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10期 | 李晉瑞:月夜鐘聲響(節選)

李晉瑞,1970年生,山西平定人。主要作品有《原地》《愛上薇拉》《中國丈夫》《陌生人的玩笑》《別離》等?!吨袊煞颉吩@趙樹理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秳e離》入選陜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項目。
七月底,或八月初的一個夜晚,春生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被一條人腿壓著,他推開了它。腿的主人是一位國民黨中央軍下士,編號“丙139”,前天晚上塞進來連名字都沒通報就病倒了。春生坐起來,周圍死寂沉沉,臭氣熏天,所有人不管衣衫襤褸,還是完整,都像尸體一樣頭腳顛倒插蘿卜似的躺著。春生就恍惚了,迷惑了,我這是死了嗎?春生怔怔地,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他伸手推一下“丙139”,對方沒一點兒反應,他又把腳伸到“丙139”臉上,依然毫無反應,春生更恍惚了,難道這些人,所有人,都死了?春生靜下心,屏氣試探“丙139”,那家伙的耳朵、臉和下巴都涼了。好好好!像這樣無聲無息死掉也挺好!可就在他輕輕將腳抽回來時,卻隱隱感到一絲悠悠的熱氣,就像某人鼻翼翕張吁出的一絲微氣,他頓時激動起來,伙計,盡管你是國民黨兵,你要幫忙嗎?春生揉揉眼,同時感覺自己的氣管和食道干得簡直要成紙了,于是轉身把裹在衣服里當枕頭用的磚頭掏出來,拎起衣服,躡手躡腳溜出了營房。
這是違反規定的,性質非常嚴重。所以春生一出營房就被抓了,一片光,刺目的光,像一個透明罩子,早埋伏在那里一樣“嘩”地從天而降,不等春生驚醒,他已成了一只圍籠里的猴子。這可毀了!春生在驚恐中哆嗦,東院的狼狗在叫,鬼子在恣意地嬉笑,中院的皇協軍在劃拳喝酒,可春生知道這探照燈后面或高高的圍墻上,是一個個獵人的槍口。春生定定神,抬手擋住那束強光,光之外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見,一切都被深不可測的白光遮蔽了。春生知道害怕是沒用的,無論是哭,是笑,是唱歌,做鬼臉,求饒,結果都得看鬼子的心情,而開槍或殺人又是鬼子最拿手的事,那些鬼子,心里不舒服了殺人;高興了殺人;打賭了殺人;精力旺盛了殺人;瞌睡犯困了殺人;喝醉酒了殺人;憤怒了殺人;甚至是想家了也殺人,沒人能猜出他們什么時候會殺人,仿佛殺人成了他們的本性一樣。因此春生猜自己大概是必死無疑了,鬼子的槍法他是見過的,鬼子邊走邊聊,猛地反手,連肩上的槍都不往下取,就能把天上一只鴿子打下來,現在先不說有探照燈照著,就算沒有,即使一只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貓,單憑它走路的身影或聲音,鬼子也能一槍叫它腦袋開花,除非鬼子是想和你玩一會兒,之前有過這樣的先例,幾個戰俘溜出營房,他們當然知道四周是高墻,高墻上還有電網,自己是逃不掉的,他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營房里太臭了,就算身體累得散了架,也被臭氣熏得無法入睡。他們溜出營房,東躲西藏,最終還是被巡邏兵發現,巡邏兵并沒有對他們喊話,而是用探照燈和子彈做起了貓抓老鼠的游戲。巡邏兵用探照燈將他們逼進營房過道,又用槍子兒將他們逼到操場空地,他們到處亂跑,沖巡邏兵解釋自己只是出來上個廁所,巡邏兵才不聽他們,他們的存活時間要看鬼子的開心程度,最終鬼子還是會用他們的尸體告訴其他人,一旦熄燈哨吹過,就誰也不準離開營房,就算臭死,熱死,被蚊蟲跳蚤咬死,屎尿拉到褲子里也不行。
春生站在那里。他在等一聲槍響,或者生硬的命令聲——跑,跑,快跑!等他跑起來之后才是那聲結束他生命的“啾”的一聲。鑒于這種心理,春生還真動了,但鎮定自若,他心想,無論我怎么做都快不過子彈,你個龜兒子想開槍就開吧,打死老子,老子壯烈了正好到地下去見爹娘。春生的衣服本來是摶在懷里的,這時索性打開了搭到肩上,大步走向操場,他要穿過那片空寂的黑暗。槍聲就在這時響起,子彈不知從何處射進探照燈的光斑里,有的帶來了一股涼風,有的擊起一小團塵霧,它們離春生很近,卻沒有一發打入他的身體。春生明白了,這是鬼子夜間巡邏太無聊了,他們要和他玩玩,可沒有他的配合,他們怎么也玩不起興致來,因為無論鬼子怎樣把子彈打到春生的腿間,甚至有一發穿過了鞋幫讓他的腳生疼,他就是既不跑,也不跪下求饒,春生一心要去操場空地的東南角,那里有一口水井,那是他的目的地。
探照燈像舞臺聚光燈一樣一直跟著春生來到水井旁,停了一會兒然后突然移開。春生重新落入黑暗中,春生就判斷自己應該是暫時逃過一劫,不用死了,巡邏兵破了例,這可能與那個叫高橋一郎的鬼子有關,那家伙這幾天后背癢得要死,春生有辦法給他止癢。不過現在,春生最著急的是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把水桶扔進井里,很快拽上來滿滿一桶,連水桶里七零八碎的月光都沒看一眼,便一頭扎了進去。春生“嗵嗵嗵”牛飲,滿腦子自己光屁股跳進河里的畫面,可現在再也體會不到那種快樂了,現在只想把自己的身體變成胃。水汩汩地沖進喉嚨,流過食道,清涼開始蔓延全身,他愜意地坐到地上,舔舐著嘴唇,心想要是這個時候巡邏兵突然給他一槍,倒沒有遺憾了。但他也就這么一想,因為想起了“丙139”,他估計“丙139”活不久了??墒蔷退闳ヒ婇愅?,也不能讓他說自己是渴死的吧。春生開始把衣服浸到水里,一點一點地,突然回味剛才喝過的水,似乎有種怪味,說不清,淡淡的,有點腥。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他旁邊經過,嘴里還嘟囔著什么,似乎很生氣。春生用心聽了,同時從身材、走路姿勢和口音上判斷,應該是陳翻譯陳財。
隨后,春生從水桶里撈出已經浸飽水的衣服快速跑回營房。他把衣服里的水淋到“丙139”嘴里,便哈腰去了營房最里邊,秘密支部的負責人劉一新的鋪位在那里,他說他有一個重要發現。
一新哥,我覺得陳翻譯興許很重要。
你是發現什么了?
我剛才聽見他說話了,很怪。
他說什么啦?
“有些人就想把自己刻在石頭上?!笨晌也恢朗裁匆馑?,你知道嗎?
哦,我也不知道。當時什么情況,他就說了這么一句?
不是,說了很多。當時他從歐陽隊長屋里出來,嘟嘟囔囔的,哦,好像還有一句。
說什么了?別急,你好好想想。
“善即上帝,可上帝卻并非即善?!本褪沁@句,這些話有用嗎?
有用。非常有用。
其實劉一新也不知道是否有用??伤€是忍痛伸手捏了春生的鼻子。算是對春生這個情報員工作的肯定。
那是一九四一年。
對。
因為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七八月間,文瀛公園就發生了那次爆炸案,你奶奶,哦,我希望她是你奶奶——江口慧子小姐,抱著一個孩子跑到我家。如果當時我要心軟,聽了我太太的話,那現在我就是你的爺爺了。
說什么呢?我們都知道——歷史不能假設。
但不等于沒這種可能。
月光下,我和陳翻譯坐在文瀛公園的長椅上。我們是在幾個月前認識的,我因為尋找奶奶的身世經常來文瀛公園,他尾隨我,在我幾次以為他是神經病后,他卻給我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就是文瀛公園的爆炸案,我們由此成為朋友,可后來我發現,他是以此為誘餌釣我上鉤,他真正的目的是講他的故事——太原工程隊的故事。就是說,他真正看重的是我作家的身份,雖然他并不要求我把故事寫出來,但希望在浩瀚的歷史里他也曾經存在過。我說,我會是一個忠實的聽眾,他說這不準確,因為他知道我為奶奶的事查了不少民國太原的文史資料,他很想知道資料里的內容,于是我們都成了講述者,同時又成了聽眾。他所不知道的是,那陣子我的情況其實很糟,已過二審的稿子像約好了一樣接二連三變成退稿,一個編輯還語氣誠懇地給了我退稿原因——稿子看得讓人崩潰,顛三倒四,邏輯斷裂,句子與句子、段落與段落之間像是胡亂拼湊在一起的。我簡直瘋了,難道二十幾年的寫作我把自己寫成了腦殘?到底是我的小說不行,還是一些慣于以時間為軸空間為葉片把小說看成風車的編輯,一旦離開時空自己就會神經錯亂?那天晚上,我把情況說給陳翻譯,說我在琢磨我所理解的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主義,他就勸我最好放棄一切主義,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主義,人類有的只是內心,只要我們遵循內心,所做之事就無一錯誤。
后來公園的人越來越少了,夜色也往更深處走去了。我們繼續聊集中營的事,他承認那天晚上他確實是從歐陽隊長屋里出來,但他不承認遇到過春生,也不承認說過“有些人就想把自己刻在石頭上”的話。
你是說春生,我們工程隊可愛的小八路,當時就在井臺邊?
是的。我說,你一定說了那句話,春生當時還是個孩子,也就十一二歲吧,他說不出那樣的話。
可我才不在乎自己刻不刻在石頭上呢。陳翻譯說,當時我的房租到期了,我在想辦法籌錢。
那么另一句呢,“善即上帝,可上帝卻并非即善?”
這句我說過。那天晚上我去歐陽隊長那里拿錢。這事兒是事先說好的,可我去了,他就開始和我講條件,要我十天內給他開一個釋放證,我說,他可是工程隊長,不比一般戰俘,他的釋放證即便我想開,那也得先做通日本人的工作。再說,當初他當那個隊長是我保舉的,你知道工程隊長這個位置有多吃香嗎?那些戰俘們,我是說選人、派工、管理戰俘,包括指定副隊長、各班班長、戰俘衛兵、灶房的伙夫,統統由他說了算,工程隊說是由山西派遣軍管理,具體負責人是所長松本大佐,但戰俘們中間,那個工程隊隊長就是他們的王,他住單間,有人伺候,只要和日本人搞好關系,活得就和土皇帝一樣,哪個戰俘要想有好日子都得巴結他??墒撬f我是找借口,說是我不想放了他這條大魚。為此他威脅我,拿不到釋放證,不僅一分錢不會給我,還要揭我的老底兒。唉,可能人就是這樣吧,轉念就從一種看法轉向另一種,要符合他的意愿,他就覺得你真誠、善良、仁義、通情達理,什么都好,當有一天突然發現你不是他希望的,他就翻臉不認人,反過來還把“翻臉不認人”的帽子扣到你頭上。我知道歐陽是個基督徒,可他根本不懂上帝,他卻給我講善,講上帝,但他說的每一句都只是一知半解,話趕話我就說了那么一句。
看來你不信上帝。我說。
是我沒辦法信。有段時間我非??鄲?,體會不到人生的意義,我就經常去教堂,神父看我愁眉苦臉,就勸我沒必要這樣,因為這個世界,人人背上都有一個十字架??蛇@不是我想的問題,當時我其實是想知道上帝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說惡,他一直在講仁慈,說善,為何眼看著人類的自相殘殺他卻不聞不問。我每天就在工程隊工作,我每天目睹的——我該怎么說呢,水甲蟲先生(我的外號),我不知道誰能給我看到的那些事一個答案。
看來資料里的記載太表面了。我這么說,不管管不管用,本心是想給他一點安慰。
那些資料里怎么說我?他突然笑了笑問我。
貪財,貪色,膽小。
還有呢?
沒了。
沒了?就這么簡簡單單六個字?
那你還想怎么樣?
是??!那我還想怎么樣?陳翻譯自嘲式地笑笑。
夜更深了。再待下去,整個夜晚就都要來圍觀我們了。我提議先散了吧,回家,有空再約?;丶??一個作家的家在哪里,難道不是故事嗎?再說時間對于你們這種人來說應該沒那么重要吧!走,咱們換個地方。陳翻譯站起來,抖抖長衫。我說行,我聽你安排。
我們走出公園,拐進橋頭街,整條街接續鐘樓街的風格非常民國,當然空氣中也彌散著寧化府的醋香。我們去哪里,茶館?酒吧?還是去上馬街他那位相好的紅蓮姑娘那里?到了街口,他告訴我要帶我回家。我知道他家在城坊街,去那里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再說——我說,有點晚了??!
是啊,是太晚了,一晃幾十年了。
我是說你太太,我這么晚去,會打擾她的。
這不是你考慮的。他的口氣變得不由分說起來,去吧,就算認門。
這時,一輛出租停在我們旁邊。司機搖下窗,問我們要去哪里。
一九四一年。陳翻譯不露聲色地微笑。
那是哪兒,酒吧?咖啡館?
陳翻譯用紳士般的微笑(連俏皮話都沒說一句)打發走了出租。他說,我們步行,那樣我們可以多聊一會兒,男人一旦回家,就沒自由了。他囑咐我,到了他家千萬別提紅蓮姑娘的事。
行??磥砟銈兒芟鄲?。我說。
誰們?
你和你太太趙蘭香。
我們還是聊工程隊吧。陳翻譯說。
于是我們向左拐,開始沿五一路一路北上。
不過,我還是不希望你稱那里“集中營”。
但對戰俘來說它就是“集中營”,“工程隊”只不過是日本人為掩人耳目。
好吧!隨你。反正很多事情我是說不清。
說不清?
你能說得清嗎,水甲蟲?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很迷失吧。因為不會有人給你提供前提,哦,也就是背景,在我處的那個年代,我知道人們不是迷失在戰爭中,就是迷失在朝不保夕里。其實你也一樣,你很可能迷失在現實里,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構成現實的真實背景和原因是什么。
資料上說,那天晚上劉一新一夜沒睡。被俘前他的眼睛被毒氣傷過,被俘時有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右臂,受審時鬼子拉開他的衣領將一鍬紅火炭倒了進去。這些經歷就發生在十天前,夜里他眼睛紅腫、干澀、奇癢無比,右臂和后背在快速化膿,那種鉆心的疼讓他感覺都快爛到心臟了,為了保護后背,他只好側身靠墻,但疼痛絲毫不減。其實其他人何嘗不是一樣,他們一個個死一樣地睡著,可又有幾個能真正睡著呢,即便因為疲倦暫時閉上了眼,但也沒有一個人從心靈深處真正睡著??纯催@連牲畜都不如的生存環境,想想每天兩頓飯還不到三兩的食物,還有睡前那四個被鬼子帶走的女人,她們此時——可能在……如果鬼子抽她們嘴巴,撕碎她們的衣服,直接捅她們一刀,或頂住胸口開槍,倒是萬幸了……劉一新心里很難受,因為其中兩個是自己的戰友,她們之前都在晉綏八分區工作,一個是文藝骨干,一個是機要秘書,那個機要秘書的愛人在前線,出生不到半年的孩子剛剛寄養到老鄉家,她們,包括另外兩個不認識的女人,不管她們是什么軍,可她們都是中國人。劉一新內心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她們不如早點死了拉倒,一方面又希望她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來,希望無論是什么樣的結果,她們都不要把罪責加到自己身上。
因為身上的傷太疼了,劉一新無法入睡。他索性開始琢磨陳翻譯的話。那時他對陳翻譯一無所知,印象自然不好。那能好嗎?陳翻譯,一個中國人,就因為披了一張日本人的皮就耀武揚威,在日本人那里他是哈巴狗,轉臉面對戰俘就變成惡狗,晚飯吃飯時有戰俘抗議小米發霉,他竟然站在板凳上烏鴉一樣教訓大家:你們別不知好歹,給你們吃發霉的小米怎么了,給你們吃黑面窩頭怎么了,你們要知道,皇軍沒有土地,皇軍不種糧食,可是你們,你們的父母、哥嫂、叔叔、大伯,你們中國人把糧食統統都藏了起來,寧愿爛掉也不交出來,你們的良心大大壞了,你們現在能吃上飯,都是皇軍冒著生命危險弄來的。這他媽什么邏輯?他竟然能說出這種話,難道他覺得自己把腿伸進鬼子褲筒,味一味鬼子臭氣就成日本人了?
劉一新不知道難挨了多久,直到半墻上那個補丁般的黑窗開始由黑變青,又由青變白,他就知道新的一天就此開始了。劉一新努力動了動身,身上的疼就像突然被叫醒一樣報復性地更疼了,他咬咬牙,控制住自己不要發出一聲呻吟,這時早起的春生悄悄過來,他知道灶房里的那些老家伙,都是歐陽隊長的人,就算早到,他們寧愿躲到一邊抽煙也不會往灶火里攛一把火,春生得去灶房幫廚,但臨走前想先看看劉一新的情況。感覺怎么樣,一新哥?很好。你看,我還活著。那就好。去吧,我會好好活著的。好。咱都好好活著。說完春生走了。
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高墻外麻雀在城樓上鳴叫,一串清脆的馬蹄聲在麻雀聲中“嘚嘚嘚”穿過城門,自東向西沿小東門街而來,那是一輛拉尸體的馬車,用不了幾分鐘就會在“工程隊”的木牌處拐進北巷。趕車的是南郊農民,也就四十歲,叫董成牛。馬車向前走不了五十米,他就得下來,給第一道門,也就是集中營東院由日軍把守的崗哨鞠躬,接受檢查。這時幾條還沒關起來的狼狗會沖他跑過來,等他賠上一副笑臉后就離開了,然后他需要左拐通過皇協軍把守的第二道門、戰俘衛兵把守的第三道門,再穿過操場,才能去往營房北邊的“病號隔離室”。那里說是病號隔離室,實際上就是一間停尸房,每天他需要跑一趟,有時候需要跑兩趟,把里面的尸體拉走。
那天早晨,春生先到灶房點著火,確保灶房的煙囪準時冒出了煙,他看一眼鍋,一鍋水,就鍋底那么點兒小米,再怎么熬,到最后也只能是一鍋瞪眼米湯,再說米是前一晚下班前老家伙們就倒進鍋里的,早上即便不燒火也早泡軟了。春生給灶火里塞滿片柴,便以給歐陽隊長送洗臉水為由出來了,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見董成牛,他要和他談談。于是他小大人似的站到了馬車前,那匹棗紅馬在跺腳、搖頭,努力驅趕著討厭的蒼蠅。董成牛正把尸體從隔離室搬出來又扔到車上,動作老練嫻熟,就像屠宰場的工人。因此春生挺佩服董成牛的,要是換成自己,先不說那么多尸體需要搬,單尸體的污物與惡臭就讓人無法忍受,再說有些尸體很可能已經染了病。那天的尸體好像特別多。見春生站在旁邊,董成牛還發起了牢騷。你這孩子,沒看見我在干嘛嗎,要幫忙就下手,不下手就起開,你站那里干嗎?
春生不僅沒有躲開,反倒往車跟前走了走,他低聲問董成牛,你把他們拉到哪兒了?
隨便哪兒。
隨便哪兒是哪兒?
以前是賽馬場,現在是南郊的亂石灘。
然后你把他們埋了?
那得看情況,少的時候可以,多的時候就扔那了,就我一個人,埋不過來,只好喂鳥。
哦——春生突然感覺后背生疼,仿佛有成群的鴉雀在鹐自己的后背。
董成牛把尸體碼好了,正用繩子往緊里捆,畢竟往南郊亂石灘還有一段路,他可不想讓尸體在途中掉下來。春生默默地站在那里,他都已經忘記自己是為丙139來見董成牛的了,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尸體,仿佛看到了自己。于是他說,成牛叔,我求你件事吧?
求我?我能幫你干什么?求我把你拉出去?
嗯。春生說,等我死了,求你把我拉出去,拉遠點兒,別扔到亂石灘,我求你把我埋了,要埋深點兒,別讓鳥兒鹐我。
你這孩子,說什么呢!董成牛剛要教訓他,可看春生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就改變了口氣,他就說,行,我答應你,不過那也得等你死了啊,你準備什么時候死?
不知道。春生嘻嘻笑,甚至還有點兒害羞,說,誰知道,也許就今天吧!
你這孩子。這次董成牛真生氣了,以后不準你這么說,趕緊給我“呸”上三口。
資料上說,從那以后春生和董成牛就成了朋友。
那天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我和陳翻譯說。
我沒覺得,因為工程隊天天都會發生很多事,新戰俘要來,舊戰俘要走,哦,我不是說“那種處理后的走”,當然也包括“那種處理”,自從岡村寧次到華北后,工程隊的收容能力不堪重負,日本人也很頭疼,營房面積就那么大,經費也沒聽說增加。日本人盡管怨氣很大,但也必須面對。尤其是高橋一郎少尉和藤原蒼介,每天牢騷滿腹,不過他們從不向松本表達不滿,盡管他們口口聲聲宣稱要以實際行動效忠天皇,可實際上他們心里意見很大。陳翻譯問我,這些資料上沒說嗎?
說什么?
高橋一郎,藤原蒼介,還有春生。
沒有。
真是太遺憾了!你知道春生為什么能進灶房工作嗎?
陳翻譯說,盡管工程隊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戰俘,但戰俘也分三六九等,只要你去戰俘中間遛一圈,你就會發現,那些衛兵、班長、副隊長、灶房相對干活少待遇好的位置都在晉綏軍手里,接下來是國民黨的中央軍,最倒霉的是八路軍,他們出力最多,卻也挨打受罵受欺負最多,我開始以為和他們不配合不服從有關,后來又覺得可能和他們窮身上沒錢,給工程隊長塞不上好處有關,最后我發現是日本人從骨子里就偏袒晉綏軍。
這個資料上有說,背后的原因可能與一個秘密計劃有關。
什么秘密計劃?那個“C計劃”?可那是針對八路軍總部、129師師部的,岡村寧次為此還專門組建了一支挺進隊。
是“伯計劃”。日本人一直想拉攏閻錫山,很可能派遣軍司令部給松本下了令,要他對閻錫山的部下好一點兒。
這個我真不知道。我一直還以為,也許是日本人知道那些晉綏軍,尤其是帶職的晉綏軍釋放后,有可能被安排去當警察和皇協軍,或去他們的廠礦,便對晉綏軍網開一面。因此春生能進灶房是個特例,當然這是高橋授意的,我不敢不聽他的話。
看來這個高橋還挺照顧春生的。
是的,我也一直這么認為。你看的資料上有春生的相片嗎?
沒有。
哦,春生可是個可愛的孩子。
他很討人喜歡?
怎么說呢,其實他的脾氣一點兒都不好。他有一頭烏發,還帶點兒卷,鼻尖翹挺挺的,很像一個弟弟,標準的讓哥哥寵壞了的弟弟,你沒發現嗎,一個家庭里那個真正的弟弟是從來不覺得小的,他總是口氣很大,一出口就想讓所有人都聽他的。我不知道他在家的實際情況,但第一次見他就印象深刻,他是一九四一年春節前那批來的,戰俘們從火車上下來,被繩子拴成一隊,當時下著雪,寒風刺骨,一個個破破爛爛、垂頭喪氣,又趔趄踉蹌,只有春生昂首挺胸地走在隊伍中,即便消毒的高壓水槍把他噴成落湯雞也不低頭,那些戰俘是直接從戰場上下來的,很多人身上還是單衣,只有春生身上穿著一身合適的八路軍軍裝,雖然面料不怎么樣,卻是新做的,因此很扎眼。當時我就站在高橋旁邊,每次有新戰俘押來,不論日本人還是皇協軍都很興奮,盡管那些戰俘被押送進來前身上的“油水”早已經被一遍二遍甚至是三遍榨過了,但他們還是相信多少還是有一些“油水”被深藏起來的,這就更加考驗一個觀察者的眼力,因此春生的表現,高橋一眼便看到了。戰俘們一個接一個,從端槍的士兵面前經過,高橋突然舉起了洋刀指向隊伍對我說,你的,把那個小孩的弄來。那個?我想他指的是春生。是的。于是我把春生手上的繩子解開,讓他去見高橋。高橋這時正用洋刀指著春生,我不知道高橋要干什么,但很有可能會一刀砍了春生,我知道高橋和藤原在暗暗較勁,比誰殺的中國人多。春生卻毫不怵陣。那天春生是以自己理解的英勇走向高橋的,他目不斜視,直直地走向高橋的長刀,似乎只要那把刀不移開,就是穿透了他的整個身體,他也會繼續走下去。高橋當然是不會移開的,他就是要讓這把刀扎進這個中國人的身體里,于是他瞇著雙眼,鼓勵春生,喲嘻,繼續,喲嘻,大大的,繼續。那刀真的扎進春生衣服了,高橋卻突然把刀抽回來,架到春生脖子上,他說,你的,小孩的,死啦死啦的,不怕嗎?誰是小孩子,我是八路。春生說。你的,八路嗎,八路,死啦死啦的。死啦死啦的,我也是八路。春生這時竟然笑了,很自豪,似乎自己終于成為八路了。喲嘻,你的八路,高橋哈哈笑了起來,你的,我的小八路。說到這里,高橋把我叫到身邊,給我下命令,這個小孩,小八路,死啦死啦的不要,你的明白嗎?進了工程隊后,我發現高橋似乎真的很喜歡春生,他經常把春生叫進他的屋里,用生硬的中國話給春生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給春生糖吃,在春生給他洗腳時,還把水撩到春生臉上,惹得春生不高興,沖他叫罵,奇怪的是高橋表現得反倒更喜歡。有一段時間,我真覺得他是把春生當弟弟了,高橋一郎有一個弟弟的,叫高橋次郎,就是江口慧子的未婚夫,但他們的兄弟關系并不好,我還猜想這個高橋是不是把春生當高橋次郎小時候對待了。因此他對春生格外照顧。
這些資料里完全沒有。
當然沒有。資料里只會記載那些鏗鏘有力又光鮮的人和事,這些無趣、無聊、看似沒有多少意義但意義卻非常重大的小事常常被忽視了。后來我把春生安排到灶房,盡管灶房里那些老家伙老欺負春生,但是歐陽隊長挺喜歡春生的。只是他們越是喜歡,春生就越是苦悶,因為他覺得這是丟八路軍的臉,自己就是不死,也不應該伺候漢奸。好在劉一新李光明他們那一批戰俘進來,春生變了。
變了?
變了。變得開朗了。變得像個孩子了。所以我偶爾也可以帶他回家了,讓他去幫我收拾菜園,春生非常能干,完全超出他的年齡,我家的籬笆就是他扎的,既結實,又漂亮,我太太很喜歡他,讓他叫姐。有幾次她還和我說,能不能把春生收養成我們的孩子。
看來劉一新李光明他們的那個秘密支部還真是厲害。
是啊,連一個小孩子都讓他們培養成了戰士。春生就像開化了一樣,開始跑前跑后照顧那些病號戰俘,他不再抵觸見日本人了,和我的關系也融洽起來。當然他很機靈,他把這一切都歸功于自己的一場病,有一次他病了,我奉高橋之命把他送進醫院,我太太去照顧了他,出院時他就說,我這個漢奸翻譯也沒想象的那么壞嘛,看來漢奸的心也是肉長的。
他叫你漢奸?
對,叫我漢奸翻譯。不過,我不在乎,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但實際上他是在執行任務,為秘密支部搜集情報。
是的。而且搜集到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譬如歐陽隊長想要離開工程隊,而我一心想弄到錢,譬如他伺候日本人從他們聊天中聽說即將會有一千名戰俘送往撫順,等等等等。我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春生,就不會有劉一新李光明他們后來的逃亡計劃。
是的,春生應該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因為在高墻電網的集中營里出逃完全沒有可能,而那些利用外出做工零星出逃的,不是被當場打死,就是被抓回來在戰俘們面前當眾處死,再有可能就是發動暴動,可是誰去組織呢,再說時機怎么把握,大規模的行動就會有大規模的鎮壓,代價太大了。不過資料上說,有過一次成功,就是把一千名戰俘送往撫順的那次,他們暴動了,居然成功了。
那絕對是一次意外。那時工程隊的人太多了,山西派遣軍就和關東軍簽了一個協議,每往東北偽滿洲國或日本關東軍送一名“特殊工人”——實際上就是戰俘,山西派遣軍便可得五十元好處費。不過那次暴動,李光明已經當上隊長,而且他一定和劉一新他們進行了策劃。你想想,一千多戰俘被送往撫順,十幾節車廂,每一節都是悶罐車,途中連拉屎尿尿都不會放他們出來,而且那些戰俘晉綏軍、中央軍、八路軍都有,車頭車尾還架有機槍,我是說,那些戰俘是毫不知情的,他們只能在車里聽到哐當哐當地聲音,鬼才知道第二天中午列車在唐山站,因為加掛幾節貨車停下來,皇協軍抬著窩頭筐給每節車廂送飯時,一打開車門,就在那一瞬,戰俘們像山體塌方一樣黑壓壓地撲下來,他們把皇協軍壓到身下,又搶了他們的槍,車頭車尾的機槍當然會馬上掃射,但是槍子不可能掃到每個人身上,有戰俘倒下了,但也有戰俘跑遠了,跑出了射程。這里面有一個關鍵細節——車門打開的一瞬,那些戰俘齊心協力撲出車門,這一定是有組織,有策劃的,否則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這次暴動發生在李光明當上隊長的第三天。資料上說,春生將這消息告訴劉一新,劉一新馬上把李光明叫來開會,他們想抓住這次機會。第二天李光明在分組時,每組都放進去了五六個八路軍,那些八路軍事先知道暴動計劃,他們一上車就開始做工作,而且工作出奇地好做,因為是去關外的撫順,還是煤礦,大家都想與其死在那暗無天日的地下,還不如死在亮堂堂的陽光下。沒想他們居然成功了,近七百人逃了出來,有一半就地參加了八路軍的冀東抗日武裝。
不過也就只此一次。陳翻譯說,松本大佐被筱冢義男,哦,當時的山西派遣官司令,罵了個狗血噴頭,他不可能再犯這樣的錯誤。后來我才得知是春生的功勞,因為那是一次秘密行動,連我都不知道。
你恨春生嗎?
我為什么恨他?暴動又不關我的事。陳翻譯看著我,不過,對春生,我還是挺失敗的,我一直以為,只要有我,他就不會死,可是結果——唉,不過我已是歷史了,失不失敗已無意義,但你不能,你得寫出令人信服的好小說,高級小說,米海西,起碼你不要以為那種把人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說就是好,人除了情感需要,還有精神需要,我是說那種獨立的、理智、深刻的精神需要。不過我相信你行。
為什么?
因為你不投機取巧。我從來不信“機”“巧”可以憑空得來,聰明人都在下笨功夫,可你看看你的周圍——這時一只貓,看不清顏色,突然從我們面前穿過馬路,鉆進旁邊綠化帶里去了。陳翻譯問我,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動物嗎?
這我怎么會知道。
是烏鴉。因為它們總吃死尸,吃完死尸就哇哇亂叫。你不覺得嗎?現在有太多的烏鴉,你的周圍,包括你——我不希望你也變成烏鴉,最起碼別變成一只大烏鴉。
我們繼續向北,過了府東街,路東是成片的復古建筑,有不少名人故居。我知道往東走,進入校場巷,便可以看到河本大作,就是那個制造了皇姑屯事件炸死張作霖,后又以浪人身份來到山西,成為山西派遣軍和閻錫山座上賓的日本人的居所??墒菚r間太晚了,幾乎看不到幾個行人的我,也恍惚的感覺,自己好像正走在一九四一年的太原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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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