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2年第9期|杜綠綠:贈友人(四首)
歡樂
——贈西渡
當歡樂被匿名,
它的合法性和持久度便陷入謊言
——另一種歡樂。比方說,砍掉腦袋身體削成片的
魚仍鼓鰓說話會使你發笑
嘴里說著殘忍,銅鍋水開時
你毫無遲疑地涮起魚片
魚嘴吞吐疑惑,實為你隱藏的快感伴奏。
若說歡樂也分等級,此種乃最淺。
猶如雪中寒鴉自稱神鳥,聒噪聲里
全是卑微掙扎。連它自己也不敢宣揚這
欺騙帶來的短暫愉悅。
況且如今,雪勢一日不如一日,
茫然之景即將澄明,
縱使它疾飛向北
也難阻幻象散去的決心。
可是,看見四方磊落之景,枯枝發出新芽,
進一步的歡樂出現,能否定論
新生代表誠懇?
你已看見:隨之復蘇的還有
柔軟、溫暖的絕望。
你察覺到
死之歡樂。
雪夜行
——贈黃禮孩
降溫前夜,我在重讀一本小說。
第二次踏上同樣的路
沿途植被與分岔小徑的奧秘
盡在心中,作為僅次于小說家本人的全知者
我不由勸說人物對生活做出另一種選擇。
但他聽見我呼喚卻不動聲色,
按規劃好的線索行進下去。
我把來圖書館路上
拾起的黃葉夾入書中阻攔,
他頭也不抬跳過這金色溝壑
奔入茫茫雪中。
那是小說里描述的一場大雪。
他走在雪中,分裂的意識讓汗水從心底滲出
言行在此去往不同的方向。
一邊是松林,一邊是湖泊,還有一邊是可能的自己。
虛弱的先生,
失去了勇氣。
我拿出鉛筆在書頁上畫著地圖
期冀字跡躍出紙面
成為他去往新世界的天梯。
這一處是關鍵,我撫平書頁與他
進入短暫的夢境。
同樣的情況出現了。
他再次驅逐我,當黑夜更黑,
白雪覆蓋了松林與湖水的監督
我終于想起這樁事
已發生多次。
他不再吭聲,轉身朝既定的路走去,
我留在雪地里
迷失來路。
不用擔心,雪片落得很急,
所有痕跡很快就會消失。
游園
——寫給胡桑和厄土
從一開始,就阻礙重重
游園興致頓減了幾分,
曲徑通幽處,假山不假,人亦不真。
一個接一個院子轉完,
不妨收起最后的觀察,來談談
這些體驗如何表達
或不再觸及。對待厭棄之物
得體之舉是遺忘,
可實際上,我們最難找回自己。
當里爾克提過的夜晚降臨
沉睡的某件瑣事——
攜帶陰影回來——
我們看見:
他人;昆蟲爬過枯葉;
一條船渡??拷h山,兩山間升起
不知來歷的月亮??赡芘c
不可能的景象在眼前。
我看見你們,
你們看見我。
而我們,看不見“我”。
“我”不在具體中,
“我”只感到苦。
這是領受詩神之意的渠道?我們喝酒,
吃鮮肉月餅,
最甜的柿子放進嘴里
全是苦。無條件信任味覺、觸覺
難道不好嗎?我此時寫下這些詩行
想起你們,修正之苦,
朋友啊。
八月的荷塘是苦的,荒草是苦的
我們捧著的野毛桃也是苦的。
毛桃有粉嫩的心
我們的心——
也曾這樣柔軟如
北京夏末的云。我們踏云走過馬連洼,你們說:
杜綠綠,別坐下來。
站立、前行是苦的,夜攤上的啤酒是苦的
想起早逝的友人很苦……
八寶山的光線是苦的
我們身上的黑衣服同樣苦。
我所在的南方,木棉也苦
人們用它來煮湯。三月大街上,
很多守在木棉樹旁
仰首等待的人。
他們等高處的紅花落下
他們的眼睛含著苦
不像肉質肥美的花,身如赤焰
苦而不自知。
而我們主動明確苦,接受了苦
不斷地寫下
大觀園中永不停歇的波動與隱喻。
園中皆是奇景,件件吃不消
如何處理才剛好?
思來想去,不禁甩過水袖
扮相唱上兩句
——才算暫時罷了
對稱
——贈車前子,以謝贈畫之誼
去美術館看展覽,進去前
內心已有限定。展墻這次理當是
松綠色,與空間、展品、流動的人
形成平衡。我們一直被教育
規則就是美。
可有控制的破壞,也屬于規則。
得承認行動的本質
——通往對稱的必然途徑。
去到山里,隨意走走都可印證。
密林中心常有寸草不生之地,
桐花綻放出新的,樹梢會落下另一朵。
走到山坳處的湖邊,
往往看見水面游著兩只野鴨。
這片湖水深不可測,
再往前行,遇見枯水塘
是預料中的事。往葦草最盛處丟塊石頭,
濺出泥水弄臟鞋襪,紅襪上繡著的雪人多了黑鼻頭。
在此之前,某一天你對鏡描妝
將那黑,重筆畫入瞳中。
每一樁事都有回應,
每一個人都有來歷。
今日我們咽下去紅糖饅頭,
昨日或以后的某天我們會在田里
彎腰勞作。而那一刻的焦灼,將用半生
釀造蜂蜜來補償。
甜蜜的幻覺在自然中,
緩緩生長的莖上
對生綠葉,葉片出現的凌亂脈絡
細弱宣告著
不對稱即對稱的道理。我們為此時醒悟
感到美,
感到愛。
當然,同樣的推算后
愛,對稱愛,也對稱不愛。
這不屬于修辭,僅是測量的尺度
與能力問題。
【杜綠綠:詩人,兼事批評。主要詩集有《近似》《冒險島》《她沒遇見棕色的馬》《我們來談談合適的火苗》。二○二一年十一月出版最新詩集《城邦之謎》。曾獲珠江國際詩歌節青年詩人獎、《十月》詩歌獎、現代漢語雙年十佳、中國詩歌網二○一八年度十佳詩人等獎項?!?/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