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10期|馬永珍:我們一起喊出光(組詩)
《家鄉通了自來水》
歡愉葳蕤。第一次,用一口
木碗,接滿自來水
水清澈見底,輕輕一吹
微波蕩漾,碗底有無數個
青山的影子,搖曳
喝過窖水,喝過壩水,喝過雪水
喝過冰水,喝過屋檐的水
喝過山溝里有羊糞豆豆的水
喝過牛蹄窩窩的雨水
本想一飲而盡,剛端起大碗
經年的影子,層層疊疊
從碗底,撲面而來
《喊出光》
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熟悉的小路
像是柔軟的鯁,橫在天空的喉中
也像是無形的刺,扎進我的心中
暮色壓下來,愈來愈重,老榆樹不堪重負
不停地咳嗽,接著左搖右晃
雁鳴、童年、夢境、樹葉的紋理
紛紛從樹葉中掉下來
慢慢地,世界蛻變成一個黑色的詞語
我并不認識對面的自己
老屋從石碾子里走出來,帶領窖水
犁鏵、磨盤、幽玄、打麥場、靜謐
和我一起喊,喊著喊著
光就來了
《溢出來》
月亮落進去了,太陽也落進去了
杏花揮舞皮鞭,趕著牛也進去了
水桶托著毛驢,月亮扛著鋤頭也進去了
鳴叫聲落進去了,蹄音也陷進去了
三爺爺額頭的皺紋,到底有多深
毛家溝說不出來,春風也說不出來
但在他七十七歲時,祖孫三代移民
搬遷出大山的喜悅,卻慢慢
從皺紋里溢出來
《午后》
有風吹過,門前的那些蒿草
一次又一次,身子彎了又直
多像那個曾經,不諳世事的少年
第一次彎腰時還是少年,第二次彎腰時
已到垂暮之年
被蝴蝶吻過的蟲鳴,伏在冰草的肩上
睡著了,鋸齒形狀的夢,六邊形的囈語
完全拓在黃土塊上了
濕漉漉一片
執著又冒險,陽光從樹葉間紛紛返回地面
撿拾無數黃金,每塊都形狀不一
但都像午后鄉村粗糲的鼾聲
《記憶》
除夕清晨,母親總是起得很早
她會把第一縷光,送給哭瞎了眼的王大媽
把第二縷光,送給哭啞了嗓子的母綿羊
接著繼續分配:給雞鳴一點
給狗叫一點,給花貓的呼嚕聲一點
給糧倉里的麥子一點,給缸里的水一點
給墻上的畫像一點,給娃娃的書本一點
如果還有剩余的,就統統倒進牛槽里
供鳥雀和星辰,飲用
自己一點也沒留下,但她的臉上
布滿光明
《苦子蔓花》
這是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
黃昏收藏了靜謐,壓低了山梁
但仍有幾聲遲歸的鳥鳴,帶著光芒
落在牛背上,好像一點也不驚恐
老牛繼續反芻,尾巴一甩一甩
把夕陽趕下山頭
站在土坎子上的一朵苦菜花
張開粉色的大口,呼喊
媽媽,回家
它的聲音被夜幕染成絳紫色
整個世界都是芬芳的味道
聲音和靜謐混合在一起,越來越厚
一層蓋住一層,一摞壓住一摞
直到把山巒壓低了三尺
其實,媽媽就住在土坎子
旁邊的黃土堆里,離它不遠
《種子》
頭伏蘿卜二伏菜。十天后
瓢蟲幫助青菜,慢慢鋪開了夢境
十五天后,西紅柿和蟲鳴一起
已經掛在架上,練習舞蹈
二十天之后,豆角和上弦月
開始隨風搖曳,像魚帶動波紋
蘿卜和驚喜,也紛紛鉆出地面
高高舉起綠色童謠,驕傲宣布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在塵世,萬物只要都播下種子
都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皇天厚土,有時也負我
我把母親種下,已經三年
我把父親種下,已經兩年
至今還是黃土一抔
喑啞失蹄,山巒丟下飛翼
我在秋風辭里寫下堅韌的疑惑后
依然用星光點燃紙張
《和泥》
曾經,用影子和泥,然后
用這些泥,捏成世界最初的模樣
再然后,捏成四季,捏滿日月星辰
最后再捏生死,或者捏囚徒
此刻,請吝嗇你的眼淚
現在那塊黃土像個孩子,低頭不語
那個當年做錯事的少年,已經杳無消息
是誰?帶走了他的體溫、青春、輝煌
只留下一截笛音,還有寂靜
空曠的足音
地圖上,有個中年人,正在帶領
一場春風、十條河流,離開虛無
奔向他的命運
那是一粒谷子的謙卑和溫暖
《狗尾巴草》
完全可以互換,有時也略有不同
它舉著空。我閃著淚
它跟在我身后,在民謠里走走停停
像黃昏搖動寂靜,搖動孤獨的模型
有時我在它的身體里,有時它在我的心里
我們時常脫下自己,互換命運
其實,孤獨和我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的親人啊,高興時它一定會應和
哭泣時還可以替我拭淚,為鄉愁療傷
我只想在麥穗的心里修建一間土屋
可狗尾巴草說,它只想,用原聲
蒙住塵世的雙眼
【作者簡介:馬永珍,70后,寧夏固原人。任教于北京昌平第二中學。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民族文學》《詩刊》《星星》《詩選刊》《朔方》《詩歌月刊》等,入選多個選本。出版詩集《種了一坡又一坡》。作品獲2015年《民族文學》年度詩歌獎、2021年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