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10期|楊獻平:荒灘紀事
原先的荒灘居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成形的民房,一群民工在不知何時被鏟平的空地上拉沙和泥,搬磚或者打土坯。就在一周前,這里還是一片荒灘,紅柳叢生,偶爾的野兔和野雞在其中奔竄,引得很多人想捕之食之而后快。因此我也才意外得知,鼎新綠洲一帶,每年接收一些移民攜家帶口,在此扎根。這個消息,是附近一個名叫東岔村的年輕村民隋文博告訴我的。隋文博雖然只讀過高中,但很喜歡文學,與我臭味相投,幾乎每個周末,他都來我所在的單位找我,坐在宿舍里漫無邊際地談論文學。對于我來說,文學只是一個業余愛好,我的工作性質卻是參與訓練和演練等軍事任務。作為一個軍人,我骨子里總是洶涌著濃重的英雄情結,常在岑參、王維、李白、杜甫、王昌齡、辛棄疾、岳飛、納蘭容若等人的邊塞詩中沉迷,想象著戰沙場、越天山、破樓蘭、“封狼居胥”之類的雄渾與悲愴的人生境界。我最喜歡的當代詩人是昌耀。隋文博也寫詩,對汪國真、席慕蓉、余光中等人的詩歌有著異乎尋常的喜歡,甚至崇拜。為此,我倆經常爭論得面紅耳赤,有幾次不歡而散,相互不理不睬??稍谶@地曠人稀的沙漠及其中的小片綠洲,人口少,草木稀疏,真正喜歡文學的人更少。除了我,隋文博也沒有其他的更趣味相投的朋友。我當然也是。
我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正值秋天,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幾乎一夜之間,就使得原本有些涼爽的鼎新綠洲陷入了又一年的冷凝與焦枯之中。隋文博在電話中說他要來這里坐坐。這是他的一個常態,可因為這里是軍事禁區,外來人員進出,必須要所見的人到營門口接送。雖然有點麻煩,但隋文博來,我也開心,畢竟,周末時間,有個人一起聊些有意思的話題,還是很不錯的。見到他,我就對那一片荒灘的突然消失發出感慨。隋文博笑了一下,調侃說:“你還是見多識廣的人,這么一點小事,比我這個農民還大驚小怪!”我說:“那荒灘本來荒得正好,挖平蓋了房子可惜了?!彼逦牟┱f,那個正在荒灘上蓋房子的人,是他們村子里的,還是他的一個叔叔,名叫隋朝陽。
在此之前,他就聽隋朝陽在村里跟其他人說,在這邊蓋個房子,開個飯店或者租給做生意的人,收益肯定錯不了。這個隋朝陽,是村里出了名的腦袋活泛、鬼點子多,也最難對付的人。聽了他的話,村里人說,那邊是部隊轄區,恐怕不行。隋朝陽笑著說:“咳,這一點我早有準備,不信你們查咱們縣的地圖,雖然那片荒灘與內蒙古額濟納旗接壤,距離部隊很近,但行政上屬于金塔縣管轄?!碑敃r,我們都覺得隋朝陽只是說說而已,卻沒想到,他說干就干,找了鏟車和汽車,不到兩天時間,就打理出一片空地。這不,又馬不停蹄,拉了磚和水泥,房子都快建成了。其中幾個給隋朝陽幫工的人,就是去年從甘肅武威古浪縣黑松驛鎮遷來的移民。
對于初來乍到的移民而言,這肯定是最好的一個辦法,省掉了自己起房蓋屋、翻犁改良田地的諸多麻煩。這鼎新綠洲,處在金塔縣北部,與巴丹吉林沙漠接壤,因為弱水河在這里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子后穿越巴丹吉林沙漠,進入額濟納旗境內。早在兩漢時期,弱水河和居延海一帶,就是帝國的“西北糧倉”之一。直到元代,這一帶仍舊是一片水草豐美、水澤連天的肥沃之地?!恶R可·波羅游記》中說:“我們離開了甘州市,北行十二天,到達一座名叫伊齊納的城市。它位于戈壁沙漠的入口處,在唐古忒省境內……這里水源充足,松林茂密,野驢和各種野獸經常出沒其間?!边@樣的情境當然是美好的,可氣候的變遷,使得弱水河流域持續沙化,如今昔日盛景已經消失不見,唯有鼎新綠洲和額濟納綠洲頑強地挺立在無垠的黃沙之中。
隋文博說:“我們鼎新鎮統共也就三萬多人口,十幾個村子。多數靠種棉花,每年有一些收入。我們家也是,每年種二十畝左右的棉花,價格好的時候,一年能賣個二十多萬塊錢??赡苁且驗檫@一點,這才不斷有外地人遷來。一般有兩種方法,一是當地劃出一部分荒灘,交給移民家庭自己翻犁改良,改良土壤的方法是,大量地往鹽堿地里摻加沙子,使得板結的泥土變松變軟;二是準許移民自行與當地人商議,購買人家的閑置房屋,連同個人所有的田地一并給予?!?/p>
我說:“這個方法不錯。再說,一家人一年能收入二十多萬,那日子也算是相當不錯的了?!彼逦牟﹦t笑笑說:“這天下的事兒,說起來都很輕松,可真要干起來,就知道到底有多難了?!彼f的當然是事實,我也知道??伤歉笨跉?,讓我非常不舒服。隋文博盡管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但自視甚高,覺得自己的詩歌肯定是天下第一,只是像卡夫卡那樣還沒被人發現而已。對他的這一自詡,我向來嗤之以鼻。隋文博一臉不滿地拿下嘴上的香煙,使勁摁在煙灰缸里說:“英國學者托馬斯·霍布斯在他的《論人類》中說,如果沒有語言,人類就沒有國家、社會、契約以及和平,這和獅子、熊和豺狼的生活別無兩樣?!睂τ谒倪@番引用的真實意思,我心知肚明,本來想再刺激他幾句,卻又想起,上次就因為我毫不客氣地打擊了他的這種自負和狂妄,導致了兩個人的關系幾近破裂。我覺得還是不惹怒他為好,就朝他無奈地笑了笑。
隋朝陽的房子落成不久,旁邊又有人在修房子。我平時工作忙,各種任務也多,一個月甚至半年不出營門。秋天完全隱遁,早晨的窗玻璃上結滿窗花的時候,冬天已經深度占領了中國的西北。又一個周末,隋文博邀請我到他們家去玩,在電話中,他還神秘地對我說:“這次,不光吃手抓羊肉,還有一個天大的好事等你來!”我笑著說:“好事?別老是忽悠我!”隋文博說:“閑話少敘,你抓緊過來!”我找出手套,再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和棉皮靴,到樓下推出自行車。一出大門,一陣冷風撲來,像一團流態的冰凌,直灌腸胃。
出了營門,迎面是菜市場。這是我們所有的食品來源之地。有人專門販賣從酒泉等地拉運來的大棚蔬菜;春夏秋三個季節,當地的農民會把自己地里種的蔬菜和水果拿到這里賣。菜市場后,便是先前的荒灘。我一抬眼,就發現了它面目全非的變化。心想,與其建一座村莊或者小鎮,真不如留著那片荒灘的好,沙棗、紅柳和芨芨草不管長成什么樣子,在這荒蕪的戈壁上,畢竟是一片風景、一群生命的存在。隋文博的家就在不遠處的東岔村。我之前來過數次,每次都是去他家吃手抓羊肉,還有拉條子。這一帶的羊肉鮮嫩、好吃,當地人也很會做,幾乎沒有一點膻味。
隋文博說過,他的祖先是河南人,不知道啥時候被征發到這里屯邊的。類似隋文博說法的人很多,但他們都已經無法確鑿地說出自己的先祖究竟原籍何處,什么年代至西北的了。隋文博還對我說:“我們隋家人曾經是河北地區的名門望族。后來在唐朝的時候,朝廷找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抄沒家產,多數人被發配到西北屯邊,以至于繁衍至今?!睂λ@一說法,我也是一笑了之。中國有那么多姓氏,很多都沒有了家譜,找不到自己源流和出處,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再者說,在漫長而多變的歷史中,多數生民根本不識字,僅憑一家一戶口傳的家譜,慢慢地就變得荒誕離奇了?,F在再去追尋,比登天還難。
隋文博的家位于東岔村的中間部分,臨近公路,房屋也像其他人家一般,全部是夯土版筑的小四合院。中間的天井用來接受日月星光,大門朝西,屋側還有一個小門,穿過去就是他們家的果園和菜地。這樣的民居,基本上是河西走廊城鄉人整齊劃一的房屋,基本上不用花錢,找些黃土,摻上蘆葦、麥秸和木板等等,就可以建筑起來了。
剛一進門,羊肉的香味就沖進我的鼻孔,兩腮之中,瞬間口水洶涌。
隋文博的父親已六十七歲,母親也快六十歲了。見我來,兩位老人滿臉堆笑,皺紋一層層地展開,像是秋天的向日葵花。隋文博還有一個妹妹,在蘭州讀大學。我把帶來的煙酒放在茶幾上,熱情地跟他們老兩口打招呼。隋文博的母親嘆了一口氣,看著我說:“我們家的文博不聽話。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又在部隊工作,有空了你勸勸他行不?”她的這句話有點突兀,我愣了一下,說:“嬸子,文博不是挺好的嗎?”老人家聽了我的話,往門口瞅了瞅。她的意思我明白,是怕隋文博突然進來。在這之前,我就發現,他們老兩口有些怵怕他們的兒子。
隋文博說,他母親快四十歲的時候才生了他,后來生了他妹妹。父親身體不好,吃了很多年藥,才治好。對于這樣的事情,我覺得,為人子,不說父母的私房事。隋文博卻說:“這是事實?,F在,這樣的事情,連傻子都清楚得很,沒必要隱諱啥?!弊x書的時候,隋文博一直偏科,語文、歷史、地理都不錯,英語也將就,按照他自己的話說:“數理化就像一團蜘蛛網,纏得腦子疼?!彼疾簧洗髮W算是注定的了。隋文博說:“以前覺得回家當農民也沒啥,可當了幾年農民,才知道為啥沒人愿意當農民了?!彼@話很能激發我的共鳴,我當年也是極其厭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且堅定地認為,那是一種暗無天日、類似于大地囚徒一般的人生。
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很快端上來了,隋文博弄了一些生蒜、鹽巴和辣椒面。這是吃手抓羊肉的必備佐料。隋文博一邊嚼著羊肉一邊用手端起酒杯說:“來,冬天了,吃點羊肉,喝點小酒。好日子想啥有啥!”他的祝酒令也很庸俗,完全不像個孤傲的詩人。我笑了一下,又雙手捧杯,和隋文博父親碰了一下,才一飲而盡。隋文博的父親名叫隋建昌,母親姓虺。
虺大娘不喝酒,在桌前坐了一會兒,就轉到廚房去了,余下隋文博及其父親和我。隋建昌的臉有些漲紅,坐在沙發上,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端起一杯酒,伸過來跟我碰杯。我注意到,他的手有點顫抖,酒水濺出來。我趕緊端著杯子迎上去,和他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隋建昌斜過臉,看了看正在啃羊蹄子的隋文博。隋文博停下嘴巴,眼睛眨了幾下。隋建昌干咳了幾下,看著我說:“哎……小楊,我老頭子想給你說個話?!蔽伊ⅠR說:“隋叔,您說!”隋建昌又干咳了幾下,眼睛又特別有意味地看了看隋文博,然后清了清嗓子,說:“哎,小楊,你看是這么個事兒啊……”隋建昌的話說到這里,又戛然而止。我覺得詫異,腦子在飛速旋轉,在猜想老人家可能會對我提什么樣的要求。這時候,隋文博卻忍不住了,放下被他啃得光溜溜的羊蹄骨,對我說:“我爹娘的意思是,你能不能當他們的女婿?”
這簡直太突兀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情。隋文博的妹妹隋文倩,我去年暑假時候見過一次,也是在隋文博家里,印象倒蠻好。隋文倩圓臉、長眉毛,雖然單眼皮,但五官很勻稱,皮膚也很白。畢竟是讀過書的女孩子,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得體。那次我也是應隋文博邀請,到他們家吃拉條子。隋文倩放了暑假,正好在家。吃飯的時候,我和她只是禮貌性地打了招呼,說了幾句她讀大學的感受之類的閑話,以后再無聯系。我原本想這只是一次農家的羊肉飯而已,和前幾次沒啥區別,卻沒想到,隋文博的父母卻意圖明確地想把我招為他們家的女婿。聽了隋文博的話,我略微愣了一下,第一個反應竟然是竊喜,而且是貫穿身心的那種;第二個反應是直覺這事兒突兀得有點過分,肯定不簡單。我按捺住馬上涌上臉龐的笑,兀自端杯子喝了一口酒,吧嗒了一下嘴唇說:“這事兒……你妹妹知道嗎?”這時候,隋建昌接話說:“我們早就打問過丫頭了。她說對你印象挺好,上次電話里說,你倆可以先處處看?!蔽遗读艘宦?,轉臉看隋文博。隋文博說:“這事兒,可把你娃美死了吧?”我說:“這處對象,也要看緣分,主要是兩個人合得來。我和文倩,僅僅見了一面,還沒多說話,這么貿然,我怕耽誤了人家。我一個大男人,倒沒啥!”隋文博哼了一聲,端起一杯酒,沖我晃了一下說:“你小子這還說得像個人話!”
隋建昌盡管不勝酒力,但還是端起一杯,看著我說:“小楊,我覺得啊,你這個人挺不錯。上次,叫文博問了你的生辰八字,我去找人合了合?!甭牭竭@里,我才明白,前幾個月里,隋文博突然電話問我的出生年月日時,當時我問他做啥用,他說:“我正在學習四柱預測,自覺得有點心得了,想給你看看,你娃以后能混到啥程度,當官好,還是繼續做你的專業技術好,還有娶哪里的女子當老婆……反正你也不懂,只管拿來就行?!甭犃怂@一番話,我還真以為他正在學四柱八字之類的術數,就說給了他。
此時的窗外黃乎乎的一大片,狂躁的沙塵暴像是集體從動物園跑出來的猛獸,在遼闊的巴丹吉林沙漠里撒歡,揚起的塵土直沖鼻孔。我連續打了幾個噴嚏,用被子捂住口鼻。想起剛才那個夢,一定是因為之前這樣想過幾次,方才有了昨晚那么逼真的夢境,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隋文博的妹妹隋文倩,我確實在他們家見過一次,印象中,那女孩完全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言語得體,和我說話的時候,也僅僅止于禮節,不過是給我倒水,在他們家院子里迎面遇到,她會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沖我微笑。我還清楚記得,那一次暑假,隋文倩還帶了一個男同學來他們家,說的是一起來做社會調查,但從兩人的舉止看,關系很親密。當時我就有點吃醋,心里酸酸的。
這是周末,從隔壁飄來的飯菜的混雜香味,引發了我腸胃不適,一陣咕嚕,就有些餓了。穿衣服的時候,又想起那個真實且現實中很荒誕的夢。我知道,這在現實中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可以證實,雖然迄今只有一面之緣,但我還是喜歡隋文倩的。想到這里,我把自己嚇了一跳,想起和隋文博一直以來的抬杠還有無話不說,萬一……這廝真成了我的大舅哥的話,哎呀……我急忙搖搖頭,忍不住喃喃對自己說,老楊,你真是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正在這時候,電話響起,座機的鈴聲在周末的早上,顯得格外清脆和急促。我一看來電顯示,是隋文博。心想,這小子該不會真的喊我去他們家吃羊肉吧?接起電話,隋文博在那邊有點悠閑地說:“又是沙塵暴,還是周末,要不,到我家吃羊肉,喝點小酒來?”人在很多時候的預感很奇妙,有的奇準無比,有的則荒謬可笑。我對隋文博說:“我先整一碗方便面,糊弄下肚子,要不然,連車子都騎不動了?!彼逦牟┱f:“行,等你!”
沙塵暴吹得滿天滿地的黃,黃得驚心動魄、摧枯拉朽,黃得天地混沌、形同烏有。風小點后,我騎上自行車,出營門,路過那片消失了的荒灘的時候,果真發現,又有幾座房子正在修。心里想,這沙漠戈壁,沙塵暴頻繁,植被本來就少,人還在不斷鏟除,實在是罪過。難道掙錢真的比環境好一點更重要嗎?到隋文博家,居然看到了隋文倩。我咦了一聲,驚奇地問她:“放假了?”隋文倩說:“還沒。學校組織到嘉峪關見習教學,找了一個空兒,回來看看?!蔽野×艘宦?。忽然想起昨晚的無比逼真的夢境,心里不由得一陣慌亂,急忙低下頭。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臉很燙。
確實是羊肉,隋文博說:“冬天了,剛殺了一只老羊,肉可能老點,多燉一會兒更有嚼勁兒和味道?!蔽野烟醽淼膬善堪拙品旁谒麄兗业奈莸厣?。這時候,隋文博的父親隋建昌帶著一身寒意和塵土進門來,我急忙起身打招呼,又掏出香煙,遞了上去。他接住,我又打著打火機,給他點著。隋建昌說:“這天氣,沙塵暴真的是更厲害了!”我說:“可不是嗎……前面的那片荒灘多好,鏟了,蓋房子了!”隋建昌嗯了一聲,說:“我們家老三也真是的。沒頭沒腦地,在那兒蓋房子?!蔽以缇吐犓逦牟┱f,挖掉荒灘建房子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親三叔隋朝陽。接著隋建昌的話,我又說:“都想著掙錢唄!”隋建昌說:“老三那個人,一輩子頭腦活泛,想的做的和別人不一樣。按道理,他也不缺錢了,大閨女嫁了酒泉一個老板,二閨女在你們單位和一個軍官談對象,聽說馬上結婚了。大致一個多月前,聽說他把房子賣給了一個新遷過來的移民。老兩口準備到酒泉和閨女一起坐小車住樓房?!蔽遗读艘宦?,說:“他挺有想法,看起來也很有福氣,閨女女婿都對他不錯?!彼褰úf:“這人啊,一開始啥都好,就怕時間長了……哪有勺子不碰碗邊的呢?!?/p>
說話間,隋文倩端了一大盆子羊肉進來,說:“來來來,趁熱吃?!比缓蠓畔?,又扭身出門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沖動,想上去抱一下。這時候,隋文博捧著幾只白瓷碗和筷子走了進來,放下,拿出一瓶酒,坐下來說:“來,開吃!”我對隋建昌說:“叔,您先坐?!彼褰ú帕艘宦?,順勢坐在沙發上。我隨手拿了一張小馬扎,坐在他的對面。按道理,我是客人,坐在沙發上本無可厚非,但我是小輩,還是要把老人放在上位。在此之前,在他們家的時候,隋建昌和隋文博一直堅持讓我坐在主位,我堅辭不受,也給他們說了自己的理由,那就是,長輩永遠是長輩,不管是誰家的父母,都是比自己年歲大的,這一點,是古老的傳統,也是規矩。
沒想到,隋文倩喝起酒來堪稱女中豪杰。她居然不用小酒杯,而是用口杯。我自嘆不如,可又不甘示弱。鼎新綠洲這邊人喝酒,為了增加博弈的樂趣,一般是玩撲克定輸贏,或者猜拳行令。隋文博叫來了他三叔隋朝陽,再加上隋文倩,四個人打跑得快,論贏的分數決定喝多少杯酒。我和隋文博合伙,隋文倩和隋朝陽一伙兒。我們輸了幾次,我喝了十多杯,就有些招架不住了。隋文倩和隋朝陽輸了,先是隋朝陽喝,喝了十多杯,隋朝陽臉紅脖子粗,說:“不能喝了,不玩了?!彼逦馁徽f:“叔,別怕,盡管打,輸了我全喝!”隋朝陽說:“就知道侄女子你行!”果真,隋文倩喝酒很厲害,不是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而是攢到一大口杯,再一口氣喝下去。那一口杯,差不多二兩半的樣子,隋文倩喝了五六杯子以后,還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早暈乎得不知道東西南北了,她還好好的。
這算是我第一次和隋文倩近距離接觸,也第一次和隋朝陽坐下來交流。酒醒后,我仔細回憶了當時的場景。我暈得忍不住趴在隋文博床上睡去,再被隋文博叫醒,睜眼已經是漆黑的夜晚了,隋文倩給我端來一碗加醋的羊肉面片,我連渴帶餓,趁隋文倩不在,幾口就吃了下去。然后仰坐在沙發上,感慨隋文倩這么一個女子的酒量,簡直大得驚人。此時的隋文倩,一點醉意都沒有。隋文博說:“外面刮著風,又黑乎乎的,晚上別回去了?!蔽艺f:“這樣可不行?!彼逦馁恍χf:“這天氣,你要回去,路上不是被風吹到水溝里,就是被野狼拖到荒灘里了?!蔽覜]想到隋文倩說話還有些調皮,或者叫幽默。撩開門簾,一陣黃風奔旋而來,我打了一個哆嗦,說:“那明天一大早必須回去?!?/p>
隋朝陽個子不高,屬于矮胖的那種,眼睛總是有一種光,在不停地流轉,看東西和看人的時候,無論是誰,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掛著一絲莫名的笑意。和他在一起喝酒吃飯,盡管他很客氣,對我甚至有些諂媚,但我也覺得很不舒服。但到底怎么不舒服,我也說不清,心里仿佛總是有一股寒意,在無故流竄。喝到下午五點多,我醉了,醒來就不見了隋朝陽。
羊肉面片加醋確實是解酒的好東西,我又喝了幾大杯子的茶水,酒意有些消散。隋文博拿出他新近寫的詩歌,對我炫耀說:“都是這個星期寫的。哈哈!牛吧!”我接過來翻看了一下,說:“這里面的詩歌就一首好?!彼逦馁徊逶捳f:“哎呀,我哥這么大了,連個媳婦都不找,都是被這些破詩害的?!币恢弊谝贿叺尿炒竽锿蝗唤釉捳f:“咳,寫個啥詩,能當飯吃,能當錢花,能換來媳婦兒?俺家文博,就是被詩給害了,這都二十七了,連個媳婦都沒有。上次,他小姨給介紹了一個,上元村的,那丫頭還不錯。帶著他去相親的時候,他居然問人家啥學歷,懂不懂詩歌,背過唐詞宋詩元曲沒有?!?/p>
隋文倩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宛如銅鈴,使得整個房屋瞬間有了一種東風吹來春意鬧的感覺。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又看著隋文博說:“哎呀,文博兄,你真是一個奇葩啊?!彼逦牟┖吡艘宦?,帶著怒氣說:“娶個老婆,不懂文學,不懂詩,生活起來就跟木頭一樣,那有啥意思?”隋文倩正色說:“哥,生活是實打實的,詩歌是務虛的,是物質充足以后,填補精神空虛時候用的。你這么大的人了,咋連這個都分不清?”隋文博斜了一眼隋文倩,嗔怪說:“你個小妮子,沒大沒??!”隋文倩又笑著說:“哥,俺可是說得正兒八經的話啊,你啥時候不找對象結婚,咱爹娘啥時候都是心病。他們都六十多了,看著別人家孫子孫女滿院跑,咱家里平時就你們三個,轉過來轉過去,都是熟人老臉。一個家庭,就是要不斷地添人進口,才算得上幸福美滿的嘛!”隋文博扭過頭,哼了一聲,說:“知道你讀了大學,稍微有了點文墨,能說會道??墒?,你哥我將來肯定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你說,你忍心把一個偉大的詩人推到世俗和孤獨的深坑里嗎?”
隋文博的這句話,叫我忍俊不禁。隋文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看了看隋文倩,隋文倩也正在看著我,兩人眼睛一對視,幾乎同時哈哈大笑起來,而且笑得前仰后合。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和隋文倩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正在隋文博臉色持續鐵青的時候,我急忙說:“文博兄,我覺得你這首《風中的格?;ā穼懙锰貏e好?!彼逦牟┠樕狭ⅠR露出驚奇。我趁熱打鐵,輕聲朗誦道:“風派送萬物,當然包括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格?;?。它們盛開的妖艷/反而使得黃沙清潔。使得臨近的沙棗樹/即便遠處的蘆葦叢中,也藏滿了白鷺和野鴨的/全部命運。它們的卵正被日光和母親溫暖/就連最銳利的鷹隼,也無從捕捉和傷害大地上/那一些卑微而又本能的愛意”。
很顯然,隋文倩對我也有好感。那一次接觸,實在有些天意。幾天后,我就收到了隋文倩的短信,爾后轉到QQ。聊了一個多月,兩人就擦出了火花。周末只要不加班我就去她家里。春節快到的時候,隋文倩回來了,把我叫過去,趁著酒勁兒,對她父母和哥哥說了她和我的關系。起初,我還有些不自在,卻沒想到,隋建昌夫婦,甚至隋文博,都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詫。我覺得有些不正常,可又細想,覺得也很正常。臘月二十八那天,我帶著隋文倩去酒泉轉悠了一天,買了一些年貨回來。我給家里的父母也說了,這個春節就不回去陪他們了,打算正月初幾再回去看望他們,到時候,還給他們帶回個兒媳婦。我父母當然高興,又問了一些詳細情況,我如實向他們做了匯報。
大年三十,我和隋文倩在他們家門前燃放煙花爆竹,兩個人都像是孩子,很開心。正在這時候,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哭喊聲。我和隋文倩聞聲出了院門。隋文倩站在雪地上,很認真地傾聽了一會兒,說:“這個聲音不熟悉?!边@時候,隋文博昂著腦袋走了出來,對我和隋文倩說:“好像是那一家移民。也不知道啥事,我去看看?!闭f完,踩著薄薄的積雪,向村子南邊走去。隋文倩拉我的手,說:“冷,咱回家吧!”盡管如此,我還是有個心結,就是上次和隋文倩一起來的那個男的,到底和她有沒有實質性的關系。這話我醞釀了很久,可總是怕惹隋文倩生氣,一直沒有問出口。
愛情這個東西,實在奇怪,有疑問,想問,卻又怕惹得對方生氣。我一直覺得,男人不該惹女人生氣,女人一生氣,就變得面目猙獰,兇神惡煞,再美好的感覺也會像落地的瓷瓶那般不可收拾了。和隋文倩回到家,就我和她的時候,我趁機抱了抱她。隋文倩也回應得很熱切。這令我更加心動,也更加不忍將自己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
不一會兒,隋文博邁著大步子回來了,一進門就說:“三叔太不是東西了!”
隋文倩說:“三叔那人,從來就不是個啥好人!”
隋文博說:“可憐啊,這么冷的天,砸了人家的窗戶、挖掉了土炕,讓人家一家人去哪兒睡覺啊,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p>
我睜大眼睛,問隋文博咋回事。
隋文博說:“三叔真不地道,開始說好的,把房子連地賣給人家那個移民,一起六萬五千塊錢,人家都把錢給他了。他現在覺得吃虧了,硬要人家再加兩萬塊錢給他。人家實在拿不出來,三叔就拿著鎬頭砸了門窗?!?/p>
我說:“這太可惡了!”
隋文倩說:“三叔的心也真夠狠!這么冷的天,要人家凍死??!”
我拉了隋文倩,說:“咱們去看看!”隋文倩說:“好,可去看了也是白看,咱們也幫不了啥忙?!蔽艺?,眼睛看著她。隋文博說:“你是外地人,有所不知。我爸和隋朝陽是親兄弟。他鬧這個事兒,我們去看,再給他唱反調。那,以后可就成了仇人了!”隋文倩思忖了一下,說:“稍晚一點,咱們再去看看。我那兒還有一床新被褥,帶過去給了人家,立馬就走?!蔽尹c點頭,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隋文倩有些渾圓的肩頭。夜里十點多,整個村莊除了各家各戶門口懸掛的紅燈籠,一切都靜默無聲,前些天下的雪還有些殘留,在房前屋后的陰影處,還有路邊的水溝里,以蒙塵的面孔,在人間的黑夜打量。我和隋文倩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我抱著被子她抱著褥子,走到那位新移民的家里??吹降木跋笞屛倚捏@,門窗確實都爛了,只余下殘缺的木板和玻璃碎片,屋里也沒了電,幾根蠟燭的光亮在寒風中無助而悲涼地發抖。
我和隋文倩一前一后走進去,一家三口人,他們抱在一起,正在嗚嗚地哭。我把被子放在那個長臉男人手里,隋文倩也把褥子放上去。我又掏出五百塊錢,放在褥子上面,然后拉著隋文倩,一同出了門。身后,兩個人影一前一后追出來,我和隋文倩側身向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回去。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會兒想隋文倩和她前面那個男同學的真實關系,一會兒想那新移民一家人,該如何度過這個嚴酷的春節,還有三個月的隆冬。
第二天上午,又有親戚來,當然都是隋文倩家的。作為她的男朋友,我混跡其中,陪吃陪喝。幸虧隋文倩酒量大,我喝得快不行了,她過來代我喝。當晚,親戚們都走了,我和隋文博一家人坐下來,說了自己的一些感受,然后對隋文博說:“文博兄,啊,哥,其實寫詩沒啥意思,重要的是過好自己的現實生活。不為自己,而是為自己的爹娘?!?/p>
隋文博說:“說的是這個道理??晌揖瓦@么點愛好,人生一世,難得的就是還有點額外的,還算高雅、美好的興趣愛好,否則,渾渾噩噩,吃了,喝了,睡了,醒了,好了,不好了,反反復復,混混沌沌,有啥意思?”
我和隋文倩訂婚那天,親戚們都來了,擠滿了隋文博家。這是又一年的八月一日,我把自己的父親也接到了部隊來,為的是請他們見證我和隋文倩的訂婚儀式。隋朝陽帶著他的兩個女兒女婿也來了。湊巧的是,他的二女婿居然是我在某團工作時候的準同事。我和隋文倩挨個兒給親戚們敬酒。到隋朝陽面前,一身名牌衣裳且戴了一只勞力士手表的隋朝陽慢騰騰地起身,看著我和隋文倩小聲說:“侄女子、侄女婿,祝福你們??;不過,你叔叔這人眼睛亮得很,啥人啥事都能看清楚?!蔽艺f:“叔叔厲害,以后多關照我們?!彼逦馁粍t笑著說:“三叔好。你眼睛亮,祝你不僅能看透人,還能看得透天??!”然后臉帶不屑地拉著我,去給另外的親戚敬酒。我回頭,隋朝陽端著酒杯,還在原地呆立著。我小聲對隋文倩說:“你這話夠狠!”隋文倩說:“大財迷,人太壞,沒當面罵他就算給他面子了?!?/p>
以前的每個周末,去未來岳父母家的時候,總是路過那片荒灘。一年多后,那里已經聳立起了十幾座房子,其中還有兩座三層樓房。有幾次我在那里遇到隋朝陽,他看著我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就故意背過身。不久,我也從單位的同事嘴里無意中聽到,有人說我這個人政治前途不大,當不了啥大官,只能做專業技術。到隨文倩家,我就給隋文倩,還有未來岳父母說了這些傳言。隋文倩哼了一聲說:“不用猜,這話肯定是從隋朝陽那狗嘴里吐出來的?!?/p>
這時候的隋文倩,已經是我們單位所屬子弟學校的教師了。我倆商定結婚時間的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半夜倏然醒來喝水的時候,看著熟睡中的隋文倩,我心情格外復雜。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告訴我,她在蘭州讀書的四年時間里,到底處過幾個男朋友。這個問題顯然是我的心結,總是想問個清清楚楚??捎忠幌?,問清楚又如何?有些事情,本來就是沒結果的,甚至,有結果不一定比沒結果的好。當年十一長假,我和隋文倩舉行婚禮,隋朝陽一家又都來了。隋朝陽坐在一邊,眼睛悠悠地盯著我。晚上,查看禮金簿的時候,隋文倩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名字:趙鐵民。禮金居然是一千元,比隋文倩的親舅舅還多一倍。隋文博和隋建昌說:“這個名字很陌生!”我的虺姓岳母說:“可能是隔壁那個移民?!?/p>
這時候,昔日的荒灘上樓房平房一大堆,憑空多了不少人和車輛,各種店鋪掛起了霓虹招牌。從我所在單位宿舍樓窗戶望去,原來荒蕪的戈壁灘上流光溢彩,喧鬧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每次騎自行車路過,都覺得有些海市蜃樓的感覺。其中一些理發店,掛著粉紅色的門簾,里面的燈光昏暗不明。隋文倩說:“你小子要是敢去那里一趟,就小心你那惹事的家伙!”我笑笑說:“有你這么好的尤物,即使嫦娥也別想拉我下水!”隋文倩咯咯笑。我也注意到,隋朝陽的房子好像總是很沉寂,好像沒人租用一般。有一次,我和隋文倩騎著車子特意去看了一下,推開大門,卻發現,里面晾曬著很多女性的衣服。
我倆正往東岔村走的時候,遠遠看到隋朝陽騎著一輛電動車,嘴巴叼著一根香煙,哼著小曲駛了過來。我叫了一聲叔,隋朝陽居然停下車,拿出一包當地最高檔的香煙,隔空遞給我一支,笑著說:“侄女婿,好好干。以后,俺們就都靠你了!”我笑笑說:“還是叔叔多關照我們,才是最靠譜的?!彼宄柡呛切α藥茁?,說:“那邊還有人等我,回頭我請你倆喝酒??!”
回到岳父母家里,我卻發現趙鐵民也在家里,正和我岳父說話。見我們進來,趙鐵民立馬從小馬扎上站了起來,一臉惶恐,繼而又使勁顯出一絲卑微的笑。他說:“你們回來了??!”我笑著說:“趙叔,你坐,坐?!壁w鐵民說:“不了,你們先忙,等啥時候有空來了再來諞謊?!?/p>
“諞謊”是當地土話,意思是閑聊。趙鐵民先是倒退幾步,到門口,才轉身邁出了門檻。坐下來,岳父說:“這移民也是難。孩子要讀中學了,沒地方去?!彼逦馁涣ⅠR接話說:“讓他到我們學校吧?!蔽尹c點頭。隋建昌說:“嗯,估摸著,他來咱家說這事兒也是這個意思吧?!彼逦馁徽f,“他們剛移民過來,各方面都不熟悉。正好那邊學校學生也不是很多,等回去了,給教育部門的領導說下,估摸著問題不大?!蔽艺f:“沒事的,教務主任是我老鄉,應當沒啥問題?!彼褰úf:“這趙鐵民做牛肉面是一把好手。這不,又在荒灘那邊租了幾間房子,準備開牛肉面館?!?/p>
這一年冬天,寒風吹徹,趙鐵民和他媳婦,一個個子不高,濃眉大眼,穿著樸素的女人,帶著一個年紀在二十三四的女子,來到了我岳父家,說是她姨家的妹妹,啥都好,就是沒讀過什么書。我岳父隋建昌和岳母都很滿意,大舅哥隋文博看了幾眼,低下頭,站了一會兒,又扭身出去了。我追出去問他咋樣。隋文博說:“人嘛,是個好人樣兒?!蔽艺f:“那就行了,處處看?”隋文博點點頭,然后低著頭,朝門外走去。他低頭的瞬間,我看到,這家伙的臉居然有點紅。從他的反應看,我覺得這件事靠譜。果不然,來年秋天,年屆三十歲的農村文學青年、無名詩人隋文博也結婚了。而且很快,就在原先的荒灘租賃了房子,夫妻倆也開了一家餐館。
這時候的荒灘,完全是一個小鎮的模樣了,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之前的荒灘,完全被房屋代替了。而我和隋文博,還有那個移民趙鐵民一家,也都各自步入了人生的另一階段?;楹?,隋文博繼續寫詩,有時候也拿給我看,其中有一首叫《命運》的,如此寫道:“我們都是風中的樹葉/或者流動的沙子,目的地烏有/一次次變動,都不由自主/就像那來自祁連山的黑鷹,萬物和人/可能都是獵物/與戈壁深處的駱駝和黃羊相比,作為人是幸運的/而帕爾卡爾的蘆葦,一直在靈魂深處困擾我/而我已經毫不在意了,當落日踏上大地盡頭的車輦/大漠再次安靜,如汪洋”。我讀了之后,對他說:“哥,從這首詩歌看,你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了?!彼逦牟┞犃?,一臉驚喜地說:“真的嗎?”我說:“當然了!”正在旁邊吃涼皮的隋文倩笑著說:“我不懂詩,但這首我聽著挺好!”隋文博更高興了,隨手在他老婆肩膀上拍了一下。
【作者簡介:楊獻平,1973年生,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沙漠之書》《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生死故鄉》《歷史的鄉愁》,詩集《命中》等。作品多次獲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