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4期|吳文君:在我的歌聲里(節選)

吳文君,1971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員。中短篇小說散見《收獲》 《上海文學》 《大家》 《清明》 《作家》等刊物。有小說收入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選譯《人民文學》俄文版、獲浙江省作協年度優秀作品獎。出版小說集《紅馬》 《去圣伯多祿的路上》等。
在我的歌聲里
文/吳文君
窗外對著一大塊空地——“夏天這兒會擺上許多桌椅,支上紅色的、藍色的陽傘,從俄羅斯、美國請來金發歌手唱歌?!崩衔号d致盎然。稍遠一點,一個侍者在給身邊的女孩堆雪人。
中午這家西餐廳人很少,桌椅四壁蒙著一層別處沒有的“清肅、陰涼、無塵”(老魏的話)。
桌上的彩色小臺燈只夠她看見老魏的臉。
這是他第一次帶她來,說好坐一下午,現在情況有變,陪她吃完午飯就得走。
她失望了一下,克制住了。
沒辦法,他會說,誰叫他是醫生呢?
他一點也看不出已是五十歲的人,皮膚像微微發黃的果凍,只是這兩年發際線往上縮,發色也淡成小鴨羽毛一樣的淺褐色。但是當他身著醫生的白衣,昂著頭,步履生風地在各個病房穿梭,有著強烈的男人味道。
肖肖戲謔這就是傳說中的熟男。肖肖看得上的人不多,她丈夫本身條件優越。她們學的都是文秘專業,一個時期內都熱衷寫詩,給??陡?,經歷卻大相徑庭。肖肖畢業后進了新華書店,丈夫在銀行,很早進了領導層,兩人神仙一樣住在老城區的一套大宅子里,那種生活是她難以企望的。
和老魏認識也算奇遇了。肖肖前年得了宮頸癌,她替肖肖取檢查報告,與老魏見過兩面。
她去找他,總在那間不大的診室里,看他對著報告思索,一邊隨口說點什么,很冷的臉,突然間一笑。
肖肖好了些,出院前,他來病房,跟她們聊起小白鼠,說小白鼠可悲。肖肖笑,“我就不相信,難道比人還可悲?”他說比人可悲多了,他甚至恨自己學了西醫。肖肖叫他別開玩笑了,“難道你想扔了手術刀,去搞望聞問切那一套?”她提出去看看小白鼠,一幅好學的認真樣子,問他行不行。他說當然行,“可那有什么意思?除了難受沒有任何好處?!彼f她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去看看?!叭绻阆肟此鼈儽徽勰サ闷嫘喂譅?,扭斷頭活剝,在載玻片上涂上肝漿腦液?!彼鏌o表情繼續刺激她。肖肖笑,“阿繆嘛,讀書時就愛鉆研,哈,愛鉆牛角尖更恰當,嫁錯郎也入錯行,應該嫁給醫生到實驗室上班才對?!边^了幾天她接到老魏電話,果真帶她去實驗室,看了注射過癌細胞的小白鼠。從那幢陰暗的老平房里出來,他堅持送她回公司,一路上都在開導她看淡生死。就是那次之后,他們開始有了私下的聯系。
紅酒燴牛肉送了上來,蝸牛、鮮蘑菇也相繼送上,再是大塊的甜點。她熱出了汗,臉色也鮮艷了。窗外依然是雪后常有的陰天,沒有風,死靜死靜。這次她看的是一個淡黃的尖頂。
“那是教堂嗎?”
“教堂?是萊斯廣場吧!”
她想了起來,“你去過嗎?聽說一件襯衫九千多塊?!?/p>
“開業不久去過一次,怎么?你要去?”
感覺出他話里的揶揄,她不服氣了:“不買就不能去嗎?”
“帶著看小白鼠那樣的好奇心?”研究了一會兒她的臉,彎腰拿出一個信封,“去買件衣服吧?!?/p>
這是他第一次給她錢,因為意外,她驚笑著,沒有馬上伸手去接。
他坦白這是上午收到的紅包。她問他是不是有很多紅包收?他說差不多,他不收,家屬也會想方設法給他,通常他都退回去,這個是好朋友的,好朋友的不算黑色收入,其實正常收入就夠他用了,他太太和女兒都在美國,一個人開支不大。她問他為什么不去美國,他張張嘴,像被問倒了。
“為什么?因為我的病人都在這里?”
他是很盡職的,肖肖說過,他為了搶救一個病人守護了三天,把病人救了回來。
信封又推了過來,摸在手里厚厚的、軟軟的,給他之前大概在出汗的手里捏了很久。
看著她又高興又不太好意思,他的臉露出笑意。他是那么難得一笑的人,她也回報他微笑,一時,他們之間只有音樂輕輕地回蕩著,她感到神搖魄蕩,感到“愛”這種東西的存在。
侍者過來倒水,她轉頭看窗外,這會兒只有女孩和雪人。雪下了兩天了,夾道前背陰處的雪堆在還沒有化??赡芨蓛舻难┨伲ㄋ匆娊幍臍堁├飱A著好多枯枝敗葉),雪人堆得矮矮的,頭大大的、歪歪的很好玩。
女孩戴著紅帽子、紅手套,像放了寒假難得來父親上班的地方,不敢亂走,專心地往雪人臉上添著雪。她心里大概有一個參照的形象,要把雪人塑成那個形象(就是她父親吧),雪人的臉不僅端正,而且嚴肅了起來。
他們互相望望,老魏說,“雪人的臉不能太正,太正就不好看了?!?/p>
“那人呢?也要邪一點才好看嗎?”她笑。
“人當然正點好?!崩衔盒α顺鰜?。
下午一點,他們出了餐廳。老魏開車回醫院,她獨自朝五百米外的萊斯廣場走去。
今天不是雙休日,小西吃了午飯,靠著柜臺發呆。腰和腿構成一條美妙的S形曲線,這是她在這兒必須保持的站姿。
這會一個顧客也沒有,她的臉也微笑著——老板娘規定的牙齒半露的笑。
其實她只是在想她的噩夢。
昨晚她又做了噩夢。
一年多來她頻繁做噩夢,半夜大叫著撲到丈夫懷里,哆嗦好久。丈夫叫她找醫生看看,中醫西醫都看了,卻不見效果。她現在簡直害怕夜晚到來,害怕睡覺。她的臉色變得很不好,上班前不得不涂上很多的粉底液。
每天早晨她都要花很多時間打扮自己。她有一抽屜化妝品。給這家店打工,首要條件就是漂亮。
老板娘說了,顧客進來,第一注意的就是她們這些人,她們漂亮才能給店鋪增色,帶來生意。
老板娘自己就很漂亮,又超級能干,丈夫管廣州那邊的鋪子,她管這里,兩個人聯系就靠手機,想對方了視頻一下。有人開玩笑問她不怕丈夫在廣州睡別的女人,她說男人跟女人睡一覺算什么,睡完了不會忘記回家的,她心里更是只有老公,沒別的男人。
小西和肖肖碰面,必談老板娘。
肖肖笑她有老板娘教導熏陶,氣質越來越好。
這話不只是肖肖說,真有人誤以為她是八零后。在萊斯克斯這種地方,她也毫不遜色。不過她純然只為老板娘的要求美化自己,沒有哪家老板能撬動她,不管想挖她過去當店員,還是想泡她跟她吃飯睡覺,她永遠沒有時間:要回去燒飯,要帶孩子。老板娘偏愛她,也因為這點,說漂亮的女孩要多少有多少,不拿漂亮做交換的女孩卻不多見。
跟老板娘講頻繁做噩夢,老板娘說:“叫你老公換個事兒做做吧,人有錢,才有底氣,買輛車開開,別再騎你那電瓶車了?!?/p>
她琢磨著老板娘的話,回家開始勸丈夫換工作。為了決定干什么,每天絞盡腦汁。聽說開網店賺錢,勤快點一年能賺上百萬,他們也開了一家。由她去別的網店收集衣物信息,傳到自家網店上,有人下單,她再買進轉手,生意居然不錯。
她自負賣的是她的眼光,丈夫接白天的單,晚上七點以后的單由她來接,整天缺覺,累得夢也沒有了??墒?,好不了多久,一個晚上她突然從沉睡中醒過來,看見自己直挺挺躺在床上,丈夫背朝她在邊上熟睡,恐怖的深灰色大海似的晃動著,把她包圍在里面。
她拼命喊丈夫,卻聽不見聲音——她沒有醒,仍在夢中,不停地扭來扭去,想掙脫按在自己身上的那個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能動了,叫著撲向丈夫。
“你抱抱我!抱抱我吧!”
丈夫把她攬過去,“我不是在這兒嗎?你怕什么?”
她貼緊丈夫,“我不知道……我就是怕……”
這樣的夜晚也是丈夫的噩夢,他摟著她,不能再睡。幾個月前他貸款給她買了輛車,是輛白色的雪佛蘭。她也像同伴那樣開著車上下班了,雖然和同伴還是沒法比,她們多數做著老板的情人,每月拿一大筆零花錢。這種露水姻緣有多久她們才不在乎,這個不要了換一個,萊斯克斯的老板這么多。她們也不怕老,只要不停地買化妝品,買漂亮衣服,永遠都能光彩奪目。
她一點不羨慕她們,就算每天和她們一起踏進萊斯克斯,晚上再一起離開,也依然和她們隔著河一般遙遠。
肖肖說她怕的是“明天”,因為她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勸她最好信點什么。
肖肖自己信了基督教,每個禮拜都去教堂,說話也不像以前那么刻薄了。以前,她們還是女孩兒,肖肖就說人只有兩種,一種有用,一種沒用。一度她也是無用之人,很多年和肖肖沒有任何聯系。有用的人才進得了肖肖的眼睛。肖肖一直就是這樣的,現在卻叫她體會上帝的愛,說醫生只取走她身體里的癌細胞,真正挽救她的是上帝的愛。
小西深感為難,“家里都信佛怎么辦?”
“這有什么,你信你的?!?/p>
“我說阿門他們說阿彌陀佛?再說燒香磕頭我也受不了?!彼值責?。
今天她還有別的煩惱,肖肖有件衣服托她出手。下午老板娘出去,把搭檔的同伴也叫去了,她剛把它掛出來。
“快來個人,把它買走吧?!彼饷嫫砬?。
輕輕的腳步聲里,一個披著艷麗披肩的女人雍容地走進來。
阿繆本來沒打算上頂層。
她在底層賣化妝品的地方稍微轉了轉,買了一盒意大利的雙色口紅就走了。她不太舍得買化妝品,皮膚從小就好,現在也沒有明顯的皺紋,回想交往過的男友,都說過類似“不化妝更好”的話。
老魏也說過“不喜歡女人化妝”。
她現在出門前也會化個淡妝,過了三十五歲,膚色不如以前,嘴唇也總是紫紫暗暗。也許是到了該吃營養品的年紀,可手頭拮據,花錢的地方那么多,怎么也輪不到營養品這種東西。
櫥窗玻璃映出一個又一個自己:長頭發,長裙,去年自己用鉤針鉤的孔雀綠夾胭脂紅的披肩。
常有初次見面的人問她家在哪兒,父母做什么。
如今再提因為音樂享有過盛名的祖父有什么意義?
如今她對音樂一竅不通。
看兩邊式樣奇巧的鞋被聚光燈照著,像灰姑娘的水晶鞋。
她不由瞥了腳上的鞋一眼。把它從鞋盒里拿出來,還以為保養得很好,被這燈毫不留情地一照,怎么都是年數不短的舊鞋。
難道老魏剛才注意到她的鞋,暗示她買雙新的?也不一定。他沒這么細致。每年那么多例手術,他的精力全用到工作上了。他約她,多是一起坐會兒,吃頓飯。
跟不打算結婚的男人上床有心理負擔,和不考慮性愛的男人長期交往,心里時不時也會可怕地不滿足起來。
不過今天她很滿足。剛才老魏看她那一會兒,心全在她身上。何況,這真是一筆不小的錢,足夠帶回一件自己平日絕不會買的衣服。
在電梯上,手機響了,有片刻,她以為是老魏,問她買了什么,屏幕上顯示的卻是肖肖。
“禮拜六有事嗎?去教堂看看怎么樣?”
“禮拜六嗎?”一算就是后天,她沒事,想到在談不上喜歡的環境里保持微笑,卻是一種負擔。肖肖聽出她的猶豫,笑著說:“沒關系沒關系,有事就別來了,你不像我,我可是病號,整天閑著沒事干?!?/p>
“昨天微信里看見你的照片,哪有病號的樣子?老同學提起你,都羨慕你呢?!?/p>
“羨慕我這癌癥患者?別逗我開心了。是這樣,禮拜六教堂有公益活動,是我主持,有空來看看,跟你說,報社、電視臺可都是要來的?!?/p>
她一聽是這樣,馬上答應去。掛了電話卻又有些后悔。肖肖是不缺捧場的人的,從前文秘班的同學基本上都跟她保持著聯系,她的信息也多是肖肖傳出去的,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畢業后匆匆結婚,又匆匆離婚,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她也知道,在他們眼里,她有點怪。那怎么辦,讓她說什么?說她老是愛上不想跟她結婚的男人?她真是不想去教堂。上次跟肖肖去過,牧師把她帶到主耶穌像前,叫她跪下,說主此刻就在看著她,她什么感覺也沒有,更不要說流眼淚了。
這說明肖肖屬于神,她不屬于神吧。
她把手機放回到包里,茫然地看著眼前。
忽然之間,她已置身在璀璨華貴的世界里,光流到每一樣東西上,櫥窗玻璃、模特兒、鏡子、懸掛的衣服。
怎么走到頂層來了?一股奇怪的力量逼近她,壓迫著她的喉嚨,使她既干渴,又難以呼吸。
小西注意進來的人用腳后跟走路,老板娘說這樣的人穩重,一般都有不錯的職業。但這人仔細看顯然沒什么錢,鞋跟磨成倒八字,手袋舊得退了色,緩緩走到一件大衣前。
小西跟過去介紹這是今年新款,天然紫貂,“老板娘您試一試嗎?”
阿繆笑了笑,被人稱作老板娘,還有時被人稱作文藝青年,她都覺得有點好笑。但是“天然紫貂”四個字有魔力似的,使她在那衣服的袖子上輕輕地撫了一下。毛觸在手背上,涼涼滑滑的,這本來是很舒服的感覺,不知為什么,從那手背傳到心里的卻是一股寒意。
“這件標價八萬三,統一5.5折,打完四萬五,您試一試嗎?”
“哦,不了?!卑⒖娭鴮崌樍艘惶?。剛才就是被它吸引進來的,這么近的距離,更覺得毛尖上閃著藍瑩瑩的寒光。她想象自己穿著它的樣子——她從來沒買過貂皮大衣,沒錢,也沒機會,難道穿著它去上班?脫了都沒地方掛。早兩年同事之間還聚聚,通通消息,現在流行刷微信,別說吃飯,喝茶的機會都越來越少了。
她不動聲色地繞過那件衣服。
“您試試這件,它比較知性,您是老師嗎?”小西敏捷地把阿繆的視線引到肖肖的衣服上。她找的位置很好,燈光交叉著從兩側打上去,看上去像新的。其實肖肖穿過一冬了,費了不少功夫才把它燙好,倒毛的地方也弄順了,只是仍能聞到一股藥味。也可能她神經過敏,只要進來的這個人聞不出就行。
阿繆好奇地看著小西,“我像老師嗎?你是這兒的老板?”
“我?”小西笑了:“我哪會是老板!我們老板娘是溫州人?!?/p>
“你挺像老板?!?/p>
“您這么說我真高興。您真的不是老師嗎?當老師的都比較有氣質,一看就很有知識,不像我們這些人,其實我也挺愛看書?!?/p>
“哦?你都看些什么書?”
“《知音》,張愛玲,也看看蕭紅的小說?!?/p>
“你喜歡蕭紅?”
阿繆看了看眼前這人又短又小剛蓋住屁股的蕾絲裙,又看了看她腳上的高跟鞋,不能想象她穿著這些手里捧本蕭紅的書。不管是看《生死場》,還是《呼蘭河傳》,還是和蕭軍和端木蕻良、駱賓基那些情事,都挺不可思議。
小西說的卻是:“沒辦法,我個子不高,達不到老板娘的規定,不這么穿不行?!比∠乱路?,誠懇地說,“您試試吧,這件價格比紫貂低,很合算。跟您說實話,紫貂容易顯老,您試了就知道?!?/p>
“那試試吧?!奔热贿@個下午這么無聊,女孩的服務又這么周到,阿繆摘掉披肩。
“衣服試過才知道效果,不是每個人都能穿貂皮,穿這種衣服要有氣場,哪,您自己看?!毙∥髡f著靈敏地一轉身,摁了兩邊的開關。
金色的燈光嘩地落到她身上臉上,虛榮心如果有顏色,一定就是金色的。她沒說話,沒說好,也沒說一般了點(這是她最常說的,借以擺脫口袋里沒錢的窘境),怕一開口就會驚動眼前的畫面——鏡中雍容華貴的女人不是她,她仍是擠在格子間里上班的平庸女人。
過了很久,她才聽見自己在問:“多少錢?”
“標價一萬九,統一5.5折,打完一萬?!?/p>
阿繆心里一松,比剛才那件可便宜多了,馬上又想這樣也還是太貴,一時只是反復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人就是要衣服襯托的,這幾分鐘的華貴真像個夢。她本來沒打算來這里,是她看見了廣場的尖頂,然后老魏告訴她這兒是萊斯廣場,然后給了她錢?!叭ベI件衣服吧”,他是這么說的。
女孩取來鏡子,讓她看后背和側面的效果,一邊鼓動她“真是不貴啦,什么貨什么價,這還是整張的皮?!?/p>
要不再貼點錢把它買下?這想法一在腦中產生,變成一股燥熱,眼睛還看著鏡子,手卻去解紐扣了。
“這樣吧,”女孩的聲音小下來,誠懇地說,“給你打4.5折,八千五百五十,少一分也不行了,這款就這一件,算促銷價。我也是看你穿著實在好?!?/p>
她頗感意外地看著女孩——其實未必是女孩,只怕她們同齡——而且,也太巧了,信封里剩下的錢正好這個數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女孩又說,“真不貴啦,你到哪兒都沒這個價的,不信去別的店看看?!睅紫掳岩路B好,裝進一只淡金色的衣袋?!皠e猶豫了,多合身的衣服,就像給您定做的。您是刷卡還是現金呢?”
她一愣,“要刷卡嗎?”
“最好現金,今天刷卡機壞啦?!?/p>
她慢吞吞地把手伸到包里,把信封連同夾信封的書一塊拿出來。
小西開著單子,隨口問,“這什么書?”
“《凈空法師講金剛經》?!?/p>
“哦,講什么的?”
“《金剛經》是佛經,這本凈空法師講得很好懂?!?/p>
“佛經?我正想學佛,不知從哪兒學呢?!毙∥魈痤^,眼睛在剪齊的厚厚的劉海下努力往上看著,閃出驚喜的光。
小西把車開到肖肖家的天井前,肖肖已經在西廂房里等她了。桌上放著肖肖的茶、三星大屏幕手機。小西知道肖肖生了病不再上班,整天上網打發時間。
肖肖也在這屋里熬藥,天冷,屋子門窗緊閉,有股濃濃的中藥味。
“還在吃中藥?”
“不吃不行?!?/p>
“不是指標都正常了?”
“這病就怕復發,哎——人得了癌癥,等于判了死刑?!?/p>
“看你說的,人都要死的,難道就你一個人判死刑?別多想了,衣服賣掉了,賣了八千五百五十?!?/p>
“真行??!”肖肖笑著推小西一把。她們還是女孩兒時肖肖就這樣,那時總是肖肖來找她,她去找她,不是撲空,就是她沒興致不想出門。從小到大總是她聽肖肖的,對肖肖始終有點說不清楚的懼意。
小西從包里拿出錢,說起下午的事依然很興奮,“我沒說什么,是你運氣好,也冒了點險,就怕她看出這皮是拼接的,還怕她不肯付現金……”
昏暗中,兩個女人不時暢懷大笑。
“對了,你這衣服一股中藥味,我真著急啊,幸好店里都是老板娘的香水味?!?/p>
肖肖大為意外,“平時我都掛在衣櫥里。哦,有幾天我穿著它熬過藥,真的沒幾天?!?/p>
小西搖搖頭,“皮草比較容易吸味?!?/p>
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想到那東西不是人造的,而是長在某只動物身上,與那動物的生命息息相關。至于那動物怎么了,有過什么遭遇,實在不是她們能想象的,也沒必要想。
稍后,肖肖說:“不是我非要把穿過的衣服賣掉,實在用錢的地方太多,皮衣上火,也沒什么好……”
小西看別的人糊涂,肖肖的話,她心里有根繩子似的總繃在那兒,辨得出真假。這肯定不是肖肖要說的話,應該還有一句真話藏在下面,可是一定要剝開這句話是殘酷的,只說,“賣都賣了,別提了,我看這錢多半也不是她自己的……”
肖肖笑了一笑。
小西又說,“她看著倒還正派。她還看書,包里放著佛經,我想抄個書名,回頭到網上訂一本,她說反正看完了送給我。我問這佛經講什么,她說簡單說別太執著自己看到的?!毙∥鳝h視一下四周,“比方說這只燈,做成燈以前是塑料,現在成了燈,以后用舊了,壞了,破了,又成了塑料。你不能太執著這是燈,但它又確實被當成燈在用,所以還是燈。聽得我頭都暈了,喏,就是這本?!卑褧鴱陌镎页鰜?。
肖肖翻了翻,“我猜她是說別執著燈的形相,燈是壞了,燈的材料其實還在,不過換了個形式?!?/p>
“是的是的,你真厲害,她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今天碰到她真是太好了?!?/p>
“我倒是覺得——你不用太當她是好人,她送你書,自己也有好處,學佛的朋友講過,那叫法布施,給自己積德積福的。名為做好事,實際上還是為她自己?!?/p>
“哦?!毙∥鹘舆^書,積聚了一下午的好情緒如同被針刺了一下,破出一個口子,人慢慢地有些懶洋洋的。
“你明天去教堂嗎?”
“教堂?算了?!?/p>
“真一心學佛了?”
“你別笑我了,理解我一點吧?!?/p>
“我當然理解你。想想我剛生病的時候,醫生說我還有三個月,再看我現在,我的生命是愛給的!人活著是需要愛的,不只給你愛的人,你不愛的人也可以給他愛……”
肖肖一談起愛總要說很多,“不行了不行了,肖肖,”小西跳起來,“我得回去接丈夫的班了!”
幾分鐘后,她把車開出了老城區,路兩邊劃過結實漂亮的公寓房,路燈也亮了許多,照著穿梭不停的人。她還是喜歡現代的東西,她也沒有那么多愛。在肖肖那兒熱起的心慢慢地涼了下來。她不如還是平靜過自己的好。她開了音樂,其實是歌,“大雨”,“別讓我難過寶貝”,這就是她的生活——聽著歌回家。
至于信耶穌還是信菩薩,誰不讓她做噩夢她就信誰。
阿繆住的地方離教堂不遠。這是她第二次去,遠遠看見教堂的尖頂,仍覺得這是片陌生之地。她可沒辦法對這尖頂產生出肖肖說的愛,有的不如說是惶恐。
兩個結伴同行的女人說笑著超過她,走到前面。她被她們時髦的穿著吸引住了,順著她們的短大衣、短褲,看到腳上打滿銀釘的長靴。
這樣男性化的裝束,她們穿著依然很有女人味,真不可思議。她在這兒的第三個房東信天主教,一次勸她別穿那牛仔短褲,說,“圣經上說:‘女人不可穿男人的服裝,男人亦不可穿女人的衣服,上主,你的天主厭惡做這事的人?!边€說是圣保祿宗徒說的。
她有一陣想看《圣經》,最后也沒有看,不知是不是那房東瞎說。
她今天差點穿了貂皮大衣來,臨到出門又脫下,寧肯把它當成藝術品(說戰利品也行),掛在墻上。不是說公益活動嗎?穿成個闊太太,口袋里卻沒幾個錢,像什么樣?不如開年終晚會時穿。
她真是后悔買下它,華貴華麗又怎么了?同事朋友羨慕自己時感覺好那么一下子,用錢的地方那么多……
她始終是缺錢的。
以前她從來沒有這種“窮得徹底”的感想。這個“以前”是指她還住在自己出生、長大、結婚的小城里的時候,想起那個小城,她也想起了前夫。她談不上為擺脫那小城、那總是為愛還是不愛糾纏自己的丈夫慶幸,卻也沒什么后悔。在這里的七年,算得上是她起死回生的七年。老魏是她這些年感情生活的意外。如果他們走到結婚或是分手的節點上,她大概會理智地選擇分手而不會痛心疾首?如果這樣的生活預示著她已經失去了活著的“熱氣”,那么,她該到哪里重新找到活著的“熱氣”?
身邊走過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信耶穌吧?只有她不信……
冬天的教堂,比夏日里顏色深了一些,太大了,來多少人都不夠有人氣。
她找肖肖,沒找到,倒是撞到幾個認識的人,以前在肖肖的病房里見過,立刻攀談起來。談到肖肖,大家都認為能恢復到這樣已經是奇跡,當時醫生說她只有三個月,現在都一年多了??磥怼皭邸闭媸怯杏玫?。她現在哪有一點癌癥病人的樣子。
肖肖出現在了臺上,穿著拖地的白紗長裙,天氣冷,上身罩著白的羊毛披肩,像個天使。
音樂響了,現場寂靜下來,也因此那兩個依然旁若無人的聲音特別響,特別讓人討厭。
“她真好了?”
“誰知道,聽人說她前天還去醫院了,別又復發了?!?/p>
這刺耳的議論聲,引得近處幾個人側目而視,有人干脆帶著鄙夷看著她們。
阿繆也朝前看了一看,正是進來時從她身邊走過去的那兩個人,都化著濃妝,后頸都紋著藍黑色的蝙蝠(所以這么冷的天故意把脖子光禿禿地露在外面吧),不過她們的聲音隨即被肖肖響亮的聲音蓋了過去。
“我們需要愛,大家知道,我在一年半以前很不幸地患上了癌癥,我能有今天,是因為愛,上帝的愛,父母的愛,丈夫的愛,兒子的愛……”
肖肖啞沙沙的喉嚨配上音樂,深沉,動聽,充滿感情。只不過她聽得太多,有些麻木了。說真的,也挺厭煩。她往后面退了退,在更邊緣的地方站好。透過人叢,一個坐輪椅的小孩在幾個大人的陪伴下緊張地等待著。
看來這場募捐活動是為這小孩舉辦的。她凝視那張焦黃的臉,光光的頭,不禁憐憫起他來。
時間從九點劃向九點半,再劃向十點、十點半。坐輪椅的小孩被人推向臺上,再是慈善總會的領導、民政局的領導,社區、街道的代表輪番上臺。
阿繆很快搞不清他們誰是誰,熱情洋溢的陳詞進了耳朵變成一樣的話。然后進入現場募捐的環節,感人的音樂又一次響起,氣氛也又一次熱烈起來,似乎人人陷入了“被愛”“被關心”的感動當中,甚至還有人擦起眼淚。
她跟著前面的人擠向募捐箱,又從募捐箱那兒擠回來,心情莫名地好了很多,或許這就是肖肖說的幫助別人帶來的快樂是最大的快樂?
十一點半活動結束,她看準肖肖飄動的白裙,朝她擠過去。
現在肖肖又有一頭光亮烏黑的長發,隨著臉的轉動輕盈地甩動著,真難相信它們以前掉得一根不剩。
“你來了?”肖肖看見她,一把拉住她。
兩個月不見,肖肖看上去病容全消,一張臉純凈恬然。不知為什么,和肖肖在一起,她更像癌癥病人,激不起對生活的愛,對別人的熱情。像一個沒有熱情的假人,連她的健康也是假的,騙人的??伤皇钦J真地活著么?被肖肖拖住的手縮不回來,依著肖肖笑著說“今天真漂亮!”
“好啦,我們之間別客氣啦?!毙ばばχf,跟邊上的人介紹:“這是阿繆,我們文秘班的美女?!边@是肖肖一貫的說詞,不像真、不像假,其實她們單獨呆在一起也很有話說,唯其在外面不得不說些場面上的話,她一貫討厭的也正是這種場面上的東西,卻不得不又贊美了肖肖幾句。
攝影師過來給她們拍照,拍完又有人圍上來和肖肖合影,她才算掙脫肖肖熱巧克力似的熱情,從那人堆里擠出來,順著弧形的車道走到教堂外的空地上,慢了下來。
真奇怪,她好像又是白來了,什么也沒有得到。愛,心里的愉悅,對主的渴求……算了吧,還不如一個人上上網喝杯咖啡。
她也想到老魏。和老魏在一起她倒是簡單率性的,然而過了一個來月,她才又見到他。
以為會帶她去那個說過幾次的法國館子,車子一路往南,開到東海岸邊,折向西開了很長一段,在一塊荒涼的海灘邊停下。
問他,他說,“你不喜歡驚喜?”
這兒有驚喜嗎?孤零零幾幢石頭屋子,屋前停了十來輛汽車。老魏和這些人的愛好差不多,都是來這兒找清凈的。
看老魏兩手捏煙抵著額頭,她就知道他準又是剛做完失敗的手術。每次這樣的手術過后,他都要沉重好一會兒。他是盡職的醫生沒錯,可是對他的家人來說卻不幸,對她來說也差不多。
“昨天下午五六點鐘做到半夜,到現在還沒睡過?!彼橥陰淼臒?,叫服務員又拿了一包,小心翼翼看著窗外,“27歲,宮外孕,大出血……本來也只有五成希望?!?/p>
她望著他冷冰冰的臉,“沒有把握還做?”
“這就叫搏,跟死神搏,跟命運搏,搏勝了活,搏不勝死……”
她無話。
“講點別的吧?!彼f,央求她似的。
“你想聽什么?”
菜上來,她說起肖肖主持的活動,說起教堂。老魏說,在美國教堂很重要,社會活動教育活動文化活動有不少都在教堂。
“肖肖一直想叫我信教,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p>
“可以啊,信教不是很好嘛?!?/p>
“可我,我不相信?!彼ь^看老魏。
“為什么?”
“不知道?!?/p>
“其實,我也不相信?!崩衔赫f著,苦笑了一下。
“那你是為什么?”
老魏沒有說話,他坐得很端正,他的腦袋簡直有正常人的兩個那么大,他的手、肩膀都比別人大一號,手臂平放桌上,兩手之間,是一杯倒了四分之一的紅酒。他許久沒碰這杯酒了。他的腿在桌下交叉著(讓她想起在敦煌看到過的交腳菩薩),因為沒有絲毫的搖動,也顯得很端正。但是他的臉,他的眼睛,在向她透露沒有說出來的話。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