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優秀作品展登 《天津文學》2022年第10期|李相奎:漫步長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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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視野里,前面是樹林的一個角落,幾棵橡樹,幾棵樺樹,間或還有一片落葉灌木紫花槐,它的花軸密生短柔毛。草地上的綿馬鱗毛蕨努力生長著,伸展的大葉片似乎是為了占領更多的生存空間。說綿馬鱗毛蕨可能知道的人并不多,如果說它的藥名貫仲很多人都有印象。貫仲主要的作用是清熱、解毒、殺蟲。它可以防治流行感冒、麻疹流腦、乙腦和腸道寄生蟲病。我們真應該感謝長白山,為人類提供幾百種藥用植物。長白山的人參、靈芝、天麻知名度很高,當然還有鹿茸,它們都是長白山的珍品。
放眼望去,風景里最為生動的就是那條蜿蜒于林中的溪流,它在陽光下閃爍著不可思議的金屬般的光澤。當我走進溪流時,那種金屬似的亮光不見了,溪流呈現著一種青綠,那是倒影河岸樹蔭的結果。就連河床上的水苔也是青幽的顏色。我不知道這條河流在森林里存在了多久,但我在蔥蘢的森林里看見它,并聽見它“咕咕”流淌的聲音,我仿佛在瞬間進入了時光的隧道,這是幽暗的風景提示給我的歷史感。在深夜仰望深邃的星空時就會有這種感覺,覺得一切都那么神奇與遙遠,只有星星才是這歷史感里的存在者。
樹林里過于靜謐,以至于能聽見灌木叢中昆蟲發出的慵懶的聲音。我停下腳步,這才能聽見樹林深處黃腰柳鶯的歌唱。從聲音的強弱度分析,黃腰柳鶯距離我至少有很大一段距離。
當我路過林中腐殖質深厚的陰濕地段時,發現了幾株細辛。也有當地人叫它煙袋鍋花,因為它的葉子還真像煙袋鍋,中間還有個漏斗。一只花大姐爬在細辛的葉子上,難道花大姐要借助細辛祛風散寒、通竅止痛?
在森林漫步,螞蚱是最常見的小動物了。對長白山的昆蟲知道得太少,以后要陸續補課。我在啄木鳥的“架子鼓”聲中走向樹林深處,離黃腰柳鶯歌唱的舞臺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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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腰柳鶯的歌聲確實是太完美了,我說的完美是以鳥兒自身條件而言。它的聲音嘹亮中還富于變化,就連獨立生活不久的幼鳥其唱功也不錯。
基因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可以遺傳。我說的不僅是生理性的遺傳,還有生命意識的遺傳。
在林中的一個山崖底發現樹枝遮掩的山洞,我好像一個頑童那樣好奇地想知道山洞里究竟有什么東西。我在附近撿了幾塊石頭扔進洞里,并沒有我想象的某種動物出現。我凝視著洞口若有所思。我想起童年在林場附近的樹林里,偶爾發現山洞,心里就充滿了想探索的欲望。如果說好奇心是兒童的天性,我不否認,但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因素存在呢?比如,人類先祖曾經有過居住山洞的經歷,對于山洞的記憶是不是遺傳給后代了呢?我知道這么說沒有科學依據,但你們相不相信,人的善良多是后天教育以及生活環境影響而生成的一種意識與品質,但有些人天生就有善良的基因。天生的善良就是傳承了他的父輩的善良。性本善,指的就是天生就有善良基因的人。
我想從布滿灌木的那棵榆樹旁走過去,一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樹干,一下碰到麻筋了,立刻就像有很多細細的針迅速穿梭在肌肉里,又麻又酸。這種體驗很多人都有過。我皺皺眉頭,想知道這種生理反應是怎么發生的?是不小心碰到經絡還是穴位了?
無意間,我看見密林的上坡上有一個不是很高的山崖。我朝山崖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看見了不少節骨草,繞過幾棵白丁香樹,就看清楚那道山崖了。崖下有很大一片灌木叢,不要一聽灌木叢就以為是一片低矮的荊棘,那里的落葉灌木白杜至少有四五米高。
為了觀察白腹藍姬鹟,我對懸崖峭壁格外關注。白腰雨燕也喜歡在峭壁的巖洞里筑巢。我在山崖發現過白腹藍姬鹟的巢穴,但從沒有見過白腰雨燕的家。在長白山觀鳥,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在灌木叢里找到一個相對舒適的地方坐下來。光舒適不行,還需要從這里用望遠鏡能觀察到山崖。我一點一點移動望遠鏡,仔細觀察被放大的山崖的上半部分,看得清峭壁如水銹一樣顏色的皺紋,沒有發現巢穴的地方。這個峭壁過于光滑,而且還沒有石峰,峭壁突出的部分棱角分明,就像刀削過一樣。我在灌木叢里靜坐了半個多小時,只聽見附近有鳥鳴,卻不曾看見鳥兒飛往峭壁。也許這個山崖離前面的河流距離有點遠了,因為我發現白腹藍姬鹟選擇巢地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那就是依水而居,大部分巢穴離溪流的直線距離大約二十米左右,從沒有看見過超過百米的距離。
無所收獲,我只好有點失落地怏怏離去。
在樹林里,很突然地看見蒼鷹從天空飛過,它的速度極快,一現即逝,來不及觀察它飛翔的英姿,它就消失在森林遠處。走了一會兒,看見樹林里有一棵枯萎的橡樹,很粗壯,只是樹枝光禿禿的,就像患有靜脈曲張的患者站在林中。我長時間從不同角度凝視這棵枯樹,我想我是想從它身上看出點什么。從根部一束樹枝,我確定它已經枯萎,沒有生命力了。我相信它曾經是一棵風華正茂的大樹,有過最美好的年華,樹冠濃密,枝繁葉茂,在盛夏遮蔽出一片陰涼的天地。它習慣于挺立,挺立是它的生命姿態,也是它的尊嚴。
這個下午我與短翅樹鶯友好相處了一個多小時。短翅樹鶯雖然膽小怯人,但你在灌木叢里保持安靜,時間一長它就對你產生了信任感。和短翅樹鶯做了一個小實驗,我用手機播放輕音樂,一開始,短翅樹鶯被嚇到,飛到附近灌木叢忐忑不安地鳴叫。后來,我換了一首鳥鳴的音樂,里面是不同鳥鳴聲,很快,短翅膀鶯回到自己的領地,但它還是覺得奇怪,怎么會一下子多了這么多不同的伙伴呢?可是它又看不見其他鳥兒,就莫名其妙地也跟著歌唱起來。我相信,鄉音對鳥兒也是親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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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煎了咸魚和豆腐,拌一個菠菜粉絲涼菜,大米豆粥。我和母親吃得都少,一天半斤米足矣。飯后母親看電視,很快又躺下,聽韓語歌曲。有時候吃飯就是一種義務,特別是沒有食欲的時候。
這又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晚上。窗外細雨淅瀝,好像哭不夠的嬰兒。一位知心朋友的母親去世幾天。朋友郁郁寡歡,悲痛欲絕。這兩天沒有朋友的留言,有點放心不下,想打電話,最后還是在微信里留言。在大痛大悲時,任何安慰語言都是蒼白的,也是無力的。
我一邊聽著雨中百合演唱的歌曲《為你等了幾個秋》,一邊整理文稿。幾年前聽過雨中百合《相思的雨》,開始關注她的歌。
山居筆記一直在持續的創作中。但我自己知道,現在的創作筆記零散,這只是創作山居筆記的開始,也是在文體上的試筆,更系統和精彩的將會在以后。那就是我在長白山西坡、南坡都有了創作“驛站”,就可以形成一個有機的系列,也會更加豐富多彩。我想再用三到五年時間完成山居筆記的創作,共60萬到80萬字。寫山居筆記,沒有想它的以后會如何,沒有野心,沒有功名的欲望,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寫自己想寫的。如果它有價值,就沒有辜負自己的時間和愛好。這是那天瞬間的感想。
“從心靈流出的鳥語花香?!边@兩天,一直想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喜歡的文字風格。有沒有一種文風,能讓人在閱讀時很快想到了田園牧歌,想到了大森林的安靜,想起了溪流的清澈,草葉的青青,月光的詠嘆,行云如流水,這樣的文字是那么干凈,淳樸,清新,淡雅,豐盈,細膩,流暢。我相信,沒有干凈的心靈,寫不出如玉般的文字,心無陽光的人,臉上不會有明媚的笑容。我喜歡通俗易懂,直抒主題的文字,也許希望文字具有朗誦的語感,但不能說這樣作品就膚淺,細細品讀,你也許看到直白的文字后面蘊含的哲理。我認為文字的張力是隱蔽的,在作品的整體性上,崇尚真善美,文字里的憂傷、眼淚,都該是作者感同身受的抒發,而不是多愁善感的無病呻吟。
如果讓我用長白山的某種樹林來代表文字的創作,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白樺林。我希望每一個字都是一株白樺樹,偶爾,也會有橡樹,那是敘述風格的轉換。如果用長白山某種花卉比喻文字的風格,可以像冰凌花,也可以是高山杜鵑。也許白樺林與高山杜鵑兩種風格,才是更好的文字風格與作品的韻味。我想,只有心中裝得下高山、大海、草原的人才會有如此浩瀚的情懷。文人的胸襟應該是遼闊的,像藍色的海洋那樣遼闊,文人的情懷也應該是唯美的,像透明的翡翠那樣唯美,文人的人生才可觀日月。文人的心靈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是芳香四溢的桃花源,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蝶,一山一水,都是真誠、善良、美麗、寬容、理解。讀者能夠從文字觸摸到仁厚的母愛,陽光的慈悲,大地的厚重與溫暖。好的文字應該就像飲一杯能潤喉舒肺的甘露美酒,感覺每一句都是語感如風,意蘊如云,不做作,都是經過深情而孕育、有感而發、由心而生的詩句。文章里的每一個字,都是凈土上生機勃勃的綠芽,都是鮮活的,具有生命感知的特征,像芳香的花朵,是心靈的桃花源。
秋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地敘述著夜晚的光陰故事。但不是在感嘆光陰似箭,而是在委婉地傾訴某種季節更迭的情節。有時候淅淅瀝瀝的雨是天地之間的媒介與對白,有時候淅淅瀝瀝的雨又是思念的蔓延與泛濫。
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閱讀《低吟的荒野》,仿佛看著作家在窗前凝望與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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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森林里,我時常想從樹木、花草、巖石、鳥鳴、溪流以及松鴉與水獺那里找到胡冬林曾經留下的氣息與印記。對長白山了解得越多,感覺才能去探訪胡冬林對長白山熱戀的秘密。他對長白山愛的秘密就是敬畏大自然。我們從他的《山林筆記》能夠深深感受到這一點。
因神秘而遐想,因遐想而飛翔。走在美麗、富饒、浩瀚的長白山,就如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何止是大觀園,簡直是走進了最有特色的博物館、大自然的基因庫。在長白山能夠領略濃縮上千公里才能看見的垂直景觀:山頂白雪皚皚,山下杜鵑花開;山下陽光明媚天空蔚藍,山上落雨紛紛或飛雪飄飄;山頂一片蒼涼的火山灰,山下古樹參天綠蔭遮蔽;山下小精靈躍動鳥語花香,山頂不見鳥飛一片蕩然空寂。
文字無法精確全面地描述長白山的神奇,只看過天池、十六峰、瀑布、美人松、高山杜鵑,不能說你看過長白山的神秘與神圣。從溫帶到寒帶四個不同的垂直自然景觀,每一個景觀都可以震撼你的心靈。在這里“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如果你有時間,條件允許的話,一定要到原始森林走一走看一看,前提是你熱愛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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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漫步的森林,海拔多在一千米左右。如果想觀察原始森林,我也會去更高海拔的地方。長白山主山脈主要位于和龍、安圖、長白、撫松、靖宇等地,這一帶地勢較高,多在海拔一千米以上,但琿春盆地卻只有海拔八十米,高低落差非常大。
在海拔一千米左右的區域,我經常與黃腰柳鶯、沼澤山雀、紅脅藍尾鴝、啄木鳥、三保鳥和大山雀等相遇,星鴉也生活在這一林帶。
我相信這個海拔高度也是我的同學胡冬林經常光顧的地方。記得他很詳細地描寫過星鴉的生活習性。我也確信,他走過的森林,還有很多我沒有走過。他和《活山》《低吟的黃野》的作者一樣,經常睡在山里。對胡冬林的一次經歷我記憶猶新。我曾經多次想看看他在森林居住過的地方,我根據他的《山林筆記》,記錄下他那一個晚上的森林經歷。
黃昏時分,他穿過一片濃密的紅松林,走到一個山坡的兩個馬架子前。馬架子是秋天進山打松子或采蘑菇的人搭建的臨時住所。這是他的森林居住地之一。馬架子由胳膊粗的木楞搭建而成。也許后來有人為了防寒在木楞里外糊了泥草。去年,他的朋友喜彥叫來一些人,幫他在馬架子頂上苫了厚厚的塔頭草。又把馬架子外墻抹了一層黏土。因為冬天,他也會住在這里,便于觀察森林里的鳥類和其他動物??此坪喡耐聊痉?,冬暖夏涼。他在馬架子周邊,栽了一些發芽蔥。太陽已經落山。但夕陽的余暉把遠處的天際渲染得一片燦爛。附近的灌木叢和樹林里,晚歸的鳥兒不知疲倦地忙碌著。
他走進最大的那個馬架子,放下望遠鏡和相機。點燃蠟燭。這個馬架子很大,面積有十六七平方米,土炕占了一半的面積。在長白山腳下,一般結伴打松子的人做的馬架子,也就七八個平方米,有的十幾個人,晚上就擠在大土炕上休息。很顯然,曾經搭建馬架子的人群里,一定有人會做木匠活,所以兩個馬架子都有簡易的門窗。
他拿著兩條毛巾和一雙拖鞋走出馬架子,來到不遠處的小河邊,從水中撈出一個塑料盒,從塑料盒中取出注射器,往自己肚子上注射胰島素。他有糖尿病,心臟也不好。打完胰島素,他又把塑料盒沉到水底,上面蓋了一塊石板。河水成了他儲存胰島素的天然冰箱。
這時天色已黑。他用河水洗了臉,洗了腳。棕色毛巾是擦腳的,藍色毛巾是擦臉的。他一個人,把森林里的日子過得有條不紊。
晚飯,吃得很簡單。但吃得有滋有味兒。榆黃蘑煮掛面。再放一點兒山韭菜和幾片午餐肉。味道美極了。城里人也許永遠體會不到,這樣的一頓晚餐,對久居深山老林的人來說,遠遠勝過年三十的晚宴。因為在深山老林,廚具不全,也沒有購物場所。一般他不是做燉菜,就是煮粥或做湯,吃大煎餅或帶來的饅頭,煮掛面是最便捷的。
飯后,他在馬架子外面散步。在馬架子后面,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幾個木頭支架,支架是用來脫松子粒的工具。他有時會坐在支架前抽煙。每一次抽完煙,都會很謹慎地把煙頭在地上踩一踩,有時會踩三四次,直到確認踩滅煙頭余火,才放心地離開,不管是不是防火期。進入防火期,如果在森林,他就忍著不抽煙,都是回到地戧子或馬架子才過煙癮。在林中,這樣的住處還有兩個,不過那兩個都是地戧子。飯后散步或抽煙,他都不會在外面耽擱很久。很快會回到馬架子里寫日記。因為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把每天的所見所聞,用筆記的形式記錄下來。
土炕上新鋪了厚黃色的帆布,上面還鋪著狗皮褥子。有一張陳舊的小木桌。桌上桌下是幾本書和一個很厚的筆記本。他就在木桌上寫日記,或讀書。天氣好的時候,他也會在森林里的寫字臺上寫字。那個寫作臺就是一個很大的樹根。
他提筆寫道:上山真快樂,而我決不能遠離快樂。賺錢不重要,享受不重要,情欲不重要,只有上山重要。在如此追逐金錢的社會,人總要堅守一份圣潔,這圣潔就是森林荒野,盡管只有很小的一塊兒,我也守護它尊敬它并愛惜它,這是我的得道之地,心曠神怡的脫俗忘憂之地。終于在五十多歲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創作的靈泉。
他寫了很久,感覺眼睛有些發澀,這才放下手中的筆。他從一本書中間拿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父親母親妹妹和他。他爸爸媽媽都是作家。他凝視照片好一會兒,才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起來。點燃一支煙叼在嘴上,手里拿著一個一米多長光滑的胳膊粗木棒,在簡陋的門前仔細聽聽外面的動靜,感覺沒有異常才走出馬架子外面。今夜的天空很黑,看不見星星和月亮,只有樹林里的風,忽緩忽急地嗚咽,很像一個滄桑老人在敘說往事。
他仰頭看著黑色天空在心里說:爸爸媽媽,我想你們了……
冬林擦擦眼角,繼續在心里說:我知道,你們在天堂,能看見我的一舉一動。
他深深嘆息一聲。一個少年,在上課時,聽到噩耗。少年瘋狂趕回家,看見親切溫暖的母親,已經沒有氣息,不再對少年問寒問暖……
遠處,有螢火蟲若隱若現。在他的意識里,螢火蟲是黑夜里不肯入眠的靈魂。
不知站了多久,他走進馬架子。用木棍頂住門。躺下,繼續看書。他看的書,大部分都是寫自然的,有寫大自然聲音的,有寫大自然顏色的,有寫狐貍的,有寫熊和野豬的,當然還有寫各種鳥類、樹木的。有人認為,文學只有寫人才是文學。對于這個觀點,他也猶豫了很久,他從事的是不是文學創作呢?看過不同國籍作家寫自然的作品后,他才認定前面的觀點是錯誤的。寫人寫動物都是文學創作,都可以寫出流芳百世的經典作品。在沒有進山前,他嘔心瀝血多年,寫了長篇《巨蟲公園》,雖然現在還在出版社“擱淺”,沒有出版,但他感覺那是一部不錯的作品。
沒有睡意,看看時間已過凌晨兩點。服用安眠藥。吹滅蠟燭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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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冬林的很多日記和作品都是在森林里完成的。所以,我閱讀他的作品,總能感受到文字里森林的味道和鳥鳴的聲音。
此刻,我正漫步在海拔一千米左右的林帶。剛才對胡冬林的回憶讓我久久感慨不已。我覺得他的人生海拔高度可以與美人松比肩,是長白山作家們的典范。
我攀上一塊兩米多高的臥牛石看向遠處。在這個海拔高度上,夏季氣候溫和濕潤,林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棕黑色腐質土,土地肥沃,似乎捏一把土就能養育花草。遠遠近近的針闊混交林樹木蒼翠。如果細細觀察,你會發現這些林帶層次分明,林帶上層是高大喬木,比如紅松、冷杉、云杉、黃花松、赤松等,中層是小喬木,比如小花木蘭、桑樹、杜松、長白側柏等,而樹下是灌木和草本植物,中間的藤本植物纏繞于喬木、灌木之間,鳥兒、野兔樂在其中,和諧相處。在這個林帶幾乎生活著80%以上的長白山常見鳥類,是名副其實的鳥的天堂。
胡冬林曾經計劃寫一篇《鳥天堂》的散文??上覀儧]有讀到他的這篇醞釀已久的作品。長白山的鳥兒賦予胡冬林太多的生命內涵,他認識長白山的一百多種鳥兒。我的文章里經常寫到胡冬林,不僅是因為我們是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的同學,而且因為胡冬林是第一個深入探訪長白山生命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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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白山的芳林嘉木數不勝數,不僅僅是美人松讓人歡喜贊嘆。我們習慣贊美筆挺的大樹,比如落葉松。我們常常用亭亭玉立形容白樺,我們將松樹冠以常青樹。這些樹木我也喜歡,但最令我震撼和感動的是姿態既不亭亭玉立,也不偉岸的岳樺。岳樺的美,是一種氣質之美,是一種悲壯之美,是一種堅韌之美,是一種不卑不亢之美。如果你知道長白山高山地帶的氣候環境,你一定會對岳樺從心底肅然起敬的。
我當然也喜歡白樺。當我漫步在長白山麓的針闊葉混交林里時,看見一棵棵白樺與美人松并肩而立,它風姿綽約的身影對應著美人松的干練,我仿佛看見了郎才女貌的情侶,它們一樣的筆直、窈窕、勻稱,二者在一起堪稱絕配。在長白山多地有大片的純白樺林,在這個以白為主色調的樹林里,每一株白樺都是潔白得干練,潔白得純凈,極為賞心悅目。
長白山北坡海拔兩千米上下的灰褐色巖壁,是岳樺的生存地。岳樺是長白山最高處唯一生長的喬木,它有資格俯視遠方,其他樹種只能仰望它。嚴寒、貧瘠、狂風迫使它匍匐于大地,但它依然生生不息,頑強地堅守著自己的信念,不肯屈服于外力。它不笑話白樺太嫵媚,也不譏笑青松過于輕俏,也不會鄙視低矮的青苔,它沒有任何豪言壯語,與狂風暴雨搏擊是它的座右銘,堅強與堅忍是它一生不改的信仰。
我曾經有兩次機會與岳樺林近距離接觸。出于安全考慮,現在來長白山的游客已經沒有這種機會了。我一直忘不了岳樺帶給我的心靈震撼。我感覺視野里的每一棵岳樺那扭曲的身軀是別致與血脈僨張的,狂風賦予岳樺狂野奔放。初次近距離看見岳樺,很多人一定會被它們近似痛苦掙扎、變形扭曲的模樣震驚。當觸目驚心過后,我們再用心去體味岳樺的人生,你才能看得見它靈魂的內涵,艱苦卓絕的生存環境讓岳樺特立獨行,生命的壯烈體現得淋漓盡致。
岳樺匍匐于地的生存姿態,那是它與大地深情的對白。它背對峭壁,面對蒼天,那是它的生命尊嚴。它與狂風暴雪一起傾訴海拔高度的歡歌,只有這樣的高山靈魂才能壯烈地在火山造就的廢墟上生存和延續。如果長白山少了岳樺林,就少了畫龍點睛之筆,岳樺與天池、瀑布、大峽谷一樣不能復制與或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