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10期 | 曹多勇:上年墳(節選)
1
臘月初十這一天,我回老家上年墳。
今年上年墳上得早,原因有兩個。一是父親今年不在了,我沒必要候年根兒去上年墳。二是我這兩天待在淮南候閨女放寒假一塊回合肥,早早地回老家上過年墳,就不用再回一趟淮南了。閨女在淮南的一所高校當老師,學生早幾天放過假,閨女說她下午跟老師聚在一起開一個茶話會,就沒事了。我說,我下午回老家上墳,明天就能回合肥。閨女說,你下午去上墳,我沒時間陪你去。我說,我一個人去是一樣的。
我回老家要上三座墳,父母的墳和小妹的墳。母親三十年前去世。那一年,她虛歲六十一,沒有先兆的突然離世,丟下我父親,丟下我們姐弟四人,丟下一個家。我們家像一只木桶,母親是桶箍,她一死,這個家就散開架子。大姐出嫁,我和二弟各自成家。相對來說,最孤單的是父親和小妹。小妹想母親,避開人,找一處地方哭一哭。父親想母親,脾氣越來越壞,看天一團黑,看地一團黑,一個家沒有安生的時候。母親去世一年后,小妹跟著一塊去,父親不反省自個的過錯,反倒變本加厲地跟二弟和二弟媳婦爭吵。中間有兩年,他從村里找一處地方,搬出去一個人單住,老家那個家被他折騰得更不成一個樣子。有一回,大姐跟我說,要是他跟娘換一換,我們家都比眼下強。大姐說這話的意思,要是閻王爺收走父親,留下母親,最起碼小妹不會孤單地死去,最起碼一家人不會頻繁地爭吵。
這一年,二弟和二弟媳婦帶上他們家的兒子去金華打工,丟下他們家的閨女同我父親在家里。二弟去那里的農民工學校當老師,二弟媳婦去那里的工廠燒飯,兒子去那里的技校上學,他們兩口子工資低,自個顧不上自個,抽不出來錢往家寄,顧不上他們家的閨女上學,更不要說父親了。那一年,他們家的閨女住校上高一,每個周末回家問我父親討要生活費。父親在家里一年喂兩頭牛,要是手頭緊,口袋空,就去鄰居家磨一磨(借一借)。他們家的閨女是一個懂事早的孩子,明白考大學是她的最好選擇與出路。每一趟回家她都要燒一碗咸臘菜帶回去,節省一點生活費,買學習資料。三年后,他們家的閨女考上廣東的一所二本大學,算是那些年我們家的一件大喜事。
早年我們家有一臺四輪拖拉機。母親活著時,父親和母親一塊拉煤做生意,父親開車,母親跟車。母親死后,二弟和二弟媳婦都吃不下跟車的苦,父親就一個人開車做生意。父親七十歲停下開車,開始在家里一年喂兩頭牛,春天買小牛,冬天賣大牛,一年忙下來能賺幾千塊錢吧。父親虛歲九十這一年停下喂牛,第二年無疾而終去世。安葬下父親,我一家人回合肥,二弟一家人回金華,一把鎖鎖上老家的大鐵門,空空蕩蕩的老家就只剩下虛無縹緲的回憶了。去年,父親活著,站地上。今年,父親死去,睡地下。去年我回老家上年墳,上母親和小妹的兩座墳。今年我回老家上年墳,上母親、父親和小妹的三座墳。母親和小妹的兩座墳,是舊墳。父親的一座墳,是新墳。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去上年墳,就是去見他們三個。
2
下午兩點鐘,我回到老家。這一趟,我坐的是一輛出租車。剛出小區大門口,一輛出租車就在我面前停下來。車上已有兩位乘客。司機搖下車窗說,回頭車,你坐不坐?所謂回頭車,就是拼車,比單個人打車便宜。我問,到畢家崗好多錢?司機說,十塊錢!我坐公交車回老家,中間轉一趟車要四塊錢,出租車司機要十塊錢不算貴。我拉開車門坐上去。
這些年,我回老家坐過各種車。早年,我在陶瓷廠工作,回老家騎腳踏車或坐公交車。騎腳踏車半小時能到,坐公交車半小時到不了。原因是,畢家崗車站離老家有四里路,兩條腿走回去,要二十分鐘時間。其后,我調進市文聯工作,家住江陳小區,坐公交車回去要一個半小時時間,先坐3路車至蔡家崗,再轉20路車至畢家崗。后來有去鳳臺縣的大巴車途經江陳小區門口,票價五塊錢。到畢家崗下車,剩下來的四里路,我要是不想走路,還可以花三塊錢,坐三輪車回去。只是三輪車不安全,我敢不坐。再后來,我去省城工作,回老家分做兩步走,第一步從合肥回江陳小區,第二步再從江陳小區回老家。
中間有一年上年墳,妻子生病不能跟我一塊回淮南,她一個人留在合肥我不放心,只好跟小兄弟借一輛私家車回老家,盡可能地縮短來回時間。我不會開車,小兄弟走不開,他找他的小兄弟替他開。那一天是臘月二十六,二弟前兩天從金華回老家。我沒跟二弟打電話,匆匆忙忙地回去上母親和小妹的兩座墳,匆匆忙忙地回江陳小區吃晌午飯,再匆匆忙忙地往合肥趕。妻子生病,我回家沒跟父親和二弟說,他倆奇怪我為什么要借一輛車回去上年墳。村里有一家小飯館,我擔心小兄弟的小兄弟吃不慣。我想提前打電話叫二弟上街買菜自家燒,想一想怕耽誤時間作罷了。我帶小兄弟的小兄弟去洞山小吃一條街上吃淮南牛肉湯,好像淮南這地方只有這么一種小吃,勉勉強強地能說得過去。二十塊錢一碗牛肉湯,兩塊錢一塊鞋底燒餅,小兄弟的小兄弟吃一個心滿意足的。那一天,我專門借一輛車回老家上年墳,從表面上來看風風光光的,其實一副落魄心酸的樣子,只有我心里明白罷了。老話說,上年墳,誰上誰得。別人替代不了,必須親力親為。上年墳是祭奠去世親人的儀式,更是活著家人的意義所在。
出租車至畢家崗停下,我下車去一旁商店里買三捆黃表紙、三沓冥幣,一共三十四塊錢。我不抽煙,問店主要一只打火機,一起裝進塑料袋里,提手著往老家走。坐出租車的半路上,我想在車上睡一覺,不想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些年都這樣,決定回老家,心里總是不由自主地翻騰開。
母親和小妹的死,父親有推脫不掉的責任。大姐記恨父親,我記恨父親。大姐記恨父親,嘴上說出來。我記恨父親,埋藏在心底,不愿說出來。我不知道二弟心里怎么想,也不可能問二弟。二弟是一個沒有責任和擔當的男人。他高中畢業回家,就應該跟父親一塊開拖拉機,把母親替換下來。那一年母親都快六十歲了,還怎么跟得動車?母親不跟車,父親一個人怎么做生意?要是二弟有責任和擔當,跟車的一份苦就不是能吃不能吃的問題了。能吃得吃,不能吃也得吃。你不能把一個家的重擔,依舊沉壓在父母親的身上。
很快地,二弟結婚成家。很快地,二弟有了一個閨女。很快地,二弟媳婦懷上二胎。就是這一年,母親出車禍身亡。家里出這件事,父親沒從中醒悟,二弟沒從中醒悟。二弟不跟車,父親叫小妹跟車。父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跟二弟爭吵,跟二弟媳婦爭吵,跟小妹爭吵。中間隔一年,小妹服毒身亡。從小妹死去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想進那個家門了,不想見父親,不想見二弟和二弟媳婦。從那往后,我回老家在那里很少吃飯,更是沒在老家睡過一晚上。習慣性地,我吃罷晌午飯下午回老家,坐一坐,跟父親不咸不淡地說上幾句話,就往回走。這些年,二弟和二弟媳婦一家人一直在金華打工,好多年都是父親一個人在老家。老家是一個沉重的存在,回老家的路是一條沉重的路。每一趟回老家,我的腳重,我的心重。面對老家,我時常有一種喘不過來氣的窒息感。
3
三座墳不在同一塊地里。按照遠近順序,我先去母親墳上,后去小妹墳上,再去父親墳上。
我走到村子南邊,不往村子里進,繞村子西邊的一條路,遠遠地就看見母親墳上的四棵柏樹。柏樹不落葉,一年四季都綠油油地守護著母親的墳。四棵柏樹是母親死的那一年,父親買樹苗栽下來的。柏樹長得慢,一晃三十年過去,只長碗口那么粗。這塊地是一戶李姓人家的,父親掏五百塊錢買一棺地安葬下母親。四棵柏樹栽在母親墳的四個拐角處,算是標明地界吧。界內,是老墳地;界外,是莊稼地。我去母親墳上,停在墳前兩棵柏樹中間的位置上,掏出一捆黃表紙,解開捆繩,在墳前摞一堆,打火機點著焚燒。野地風大,不用一沓一沓化散開。我說,娘,今年我上墳早,你就早一天買年貨吧。不管相信不相信,那邊有一個陰間世界。不管相信不相信,人去那邊一樣吃喝拉撒。上年墳,焚燒紙,送冥幣,算是一種美好的心愿吧。
母親死去的頭兩年,父親經常地一個人去母親墳上。墳上長一根野草,父親伸手薅掉。哪家的狗跑墳上拉一泡屎,父親上锨鏟掉。有一種樹叫皮樹,洇染得快,一棵洇十棵,十棵洇一百棵,半年不清除,墳的上下全長滿。這種樹,靠籽洇,靠根洇。皮樹的果子吃進小鳥的肚子里。小鳥飛過來,屎拉墳上,經過一場雨,就有皮樹生根發芽長出來。皮樹一旦長出來,就很難根除。上手拔除樹苗,樹根留在土里,照樣長出來。父親年歲一年一年大,往母親墳上去的就稀少了,再后面干脆一趟不去了。父親不去,沒人經管,任由野草生,皮樹長。這兩年,墳上的皮樹有了手指頭粗細,就算我帶一把刀,也只能砍除樹干,它發達的根早已深入母親的棺材,與母親的骨頭融合在一起。
有一年,有人在母親墳旁燒荒,火頭燃著柏樹。北面的兩棵柏樹,一棵燒死,一棵燒半死。我回家問父親,是誰燒的?他說,不知道。我說,你找人察聽是誰燒的,叫他賠錢!父親不去過問,這件事不了了之。好像父親不去母親墳上,那里的四棵柏樹跟他一點關聯沒有了。
我上過母親的墳,去小妹墳地。
那里離母親的老墳有二里地,小妹在那邊找娘串門都不方便。那里是一片荒地,我沿一溜田埂走過去。這是一個暖冬天,臘月里氣溫高出二十度。我歪歪扭扭地一路走過去,拿擰出一頭一臉汗?;牡乩镌陨弦慌乓慌艞盍鴺?,葉子落光,袒露出一個個喜鵲窩。十來只烏鴉從別地飛過來,跟十來只喜鵲爭搶地盤,嘰嘰喳喳,相互爭吵,相互對罵,天上地下,黑白翻飛,半空中飄散著白色的喜鵲毛與黑色的烏鴉毛。向北三百米是淮河,那里的河灘地無遮無擋,空曠遼闊。喜鵲和烏鴉一路翻飛廝打去了那一邊。我的耳邊暫時地安靜下來。小妹的墳上長滿各種茅草和蒿子,燒紙時生怕燃著火。我手持一根棍子,壓住火勢,防止隨風擴散開。這里地上不長皮樹,卻長一塊塊探頭探腦的賴石頭,少部分在地上,大部分在地下。
小妹死,應該跟母親葬在同一塊地里。不說跟母親葬一排溜,最起碼葬在母親面前吧。不知怎么的,父親不這樣安排,執意地把小妹葬得遠遠的。父親腿腳好的那些年,經常地來小妹墳上。春天里,他在旁邊開荒一塊地,栽煙葉,點南瓜。這里地薄,都是砂礓。父親開荒,要從別處擔泥土過來,肥料更是缺不了。土是熟土,肥是牛糞。父親開荒的地塊不大,卻早早晚晚擔土擔肥忙碌好多天。村子四周能開荒的地多得很。哪塊地都比這里土質肥,哪塊地都比這里水源近。砂礓地的特點,就是下雨天留不住水,不下雨天旱冒煙。在這里開荒,相比挑土挑肥,澆水最難心。不說天天澆水,兩三天要澆一遍水吧。父親前后堅持五六年,一塊地就撂荒那里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父親叫我帶一只南瓜回去。父親說,砂礓地長的南瓜好吃,又面又甜。南瓜圓溜溜的,四五斤重,表皮紅中帶黃,黃中帶紅,長在砂礓地里算大的。南瓜,我扔在半路上。小妹墳旁長出來的南瓜,我吃不下去,也不想叫老婆孩子吃。父親在小妹墳旁開荒,找一個借口,不時地去那里看一看。父親的心思,我能猜出來幾分。那些年,父親埋藏心底的一份疼痛比我深。小妹死,父親負直接責任,我負間接責任。只是面對這份責任,誰都承擔不起。
4
我家的三座墳,在三個不同方位。母親的墳在老家的西邊。小妹的墳在老家的西北。父親的墳在老家的東北。我上過小妹墳,去父親墳上,走一溜淮河邊繞過去。
這一片河灘地,我四十年前走過。那個時候,大河灣村在淮河北岸的堤壩上,小學五年級放暑假,我天天渡過淮河來這一片地里拔豬草。這里土質差,村人鋤莊稼馬虎,不少地里長出來的莊稼沒有雜草多。雜草中就有豬喜歡吃的各種草。我挎上一只竹籃來這里,個把小時就拔一籃子。早上,我出家門早,趕回頭頂多半晌午。清早露水大,回頭時我的一雙鞋是潮濕的,兩只褲腳也是潮濕的。鞋窩里灌滿泥水,走路腳底打滑,“苦瓜苦瓜”地叫。那種年代里,大河灣人家窮,孩子夏天赤腳不用穿鞋子。拔豬草要穿鞋子,是防止踩在蛇身上,遭蛇咬。不能說我下地拔豬草沒遇見過蛇,只能說我沒踩在蛇身上,蛇沒攻擊我。村里很少有孩子跑這么遠的地里拔豬草。最初帶我來這里拔豬草的是大姐。大姐后來去生產隊干活掙工分,拔豬草這件事就交給我。那個時候,我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跟別的孩子一塊拔豬草,就算跑到這樣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也不覺得有什么害怕的。
有一天早上,天氣悶熱難受,空氣中不見一絲風。我去地里拔豬草,雜草和莊稼上的露水少,這是陰天的緣由。晴天露水大,陰天露水小,我有經驗。我低下頭拔豬草,想早點回家,下河里洗澡。夏天就這樣,不怕天熱,洗一澡就涼快。一籃子豬草,夠我家的豬吃一天。拔一籃子豬草是我每一天的最基本工作量,其余的像挖菜園地或擔水澆菜園地都是可做可不做的。那個時候,不存在暑假作業,期末考試都是開卷考試,課堂上你抄我的、我抄你的。暑假天,我拔一籃子豬草回家就下河里洗澡。洗一澡,洗兩澡,一天能洗好幾澡?,F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夏天是清涼的,跟淮河水連在一起,跟我的童年少年連在一起。突然間,有一團烏云從八公山頂冒出來,鋪天蓋地地往天空中擠壓,我悶頭拔豬草沒看見。趕我覺著一陣子涼風,聽見一陣子雷聲,想往渡口的草庵里跑就已經來不及。四下空空落落的,沒有一間避雨的房屋,沒有一棵遮雨的大樹,來不及跑還得跑。烏云漫過頭頂追過來。雷聲漫過頭頂追過來。大風漫過頭頂追過來。大雨漫過頭頂追過來。我扔下手里的籃子往前跑。我丟下腳上的鞋子往前跑。我驚恐萬狀地往前跑……那一天,我淋一場雨,受一場驚,發一場燒,生一場病。我病好再拔豬草,就不來這一片地方了。
中間相隔十年,大河灣村搬遷至現在的地方。我們家搬新家的時候,我已經考學走出大河灣村,在陶瓷廠工作了。這里離煤礦近,南五里路是畢家崗煤礦,西五里路是李嘴孜煤礦。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親果斷地買一輛拖拉機,跑販運煤炭生意。父親的這一決策,帶領家人過上溫飽的生活,也走上一條家破人亡的路子。第八年母親死,第十年小妹死,此后父親一個人開拖拉機做生意,直到他七十歲那一年。我們家的命運走向,與大河灣村搬遷有關聯,與這個時代有關聯。父親去世后,二弟一家人回金華,我一家人回合肥,暫時地脫離開大河灣村。我們卻沒辦法脫離開這個時代。我們的命運受制于它,直到我們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猛然地想起一件事,我趕快打電話給閨女。我下午出門,閨女在家睡午覺。她叫我三點鐘打電話喊醒她,三點半鐘去學校開茶話會。閨女屬于夜貓子類型,要是隔天上午不上課,頭天夜里就晚睡,不管早上起多晚,吃罷晌午飯都要補一覺。電話打通,沒有人接。再打一遍,依舊老樣子。一瞬間,我心里生出一絲莫名的惶恐感?;炭质裁茨??我說不出一個確切的緣由。閨女不接手機,可能她午睡時調至靜音模式,或她已經坐上公交車前往學校。車上嘈雜,聽不見手機響。就算還有我想不到的緣由,她沒能及時地接聽手機,又算一件多大的事呢?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會無端地產生一種莫名的惶恐感。是生命的無常帶給我們的?還是生活的未知帶給我們的?這生命中的感知,我說不清楚。
我停下腳,站在一片枯萎的蘆葦前面。蘆葦一旁是淮河,有兩個人在河邊垂釣?;春咏麧O,釣魚違法。這兩人隱藏在這片蘆葦中,顯得鬼頭鬼腦的。我繞過蘆葦,往前五十米是渡口。經過渡口,走一條去畢家崗七號井的路。父親的墳就在路邊上。
閨女打電話過來,說她在家洗頭,沒能接聽電話。我問,三點十分你沒出門,開茶話會不遲到?閨女說,我打出租車過去,不會遲到!
5
父親的墳地是他自個選的。
母親死的那一年,父親要是多給地主家五百塊錢,就能在母親墳旁多買一棺地。父親沒有這么做,他覺得離死遠得很,不著急考慮這件事。中間隔一年,地主家遷來一座墳,占據母親一旁的那一棺地。母親面前還有一棺地,那一片地勢洼,父親眼里看不上。中間隔兩年,那一片洼地葬上墳,這塊地就沒有可葬之處了。父親跟我和二弟說,我的墳地不用你們兄弟倆操心,我割牛草看上哪塊地,就花錢買下來。父親說的在理上,他四周割牛草,哪塊地適合他安葬,他自個最清楚。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至。父親七十三歲那一年,請人縫好壽衣,生過一場小恙,挺過來。父親八十四歲那一年,請人打好棺木,躲過一場小災,挺過來。父親七十三、八十四,他不操心買墳地的事,我和二弟都不說,好像說出來不吉利。
有一天,父親說他是一個鐵疙瘩。我問,這話怎么講?父親說,打我記事起就沒生過大毛病。父親說的是實情。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確實沒有生過大毛病。這些年,父親年歲一年一年大,偶爾地會傷風感冒。要是他覺得難受,就去山王鎮衛生院掛兩瓶水,也就慢慢地好了。
又一天,父親說,我跟你說,我有活頭呢!人活多長時間,哪有自個知道的?看著父親一副神神道道的樣子,我不想跟他說這樣的話題。我不說,他說。父親說,你想一想呀,你娘和你小妹去得這樣早,她倆沒活夠的陽壽,不都加在我頭上?父親說的這個道理,我是頭一回聽說。娘和小妹沒活夠的壽命,不是沒花掉的錢,留下來父親花。父親能夠產生這樣的一種想法,足見人心有多貪婪。
父親虛歲九十那一年,停下喂牛。過罷年,他當家買下一棺地。那些天,二弟在老家。寫契約,交錢,都是二弟辦的。二弟打電話問我,回不回老家一趟?我說,他看上的墳地他自個做主,我回去不當家只是白跑路。父親這一生獨斷專行慣了,老家的大事小事,我和二弟說話不算數。大多的時候,他決定的一件事,我和二弟都不知道,更不要說聽一聽我和二弟的意見了。父親買墳地,他自個當家定,是最好不過的。我和二弟想插手,就算插進去,都會鬧一個不愉快。我問二弟,墳地在不在路邊上?在路邊上,到時候抬棺材下葬方便。其實,我問這話純屬多余。時下,村里安葬死人都是家人花錢請殯葬公司操辦,叫一條龍服務。入殮,挖坑,抬棺,不用家人操心。二弟說,墳地在去畢家崗七號井的那條路邊上。
這是一塊簸箕地。墳地在兩只手端簸箕時的左手位置上。簸箕口朝向東北方。父親睡在這里能看見淮河里的流動河水,能看見淮河對岸的一溜堤壩。早年,我家的三間土坯草屋就蓋在那一溜堤壩上。母親、父親、大姐、我、二弟和小妹,一家六口人就住在三間土坯草屋里。眼下,三間土坯草屋早已不存在,母親、小妹和父親也相繼去世。我焚燒過黃表紙,面對父親的墳,彎曲兩腿,跪下膝蓋,重重地磕下三個頭。我似乎一下子明白,父親為何要把墳地選得這么遠。他活著,盡量地逃離母親和小妹。他死后,依舊不想跟母親和小妹葬很近。
6
這一天,我沒進老家的大門里。
老家的大門上鎖,我沒鑰匙。就算我回村里,也只能在老家的大門外面站一站。父親活著,老家的大門鎖匙在父親手上。父親死后,老家的大門鎖匙在二弟手上。過去我回老家,十有八九遇見大門上鎖。我站在大門外面等候割牛草的父親回頭,或是我去四周莊稼地里找割牛草的父親。有一趟,父親在家里,從里面插上大門。我敲門喊他開門,父親聽不見。父親晚年耳朵背,跟他臉對臉說話,大聲地喊破嗓子,他只能聽一個七七八八的。我敲一敲大門,大聲地喊一喊,大門依舊不見動靜。我沒辦法,去堂弟老虎家。老虎是四叔家的二孩子,住在村北頭。老虎跟我一起走過來,不敲門,不喊人,直接翻墻進去,打開大門。父親在屋里床上睡覺,見我走近床前,驚奇地問,你怎么回來啦?想一想又問,你是怎么進來的?老虎沒跟我一塊進屋里,家里有事轉臉回家去。
下午四點鐘,我離開父親的墳回頭??梢赃@么說,從小妹死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想進老家的大門了。在我的生命中,老家現在只剩下三座墳,父親的墳、母親的墳和小妹的墳。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10期
【作者簡介: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F為安徽文學院專業作家、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榮獲安徽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