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煒，男，1956年生，山東省棲霞市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二十一部，出版《張煒文集》四十八卷。作品獲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杰出作家獎等。作品被譯為英、日、法、韓、德等多種文字。

1

伍老坐在落地窗前，看遠山和白云?！翱偹阍谏罩巴杲Y此事，甚好?！彼嬕豢诓?，站起，拉拉吊帶褲，去了另一個房間。

案上宣紙已經鋪好。寫點什么？提筆良久，未能落墨。終于想起了一段話，稍加改動寫下來：

“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p>

下面還有。哦，還要改幾個字才好。

“我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精力，都獻給了最壯麗的事業，為祖國的文化建設而奮斗?！?/p>

端詳一番，蓋上名章。稍停，又加一枚閑章。

他撫著胸部，瞇上眼睛?！捌呤四赀^去，彈指一揮間?！彼纯凑戳艘稽c墨的手：近六十年，都是在這座城市度過的?！八?，舍不得?！?/p>

他轉向幾個大書架：寶貴的積存，跟隨半生?！八?，要在一起?！?/p>

電話響起，是遠方的兒子。對方談的是父親即將來臨的生日：一家三口要飛回來。兒子如今成了一個“人物”，住在一線城市。

“伍老培養了多么杰出的后代！”這句話成為朋友們的口頭禪。他少有回應。

兒子聲氣高昂，從來如此。掛念父親，想念父親，等等。最后兒子問：“李佳佳怎樣？干得怎樣？”

“啊，她就那樣?！?/p>

通話畢。屋內沉寂，如同心境?！啊T可羅雀’‘人走茶涼’?！彼钪@兩個詞，頗能深悟。

李佳佳是兒子為老父選來的保姆，四十六歲，微胖，明眸灼人。她讓這里窗明幾凈，隨處條理，常有燉雞的香味。

伍老讀書，聽到了肩頭的喘息。她正盯著他手中的書，小聲念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p>

伍老閉上眼睛。她退開，擦拭書架，挪動一個內畫煙壺?！鞍??！彼种械臇|西差點滑脫。

她剛轉身，他就把那物件收入屜中。一件價值不菲的古物，老友所贈?！皩毼镆匕?！”老友前天來過，盯著它，又看走來的保姆。

老友的目光落在她高高的胸部，時間稍長。伍老殊為不快?！罢婧??！睂Ψ桨淹鏌焿?。

伍老與李佳佳閑談，得知她獨居有年，嗜讀?！澳蠒烧娑?！”她咂嘴。

入夜，很晚了，燈還亮著。他發現另一個人也在翻書。

大約是她來到的第一個月末，伍老攀上梯子取書，她在后面喊了一聲。他跌下來。事情變糟。

肋與背皆痛。呻吟，忍住不去醫院。她為他敷藥，理療，手法嫻熟。她雙手按背，像彈琴一樣?！拔疫@架老琴?！彼睦镎f。

第三個夜晚，他可以翻身了。她把他的內褲拉下一截，涂藥。他欠身舉手：“不可?！?/p>

伍老自己敷藥。廚房散出濃香。她把汽鍋端到桌上，發出“啊啊”聲。

一起用餐，相對而坐。有些悶熱。他的眼睛不能平視。碎花薄衫近在咫尺，低領，高聳低凹。他低頭喝一口湯，離去。

深夜難眠。黎明時分扳指算來，她在這里恰好滿月。

早餐是牛奶和蛋卷，幾片面包，鮮榨果汁，紅茶。結束時空氣凝住。他說：“哦哦，佳佳，我要去外地長期療養了。所以，當然，回來再聯系?！?/p>

他為自己的謊言而難堪。

2

老友為伍老嘆惜?！坝质且粋€人了?！闭f著走到案前，索要上面的大字。對方習畫，偶爾送來一幅。不敢恭維。

第二天，老友呈上新作：一老翁中箭，手撫傷處，不無痛苦?？瞻滋庮}：“俺老漢荷爾蒙分泌已很少了，怎么丘比特還亂箭射俺呢？這不是浪費資源嗎？”

伍老將畫放好，待人走后展開。不無趣思。老翁即老友。人與畫皆不敢恭維。他與對方同一年退休，先后獨居。老友添一保姆，五十許，半年后同居。

收畫。鋪開宣紙。猶豫片刻，寫下兩個字：“晚晴?！?/p>

繼續飲一杯苦茶?！扒寮殴堂?，只不好享受?！彼晔?，翻找出一沓稿紙：剛剛開頭的回憶錄。已經放了許久，難以接續。

文筆實在艱澀。半生獻身公務，而今才知著述之苦。原來字句連綴之難，遠遠超乎想象。至此，他想到在任時對文秘人員多有斥聲，泛起愧意。

他想老友。對方曾當面豎起拇指：“身居高位，仁智長者”；背后卻說：“一個笨蛋！”

“也許這家伙所言不虛?！彼]上眼睛。

傍晚時分，前秘書來了。當年后生已近半百，職抵副局。秘書對他時下處境深感憂慮：“總不能一個人??！這事得辦。讓有關部門幫忙，找好的！”

“讓我清靜一段吧?！彼窬?。

秘書搖搖頭，走了。兩天后秘書再來，極為認真：“有個人打理是必須的。想聽聽具體意見?！?/p>

伍老沉默了一會兒，最后說：“經組織辦理，自然會好。我嘛，希望年齡差距拉大一些?！?/p>

“哦，明白了?！泵貢x開。

一個星期之后，上午十時，有人領進一個小姑娘：十七歲，微胖，面容端俊，有些木訥。

伍老心生憐惜。來人介紹：李蘭童，自幼失父，初中未畢業就進城打工。

“也姓李。蘭花，童子。好?！彼顾?，取水果，口中喃喃。

李蘭童喝水，看他的吊帶褲。她剛飲幾口就站起，走向客廳角落的拖把。伍老擺手：“不急。今天休息?！?/p>

午餐由伍老做，李蘭童在一旁站著，很快上手。他看到了，她的一雙手很小，很粗糙。

從中午開始，姑娘不再停息。她活動時躡手躡腳。伍老午休時，覺得屋內有一只游動的小鼴鼠。他披衣下床，對正在擦洗的她說：“休息，休息?！?/p>

兩天之后，室內一切歸置完畢，潔凈無比，采購充足。她看著他：“老爺?！?/p>

因為少了一個字，令他大驚?！敖小椴??！薄拔椴??！?/p>

“小童，”他瞇上眼，“咱們沒有那么多活兒?！彼硪槐緯?，掂掂，又換成畫冊，交給她。

她坐下翻畫冊。

他去案前寫字。墨味很重。她進來，站得稍遠，兩手捏緊那本畫冊。

“書上字可都認得？”

“認得一半兒?！?/p>

“另一半我來教你?！彼殴P取茶，李蘭童先一步端上。

3

再有幾天即為生日。伍老想著兒子一家，等來的只是電話：因處理某一“事件”，飛不回了?！啊录?，那可要處理好?！蔽槔险f。

“這就叫‘官身不自由’?！彼创巴?，李蘭童看他。

該準備生日了。時間充裕。他說：“我們兩人，不是很好嗎？”“伍伯?！薄暗案庖械?。一束花。嗯，我要飲一杯老酒了?！?/p>

伍老找出一個雕花燭臺?！坝辛怂?，也就有所不同?！?/p>

秘書提來禮物：海參鮑魚，頂級紅茶?！爸挥兴€記得這個日子?！彼麑λf。

“我可忘不了你的事?！泵貢鴦傋?，老友就來了，笑嘻嘻，提著一張“壽”字。字很大，篆體。老友尋找張貼的地方，一轉頭怔住。

李蘭童捧著一個藍花瓷缽從旁走過。

“哦喲，”老友盯著那個背影，“新的？大胖孩兒！”

老友待的時間稍長。伍老沏一壺茶。老友飲茶如酒，眼窩紅了：“我就佩服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p>

人走了，那句話留下來?！八鞘裁匆馑?？”伍老自問，搖頭。

夜晚來臨。罐中一大束花，雛菊，鳶尾，勿忘我和玫瑰。燭光閃閃。藍花瓷缽里是南酒鱖魚。焗蘆筍。黃蛤湯。一杯老酒。

“小童也飲一點?！彼殖鲂“氡?。

她只沾了一點。伍老與之碰杯，她以水代之。伍老只好將酒傾入自己杯中。

多好的夜晚。伍老記起：自己從未置辦燭光與鮮花?！拔也蛔哌@一經?！彼ь^看她。

“我不喜洋派?！彼哉Z，看蛋糕：“孩子買過花?！迸e杯，一飲而盡。又添半杯。

太靜了。也許要有一點音樂。不過這一切只該為青春準備，那就是“小童”了。

“這是最好的一個生日?！彼ト〉案?，對方趕在前邊，切好奉上。

晚宴已近尾聲。伍老臉有些紅，搓一下眼睛。李蘭童坐在燭光下，像個瓷娃。他心里有一些話，還是說出來。

“你還是個孩子，伺候一位老朽，實在不值。我想，我們之間該有一種，嗯，全新的關系?！?/p>

李蘭童站起。

“請坐。我是說，這里活兒很少。就讓我做你的老師吧。幾年后，僅就文科而言，說不定能抵個碩士?！?/p>

“伍伯，我，定準當好保姆?！?/p>

“你這么小。別耽擱大好時光。雜務甚少，咱們一起分擔。我們都有更大的事情要做，還遠不到終點?！?/p>

“可我，就是為您老服務的?！?/p>

他搖頭：“別信那些話。相互幫助吧。我如果不能把你變成一個學問孩子、一個有志青年，就是失職?！?/p>

“可是，伍伯?！彼龥]有坐下。

“我們不談這個了。今夜以后我會仔細計劃一下?！彼似鸨?，發現已經飲盡。

4

飲茶，讀書，寫字，為伍老三大功課。一年前想寫回憶錄，開了個頭，而今算是擱下了。文路坎坷，無力攀緣。

“清靜是?！?，“我也得閑”。每幅占半張宣紙，蓋名章閑章?！靶⊥詾槿绾?？”他問。

她試讀，一字未錯?！岸己醚??！?/p>

“差得多呢。半生耗在公務上，早就文事荒疏。今天只得重新起步。我還要著述?！?/p>

最后兩個字過于沉重。

他摞起幾本小書，由易到難排好次序，交給她：凡不識的字，都用紅筆圈起，待我詳解。

下午四時，伍老攜一把木劍去公園。學過太極劍，殊難，最后幾經刪減，留下來的倒也別致。

他尋個僻處舞劍：兩手握柄探刺，緩緩傾身，直到不能自持才一個轉體，右手做成劍指，凌空一揮。這一節常常引起觀嘆。

園中閑人頗多，并無僻處。不過嘖嘖之聲令人愉悅。收功，器具裝入藍絨繡花布套?；爻坦諅€小彎，買一些菜蔬。

進門時李蘭童正在翻書，叫一聲，接過伍老手中物品。

晚餐后講書。他不會拼音標注，只好重復讀著，努力克服方言?！叭诉@一輩子，鄉音緊隨?！彼袋c口水，翻到下一頁。

這個場景讓他想到外祖母：星夜河邊，燈下，多少故事啊。哦，童年。一切不再復返?！肮怅幠?！‘老驥伏櫪’，如此而已！”

他合上書，看李蘭童：大眼漾水，鼻中溝可真深?！岸嗪玫暮⒆?！”他心中長嘆一聲，說：“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伍伯，我會學好?！?/p>

“嗯。我呢，”他看著她锃亮的、微鼓的額頭，“我也要開始著述。我常想啊，這一生走來，還欠一部書哩！”

“什么書？”

“不知道。諸事未定，正權衡哩?；貞涗浕蚩勺髁T，往事想多了徒增傷感?！彼瓜卵劬?，“不過，心里總有些話要說?！?/p>

“伍伯會有書?！?/p>

“嗯，我啊，少年多艱，青年奮斗，中年后更不輕松：受過委屈，也懲戒了一些人?！彼D向燈影，“在大是大非面前，人總該有些決斷。我至今無悔?！彼鹱?，掐腰站了一會兒。

“我至今無悔?！彼氐綄嬍?，又重復一句。

每天早茶后總要寫幾張大字。她站在一旁?！皩懽譄o非心情，有時出字，有時不出字?！彼f。

她知道“出字”就是寫得好。她說：“‘出字’?！?/p>

“不然?！彼h近端詳剛寫下的字，捏起幾張團在紙簍中?！霸诠糯?，你這樣的小童，會在一邊研墨的?！彼麑澭醇埡t的她說。

“那我研墨吧?！?/p>

“不了，如今有現成墨汁。省了工序，也少了古意?！?/p>

寫字頗累，額生汗粒。他喝茶，讓她坐在一邊蒲團上?！跋裎疫@樣的老人，古時身邊都有一個童子，那是‘書童’。他（她）要收拾筆墨，出門擔上茶點書函什么的?！?/p>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