    女學員看見小蠻身上的喇叭褲,哇哇叫著,圍著小蠻前后亂轉。很快,女學員一個個都穿上喇叭褲,喇叭褲在鎮上風刮一樣,轉眼間鎮上一街的姑娘全穿上喇叭褲。

    唐義的裁縫鋪讓這個鎮子沸騰了。

    小蠻穿上喇叭褲,興奮了好幾天。自她穿上喇叭褲,姜小樣看她的眼神拘謹著,時不時要在她褲子上瞥一眼。姜小樣話不多,卻是個幽默的人,說話常能惹姑娘們發笑。在村里的時候,姜小樣和小蠻為唐義跑前跑后,幫唐義料理裁縫鋪。小蠻自以為在女學員里頭姜小樣跟她最熟悉。這樣的熟悉就像在一塊住久了,有那么點一家人的自然和親切。

    這一點,從姜小樣身上看不出來,姜小樣看上去跟小蠻倒顯得生分。唐義交代了任務,小蠻說給姜小樣,姜小樣不答,只管照著去做。姜小樣和小蠻跟著唐義趕活兒,小蠻要取什么,姜小樣剛好拿到手,遞過來。這在小蠻看來,他們之間是平和的、親切的。

    姜小樣暗地里留意小蠻。他看小蠻的腳。小蠻穿一雙洗得發白的黑色斜紋布系帶鞋,一雙乳色尼龍襪。尼龍襪有光澤,針眼大小的洞連成紋,彎繞成小朵的花。小蠻的腳細細的,有一握的樣子,腳背弓出來,鞋帶松松地系著。姜小樣望一會兒,悄然笑了,眼睛望向別處,眼里留著笑模樣。小蠻穿了喇叭褲,姜小樣看見小蠻將頭一扭。這時候,姜小樣像是氣憤了。在旁人眼里,姜小樣待小蠻像怨氣不解的前世仇人。

    姜小樣學裁剪,一點就通。有時候,姜小樣提點個人看法,唐義表情流露出贊賞??吹贸?,唐義對姜小樣另眼相待,姜小樣也著實是唐義的一大幫手。他學徒第三個年頭,店里裁剪活多了,學徒增加到四五個。除了小蠻和小樣,其他幾個學徒家在鎮上,每天晚上加完班,她們結伴回家。

    在后來的日子里,姜小樣成裁縫鋪的二師傅。學徒遇到問題,問姜小樣。小蠻遇到問題,也喊姜小樣。學徒問問題,姜小樣跟她們逗笑。小蠻問到他,姜小樣不說話,走過去,示范給小蠻。小蠻照著去做,果然做得平整。小蠻倒覺得姜小樣不大跟她說話,跟她看待姜小樣一樣心無二致。

    這天,小蠻逛街,買了雙尼龍襪,在手里晃,一邊走路,一邊輕輕地哼著歌曲。裁縫鋪開到鎮上,唐義除置辦一掛穿衣鏡,還拎回臺雙卡錄音機。錄音機銀白色,放在裁剪面板的一角,他們一邊聽歌,一邊干活。小蠻在錄音機上面蓋一塊白色鏤空方巾,每天都將錄音機擦抹一番。在小蠻眼里,錄音機是一件神器。想聽什么歌,磁帶放進去,咔嗒一聲,歌聲就出來了。裁縫鋪歡樂而喜氣,給晚間做工的學徒解了許多的煩悶。

    現在,小蠻看見對面走過來的姜小樣。姜小樣在跨車輪碾軋的溝壕,兩只腳倉皇著跳。那跳是年輕人的活潑和快活。聽見小蠻叫,姜小樣仰起頭,眼睛瞇了一下,像是被她手里的尼龍襪耀了眼睛。

    小蠻說:“小樣,你去哪兒?”

    姜小樣伸手往前指了一下,小跑著,進到街道的陽光里頭去了。

    小蠻望著小樣的背,笑一下,揮動著手里的尼龍襪,走進裁縫鋪。

    這年,過完春節,學員們陸續來上課。又是一撥新學員,多是姑娘,她們穿著過年的新衣服,圍著新圍脖。有的姑娘脖子上戴著黃色或者綠色的圍脖。近一兩年,街上個體店鋪開了好幾家。逢集,沿街擺一溜兒貨攤。那貨攤賣布匹賣鞋賣毛線賣各色的脖套。姑娘梳短辮兒或者剪齊耳短發,戴這樣一個脖套,脖子顯得細長,臉蛋多出幾分秀氣來。

    小蠻戴著過年新買的米色脖套,她左看右看,不見姜小樣。過了兩天,小蠻還不見姜小樣。她想姜小樣生病了,或者家里有事。

    她問唐義,“小樣不來了?。

    “為什么?”

    “或許自己去開裁縫鋪了吧?!毙⌒U愣怔著。

    唐義看看她,說:“干活吧?!?/p>

    唐義看小蠻,神色是平和的,像看待自己的家人,有動人的溫情。唐義的起居室置辦了衣柜桌椅。唐義常常從抽屜里拿出麻花點心給她,小蠻也不推辭。這并不表示小蠻有討便宜的嫌疑,她是盛情難卻。

    唐義交給小蠻一個紙盒子,是一雙皮鞋,半高跟,皮黑而光亮。

    小蠻驚訝地抬頭望著唐義。

    唐義說,穿上試試。

    街上的皮鞋多是革的或者豬皮的。眼前的皮鞋,皮子是細致的,手摸著是軟和的,溫暖的。

    小蠻推給唐義。

    “不喜歡?試試,看看大小?!?/p>

    小蠻扭身要走。

    唐義叫住她,“怕什么,買鞋的錢從你這月的工資里頭扣?!?/p>

    小蠻笑得眼睛彎起來。唐義學小蠻的樣子,逗小蠻說:“多大個孩子,知道拒收禮物。拒收禮物什么意思?”

    小蠻臉唰地紅了,抱著鞋到隔壁換上,站在衣鏡跟前。

    鏡子里的小蠻完全是裁剪書里的圖畫。她從鏡子里看見唐義站在她身后,神色儼然。

    小蠻轉過身來,唐義笑意盈盈,說:“看到了吧,喇叭褲配皮鞋穿頂好?!?/p>

    小蠻將身影移出鏡子。

    姜小樣離開裁縫店兩個多月了。有一回,小蠻走在鎮上的大街,看見一新開的裁剪店。小蠻興奮地撂開門簾,剛要喊姜小樣。眼前出現個中年女人,問,“要裁衣服嗎?”

    小蠻尷尬地扔下門簾。

    麥齊大叔終于買回一臺縫紉機。村里女人們見識過了縫紉機,也還是來麥齊大叔家看。麥齊大叔的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他要馬絨花快快捎信讓小蠻回來 。

    小蠻一路歡喜地奔回家,看見自家的屋地上果真有一輛嶄新的縫紉機。小蠻圍著縫紉機歡笑著轉了好幾個圈兒。

    麥齊大叔看著小蠻,咧著嘴巴無聲地笑著。小蠻說:“爸,把縫紉機搬到鎮上,師傅那里近來又買回一臺縫紉機,還是忙不過來?!?/p>

    麥齊大叔臉上的笑容僵硬起來,臉拉長了。

    馬絨花說:“咱家有了縫紉機,你也學成了,回來在家里做?!?/p>

    小蠻說:“哪里學成了?就算學成,師傅那里怎么辦?”

    “那是他的事情,你管好自己!”

    小蠻滿眼淚花,“師傅那里收活記單全是她,怎么離得開呢?”

    馬絨花滿懷心事地望著小蠻,說:“你大姑娘了,給師傅幫忙不是長久辦法……”

    “我不管,我要去師傅那里!”

    麥齊大叔一巴掌打過去。

    馬絨花沖著麥齊大叔喊,“你打孩子做什么?”

    麥齊大叔吼,“犯賤!”

    小蠻沖出門,拐向去小鎮的路。

    馬絨花追了出去。

    小路兩邊的菊花迎著陽光張開,蒲公英白瑩瑩的很飽滿。平日里,小蠻來回路上玩,那蒲公英輕輕一吹,四散開成一個個“寶貝”?,F在,眼前這些被小蠻眼里的淚水淹沒了。她跑著,一邊揮動胳膊擦去腮邊的淚珠。

    馬絨花追上小蠻,望著女兒臉上通紅的手指印,心疼地上前一把抱緊小蠻。

    小蠻猛力推開媽,扭身又跑。

    馬絨花一路攆一路喊,“你爸爸一時糊涂,不要怪爸爸?!?/p>

    太陽猛力地照著,一股細風吹來,路邊的小花輕輕地搖動。馬絨花望著小蠻遠去的背影,伸出去的手無力地垂下來。

    天很晚了,聽不見錄音機歌唱,趕活兒的學徒回家了。小蠻望一眼店里透出來的燈光,磨蹭著推門進去。

    唐義從他的屋里走出來。屋里的亮光讓唐義的影子黑著。

    小蠻不想讓唐義看見,低頭朝她的小屋里走去。

    “小蠻?!?/p>

    聽到唐義叫她,小蠻的淚水又撲簌簌地落。燒乎乎的臉被淚打濕,隱隱地疼,直鉆到心里。

    “這大半天的,你去哪里了?”

    小蠻下意識將臉捂起來,針扎一般。

    唐義拿開小蠻的手,驚訝得呆住了,心快速地跳動。

    “誰打你了?”

    收秋種麥,村人們屋里屋外地忙碌。麥齊大叔帶著小蠻的弟弟妹妹在地里掰玉米。

    這天,唐義提著點心來到麥齊大叔家。唐義一身格子西裝,騎一輛簇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小蠻家有了縫紉機,村里好幾家也爭相買回了縫紉機。村人們還聽說有電視機、錄音機,有永久牌、鳳凰牌自行車。

    這天,村人們第一次看見鳳凰牌自行車。那自行車車尾沒扎紅綢也沒扎綠綢。自行車前后,各有一只耀眼的紅彤彤的鳳凰。村人們邊看邊議論,說鳳凰牌自行車比永久飛鴿牌個頭兒小,說鳳凰牌自行車與永久飛鴿牌的造型不同,說鳳凰自行車就是好,輕便。

    聽說唐義回村來,在地里忙活的村人們扔下手里的農具來湊熱鬧。他們站遠了望唐義,既驚訝又羨慕,嘴巴里嘖嘖嘖的響聲,像黑夜里數錢的聲音。當年的小羊倌完全變了模樣。村里人的羨慕暗藏著或多或少的嫉恨。

    唐義是從村里搬到鎮上去的,他的發跡與村里多多少少是關聯的。在他們看,唐義成就他今天這個樣子,是得了村里的好處。他們指點唐義身上的格子服裝。男人哪有穿格子的呢?唐義穿上這樣的衣服,在村里人看來是不正經的。還有男孩子開始留長發。女人們指點著。她們笑起來也不知道捂嘴巴,嘴巴就那么張開著大聲地呵呵呵。

    圍觀的人們,對唐義來馬絨花家感興趣。那天,麥齊大叔打女兒一巴掌,一夜間傳遍整個村子?,F在,穿著格子衣服的唐義,成了一個有錢人了。在村里人看,麥齊大叔家因為女兒小蠻,他的家從此要發起來。

    馬絨花看見唐義手里提著大包的點心從門里進來,心里一陣咯噔。她害怕的事情來得有點太快了。馬絨花頭腦有點亂,她沒做好要嫁小蠻的準備。小蠻真到了嫁人的年齡嗎?

    馬絨花的心怦怦地跳。唐義是手藝人,模樣齊整,他們又是看著唐義長大。眼下唐義發了,那輛被村里人圍著看的自行車,在院子里泛著七彩的光。這是爭臉的事?,F在,姑娘們挑對象眼睛掛到額頭上,爭著挑有錢的人家。怎么能夠將唐義往出推呢?可唐義到底是外地人……

    馬絨花心里七上八下,她招待唐義坐下,打發人給麥齊大叔捎信兒。

    麥齊大叔正在地里掰玉米,扔下地里的活就往回走。他一路走得飛快,像是房屋著了火。

    麥齊大叔進門沉著臉。馬絨花一眼一眼地看麥齊大叔,麥齊大叔卻不看她。

    唐義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遞給麥齊大叔。

    麥齊大叔從腰窩摘下他的煙桿。

    馬絨花說:“你大叔他習慣抽旱煙?!?/p>

    唐義無聲笑笑。

    麥齊大叔說:“說吧?!?/p>

    唐義望著麥齊大叔,他第一次跟麥齊大叔生分起來。他拘謹地看一眼麥齊大叔,將想了一晚上的話,盡數說出來。他想了整整一夜,覺得這些話得說好長時間,不想才說幾句沒詞了。

    但話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娶小蠻。

    麥齊大叔聽完,扭頭沖著唐義說:“你放屁,我瞎了眼睛,這么些年看護了一只狼!”

    唐義師傅的臉紅了。

    “把點心帶走!”

    唐義心下一驚,眼前的麥齊大叔變得不認識了。

    唐義鼓足勇氣說:“我會讓小蠻過上好生活?!?/p>

    “你讓小蠻跟你生活?怎么個生活,去哪里生活?你是要存心禍害她!”

    麥齊大叔站起來,走到堂屋的桌子跟前,一手握著煙桿,一手將那大包的點心提溜著一把扔到院心。

    馬絨花攔不住,點心在院子里紅紅綠綠散落著。

    唐義站起來,眼圈兒紅了,滿臉惶然,帶著點年輕人被激起來的怒氣。他做夢也想不到從來和善的麥齊大叔會這樣對待他!

    馬絨花推一把唐義,“你快走吧?!?/p>

    唐義像斗敗的公雞,推著自行車走出院子。

    院門外邊,那棵小槐樹下站著一群人。他們看唐義出來,一個個掉過頭。

    唐義回到鎮上。小蠻望著唐義的臉,小心地問,“爸不同意?”

    唐義說:“事情總算說開了,好事得慢慢來?!?/p>

    裁縫鋪門前有幾棵梧桐。秋后,葉子一片片往下掉。剛下過雨,雨不大,雨點兒打在土地上,成一個個小窩窩,像麻臉兒。歌聲從唐義師傅的裁縫鋪里傳出來。上完課的姑娘們站在過道看著街頭過往的行人。一個好模樣的女人,短發遮住耳梢,淺灰的格子上衣。她走近裁縫鋪,朝著門口喊了一聲小蠻。

    姑娘們被這個中年婦人吸引了,又聽她喚小蠻,姑娘們一個傳一個地喊起來。一時,歡呼成一片。

    小蠻從裁縫鋪快步跑向那個女人。她們站在梧桐樹下說話。

    馬絨花告訴小蠻,家里給她尋下門親,年前辦婚事。

    小蠻恨恨地看著媽。

    馬絨花為難地望著小蠻說:“你拗不過你爸。那家的彩禮送來了?!?/p>

    小蠻說:“我不回家,誰許的婚誰嫁!”

    馬絨花笑惱著,“哪有姑娘這樣說話!你不回來,你爸可要來鬧裁縫鋪!”

    “爸來鬧裁縫鋪我就去死!”

    “唐義以后回城,你怎么辦?”

    “他走哪里,我跟到哪里?!?/p>

    “傻孩子,你不要爸媽了嗎?”

    小蠻落下淚來?!皨?,我喜歡他,我要一輩子跟著他?!?/p>

    學員們看見小蠻離開那女人跑回來。

    “小蠻,那是你媽吧?真漂亮?!?/p>

    小蠻不搭腔,一溜煙從門里進去了。

    馬絨花愁得直掉眼淚。她將淚水用衣袖捂了,眼望小蠻走出她的視線。

    門外喊叫小蠻的聲音,唐義聽見了,愣怔半天。自辦裁縫班以來,他有了精神氣,覺得自己像模像樣,這才有膽量上小蠻家提親??墒遣⒉蝗缢胂?。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去求本家。他想這樣也算正式求婚。

    本家捎話給他,說麥齊大叔不答應這門婚事。本家說這樣也好,憑你的條件,街上有的是漂亮姑娘。

    秋天的夜有些涼,窗外蛐蛐的叫聲讓夜顯得沉靜。晚上收工后,小蠻將媽媽的話說給唐義。小蠻說到后頭,哭了。她說她不能嫁給一個陌生人。

    小蠻嚶嚶的哭聲,如流淌的淙淙泉水,一點點從唐義的腳脖子漫上來。他只覺得全身冰涼。

    唐義這些天胡子拉碴,憂心讓他老了好幾歲。他的目光從小蠻臉上移開,飄向屋里的一個角落。他突然問小蠻,“你知道姜小樣為什么離開嗎?”

    小蠻望著他,搖搖頭。

    唐義停頓了一下,看著小蠻,他說:“我攆走了姜小樣?!?/p>

    小蠻一時忘了憂傷,呆呆地望著唐義。

    那是在唐義和姜小樣談過一番話后。準確說是姜小樣找唐義談話。那天,錄音機放著《駝鈴》。街十字路口開著一家錄像廳,每天唱《駝鈴》,傳得滿大街。這是年輕人喜歡的歌曲。仨一幫倆一伙的年輕人,將牛仔帽歪戴著,大聲說笑,突然會仰著嗓子唱,戰友啊戰友……然后哈哈哈。

    那天,在歌聲的喧鬧中,姜小樣面對唐義,提出一個嚴肅的話題,“師傅,我想跟小蠻談朋友,我想娶小蠻?!?/p>

    唐義聽了,一眼看準姜小樣。他盯姜小樣好半天,像是驚訝又像是生氣。但唐義最后溫和地笑了,他說:“小蠻有男朋友?!?/p>

    小蠻聽著,急忙說:“我哪有男朋友呢?”

    唐義認真地、靜靜地望著小蠻。

    小蠻從唐義的雙眼里意會到什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唐義說:“如果……請姜小樣回來……”

    小蠻盯著唐義,說:“你想讓我嫁給姜小樣?”

    唐義眼里霧水漣漣。

    小蠻說:“我不嫁陌生人,也從沒想著要嫁給姜小樣?!?/p>

    “真的?”

    小蠻使勁兒點頭。

    唐義眼淚像屋檐滴水,悄然默聲直直地淌下來。他伸手將小蠻的手緊緊握在手里。

    屋里靜靜的,唐義好像在沉思。

    小蠻說:“你想什么呢?”

    唐義看著小蠻,雙眼亮閃閃,激動地說“你跟我走?!?/p>

    小蠻輕輕地“啊”了一聲。

    唐義說:“我們去大城市!”

    “???”

    “大城市比這里好,你不用怕!”

    可是……小蠻的心狂跳了一下,淚眼模糊了。她一下子想起媽媽,想起弟弟妹妹。她恨爸爸??墒?,那是她的爸爸呀。她想起幼年,爸爸是愛她的呀。她不知道爸爸到底是怎么了,偏就要跟她作對。想起這些,小蠻哭著扭身奔回到她隔壁的住處了。

    唐義久久地坐著。他像是輕松了,又感覺異常沉重。隔壁傳來小蠻壓抑的哭聲,唐義像是在愣愣地聽,腦子又一個勁地想。他想起姜小樣。

    唐義從不以為自己小肚雞腸??墒?,對于姜小樣提出的問題,他一下子頭重腳輕,像是不防被人當胸擊了一掌。從姜小樣來當學徒那天起,唐義就對姜小樣懷著一種別樣的情緒。學員當中,能有這么一個男學員,在唐義看是難得的,也是驕傲的。他喜歡姜小樣,從姜小樣身上能看到年輕的自己。

    他跟姜小樣一塊兒住了兩年,滋生了一種親情。他看姜小樣是兄弟,好兄弟,兩肋插刀的那種??墒?,姜小樣偏偏提出這樣的問題。

    唐義支走姜小樣。在姜小樣離開的這些日子,他心里很難過,不時責問自己?,F在,當著小蠻他說開了這件事情,有一種釋然、憂戚,卻又竊喜。

    他站起來踅到桌子前,拾筆要給姐姐寫信,想想又放下來。小蠻會跟他走嗎?

    新收的玉米高高地堆在院心。雞忽地一下飛到玉米堆頂,東啄西啄。豬的嘴頭磨著地,吃著散落的玉米粒。牛臥在空地上反嚼,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撲打蒼蠅。

    大清早,馬絨花正在掃院子,小蠻從門里進來。小蠻的目光緊隨著媽媽。馬絨花在村里女人伙里可算冒尖了,自從土地下放,她每天系個圍裙,喂雞喂豬。在小蠻眼里,媽媽不是喜歡打扮的媽媽了。

    初升的太陽落在媽媽的脊背上,頭上,青絲中有了一絲絲白發。小蠻的心忽地顫了一下。

    馬絨花抬頭,看見小蠻,手里的掃帚啪嗒掉地上了。馬絨花激動得將小蠻拉進懷里在她的背上用勁拍打。小蠻早已不習慣媽媽這樣熱情,她輕輕地推開媽媽。

    村里人風傳唐義要回城,鎮上的裁縫鋪關了門。

    “回來好。你爸說得對,外地人終究靠不住?!瘪R絨花邊說邊盯著小蠻,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么。

    小蠻不吱聲,在院里的玉米堆前坐下來,把這些玉米須一辮辮扭好,搭墻頭上晾曬。

    馬絨花對小蠻不咸不淡的態度啞聲笑了,她怪自己心急。女孩子大了,心事深,哪有一進屋門就談論這些的道理?,F在,馬絨花將心事放下來。她腳步越加輕快,不再為院里的這些玉米穗發愁,就算多添一些,只要有小蠻總會收拾得干凈利索。

    小蠻拾起一穗,三下兩下將葉子剝開,露出金黃的玉米穗。小蠻眼睛盯著手里的玉米穗,將外面曬得發硬的葉子摘掉,留幾片嫩白柔韌的葉子,摞在身旁剝好壘起來的玉米堆上。她雙手剝得飛快,像是跟誰比賽。潔白的玉米葉圍住了小蠻,像盛開的蓮花。那帶著幾片葉子的溜光的玉米穗,像一條條將要游走的魚兒。

    母女倆一上手就將院里的玉米堆剝了小一半兒。馬絨花說:“不是你回來,媽媽哪能剝得這樣多?天要下雨,玉米捂在這里會發熱變霉?!瘪R絨花說著,看一眼小蠻,接著說:“你的婚事就在眼前,你爸說了,縫紉機陪嫁給你?!?/p>

    小蠻不說話,兩只手剝著的玉米葉,唰唰唰地響。

    一抹太陽照在西墻頭,照上那一辮挨著一辮的玉米穗,那抹夕陽彤紅,真切而艷麗。小蠻站在搭著玉米穗的墻頭前,望著墻頭上一串串的玉米穗突然落下淚來。

    馬絨花站在梯子頭撥弄著玉米辮,扭頭看見流淚的小蠻,從梯子上頭下來,拍打兩下褲子,悄聲對著小蠻哄小孩子似的說:“給你相的男孩子長相蠻好,你爸帶我看過了,是個精明能干的小伙子?!?/p>

    小蠻將兩只手捂在臉上,淚水沿著手指小河般地流淌。她似乎聽到媽媽說的每一個字,又似乎沒聽。

    這晚,是小蠻和唐義說好的日子。燈光照得院子半明半暗,從大門口望進去,院子里靜靜的,屋里也靜靜的,不時有人影晃在窗口。唐義在村口的橋上徘徊。月夜的涼意滲透皮膚,唐義盯著拐過的那條路。那是他走過多少次的路啊。上城的馬車在他的腦海里走著。他想起放羊的日子,想起半坡圈羊的窯洞,他留戀這些??墒撬男娘w回到生他養他的城市。明天他就要到城里去。他仰望天上金黃的月亮,美美地想著,似在訴說又像是在祈禱。他似乎望見小蠻出現了,正在一步步走近他。他的眼前一片光明,有一種要飛起來的輕飄飄的感覺。

    天蒙蒙亮,馬絨花醒來,不見小蠻。小蠻一定在打掃院子。小蠻回來,她激動地跟小蠻說了半夜的話。她娘倆一說一搭,馬絨花好幾次熱淚盈眶。這是馬絨花跟小蠻這些年最熱切最貼心的一次對話。馬絨花醒來躺在炕上,想起昨晚跟女兒的聊天,覺得真暖心,生活像剛剛開始。

    馬絨花起床,院里的玉米葉原模原樣堆著。馬絨花喊了一聲小蠻。

    她奔到院外,不見小蠻的影子。

    冷汗冒上馬絨花的額頭,她小跑回屋推醒麥齊大叔。

    昨晚,小蠻跟麥齊大叔講和了。這些日子,小蠻不理會麥齊大叔。昨天麥齊大叔下地回來,小蠻端飯遞給麥齊大叔,響亮地叫了一聲爸。

    麥齊大叔心一熱,險些掉下淚來。

    麥齊大叔睜開眼,看見馬絨花慌亂的眼神。麥齊大叔頭皮一緊,骨碌翻身起來,襪子沒顧得穿,騎車到鎮上。

    裁縫鋪的門鎖著。

    一個中年男人,手握掃把一下一下掃著街道。麥齊大叔一把抓住那人打聽。

    “那人睜大眼睛,狐疑地望著眼前的人說,裁剪師傅走了?!?/p>

    麥齊大叔心一陣刺痛。他又拉住那人問,“什么時候?”

    “好幾天了?!?/p>

    麥齊大叔想,昨晚小蠻還在家呢。這讓麥齊大叔看到希望。鎮的三岔口,到處有三輪車。麥齊大叔一腳跳上三輪車直奔城里的車站。

    車站里外滿是人,他們或站或坐。麥齊大叔的目光像手電筒,掃著候車室的每一張臉。馬絨花也趕來了,她在車站找見麥齊大叔的時候,像別了幾十年的一對夫妻,眼淚汪汪。那晚,他倆靠著在車站的座椅上睡著了。在馬絨花的夢里,他們在車站見到小蠻,他們相跟著回家。

    麥齊大叔和馬絨花是被村人雇三輪車拉回來的。麥齊大叔說馬絨花餓昏了頭。從車站回來,她走路拄著雙拐,頭發不像以往一絲不亂,臉色白得嚇人,眼珠子都一動不動。她坐在炕上常常發脾氣,將拐杖費力扔出去。明知道自己走不了,她還故意讓自己摔趴下,然后大張口哇呀呀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拍打炕沿,“小蠻,你回來呀,媽想死你了!”

    鄰居聽見說,又哭開了。

    麥齊大叔還如以往下地干活,只是麥齊大叔的脖子像是出了問題,時不時地要伸手去摸。他瘦了,瞪著空洞的雙眼。一夜之間,他蒼白的臉上出現一道道褶皺。腳上那雙黃色膠鞋,曬成土色了。

    馬絨花門口那棵洋槐樹長粗了許多。小蠻不見已經三年了,她跑哪里了呢?

    麥齊大叔把小纏早早地許了人家。他要早早打發她出嫁。

    鎮上個體店鋪多起來,村周邊有了個體廠礦。麥齊大叔像村里人一樣去一家廠里打工,工資一個月從一百五十元,漲到三百元,又漲到五百元。

    麥齊大叔一心供兒子麥剩上大學。麥剩頭年沒考上,復習了一年,還是差一分。麥剩有點灰心,暑期正趕上新開的一家廠子招工。麥剩去應聘,憑著學的那點知識當了一個爐前工。麥剩在廠里工作沒兩個月,廠里派他到外地去培訓。

    麥齊大叔臉上出現了笑容。馬絨花自從兒子有了工作,安靜些了。兒子去外地學習,離家那天,馬絨花望著兒子的背,接連悲戚地號叫了幾聲。

    村里人有的離家到更遠的城市打工。男人出外打工,女人也一個個走出家門。

    姑娘們出去在廠里做工。村里人對子女的談婚論嫁不像以往了。姑娘們打工在外,談了山東的河南的四川的男朋友,帶回來。家長們開始喜歡孩子們出去闖蕩,對于孩子們在外頭談了對象,生出一點小小的虛榮和驕傲。

    小纏正是出去打工時,認識了山東的一個小伙子。這讓麥齊大叔頭疼。小纏是早訂了婚的,他怎么能答應小纏退婚呢?

    小纏說:“你也要我像姐姐偷跑嫁人嗎?”

    麥齊大叔躲過小纏的視線,他起身慢慢地搖晃著走出去。

    麥齊大叔給小纏舉辦了婚禮。當天,小纏跟著山東的小伙子走了。麥齊大叔想站起來送送小纏??墒?,他坐著沒動,像是在發呆,任著淚水無聲地從心眼里往外流呀流。

    村前的那條土路修成柏油馬路了。路上不再有驢車馬車,突突突的拖拉機也消失了。路上隔一會兒會有一輛摩托車,有時能看見兩輛摩托車一前一后,像是在賽跑。偶爾看見黑色或者紅色的小汽車在奔跑。村人們的穿衣變了,夏天,女人們穿著短裙在巷子里來來去去。

    麥齊大叔腳上還是一雙掉了色的膠鞋。

    村里人還來小蠻家門口的槐樹下打閑。那棵槐樹的陰涼大起來,槐花兒更加潔白了。

    有一天,送信的騎著摩托車轟隆隆開進村,向坐在槐花樹下的幾個女人打聽麥齊大叔的家。女人們爭相指著麥齊大叔的門。

    一個女人推開麥齊大叔院門喊,屋里有人嗎?送信的來啦。

    麥齊大叔哆嗦著,眾人幫他拆了包裹。里面是一封信,還有一張匯款單。女人們感興趣的是一男一女兩套毛料衣裳,若不是手縫的紐扣留著小小的線結,還真看不出來是手工縫制的。

    一陣風,槐花雪一樣簌簌往下落。麥齊大叔摩挲著衣服,滿臉淚水。

    【作者簡介:曹向榮,女,7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玉香》,中短篇小說集《泥哨》《夏夏的愛情》《打街》等。小說曾入選《小說選刊》。榮獲山西省2004—2006年度趙樹理文學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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