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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10期 | 寧志榮:老院瑣記(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10期 | 寧志榮  2022年11月04日08:57

    寧志榮,萬榮縣里望村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北方的記憶《心想事成》《薛瑄傳》《莊子詳解》《皇皇后土》等書。

     

    研究民居的朋友,聽說我家老院拆了,十分惋惜地說為啥拆呢?那是文物啊。老院為典型的晉南四合院,年深月久,風吹雨淋,它承載了百年風雨,實在破舊不堪了。

    羈旅異鄉,有時在夢中,回到曾經留下無限回憶的老院;有時不經意間,一陣風瞬間吹開記憶之門,竟然不可遏制。我曾經寫過老院,可是,怎能寫盡呢?

    1

    我的家鄉在晉南里望村。村中央有一座清代戲臺,與河東名樓飛云樓齊名。戲臺正對面有座關帝廟,亭臺樓閣,塑像逼真,風鈴丁冬,聞名遐邇。至今流傳著一首民謠:

    關帝廟,四明碑,

    村北池塘明城門;

    南陽塔,飛云樓,

    里望戲臺夸在頭。

    關帝廟、四明碑、明代城門、戲臺都在里望村,是遠近馳名的四大古跡。關帝廟是方圓百里聞名的廟宇,每逢廟會游客如云;四明碑,是四面刻有碑文的石碑,十分珍貴;明城門,是里望村遺存的明代城門,兩側鐫刻一副楹聯:“云山矗矗秀昭麟鳳翩翩,河水悠悠光印樓臺疊疊?!蹦详査挥诟浇谋标柎?,是五代時期的建筑;飛云樓在萬榮縣城,傳說是魯班建造。南陽塔和飛云樓屬于“國家文物保護單位”,民謠的意思是里望村的戲臺與它們相比毫不遜色,拔得頭籌。

    佇立在戲臺之下、關帝廟遺跡之側,向村東而望,一條大巷直通巍巍關門,巷子兩邊房屋鱗次櫛比。我家離戲臺三十米左右,門樓高聳突兀,門坡臺階層疊,匾額上寫著“耕讀”兩個大字,四周環繞著磚雕、吉獸、人物、花卉等等。進了大門,房舍相連,回廊相接。小時候一起玩的小伙伴,進了我家甚至走不出來。

    大門的門環有碗口大,鑲嵌著密密麻麻的銅釘。門上有三個門閂,一個暗閂,一個鐵閂,一個木閂。進了大門,看見兩丈多高的照壁。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父親在上邊用行書抄錄名人語錄。父親書法結構嚴謹,瘦硬兼備,體雄勢秀。

    小時候,只感到照壁上磚雕美觀,不知其中含義。上大學后放假回家,大姐考我磚雕是什么意思,我答不上來。大姐瞥我一眼,你還是文化人呢,分明是琴棋書畫啊。大姐又指著二進門樓說,那上邊是什么。我的視線越過花墻,落到了二進院門樓上。細細一看,刻的是梅蘭竹菊??梢?,祖父建筑老院時,寄托著美好的愿望。

    經過二進院門樓,登上青石臺階,推開拱形大門就來到后院。站在過廳,可以看到北廈東西延伸的屋脊,越過梧桐樹是高高的天空。時常有麻雀、喜鵲、鴿子飛來,嘰嘰喳喳,如歌如訴。每逢喜鵲飛來房頂上,正在做飯的母親忙忙走出,對著喜鵲說:“喜——喜——”在寂寞而勞碌的年代,日子流水一般涌來,歲月的艱辛是難以形容的。喜鵲的鳴叫,給日子增添了亮色。

    2

    母親談起老院說,先有南廈,后有老院。南廈即南房,是清末建筑,墻柜古色古香,油漆斑駁,盈著古銅色的光。民國二十四年,祖父跟著平原村的薛姓姐夫,在鹽池經商賺了一些錢,把老院擴建成四合院。擴建時,父親十四五歲,姑姑十八九歲,父親到一里外的村北池塘挑水,往返數十次,一天下來渾身散了架一樣。

    老院分為前院、后院、小院三個部分,院子套院子,院院相通。后院有北廈(老家習慣上把房子叫做廈)、東廈(東廂房)、西廈(西廂房),三個洞槽(耳房),一個過廳;前院有南廈(南房)、過廳、磨坊;小院有小北廈(小北房),此外,東廈和西廈上還有二層閣樓,約莫十五間房子。東廈為正房。印象里,一張紅木炕桌常年放在炕上,寬一尺多,長四尺,有兩個抽屜,專供炕上用。孩提時,父親教我寫字,我在炕桌上寫下河津縣里望村幾個字。

    童年的音樂是母親的紡車,催眠曲是母親咝咝的針線聲。窗臺下堆放著被子、衣服,還有針線笸籮??坏谋眽ι祥_了一尺多高的墻柜,安裝著花紋小門,配著精致銅扣,放置小衣服和包袱。東墻上鑿著墻窯,與墻柜差不多大小,只是沒有門,放些常用物件,比如改錐、尺子、頂針,還有書本。離炕三尺高的地方,架著五尺長的隔板,放著兩個木箱。一個放衣服,一個放物品。

    記得有一年春節初三大雪紛紛,足有一寸厚。三里外上井村的姑姑來我家走親戚行走不便,我推著小平車接她。我頂多有十歲,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深一腳淺一腳把姑姑接到家。父親一改始終板著的臉,從木箱里拿出一根麻花,掰了一半賞我,我口是心非地拒絕了,卻為此后悔了許多天。

    3

    我的童年就是在東廈度過的。東廈既住人,也是廚房。土炕連著灶鍋,旁邊是半人高的水甕,可盛放六七擔水。緊鄰水甕擺放著不知什么年代的長幾,沉重厚實,墨綠色臺面,上邊擺著相冊、鏡子、鐘表等。長幾下是兩尺多高的方桌,桌面古銅色,光滑發光,不知用了多少年。方桌是核桃木的,可惜很便宜賣給文物販子了。長幾旁放著四層高的籠圈,存放饅頭。南墻有一個大長凳,放了四個瓦甕,里邊放面;下邊是壇壇罐罐,放咸韭菜、芥菜、小米等等,靠近窗戶放著案板。

    東廈開了兩扇門,叫做窗門,年深月久,單薄的木板裂開了一尺長的口子,走風漏氣,冬天冷風從院子里直往東廈灌,呼呼的風聲不絕于耳。母親仔細在裂開處糊上棉布,用來抵擋寒風??墒?,冬天風特別大,經常把兩扇窗門吹來關去,啪啪直響,每一陣門響,就有風從門縫里泄進來。那些年,鵝毛大雪像個精靈,在冬天時常不期然飄來,家里生不起爐子,被子外如冰窟一般。

    一年冬,母親帶弟弟去了姥姥家太原向陽店鎮。當時,父親在外教學,哥哥在通化鎮讀高中,家里就剩三個姐姐和我四人。天氣冷得不行,臉盆里的水到了次日已經結冰。姐姐在家里織布,冷得發抖,只好把織布機搬到炕上。晚上躺下,頭頂上梭子來回穿越,織布機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

    冬天的夜真長,有時睡不著,就聽姐姐講故事。姐姐們講歐陽海的故事,講林海雪原的故事,沒有可講的了,就講不知從哪里聽來的神怪故事。我對那些無憑無據的故事,又好奇,又害怕,可還是忍不住聽。

    4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高粱面、玉米面和紅薯是家里的主食。高粱面不好消化,時間一長胃難受。母親把玉米面和高粱面糅在一起蒸饅頭,一層紅色一層金色,既好看,又有味道。母親變著法兒做飯,僅玉米就能做成湯餅、攪團、烙餅、窩窩頭。我喜歡吃湯餅,把玉米面捏成銅錢大的薄餅,煮好后撈出來,就著酸菜吃,既喝了湯,也吃了玉米餅。

    家里來了客人,吃飯是有規矩的,父親和客人上炕吃,我們在方桌旁吃。那時的菜很簡單,無非是韭菜炒雞蛋、炒豆腐、粉條拌豆芽、炒西紅柿等四個菜,燙上一壺小酒,父親和客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只有看的份兒。當時的炒雞蛋、炒豆腐那個味道啊,長大后再也沒有了。

    臘月二十四大掃除,我們那里稱作掃廈。這一天,母親把東廈的鍋碗瓢盆,桌椅凳子,瓷罐瓦甕,擦洗得干干凈凈,還要把前后院里里外外打掃干凈,貼上窗花、標簽、畫符。東廈的窗戶上有一小塊窗玻璃破成兩半,舍不得換新玻璃,母親年年把紅紙剪成指甲大的圓形圖案,沿著裂縫貼上,既擋住了裂縫,又有裝飾性。

    年關臨近,村里家家戶戶蒸饅頭,拉風箱的聲音從這家飄到那家,在村里的上空盤旋不休,這是臘月最動人的聲音。饅頭有各種造型,如梭子形、餛飩形、銀冠形、蛇形、虎形等等,真是琳瑯滿目,目不暇接。梭子型代表織布,給姐姐吃;銀冠形代表財富,給男孩吃,餛飩形給長輩吃。

    5

    姐夫當過教師,是個農民書法家。過年走親戚來我家,他抬頭仰望北廈的匾額“忠厚傳家”,說這是民國時期上井村楊殿棟的字,他是清末武進士,曾任御前侍衛,為清末山西著名書法家。

    北廈為明三暗五,房屋設計巧妙,從外看是三間,從里看是五間。廈脊兩角立著鴟吻,正中矗立袖珍磚樓,內嵌神像。房檐上排列筒瓦,雕刻獸頭,古拙質樸。北廈屋頂斗拱相連,榫卯相合,繪有彩畫。房檐下房梁柱頭,畫著靛青色頭像,雍容華貴,神態安詳。北廈房門為古式隔扇門,共有三對六扇,上部雕刻著云紋、萬字圖案,下部有金絲勾邊的蓮花圖。

    父親在世時,很少說家史,我也無意問,以至于不知道祖父母的生平。北廈平時上鎖,不輕易打開。趁父親不在家,我悄悄打開門,溜進北廈。只見兩根立柱直達屋頂,橫梁飛架,梁柱粗一尺有余,漆黑發亮。兩根脊檁頂端鑲嵌一條千秋帶(俗稱梁脊板),白底黑字,用楷書書寫著房屋修建人和日期。房屋正中方桌上,有一張祖父與人的合影。祖父頭戴鑲珠帽,身穿長袍馬褂,手拿精致折扇,目光凝視前方,可謂氣宇軒昂。想當年,祖父負責鹽池一家店鋪的南北交易,走南闖北,何等瀟灑。

    緊挨方桌是一張長桌,上邊是抽屜,下邊是箱子。我拉開抽屜,里邊放著父親的筆記本、日記本,各種交代材料,還有五六十年代的獎狀獎章,如掃盲模范、勞動模范、優秀教師、優秀通訊員等。端詳散發著塵味的筆記本、獎狀、銹跡斑駁的獎章,我依稀知道了父親的一些過往,抗戰爆發時父親十六七歲,只身去克難坡,轉戰晉西北,抗戰勝利后赴太原,當年也是雄心萬丈、充滿理想的啊,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不茍言笑、謹小慎微的樣子。我依稀記得高考的那年,父親用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名言鼓勵我。父親的學識、生涯、隱忍,全部留在了庭院深處。

    6

    北廈與東廈、西廈,過廳與西廈相接的地方,有三個耳房,各一丈長、半丈寬,用來堆放物品。北廈兩個耳房放木料等雜物,過廳耳房放鋤頭、镢頭、鐵锨、篩子、鐮刀等農具。有的農具常用,有的應時用。鐵锨一年四季都用,锨頭锃亮,锨把光滑。農村修地、挖渠、施肥、送糞、拉土,包括蓋房子、打土坯等,哪一樣不用鐵锨呢?

    耳房里掛著六七把鐮刀,一個個伸著脖子,只有在收麥時用。每到麥季,哥哥翻出一塊數百年的磨石,給磨石澆上水,就著月光,將鐮刀一把一把磨好,撫著刀刃試試。夜深了,還能聽見嚓嚓嚓的磨刀聲。

    老院里的這些農具,讓我見識了鄉村的農耕文明,還有那古銅色的流光碎影,永遠無法喚回的童年。

    7

    雨聲,令人心靜,落在時光的深處,如詩如畫。庭院重重,房檐上的瓦當呈幾何圖案排列。耳房頂部建有水道,下雨時雨水從房頂一側匯聚到水道,通過屋檐流到院子里。秋天多雨,幾百個屋檐同時滴水,形成水簾,滴滴答答,響徹整個院子。我坐在家里望著雨發呆,或者拿本小說入迷。時光好像靜止了,凝固了,滿世界都是雨,一切與己無關。

    那時,農村沒有自來水,吃水有兩個途徑,一是池水,一是雨水。每到雨季,將水桶放到耳房的瓦檐下,一會兒水桶滿了,起身把水倒進甕里,再把水桶放到洞槽下,等一會再去接水。大雨中,家人聚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聽雨,多么愜意啊。

    不用擔心大雨,因為建房時,已經做了精心的設計。一次,父親揭開后院過廳的磚,我才發現方磚之下藏著一個下水道。下水道有半尺寬一尺高,全部用磚砌成,從后院經過廳,至前院,一直延伸到巷道里,有數十米長。如此精心的下水道,我在農村生活多年,只見到的這一回。

    童年的雨常常是連陰雨,有時下半個月,整個院子濕漉漉的,長滿了苔蘚,一片片的,綠茵茵的,十分好看。雨天里,本家的文群哥扛著幾捆子麥秸,扔到院子里,一泡好幾天,變得又濕又軟,又有韌性。雨停后,他拿來木質工具編草繩。他個子高,腰上系著繩子,雙手扯著麥秸,腰繃得直直的,雙腳前蹬,將麥秸扭成麻花狀。他煞有介事的樣子,如今想起來就是一幅生動形象的農村手藝圖。

    我大約是四五歲吧,特別愛玩水,但是,雨水經過下水道很快流走了,我就用磚頭堵住下水道。雨一直下著,院子里漸漸積滿水,足有一尺高,像個小水池,細雨落到上面,蕩漾無數漣漪。我冒雨跳進水里,撲撲騰騰,一直玩耍。雨停了,母親趕回家,我渾身落湯雞一般,滿院子的水像個池塘,母親又擔心,又心疼,又好氣,又好笑,趕緊給我換了衣服,把水放了。

    8

    老院有兩個神秘地方:東廈和西廈的二層閣樓。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稍大點壯著膽子爬上去,輕輕推開擋板,沉悶的一聲響,灰塵撲面而來,我嚇了一跳。閣樓上開了一扇窗戶,光線太暗。樓上有明清古書、瓷器和舊家具。讓我驚訝的是,樓上還有個暗口,直通院子的耳房之上,足足有十平米大,起碼能藏十幾個人,把暗口一封閉,誰也猜不到里邊藏著人。表姐說,建房時兵荒馬亂,可能是為了防止土匪、盜賊而專門設計的吧。

    上過東廈閣樓后,我忍不住好奇心,又抽空偷偷爬上西廈閣樓。一上樓,不小心就被絆倒了,剛站穩,頭又碰到梁上,好像進了迷魂陣。閣樓上有幾個柳條筐子,插著十幾軸東西,我一看是字畫,有的殘缺不齊,帶點發霉的味道。多年后與姐夫說起,我才知道那是民國時期的名人字畫。

    突然,當啷一聲響,碰得腳趾幾乎斷了。我低頭一摸,有個東西掂著沉甸甸的。借著閣樓小窗的微光看是一把刀,刀柄纏著皮革,長約半尺,刀身二尺有余,銹跡斑斑。我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刀,至于它有什么故事,更全然不知,它跟隨著父親或者祖父一定發生過故事。因為父親于上世紀三十年代離開河津縣,輾轉到了克難坡,參加抗戰,在晉西北幾個縣奔忙。

    我踩著浮塵,腳下一滑,感到是小木棍,拿起來辨認,原來是一個洞簫。我家怎么會有這種樂器呢?父親從來不談音樂,也沒有聽他唱過歌??!我撫摸著洞簫,按住簫孔,似乎聽到了歲月深處的悠揚回聲。父親早年讀過完小,有古文功底。記得他被迫離開教師崗位后,每逢農閑日子,在炕上吟誦不絕,抑揚頓挫,既像連續不斷的歌聲,又像古老的唱詩聲。我那時小,一聽到父親吟誦就害怕?,F在想,父親應當懂音樂,否則樓上不會藏著洞簫。那么,什么原因使父親中斷了簫聲呢?那個曾經豪情萬丈的父親,為什么聲音嘶啞了?

    老院啊,隱藏著多少故事和秘密呢?

    9

    古老而漫長的鄉村歲月里,民間繪畫出現最多的地方,并非寺廟道觀,而是農家炕上的炕圍畫和家具之上。每個村莊每戶人家,誰家沒有炕圍畫?

    誰家建了新房,誰家娶媳婦,都要請畫匠畫炕圍畫。童年時,家里能看到的書特別少,躺在炕上,就看炕圍畫??粐嬕怀吒?,沿著炕的四周圍成一圈。我好奇地欣賞八仙過海、大鬧天宮、嫦娥奔月,牡丹、梅花、竹子,鴛鴦、游魚、蝴蝶等等,內容涵蓋了戲劇、小說、話本、神話故事,形象生動,賞心悅目??粐媽ξ伊私鈧鹘y文化,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家里的衣柜、箱子、椅子,是文物販子眼中值錢的“古貨”。北廈放了兩個三尺高五尺寬的木箱,上邊彩繪花卉畫、人物畫,四周裝飾花紋,體現了晉南家具的美學特征。家里還有兩把椅子,聽人說是明代的,結構明快,古色古香。從前的家具做工考究,堅固耐用,是可以代代相傳的。

    記得上班后不久,我回家過年。一進家門,母親就帶我去西廈。邁過高高的門檻,我眼前一亮,只見新擺了兩個沙發,天花板裱了簇新的裝飾畫,坑上新畫了炕圍畫,散發著油漆味道。那時,父親去世好幾年,母親已經年邁,姐姐們出嫁了,弟兄三個在外地,只有母親守候著老院。她聽說我找了對象,提前找人把西廈布置一新,準備給我娶媳婦。

    可是,我曾經讓母親多么失望??!

    10

    前院有兩個門,一個通往后院,一個通往小院。小院有一間北房,里邊盤著土炕,備有灶鍋,可以生火做飯。

    姑姑說,小院以前是接待商客的地方。祖父以前是鹽商,綿延百里的中條山下,是一望無垠的銀色鹽湖,湖光山色,波光瀲滟。南來北往的鹽商匯聚這里,川流不息。祖父把重要客人接到家里小住,熱情招待欣賞田園風光。正所謂:

    漫步里望村,田園觀遠黛;

    登上關帝廟,欣賞古戲臺;

    錫壺燙美酒,品嘗晉南菜;

    紅漆古木桌,酬酢多豪邁。

    談笑之間生意就成了。老院曾經接待過多少客人,如今湮沒不聞,無從知曉,成了傳說,一概留在時光深處。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小院曾經住過一個可憐的劉姓單身漢,之后就空下來,成為家里放柴火的地方。后來,窗戶油漆脫落,窗紙爛了,北風一吹颯颯做響;門也舊了,開門時吱吱扭扭。那里常年堆著碎麥秸、玉米糝,還有雜物。

    小院還有棵棗樹,碗口粗細,樹干青黑,虬曲盤旋,枝丫茂盛,越過了高高的房頂直指蒼天。我小時候雙手抱樹,雙腿屈膝,一曲一伸往上爬,手夠到屋檐,稍一用力就登上房頂。每到秋季,棗樹結滿了繁星般的紅棗,在金風中搖曳,很是誘人。

    饑荒年代,糧食不夠吃,冬天以紅薯為主食。小院里打了一眼土窖,用來存放紅薯。秋天時生產隊分下紅薯,把一筐筐藏進窖里,以備冬天和青黃不接時吃。過了些年頭,國家搞綠化,號召房前屋后種樹,家里就把紅薯窖填了,種了一棵梧桐樹,另在前院打了新的土窖。梧桐樹葉面闊大,風起時枝干撞擊,下雨時零落有致。

    歲月交替,前院的紅薯窖也未能幸存。那是一九八四年,父親得了不好的病,風水先生到我家一看,就讓哥哥把紅薯窖給填了??墒?,令人傷心的是父親的病并沒有見好??拷≡耗线叺膰鷫?,年代久了,墻縫裂開一寸多厚。母親在世時,我也沒有想到修一修墻,現在想那是危墻,心里常暗暗責怪自己。

    11

    從前的鄉村離不開石磨。我家前院有磨坊,建筑呈L形,南邊和西邊各開一扇窗戶。碩大的磨盤上固定了兩尺高的鐵柱,箍著兩個疊放的石磨,由一根木桿連著。磨面時,把糧食放在石磨上,推動木桿,糧食順著縫隙漏進去,旋轉擠壓。記得母親磨小米時,我幫忙推桿,轉了一圈又一圈,滿頭是汗,可很開心。

    上世紀七十年代,村里開了面粉廠,石磨基本不用了。那時,農民養豬,既能積肥,又能賣錢。磨坊有門有窗,又避風擋雨,就把豬養在了里邊。我放學后的任務是割豬草,背上筐子,帶上鐮刀,到了村外割上滿滿一筐草喂豬。母親干活回來做飯,收拾完后又喂豬,很晚才休息。六七十年代,多么艱辛而貧窮的歲月!

    我不愛念書,時常逃學,怕老師批評,母親責怪,無處可去,就藏在磨坊里。家里墻高院深,磨坊隱秘陰暗,藏在里邊不易發覺。有一次母親做飯時到磨坊取柴火,撥開柴火一看冒出個人,登時臉嚇得發白,一看是我,就氣急了,伸出手來卻并沒打,我一看闖了禍,直給母親說好話。

    那些年,農村的孩子從來不去商店買玩具,玩得最多的游戲是捉迷藏,家里能藏的地方都藏過。后院的北廈、東廈、西廈、耳房,前院的南廈、磨坊,都是常玩的地方。捉迷藏時一人閉眼,默數十個數字,其他人就藏起來了。

    我們藏在磨坊的石磨后邊、磨盤下邊、柴垛子后邊,靠窗戶的角落里;藏到小院的小北廈里、梧桐樹后邊,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地方都藏遍了。當時年齡太小,不懂事,我記得一次藏進墻柜,因為缺氧憋得喘不上氣,急忙推門才緩過來。那時,父親屢屢遭遇挫折,家里生計維艱,甚至斷頓,我卻不知世上有憂愁二字,這就是無憂無慮的童年吧。

    12

    老院也是我們健身的地方。每當放學回家,我把衣服一甩,跳到院子里翻跟斗,打旋子,踢踢打打,十幾分鐘才罷休。我們頂愛玩打寶的游戲,在地上畫一個圓,將兩頭削尖的木棍打到遠處,再將木棍投向圓圈內。如果投不中,就算輸了。有時嫌場地小,就到箱子里打,玩到天昏地暗,直到母親叫才回家。

    我癡迷武術,苦于沒有師傅教。記得上小學時,天不亮起床,將二三十斤重的小平車車軸,來回舉到頭頂。后來找到一把長矛,每天舞弄。工作后過年回家,常常在院里壓腿、踢腿、做俯臥撐、打璇子、練武術。從后院的南邊踢到北邊,又從北邊踢到南邊,一圈又一圈。練習倒立時,面對一尺高的臺階,頭朝下,飛身一跳,雙腳就搭到墻上了。這些動作,毫不費力,揮灑自如。

    以前在老家打羽毛球,找幾根雞毛,用布條纏緊做成球,在前院或者后院掛一根繩子,用木板打球。一會兒布條松了,又綁緊接著打。后來買了羽毛球和球拍,兄弟三人在院子里用晾衣繩做球網,比賽打球,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哥哥力量猛,弟弟善打反手,我積極主動,互不示弱。母親一邊看我們打球,一邊露著笑容。有時用力大,羽毛球打到房頂上,就用一根細長的木棍,把球挑下來,或者找出一盤繩索,一端系一個大疙瘩,甩到房頂上,把羽毛球攉下來。再不行的話,架梯子上房頂,翻過花墻,踩著房瓦,把羽毛球取下來。

    站在房脊上,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離人那么近。屋頂上筒瓦咬合,錯落有致,塔松林立,隨風搖曳,房檐把三個院子圍成長方形。連著炕道的煙囪冒著炊煙,裊裊而上,能聞見柴火的煙味,甚至是炒菜的香味。炊煙曾經是鄉村的美景之一,在地里勞作的人們,或者在外的游子,一看到炊煙就想家。在屋脊上張望,房屋鱗次櫛比,四處綿延,像一個個積木。更遠處,各種各樣的樹木,蓊蓊郁郁,高高低低,包圍著美麗的村莊。有時,飛鳥從耳邊一閃而過,頃刻消失在遠方,引起好一番惆悵。

    那時,只要回家就健身。這樣的習慣一直持續到一九九八年,那時兄長四十多了,輾轉騰挪,身手還那么敏捷。那年,母親去世后,我們回家就少了。

    13

    朱子家訓說,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一代一代地傳承,在鄉村里留著。

    記事起,母親一年四季不管多忙多累,天蒙蒙亮起床,拿著笤帚把前院、后院、小院,以及門坡、門前巷道掃得干干凈凈才罷休。姐姐也是這樣。院內院外干凈整潔,令人神清氣爽。我大約一點點大時,見母親辛苦,趁母親不注意,掄起笤帚把后院打掃了一遍。母親特別高興,逢人夸我懂事,我更勤快了。

    逢年過節,清掃院子更是家中的重中之重,親戚來了窗明幾凈,里外整潔,是最起碼的禮節。每當過年時, 哥哥姐姐全動手,灑上水,把全部院子都清理完畢。母親燒好糨糊,給窗戶貼上紅的、綠的、黃的標簽和畫符,保佑全家平安。父親帶我們貼春聯,家里一共有九個門,貼九副春聯,還給照壁、墻上、各種器具上貼小聯,如水缸上是水里生金、風箱上是風吼如雷、炕上是身臥福地、照壁上是開門見喜、院子里是滿院春暉等等。

    那些年,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六人,人來人往,充滿著生機。親戚來了,村里人串門來了,同學來了,朋友來了,熱熱鬧鬧。

    哥哥的朋友發家、松山、玉明等人常來串門。冬天里天冷夜長,玉米糝、棉柴把東廈的炕燒得暖暖的,大家談天說地,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談奇聞軼事、道聽途說的閑事、談九竿子打不到的國事。我年齡小,對什么都稀奇,聽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談話往往從黃昏開始,到了深夜十一二點,還興猶未盡。外邊寒風呼嘯,炕上談興正濃,誰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邊打盹邊聽,朦朦朧朧的,不知不覺睡著了。

    前院過廳有一塊厚厚的捶衣石,呈深藍色,質地優良。白天地里勞動,晚上紡線縫補。那時,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家織布,手工制作。母親把棉布放在捶衣石上,拿著木槌捶衣。木槌一上一下,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夜特別靜,聲音傳得很遠。

    大門外兩邊有三尺高的磚臺,放一輛紡車綽綽有余。聽鄰居鳳贊嬸說,門坡以前還大,兩個磚臺有一丈長,后來拆掉一部分。大門外是家人和鄰居乘涼聊天的地方,也是紡線縫場所。春秋之際,鄰居們時常來聊天,順便納鞋底,姐姐在磚臺上紡線。人們天南地北,家長里短,毫無倦意;紡車一圈一圈,嗚嗚嗚嗚,繞著村莊旋轉,一直很晚很晚。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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