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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長篇小說2022秋卷 | 常芳:河圖(選讀)
    來源:《收獲》長篇小說2022秋卷  | 常芳  2022年10月20日08:57

    編者說

    南家花園有著濼口鎮上最大的醋園。大小姐南明珠釀造的各種花醋果醋,頗受歡迎。她的英語老師馬利亞的丈夫戴維,是正在修建的跨越黃河的鐵路大橋的工程師,他撰寫著濼口風情生態的觀察日志。這一天,每天趕著馬車去城里送醋的車夫周約瑟,把城里“獨立”的消息帶回濼口,但即使是推動獨立的南家老二,那位身為諮議局議員的“記者老爺”,也料想不到這“喜悅”倏忽而去,革命者陷入被追殺的血腥境地……小說以辛亥革命期間“山東獨立十二天”為歷史背景,以黃河岸邊的濼口鎮為地理坐標,再現一個大時代的風云際會。從革命者到投機分子,從鄉紳教士到販夫走卒,在偏方、幻術、神話傳說交互織成的記憶中,每個小人物都深陷生活和信仰的困境,在為那些凡俗的長夜與信仰的堅韌作證。

     

    第一章 偏方

    那列拼命游動的火車,奮力吼叫了起來。對于火車頭上噴出的那股子白色氣體,起初,濼口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暗自畏懼著它。他們形容它是“邪魔嘴里噴出來的妖氣”。有人甚至四處傳播,說這些倒霉的白色霧氣,不拘飄到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人或是鳥獸,但凡碰到了它,哪怕是不小心被它沾染到一縷毛發,也會造成脈搏沉陷,神經錯亂,變得魚一樣喜歡往水底下鉆。

    那段時間,包括周約瑟在內,濼口差不多有一半的男人,每過上兩天,就會提醒一遍他們的老婆:不管出于什么樣心思,什么由頭,都不要試圖跑了去靠近“火車道”和它上面的“火車”,別管那些龐大的鐵家伙是老老實實地趴在鐵軌上睡覺做夢,還是中了咒語一般,喘著粗氣,瘋魔似的朝前奔跑。據說,在濟南通了火車的最初三年里,僅濼口就有九名婦女,由于好奇心過重,偷偷地溜到火車跟前察看它們,或是鬼使神差地被兩條黑黝黝的“鐵路線”牽引著,企圖去撿拾些從火車上落下的、她們從來沒見過的神奇東西。結果,一不小心,就被那些氣體舔舐了頭發或眉毛。

    不幸的是,那九個被邪氣沾染后的女人,最后都脫光身子,披散開頭發,在某個青天白日里,一頭扎進了波瀾不驚的黃河水里。其中有個年輕女人,是住在運署街上一位陳姓鹽商的寵妾。在黃河侵入大清河之前和那之后,她的丈夫一家,都是濼口最富有的三大鹽商家族之一。為此,差不多全部濼口的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們,甚至那些沒白沒黑地在街巷里出沒的狗和貓,都認得她。那是個對兩只蜻蜓兩只蝴蝶飛舞著交配,都充滿了極大興趣的女人。她一直好奇著,那些月亮般盈圓閃亮的鋼鐵輪子,是怎么轉動起來,馱著那么長的火車身子飛馳的。為此,她日夜纏著寵愛她的鹽商丈夫,讓他攜帶上她,到火車站里去看一看“睡著覺”的火車。而她藏在心里,沒有告訴丈夫的另一個真實想法,是想去看看,那些“睡覺”的火車,是不是跟她和她的鹽商丈夫睡覺時一樣,要緊緊地和另一列火車摟抱在一起。

    被丈夫帶著,見到??吭谡九_的火車后,因為沒能看到摟在一起睡覺的火車,那位小妾很是失望。不過,她仰頭瞅眼天上的太陽,便知道是自己來錯了時辰。男人和女人摟在一起睡覺,還要避開天上的日頭呢。她笑著掃眼自己的鹽商丈夫,忍不住又朝火車跟前走了幾步。她想親手摸一摸,那些放著寒光的火車輪子,是不是和她的肌膚一樣光滑、細膩、柔嫩,讓撫摸它們的人,像鹽商撫摸她的身體時那樣愛不釋手。就在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它們,暗暗地驚嘆,“它們竟比她擦了香胰子的手還光滑”時,在她旁邊??恐牧硪涣谢疖?,忽然吐出來一大團黏稠的白色氣體,瞬間就把她和她的尖叫聲吞噬進去,如一只厚重的蠶繭,緊緊地把她纏裹了起來……在見識到火車的當天傍晚,這個眉心長著顆朱砂痣的年輕小妾,就赤裸著身子跑出家門,鉆進了泥沙俱下的黃河水里。那個時候,他們家從大海里開來的一條裝滿海鹽的帆船,恰好經過了那里。

    三天后,一群赤裸著身體的纖夫,在水邊看到鹽商這位小妾時,他們發現,她的肚子至少比鉆進水里前,大了十三倍。但是,她在街上行走時,曾經迷倒過濼口無數男人的那張小臉,卻比之前變得更加鮮艷和迷人,讓他們每個人都想跪下去,跪在她披散開的頭發邊,在她蕩漾著笑容的嘴唇上用力親一口,再親一口,再親上一口。就在他們相互瞅來瞅去,驚喜交加著,不知道該怎么辦時,一件更加奇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看見,她的臉在蕩起來的水波里笑了一陣后,一條接一條的銀白色小魚,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肚臍眼里鉆了出來。它們鉆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以至于纖夫們拉的那艘船上運載的冰塊,都已經融化掉了一小半。而最后鉆出來的那條小銀魚,還用尾巴支撐著身體,在她迅速癟下去的肚皮上蹦跳半天,眼睛里流淌著鹽粒般亮閃閃的眼淚,嘴巴里發出了新生兒似的細細啼哭聲。

    醋園里,以前用來接待客商那間屋子內,南海珠一直在注視著他的父親——他長久地低著頭,像擺弄嬰兒般,擺弄著他的藥壺,在細密的桑條火上熬制著壁虎湯。他的病時好時壞。不好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更不認得南家花園里任何一個人。他稱呼他的太太“王妃娘娘”,將他的兒子和孫子們稱為“小王爺”,他的兩個女兒,他則叫她們“郡主殿下”。就是到茅廁去,他也要騎上馬,在園子里穿上一個來回,或是繞上兩圈。但這會兒,這位一輩子沒有進入過官場的老進士,卻讓人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癡呆的癥狀。藥壺里的水沸騰后,南海珠瞅著他,一個暫時從癡呆中逃脫出來的人,挑起那只在水花里翻滾沉浮的壁虎,翻來覆去地在端詳著。每次熬藥,他都會這樣挑起它們,來回觀望著,像是要從它們身上翻找出某件丟失的東西。南海珠默默地給他計算著,吃下這條壁虎,這種神形與兩個月大的人胎幾無區別的東西,他就吃下整整一百條了。這是信奉洋教的車夫,那個整天往城里送醋,閑下來就翻曬醋糟的周約瑟,從隱遁在濼口的一位老太醫手里討弄到的偏方。從懷里往外掏寫著藥方的那張馬糞紙時,周約瑟喜笑顏開,手抖得比汛期里流淌的黃河水都快。然后,他站在幾位主子跟前,滿面喜悅著,說那位老太醫在皇宮里時,曾經用這個秘方,治愈了差不多一百個,患有各種疑難雜癥的妃子皇子和太監宮女。然后,他又擅自主張,用差不多一百個黑夜,在他那座院子下面,弄出了兩間比屋子還闊大的地窖子,根據那位老太醫傳授的秘訣,在里面飼養起了壁虎。

    爐子內的火,已經弱了下去。南海珠瞅眼變弱的火苗,起身走到了門外。太陽漫不經心地西沉著。它投在遠處河灘上的日光,已經沒有了多少活力。所有的伙計們,都在那些晾曬的醋缸間忙碌著。趕在天黑透前,他們要給白日曬過的每口醋缸,扣上頂葦笠蓋子。那些戴上尖頂帽子的醋缸,仿佛一隊隊蹲伏在河邊,蓄著跳躍之勢的兵丁,廝殺聲隨時都會從它們的尖帽子下面沖出來,踏著河灘上細密潮濕的沙子,傳到這條河上游五十里或是下游一百里遠的地方去。

    那顆已經發白的太陽從天上消失后,醋缸投下的一塊塊淺淡陰影,也會跟著消退進沙層里。這個季節,露水正在日漸減少。他知道,它們都在偷偷地準備著,去變成白霜。從河灘近前的沙子,到遠處成片的雜樹林子,以及河面上那座正在跨過水面的龐大鐵路橋,因為缺少了露水的滋養,它們都在一天比一天干燥,冷硬,缺乏了某些柔和與溫潤。

    從大地腹部鉆出的一條蟒蛇,那列火車,正在快速地朝前游來。因為跑得太快,有些花費力氣,它口里噴出一團一團來不及散開的白色水汽;半截身體和尾巴,都要被蒸騰的霧氣吞沒了。

    周約瑟手里握緊鞭子,飛快地在胸前劃著十字,從那列火車上縮回目光,望向他眼前兩匹騾子。兩頭牲口,還有那輛馬車,路上往來的行人,都在染上淡黃的日光里,變成了一幀薄薄的皮影。

    他惶惶地仰起臉,瞅眼頭頂上的天空,又扭轉身子,朝身后的天上望去。天空既沒有變高,也沒有變矮,還是早晨他到城里去時,瞅見的那種灰藍顏色;上面大朵云團,還是山羊奶的腥膻白色。日頭也在它這會兒該待的那個地方。路兩邊的莊稼地也是一樣,它們彼此相安無事地待在原地,安分守己著,沒有哪一小塊土地,私下里交換過位置;哪怕是像街上喝多了酒的酒鬼,趔趄著步子,搖擺著他們的手腳。

    莊稼地沒交換身份,但在他左手邊,無邊無際著鋪向天邊的麥子地里,他一眼就瞧見了那個魅惑人的東西:它人一樣兩腿站立著,粗大的尾巴拖在身后,拱手抱住兩只前爪,對著西天上那顆正欲墜落的日頭,遙遙地朝拜著,黑黃的皮毛在天地間來回地俯仰。

    周約瑟頭腦里嗡嗡地響起來。這讓他想起了母親紡線時的紡車,在黑夜里飛速地轉動。他正在那些“嗡嗡”聲里驚慌不已,偏又瞅見那只野物緩緩地轉過身子,依然在胸前抱住兩只小爪子,遙遙地對著他拜了三拜。拜過后,它還咧開黝黑的嘴角,沖著他笑了笑。

    “撒旦退后!”周約瑟大喝一聲,迅速朝地面上吐三口唾沫。

    “再說一遍,我是天下最毒那只蜘蛛的兒子。打三歲起,每個三伏天里,我都要吞下她三七二十一個親戚?!备赣H學會唱“東拜拜,西拜拜,出來日頭我曬曬”那個夏日里,周約瑟亦牢牢地記住了,自己是一只蜘蛛的兒子,他的親娘是一只毒蜘蛛。

    那時候,他父親還沒有遇見蘇利士。每年里,春風一動,他就開始晝夜地咳嗽,整個伏天里,都要去城隍廟后面一座破院子里,找到一個頭發像雞窩的老神婆子,用銀針將他十根手指關節內的青筋挑破,放水,“驅胎毒”。旁邊道觀里有位老道士,實在聽不得他每回都哭到背過氣去,便在一日里攔住他們父子,給了他父親一劑治療咳疾的驗方:雞蛋一個,鑿孔,七只活兒蛛置內,面團糊口,與七只全須蝗蟲同煎,晨起空腹湯服。服三伏,連服三年。痊后終生不復咳疾。他母親膽子雖小,卻不懼蜘蛛蝗蟲,唯疑心殺多蜘蛛招致禍殃。遂心生一法,讓他跪拜于屋角一只大蜘蛛面前,拜了那只蜘蛛為親娘。謂有親娘庇護,它那些親戚們縱是夭折了子嗣,也不敢來對他興風作浪。

    “忘了我是誰,也不能忘了你親娘是一只蜘蛛!”他母親反復叮囑說,天地萬物,一根草木一塊石頭,亦跟人同命。所以,街市里同他一般體弱的小孩子,便有人是一塊大石頭的兒子,有人是一棵老槐樹的閨女,還有人是一只皮狐精的孩子。

    萬物都有自己的難處。這只黃鼠狼,是打算從他口里掏出句吉言,變成人形呢。周約瑟不肯壞掉一只野物的修行,又不愿它借了自己的口氣。心里慌亂,他口里便急切地念出一長串“阿門”。他自小就從母親那里知道,狐貍刺猬黃鼠狼長蟲這類野物,陰差陽錯間受了天地萬物的精華,修煉得日月久了,一心想擺脫原形變成人樣時,人在它們心目里就是神仙?!翱v然修煉上百年千年,也要有人開口,如女媧娘娘造人時那般,金口玉言地說它們‘像人’了,它們才算完全得到造化,脫去原形,變化成人?!彼赣H說。

    周約瑟弄到的一些用大棗配伍治病的偏方:

    1. 咒棗除百病的方子:咒曰“華表柱”。念七遍,望天罡取氣一口,吹于大紅棗。嚼吃,湯水下。七個為一副。所念華表柱,因華表柱乃鬼之祖名。

    2. 夜臥禁魘的方子:凡臥時,以鞋一仰一俯置床下,鞋子內各放大紅棗三個,無噩夢及魘,至人間鼎沸。

    3. 治療各種疼痛的方子:咒曰金木水火土,五行助力,六甲同威,天罡大神,收入棗心。棗入腸中,六腑安寧,萬病俱息。用大紅棗一枚,念咒一遍,吸罡氣一口入棗中。男去尖,女去蒂,黃酒嚼下。

    4. 治療男女不生養的方子:南瓜腹內發芽瓜種十顆,大紅棗七個,靜夜煎熬。雞鳴前湯水同服。

    5. 治療癡呆困頓的方子之二:成年壁虎一條,大紅棗九顆,嫩桑條細火煎服。

    第二章 黃昏

    大壩門是濼口通往河邊所有碼頭的唯一通道,從城里往返運輸貨物的車馬,在上下關渡口來往的客商,北上或是南下需要乘坐火車的乘客,扛活的苦力,船工,纖夫,游方的和尚,道士,神婆子,神女,每一個人的腳和每一匹牲口的蹄子,都要經過此地。所以,這條路總比別處的道路壞得更快,也更讓谷友之傷腦筋。他的太太,一個在新式女學堂里讀過幾年書,能夠嘀里嘟嚕著講英國話的女人,曾不止一次地勸說他:“把修路和回收垃圾這類小事,完全交給你那些屬下們去做吧。你只需要做好濼口的巡警局長,安靜地待在巡警局里,聽他們前來給你匯報事務就可以了?!薄澳阏f得很對,我的局長太太?!惫扔阎看味柬槒牡卮饝钠拮?,但實際上,他卻沒有把其中任何一件這樣的事情,放手交給其他人去做。

    到濼口任巡警局長前,谷友之在武器、操練、軍服和組織,甚至連茅廁都借鑒西洋人模式的新軍第五鎮里,已經從正目、左哨哨官,一路做到了管帶。而那幾年西式軍營生活給他帶來的最深影響,就是做任何事情都要一絲不茍,親力親為。他一直告訴別人,正是西式訓練那種做事情的認真和嚴謹,才使跟隨一位英國軍事專員和馬利亞,前去探訪新軍第五鎮的南家大小姐南明珠,在第五鎮的營房里一眼看上他,并在后來成為了他的妻子。

    離開新軍第五鎮,與南明珠結婚后,谷友之保持那種認真和嚴謹態度的表現之一,就是每周都會風雨無阻地,到商埠那家德國猶太人霍夫曼開的面包房里,親自為他的妻子挑回幾個可口的面包。在去買面包時,如果天氣晴好,心情和時間都允許,他偶爾也會答應或者邀請他的妻子,帶上她一塊兒前往。不過,在更多時候,他都愿意獨自去把它們買回來。這樣,一來可以節約時間,二來,當然比節省時間更重要的一點是,他的妻子,總是會因為這些突然而至的面包,送給他一個西方女人那樣的擁抱。他熱愛她的那種擁抱。在買回面包,或是騎著馬巡視的路上,看著那些迎面走來或是與他擦肩而過的男人,他時常會想,他妻子的那些擁抱,真是像德國人面包房里出售的新鮮面包,可不是隨便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都能夠品嘗到那樣珍貴和甜美的東西。

    兩個巡警和負責修路的工頭離開后,谷友之站在那里,又讓目光朝街道兩旁的店鋪巡視一遍,對著干凈的青石路面點點頭。然后,他才走到一家雜貨鋪子門前,去牽他那匹白馬。

    “局長大人,路面修得這么平坦,連走在上面的牲口蹄子和車轱轆,都得在心里給您作揖了?!惫扔阎€沒走到木質人行道跟前,那間雜貨鋪子的主人,來家祥,就已經滿臉堆著笑,走出了他的鋪子。

    “中間的路是鋪好了,你們各家鋪子門前的木道,也該清理養護一下了?!?/p>

    “您下完命令,回去睡上一覺,等您明天再來,就會看見蒼蠅的腿腳在木道上打滑了?!?/p>

    街道兩邊的木質人行道,是谷友之到濼口上任巡警局長后,效仿商埠里人行道模式鋪設的。同樣,他也學著商埠里的管理方法,把這些木質道路的日常保養維護,交給了街邊各家鋪子的店主。而商埠里鋪設那些木質人行道,則是由于當時那位在上海做過道臺的巡撫袁大人,來北方上任時,把他推行西方做派,“將上海變成了一座現代城市”的經驗,一筆一畫地帶到了這里。

    “在濼口,誰敢不明白這一點!”

    來家祥抱抱拳,看著谷友之和那匹白馬,一前一后離開了店鋪前的空地。來家祥站在那里,想象著,有一天,水鬼黃三冠能夠將這位巡警局長變成條大魚,裝到魚簍子里,被他那頭瞎驢馱到城里去,成為哪戶人家飯桌上的一道菜。

    對谷友之擅自主張,在沿街店鋪門前鋪設木質人行道這件事,來家祥一直覺得是種天大的鋪張浪費,一種“老天爺從云霄里瞅著也會生氣,覺得不可饒恕的罪孽”。而他父親,曾經就為了腳底掌那么大兩塊薄木片,在十五歲那年,丟掉了左手最小那根手指頭。

    那時候,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被父親送到城里面,在布政司街上一家棺材鋪子里,跟著位性情古怪的老木匠學做棺材,剛做了半年學徒。一天,這位小徒弟在睡夢里突發奇想,想給自己終年沒鞋子穿的一雙赤腳,做雙木底鞋子。醒來后,趁著師傅一早出門吃酒席的空當,他偷偷地將兩塊廢舊薄木板鋸成鞋底,又拿魚膘粘上去兩根布條,為自己的兩只腳做了雙木底鞋子。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讓自己的兩只腳脫離地面,品嘗到了鞋子的滋味。盡管在那之前,他跟著父親在下關碼頭幫人扛東西時,曾在一位客人不小心摔開的箱子里,看見過一本名字叫《海國圖志》的書,并在幫那位客人撿東西時,快速地在那本封面繪著漂亮圖案的書上翻了兩頁。但可以肯定一點,那本書里雖然介紹了世界上很多個國家,里面也包括扶桑國,可他并沒有看懂和記住,世界上有扶桑那樣一個地方存在,更不知道生活在那個國家里的人,常年穿著木屐。他給自己用木板鋸成鞋底,做出一雙木底鞋子,完全是他自己在夢里的奇思妙想。他趿拉著那雙又新鮮又奇怪的木鞋,像拖著兩塊板結的大地那樣走著,還沒在到處堆積著木材的鋪子里走完三圈,沒讓自己的兩只腳和膝關節,完全適應那兩塊沒有灰塵和皺褶的地面,就被吃完酒席回來的師傅瞅見了。他師傅看他兩眼,一句話也沒說。然后,師傅走到全身僵住的徒弟跟前,溫和地拉住他一只手,放到旁邊那條用來刨木頭的長凳上,又摸過削木頭的一把手錛子,毫不吃力地,像蜻蜓點水那樣,砍掉了他一根小指頭。接下去,這個小學徒看著從他手上蹦跳著跑走的那節小手指,在他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疼痛也還沒有從那條凳子上站立起來,滿臉驚恐地摟抱住他之前,他就已經被師傅逐出了木匠鋪子。

    后來,來家祥執意要開間棺材鋪子的念頭,就是從他父親那根被人砍掉半截的小手指上,萌生出來的。

    從沿街店鋪門前鋪上木質人行道開始,來家祥便時常會夢到,他父親那根被砍掉的小拇指,來回地在地面上跳來跳去。而且,他一直不相信,濼口會需要這樣一位喜歡鋪張浪費的狗屁巡警局長。

    黃河上,德國人正在修建那座橫跨河面的鐵路大橋,還要等待上幾個月,當然,也許需要一年,或是更長一些日子,才能讓火車轟轟隆隆地從它架在半空中的身體上駛過,“將那條被分割在黃河兩岸的鐵路線,從南到北地貫穿起來”這件事情,是幫德國人修橋那位“美國工程師”戴維先生,陪著他的太太馬利亞到南家醋園里“視察”時,親口給醋園里的一幫伙計說的。

    “只要再耐心地等待幾個月,最多一年時間,所有的旅客,就不需要在河的一岸下了車,乘船擺渡過橫在他們面前的黃河水,再到另一岸的車站去,換乘另一列火車,抵達他們要去的南方或是北方了?!蹦莻€身體和鼻子都非常高大的美國人,總是喜歡挽著他太太細白的胳膊。那天,他終于放下了那位洋太太的“蔥白”手腕,站在醋園一塊空地上,對著那群在烈日下剛剛翻曬完醋缸的伙計,這樣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好像他面前那群剛才還彎著腰低著頭,在日光下勞作的漢子,每個人都在急切地期盼著,他負責修建的那座橫跨黃河的鐵路大橋,能夠在他說話的當天就鋪設好軌道,讓吐著白色蒸汽的火車,那條巨大的蟒蛇,張開它們足足能遮蓋住二百里河面的巨大聲音的翅膀,席卷著風頭,從黃河上空飛馳過去。

    南家那位大小姐,南明珠,第一次帶著兩個洋人“視察”他們家的醋園時,她還沒有嫁給谷友之。那位巡警局長也還沒有來到濼口,成為濼口的巡警局長。而那座眼下正跨過黃河的鐵路橋,在那時候,還沒有豎起離河水最遠的那根橋墩。

    在周約瑟眼里,這位總是稱呼自己“戴維先生”和“人類學家”的美國男人,是個不算怎么正經的男人。他不單把小孩子們胡亂唱的“東拜拜,西拜拜,出來日頭我曬曬”記到一個大本子上,就是窯子里唱的“十八摸”那種下流調子,他也會寫在上面?!啊嗣?,摸到呀,大姐的胳肢窩。摸來摸去喜死我,好像喜鵲壘的窩……”他在陳芝麻怪聲怪氣的唱調里,走到幾個年輕伙計跟前,不顧他們面紅耳赤,詢問著他們多大年齡娶的妻子?!耙灰估?,您會和妻子做愛幾次?嗯,或是這樣說,您和老婆,一夜里在牙床上會幾次鴛鴦?”“您有沒有進過妓院,睡過婊子?”這位戴維先生挨個問著那些年輕伙計,完全不理會他們的窘迫和難堪。而“在牙床上會鴛鴦”,是陳芝麻剛剛唱給他聽的?!八母膬好?,二人上了牙床,牙床一上會呀嘛會鴛鴦……”陳芝麻斜靠在墻上,瞇著眼睛,懷里摟抱著一袋子紅米,邊唱,一只手還在米袋子上來回地游走著。

    醋園里的伙計們,包括周約瑟,差不多人人都認為,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美國男人,腦筋里一定有毛病。除了探詢豬都不聽的閑事,追問眾人臉熱心跳的房事,和大伙說完一句話,他偶爾還會嘟嚕上兩句或是三句,醋園里所有伙計都聽不懂的“鬼話”。起初,那些伙計甚至懷疑,這個洋鬼子為了讓他們說出他想聽的話,一直在對他們念什么奇怪的咒語。但大小姐南明珠告訴他們:“戴維先生和大家說完話,他后面念叨的那些,一種是他們美國人講的英國話;另外一種,有時候是法國人的話,有時候是西班牙人的話?!彼埠退麄円粯?,她說,如果不是馬利亞夫人告訴她,她也不知道,在漢話和英語之外,剩下那些話語,他是用哪國人的舌頭說出來的。

    在濼口,差不多連那些五歲大的小孩子都知道,這個美國男人的太太馬利亞,一個頂著滿頭黃色麥穗般奇怪頭發的“洋女人”,是南家大小姐南明珠的英文女先生。幾乎每一天,南家大小姐都會陪著這位西洋太太,在濼口的大街上兜轉幾圈。尤其讓小孩子們歡喜的是,這個洋人太太繡著牡丹花朵的那只手提袋里,總是裝著分散不完的糖果?!澳抢锩嬷辽俨刂齻€糖果鋪子?!睘T口所有見過這位洋人太太的孩子,都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因為不管在哪條寬敞的街上,或是一條窄到只容許一個半人走過的胡同里,只要看到有小孩子,馬利亞就會走過去,彎下身子,給每個小孩子手里,塞進去一顆或是兩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糖果。有時候則是在舌頭上滑得跟水蛭一樣的“巧克力豆”?!爸x謝兩位大小姐?!蹦切┖⒆訒W著他們身邊的大人,對馬利亞和南明珠說?!八刹皇谴笮〗?。她是馬利亞太太,是位女先生,是我的英文教師?!?/p>

    從濟南城里回來,戴維沒有顧得上脫掉長外套。他到書架上拿下那本厚厚的日記,將自己在城里一天的見聞,快速地記錄在了上面。然后,他繼續坐在桌子前,思考著,要不要在客人來訪前剩余的不足一英尺長的時光里,先給那位“阿斯圖里亞斯王子”寫封信。

    馬利亞制作蘋果餡餅的味道,從另一個房間溜進來,慷慨地鉆進了他的鼻孔里。

    他打了個噴嚏。

    普天之下并無新事。他兩只手捧住口鼻和下巴頦,在心里親吻著弗洛雷斯的手背,對他說,他一個月前開始擔憂的那件事情,現在,正在這個國家里變成現實。

    “La gente de aquí ha realizado marchas masivas en las calles para obtener la‘independencia ’ que querían.”(這里的人們,為了取得他們想要的那個“獨立”,已經在街頭進行大規模的游行了。)

    他讓目光離開日記本上剛剛寫下的那些西班牙語,嘴里喃喃著站起身,在書架最上面一層,翻找到了馬利亞跟隨他來濼口居住后,他寫下的那本“關于濼口”的日記。為了不讓馬利亞看懂他記錄下的某些內容,他所有的日記,都是用西班牙語完成的。

    我們居住的這座小鎮,濼口,坐落在黃河的南岸。在之前寫給親戚們的信里,我曾經詳細介紹過,中國北方這條最大的河流。常年居住在這座小鎮上的人,據說人人都知道,這條河里居住著一位感情“豐富”的河神。當地居民認定他感情豐富的緣由是,除了冬季里冰面封河那兩個月,在余下的三個季節里,這位“河神”的性情總是陰晴不定。而他一旦因為某件事情心緒失控,按捺不住心性,隨時就會讓河水洶涌著沖破河堤,任憑魚蝦游進鎮子里哪條大街小巷,水頭卷進哪戶人家的臥房和豬圈,把它們里里外外沖刷個干凈。盡管這樣,除去河水泛濫決堤那些時候,居住在這里的絕大部分人,還是一致地認為,濼口是個安靜舒適、最適合他們過日子的好地方。尤其適合生養,像一群魚蝦一群牛羊那樣多的孩子。即便在大清國政府簽下《南京條約》,簽下《北京條約》,以及簽下《馬關條約》那樣特殊的年份里,它都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平靜,沒有發生過任何騷亂。甚至連小小的騷動都沒有發生過。而在義和拳民勢頭最盛時,大清國紫禁城里那位太后聲勢浩大地向英國、德國、法蘭西共和國等等十幾個國家宣布開戰,當然還包括“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城,英國艦隊開赴天津衛的大沽口,在所有這些也許會被后來的歷史學研究者們,定義為“中國歷史由此走向某個重要階段”的事件發生期間,據那位治安官先生介紹,整個濼口鎮的居民,依然都在日復一日,安靜地重復著他們各自過往的生活。而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濼口發生的最大最惡劣的事情,無非就是些無賴聚眾斗毆,鄰里爭訟,盜竊,或是乞丐,在碼頭邊,明目張膽地搶走纖夫的幾條褲子。而那些纖夫,普遍都不穿上衣和鞋子。

    蘋果餡餅的味道,源源不斷地在飄過來。

    那位巡警局長和他的太太,也許已經在路上了。他想起這位治安官曾經親口告訴他,在濼口,很多人都聽信一位雜貨商的信口雌黃,相信濼口真正的巡警局長,已經被在黃河里捕魚的水鬼變成了一條魚,而現在這個巡警局長,不過是水鬼用一條魚變出來的假貨。戴維想著這則笑話,搖著頭笑了一下。那次,這位治安官還告訴他,在那個雜貨商和一些濼口人的想象中,包括城里衙門內他們那位巡撫老爺,也極有可能是水鬼用魚變成的,因為水鬼經常到巡撫家里去送魚,為此,他們誰也保不準,他沒有把那位真正的巡撫老爺,變成一條胖頭胖腦的什么大魚。

    戴維看了看鐘表。

    那是位和他一樣喜歡騎馬的治安官。

    現在,時間已經不足以讓他飽含激情地去寫完那封重要的信了。

    天堂有十三層,陰間有九層。在美國,治安官的產生,完全是為了保護白人的私有財產,幫助奴隸主們抓捕逃離種植園的奴隸。而在我們此時居住的這個國家里,你得相信,治安官同樣是為某一部分人服務的。除去上述那些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令濼口這位治安官先生始終引以為豪的,是他在上任巡警局長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他接管和親自記錄的那本“濼口治安志”,從來還沒有一件引起什么轟動的事情,真正值得被他記錄在日志的某一頁當中。包括德國人要在這個地方修建鐵路大橋,一幫人站出來阻攔滋事,也只有十幾家小鋪子的店主參與其中。而且,這些店主們鬧事,完全是受一個開著棺材鋪和雜貨鋪子的人蠱惑,并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爭取自己的某項權利。那群店主,他們帶著各自鋪子內的伙計,亂哄哄地在街頭上鬧了幾天,又從棺材鋪子里拉了十幾口棺材,跑到城里,在他們的巡撫衙門前,有些滑稽地靜坐兩日。令人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幫忙宣揚,那家鋪子里的棺材做得結實。至于他們鬧事靜坐的真相,我得相信,無論是美國人或是歐洲人聽了,他們都會禁不住地想找個廣場,放大聲地發笑,以便有足夠大的地方放置那些笑聲。因為我在弄清楚真相時,首先就大笑了半日。一點沒錯,他們聚眾鬧事的起因,就是聽信了一位獨眼人的什么妖魔化“預言”。

    那位“預言家”,是位戴著一只黑布眼罩的老先生。他那只黑眼罩,很容易就讓我想到加勒比海里那些海盜船上的首領。當然,那些海盜船長手里,常常會握著只單筒望遠鏡。我猜這位老先生手里,怕是沒有那種神奇的玩意。根據那位治安官先生的描述,這位預言家經過濼口鎮時,一直吹噓自己是位風水先生。那天,這位海盜頭子走進雜貨鋪子,買包水煙絲,抱著桿上面刻有松樹和丹頂鶴圖案的黃銅水煙袋,先是在店鋪門口抽了半天煙,中途又討了一碗水喝。喝過水,“預言家”先生摸著他用黑眼罩蒙住的那只海盜眼,對店鋪的主人說,他那只瞎眼看不見世界上任何東西后,他是他遇到的第一百個好心人。為了答謝店主的好心腸,他對他私言: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洋人在流經此處的黃河上,修建一座高過云彩的大鐵橋。這座鐵橋架起來后,橫空跨過黃河水面的那些黑鐵,不舍晝夜地懸在黃河上空,情形宛如一把鋒利的寶劍,將用影子功夫斬斷黃河這條巨龍的身子,破了華夏數千年來的風水。黃河一旦在此破了風水,遠則亡國亡族亡種,近則濼口鎮率先化作一座死城,所有的屋舍店鋪,都會在一夜間遭遇天火,破落倒閉,沉沒水底,此后百年再無生機。

    下面,是治安官先生復述的,那位“預言家”離開濼口前,對店鋪主人說的最后一段話:

    “風水破后,亡種亡族別論,即便過上百年,此處人丁再聚,店鋪重興,也難逃真偽難辨之天災厄運,正所謂假人真面,真人假面,真真假假,重重疊疊。眾多再生傀儡,空有人形,身拖殘肢斷掌,任人欺凌擺布,無心無腸,無血無肉,腿不能行步,口不能言語,耳不能辨聲,目不能察色。生不如死,生亦如死?!?/p>

    在這篇日記后面,是他曾經用漢字記錄的,關于黃河水的一個諺語:

    El agua del mar, cuando se sube. no grita; al bajarse, se vocifera.(水,長不叫喚;消水才震天響。)

    戴維伸出手指,摩挲著關于諺語那幾個字。這是治安官谷友之講給他聽的。由于擔心他不明白,這位治安官還用另一個諺語,為他解釋一番?!袄渲ɡ?,熱哼哼,開了鍋,不吱聲?!敝伟补僬f,“這和燒開水是一個道理?!?/p>

    第三章 獨立

    送到教會醫院里的花醋果醋,都是照著大小姐南明珠列出的明細單,根據不同人要求的口味和日期,按日按時地去送。醫院里那些洋人宣教士,人人身體里都好像住著一個萬能的神,給人看病手到病除。在二小姐南珍珠去跟他們學醫術前,周約瑟就已經在蘇利士舉辦的各種勉勵會和讀經會上,同他們熟識了?!熬退闵系塾H自來了,我相信,他也會愛上你們南家醋園里釀出的醋?!敝芗s瑟每次走進教會醫院,那個一臉絡腮胡子的美國老宣教士,馬洛牧師,都會滿臉喜悅地笑著,將這句話重復一遍。

    “我們向你們吹笛,你們不跳舞;我們向你們舉哀,你們不捶胸?!?/p>

    他在飄蕩的醋香里,默想著蘇利士給他們念過的兩句詩。那時候,他父親周長河還活著。蘇利士告訴他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有個被稱作施洗約翰的男人,是全天下最后一個能說預言的先知。當時,他記住了蘇利士念的詩句和他后面的話,但不明白那些詩和“先知”是什么意思。他母親可能和他一樣,不知道什么是先知,也弄不懂那些詩句在說什么。但是,他母親沒有去關心詩句,她只是低聲羞怯地問著丈夫:“什么是先知?”“就是姜子牙那樣的算命先生,懂周易八卦麻衣相那種,掐掐生辰八字,就能算出人一世里能享多大富貴,吃幾斗米,喝幾升酒,命里有多少道溝溝坎坎?!彼赣H給他們母子兩個解釋道。

    花醋是大小姐南明珠別出心裁,讓人在黃米和紅米里添加了桃花、玫瑰、茉莉、菊花、蓮花這些植物花瓣,分別釀出來的。釀出花醋前,她已經用蘋果、鴨梨、木瓜、紅棗、葡萄、石榴、櫻桃、桑葚子等一眾水果,釀造出了各種果醋。她先是把這些不同香味的花醋和果醋,免費送給了醫院里的宣教士和一些經商的洋人,結果,就連平常不喜歡吃醋的那部分洋人,也都迷上它們獨有的味道,幾乎一天也離不開它們了。有段日子,周約瑟甚至懷疑,這兩匹長年負責運輸清香米醋的騾子,它們,是不是也和那些洋人一樣,被大小姐的花醋和果醋給迷惑住了魂竅——只要到了大小姐派他往城里運送花醋果醋的日子,馬車上一裝滿盛著果醋花醋的瓶瓶罐罐,這對牲口就會一路上歡快地小跑著,仿佛從它們老子身上傳下來的,某種莫名其妙的小東西,忽然之間,就被醋里面飄蕩著的一縷花香果香給點燃了起來。令他不可思議的,還有他自己。每到這時候,他也會跟那兩匹中了邪魔的騾子一般,滿眼里看到的天空都是那些花醋的顏色,風是果醋的顏色,渾身上下,每根汗毛都變成了鳥的羽毛,身不由己地就想跳到車轅上,懷里抱緊鞭子,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毫無羞恥地哼起小孩子們坐在河灘上,兩手拍打著沙灘唱的一首歌:

    剪刀石頭布,剪刀石頭布

    有個人在沙灘上,支起了灶具。

    他又瘋呀又癲,又蹦呀又跳

    說他要把河灘上的沙子,全都紡成布。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收獲》長篇小說2022秋卷)

    常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濟南市作協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區》小說集《一日三餐》《冬天我們去南方》《蝴蝶飛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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