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0期|一也:白熊谷(節選)

一也,本名孫覆海,從事新聞工作三十多年,曾任工人日報社深圳和山東記者站站長,新聞作品獲過中國新聞獎二等獎。曾一次去南極,四次去北極。出版有《南極并不遙遠》《親歷北極》等長篇紀實作品。長篇小說《霧咒》獲山東省第五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
白熊谷(節選)
一 也
一
聽到雪燕唱歌,于大河便醒了過來。
白熊谷考察的這幾天,那只赤足黑喙、通體潔白的雪燕,每天早上都會準時在帳篷外面嘎嘎地唱歌。婉轉的歌聲帶著一種海冰斷裂時發出的清脆和北極特有的韻味,總讓于大河想起四年前闖白熊谷的一幕。
陽光透過三層橘紅尼龍綢照進來,小小帳篷里灑滿夢幻的橙黃色。他的篷友,俄羅斯極地生物學家伊格利博士打著酣暢的呼嚕,徜徉在故鄉美麗的湖畔,一臉甚是瘋狂的大胡子,像清流中的水草,隨著嘴里呼出的氣流起伏擺動?!斑@個胡子元帥!”大河看著伊格利滑稽的樣子,笑著說了句,接著輕輕鉆出睡袋,穿戴好了出野外的裝束,來到帳篷外面。昨夜老天抖面口袋似的,把雪團團、雪條條、雪塊塊、雪豆豆、雪片片、雪粉粉、雪渣渣……總之比山西人做的面食品種還全,劈頭蓋臉倒了下來,白熊谷從里到外又披上一層晶瑩新裝。兩道略呈南北向的數米深雪溝被填埋嚴實,平地上魔術般變出十幾個看瓜棚屋大小的雪包。身后一座七八層樓高的小山,頂部如同長了牛皮癬,巖石猙獰地裸露出終年被風雪盤剝敲打的慘相。山腳厚厚的雪層,迎風處像剛遭了隕石雨,讓風婆婆一雙無形巨手摳挖得溝溝壑壑、坑坑洼洼;背風一面,新雪覆舊雪,雪堆隆起得比屋脊還高。
三天前他和伊格利結伴來到白熊谷,就選擇在這座山包底部的向陽面扎下了帳篷。營地選在這里,不能說沒有眼力。西行千把米,即是白熊谷,天氣晴好的時候,時常會有單獨或三兩成伙的白熊,在谷底雪地上悠閑漫步,曬曬難得一見的太陽。有一些拖兒帶女的母熊,還會在大快朵頤之后,領著孩子們在雪地打鬧嬉戲,撒著歡兒玩一些兩條腿的人類無法弄懂的游戲,一邊消化食兒,一邊盡情享受著獸類世界里的天倫之樂。這樣美好的時光,這樣幸福的家庭,怕是連花果山上的猴子和翅膀有獨木舟船槳那樣長的奧林波斯山雷鳥也要羨慕不已。更多的時候,白熊們會去五六公里外的冰海打獵,或是藏身在谷底西岸的洞窟睡大覺,做著刻里涅亞山赤牝鹿那樣的美夢。不管怎樣吧,把營地安在東岸山坡前,都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這里南為冰原,西臨雪谷,背后又有山可依,真的是兵家所說的通形之地,進可攻退可守,不管是前去谷底觀察研究,還是回撤到安全地帶,都穩便得很。這一點,就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兵圣孫長卿老先生知道了,也保不住會一捋飄胸長髯,豎大拇指贊曰:“耶,酷斃了!”
對于白熊谷,大河并不陌生。四年前,他就來這里考察過,帳篷也是扎在這座山坡的前面。那一次,他單槍匹馬殺來北極,想了解這一帶北極熊的種群分布和生活習性,沒想到摟草打兔子,竟意外地遇到了萌萌——那可是一頭讓人十分愛憐的小北極熊哦,雖然它不幸成了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的棄兒,可心性靈慧,很快成了他的好朋友。當然嘍,能夠收養萌萌,這里面也有愛斯基摩姑娘尤尼塔的一份功勞呢。要是沒有她,他當時挓挲著兩手,甩打著十根“胡蘿卜”,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哩。
現在,夜雪將帳篷埋得只剩一塊蒲團大小的前臉子,楓葉兒似的挑在那里。大河伸手在帳篷門邊雪里掏摸了半天,摳出一把紅柄木锨,開始用它來鏟雪,清理進出通道。雪谷出奇寧靜,哪怕一根雪燕或者其他什么鳥兒的羽毛落地,也會有琉璃球砸到搪瓷盤上的效果。爬向東南方的太陽,從云層縫隙伸下一道道光的長腳,就像傳說中“金蚰蜒”的千丈巨足,使明亮的雪地充滿了詩意。有著庫爾勒香梨那樣漂亮腦袋的雪燕,站在一個光滑的小雪包上,新奇而又友好地打量著于大河:這個身穿大紅羽絨防寒服的中年男子,長著一雙細長但很有神的眼睛,還有一臉絡腮胡子。雖然結識沒有幾天,它卻牢牢記住了這些特征。
“你好啊,親愛的小雪燕!”大河親熱地說。根據黑喙和黑亮的兩只小眼睛,他將潔白的鳥兒跟雪包區分了開來。那天一來白熊谷,就在谷底的石砬子上見到了它,孤獨的雪燕喜歡上了這位直立行走的被人類自稱為“人”的人,和大河成了朋友。它時常出現在他的周圍,唱唱歌、說說話,誰也不感到寂寞。
“嘎嘎,嘎嘎?!?/p>
雪燕回答著大河的問候。
雪燕飛來似乎只是為了喚醒酣睡的朋友,見目的達到,低頭啄了啄翅膀,就如同閱讀者翻過一頁沉重的史書,隨后便趁著一股挾著雪粒子的冷風撲到爪底之前,騰地一下飛離地面,在空中打個旋,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振翮翱翔在清新透明的氣流中。
目送著飛走的小精靈,大河的思緒也好像跟著升到了空中。雪燕的出現,誰能說這不是造物主的有意安排呢?時間在曠世寂靜中滑過一個新的刻度,他清理好了通道,又輕輕鏟掉壓在帳篷頂部及半腰的冰雪。頂上的雪雖然不怎么厚,但帳篷還是被壓得往下耷拉了不少。幸虧那晚扎帳篷時,他倆可著勁兒往下掏挖了一米多,這樣人能在帳篷里面直起腰來,起居活動就舒服多了。扒掉雪的帳篷像個彩色大蘑菇,在晶瑩白雪的映襯下光鮮奪目。要是能拍張照片,那反差造成的色彩對比度,一準非常棒。
干了會兒活兒,大河身上熱烘烘的,脊背及腋下流出來的汗水,小蚯蚓般蜿蜒蠕動。他把木锨朝雪里一插,一把拉開上衣,又摘下線帽和手套塞進羽絨服口袋,讓身上和頭上的熱氣冒出來,然后蹲下身,掬一把雪捂到臉上,兩手洗衣服似的,反反復復急速揉搓。似乎有冰涼的鐵砂子糊到肉上,麻沙沙,疼,一種類似刺痛或是灼烤的感覺,頓時在鑲嵌著五官的面部彌漫開來。雪粒子在他的揉搓下變細、變軟,化成了水;再捂一把雪,雪粒子又變細、變軟,化成了水。如是者三,他竟體驗到了一種受虐式的爽快!野外扎營三天來,他和伊格利沒洗過臉,沒刷過牙,灰頭土臉的,讓人不忍卒睹。特別是伊格利,一蓬本就缺少打理的胡子,現在更加荒蕪不堪,臟兮兮的,大半個臉都像遮掩在一堆枯黃的亂草中,海雀都可以在里面壘窩下蛋了。為此,大河總戲稱他為“胡子元帥”。哈哈,飛經此地的海鳥們也看得出來,這其實是五十步笑百步。
回頭想想,在野外考察數不清有多少回了,自己還從未洗過臉,不光他沒洗過臉,凡是一起在極地考察過的隊友,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也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沒洗過臉。沒洗臉,不是不講衛生,也不是沒有水,更不是不方便。而是因為在極地嚴酷的自然環境中,洗臉刮胡子一番折騰,會弄走面部表層的油脂,少了這層看上去臟乎乎實際卻是潤膚寶貝的保護,很容易造成凍傷。再說啦,大河和伊格利,目前還都沒有要去參加世界先生比賽的“選美”計劃,也沒有白雪公主或灰姑娘之類的大美女,拿柳葉眉下俊俏的杏眼,相女婿似的打旁邊瞅著。如此,糙風老日頭的,一張臉兒便由著它去了。
今天,不知是地球在公轉或自轉中出了點兒狀況,還是自己生物鐘啥的程序紊亂,大河竟一改野外生活成規,破天荒拿雪粉粉搓著洗了臉,此后又在臉上、手上涂抹了防凍膏。盡管這樣做已經有些不習慣,但搓擦冰雪帶來的由表及里、由肉體到精神的刺激,讓他通體舒泰,心情大好。
“哎——
“啊——
“呦嗬——”
深一腳淺一腳往谷岸方向蹚過一段距離,大河對著空曠寂寥的雪野,對著雪燕飛過的天空,扯起嗓子大聲呼喊?!耙苍S,它能聽到我的聲音呢?!焙巴臧l了會兒愣怔,不由想起了萌萌,那只放歸到此地的白熊。
“唉,臭小子,也不曉得你現在怎么樣了?!贝蠛幼匝宰哉Z。
喉嚨發出的聲響,迅速消解、稀釋在風中。地面吹起的一股積雪,帶著極地特有的“親切”,飛撲到他的臉上、身上。他高興得像個孩子,倒身在雪地里打了幾個滾,然后靜靜平躺在松軟如棉的雪里,凝神矚望著閑云流逝的天空,想了會兒萌萌,又想了會兒雪燕,心里清爽無比。
回到帳篷的時候,伊格利還蜷縮在鴨絨睡袋里蒙頭大睡。大河沒驚動他。他悄悄拿起做飯用的一只鋁桶,到外面取回一桶和著雪的冰塊,點起煤油爐,化雪燒起水來。吱吱啦啦的歌聲響過一會兒,一大桶冰雪化成了小半桶水,水又咕嘟咕嘟冒開了熱氣。大河先把一個大暖水瓶灌滿,再找來自己和伊格利隨身攜帶的野外保溫水壺,也灌滿了水,好在外出的時候帶著。在剩下的水里,他下了面條、干肉丁、干菠菜、干筍片、干土豆片,還有幾種伊格利喜歡煮著吃的毛豆、豌豆、黃豆和杏仁、桃仁、核桃仁等,末了,又抓了一把五顏六色的維生素片兒扔到桶里——大河將此稱為“八仙過?!?,這便是他們的早餐。這些食品大都是熟制過的,等水又滾了幾滾,他和伊格利的這頓說稀不稀說干不干說香不香說甜不甜的面、菜、肉、豆混合在一起的“八仙過?!本涂梢猿鲥伭?。一股說不出的奇怪味道,溢滿在封閉性良好的野營帳篷里。來野外這幾天,他和伊格利每天早晚兩頓飯,頓頓都是這種“八仙過?!眻陶敿?。在于大河看來,這洋玩意兒雖然比法式大餐、滿漢全席差了那么一點兒,但和帶去的那些富含食品添加劑特別是防腐劑之類的方便面相比,卻實在是強得多了,也耐饑抗餓。
吃罷早餐,去外面抓把雪把筷子碗什么的蹭幾蹭,放到帳篷內側一個干牛肉紙箱上。見伊格利還沒醒,大河穿戴好衣帽,拿起自己的背包、相機、望遠鏡和保溫水壺等,彎腰鉆出了帳篷。一只腳剛踏到外面,就聽伊格利在睡袋里甕聲甕氣地嚷道:“啊,于先生,這么早就出去,是不是還惦著你那小萌萌??!”說著,打了一個俄國式的長長的哈欠。
大河笑了笑,回過身向里面扔了一句:“沒錯,懶大蟲,萌萌是我的孩子,我當然想找它哩?!?/p>
說完,又叮囑伊格利:“喂,敬愛的胡子元帥,太陽都照到屁股了,瞇一會兒起來吃早餐吧,在桶里溫著呢!”
伊格利胡亂應答一句,蒙上頭又兀自睡去。
大河掩好帳篷門,肩上背囊,扣好墨鏡,咯吱咯吱蹚著雪,向西面白熊谷走去。
二
對于當今以北極熊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生物學家來說,白熊谷之于他們,就好比華爾街之于那些金融大亨,其名聲和重要性實在不需細講。圈子里的人,哪一個耳朵根子都被這一句話磨起過繭子:“沒到過白熊谷,就不能算是真正研究了北極熊?!睂嶋H上,真正能來到這地老天荒白熊谷的,即使算上那些背著個破包包,畢生可憐兮兮跟在白熊屁股后面做調查的人,又有幾個?
白熊谷這地方,是上帝留給這些北極熊的一處最隱秘的樂園。
它南通廣袤雪原,北達浩茫冰海,長只二十幾公里,但谷底卻有五六公里寬,因此,與其說它是一道雪谷,毋寧說是一個“冰盆”更為恰當些。它的東岸有山、丘陵,臨近谷岸處也有平緩的地方,但這一切除了山頂陡峭處裸露的巉巖之外,余者皆被厚厚冰雪捂在下面。盆地的西岸,較之東岸更為高聳險峻,因為山勢在這里有如北京護城河里側的城墻,突然拔地而起,巍巍峨峨,連綿北去——高高的谷岸,也就是山的陽坡之上,便是白熊們的安居樂土。它們的住所,唔,也就是洞穴,或深或淺、或大或小地凌亂分布著。白熊們在這里進進出出,爬上爬下。每處洞穴外面的雪地,從上到下都被碩大有力的熊爪子,踩踏得溜光發滑,像一條條專門修筑的簡易冰道——要是沒有被最新的一場降雪覆蓋,沿著這些縱橫交錯的阡陌小路,很容易發現它們的老巢,進入它們的內宅。對白熊們來說,這雪山下的冰谷之岸,就如同神仙們居住的蓬萊島,棲居在這里,永遠時光靜美,好不安閑自在。
對于白熊谷深曠的谷底,因為南北長、東西闊,地勢地貌或岧峣崚嶒,或洼湫沮洳,或坳[地] [單]坪壇,凸凸凹凹、里伸外拐,各種狀貌不一而足。因此,要對其做出一個既精要概括又確切到位的描述,不妨來打一個比方:某日,一位趕集回來的老嫗,籃里盛滿了瓜果梨棗,還有一些大餅饅頭和油條麻花,腳步蹣跚地走到一個破窯場,恰恰和一個擔了一挑子瓷器的莽老漢撞在一起。那一籃子的瓜兒果兒梨兒棗兒,還有大餅饅頭油條麻花什么的,和著碟兒碗兒盅兒罐兒壇兒缸兒,齊刷刷摔爛在破磚頭碎瓦片上,趕巧又落上厚厚一層石灰粉兒——這個破窯場就是那白熊谷。不過,那瓜兒果兒碟兒罐兒的,在這里則都是一些大大的石頭件兒,哪怕一枚“棗兒”呢,在谷底也是一個八條大漢也難撼動的石礅兒。
復雜的地形地貌,成了白熊們最隱秘也最喜歡的家園,加之又有南通北達的捕獵上的便利,因而盡管滄海桑田、寒暑更替,棲居在白熊谷的這一還算興旺的白熊支脈,世世代代都未起動遷他地之念。
走到白熊谷邊上的時候,于大河停下來,一只腳踏在一塊冰石上,稍稍喘息了一下,喝了一口水。他看看手表,又瞇起細長的眼睛,抬頭望了望天空,云彩似乎比剛出營地的時候更加稠密了些。天陰風寒,只有南方天際隱隱透出斑駁的亮光,像晚霞時的火燒云。
“太陽轉到了正南方,是晌午了?!豹毿姓咦匝宰哉Z道。
想不到,只有一公里的路程,竟跋涉了差不多倆鐘頭。這里的雪地看上去光潔一片,實則兇險四伏。上坡下崖倒還好說,坑坑洼洼也不打緊,要命的是雪下藏著暗溝黑洞,你得十二分小心。還有一些冰縫,大張著黑洞洞的口子,像餓了八百年的白毛妖怪那張血盆大口,對此更得躲著點兒。七轉八繞的,路拐得肯定就多了。
打心里說,只要是在雪地里,不管走多長時間,也不管有多么辛苦,他都心甘情愿,而且永遠興致勃勃,好像這些冰冷的雪,隨時都能給他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或是動力。也說不清什么原因,大河喜歡冬天,喜歡雪,更喜歡一個人在冬天的雪地里踽踽獨行。他感到,只有兩只腳踩在潔白冰冷的雪里時,一顆心才有著落,才安穩踏實,就像種子埋進地里,樹苗栽到坑里,魚兒放歸到海里,鳥雀棲進深深的樹林里。至于是從什么時候起喜歡雪的,已經記不太清了。但印象很深的是,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年寒假下了幾場雪,他竟一連幾天流連在離家不遠的海灘上。那時候,寒風呼嘯的海灘上沒有人,甚至連海鷗也飛走了,他一個人在長長的海灘上昂首信步,清晰的腳印很規則地布滿沙灘。走到興起處,迎著風,梗著個螳螂脖子猛吼英雄楊子榮的“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還大聲朗誦了一首詠雪詞,本來就喑啞的嗓子,讓寒風一撲,音就不知岔到哪一國哪一邦里去了??伤€是吼啊喊啊,甚至連蹦帶跳,翻跟斗、打旋子、拿大頂,惹得一位披頭散發、身上裹著一床破棉絮、躲在排污管道口避風的灰臉漢子,瞪著一雙散神且又長滿眵目糊的眼睛,很是不屑地向他瞟了幾瞟——漢子想,哪里來的一個神經病,不在家好好待著,跑到雪地里吼爹喊娘的,真是有病。哼!
在他到另一座城市讀書的時候,冬天下了雪,城大人多,就連老鼠窟窿里也踏滿了腳印。那些圣潔的白雪,一飄落到地面,就被一只只粗魯的腳,踩得臟兮兮,泥濘狼藉,眼都下不了。要欣賞雪景,只能從墻頭樹梢,再就是從四合院的房頂上,遠遠地望著。但要像在海灘上那樣一個人獨步踏雪,就是奢望了。為此,他曾幾次于雪后的周日,一個人搭長途汽車到郊外,到那段斷腳豁臉的古長城下面,撿拾踏雪的心情。嘎吱,嘎吱,鞋與雪合奏出的這種聲音,多么好聽,多么美妙啊,簡直就是天籟之音!他真想象不出世上還會有哪一種聲音,比這更悅耳、更動聽。伴著往心里流淌的神奇聲音,他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潔白、純凈的雪里。嘎吱,嘎吱,大河有了一種發自心靈深處的感動。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長天之下,厚土之上,自己就如一粒塵埃、一滴水滴。他不知道,作為一粒塵埃、一滴水滴,怎樣去穿越那無始無終的歷史天空,茫茫渺渺中,他渴望這潔白的寒冷的雪能夠告訴他一個答案。每每默然獨行在雪地里,他都在這樣期待著,就如等候一顆早已約定好的行星經過眼前的天空。
北極這地場,雪總是少不了的,但時常下得匪夷所思。有時和風擺柳般緩緩飄落,一整天像棉花坊里飛揚的棉絮,沒完沒了;有時雨打芭蕉般急急而下,眨巴眼的工夫,云收雪住,似乎什么也沒發生過。最要命的是有一種雪,不是從上方或者斜上方飄落,也不是讓風刮得從地面往空中揚灑,而是倚仗堅硬粗糲的風力,帶著一種野狼的吼叫和黃鼠狼被鐵夾子夾了的憤怒,和地面完全平行著往前撲,就如離弦的萬支響箭、出膛的灼熱子彈,把擋著它的所有物件都當成必欲射穿的靶子。誰要在野外遭遇上它算倒了血霉:有眼無法睜,有嘴無法張,直不起腰,蹽不開腿,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整個身軀只能任憑它肆意蹂躪,要是沒被掀進深不見底的冰縫、沒被吹入泛著地獄泡沫的海洋,就是燒了高香。怪異的是,這種雪多半下在夜里,會喘氣的都帶著對明天含混不清的憧憬進入夢鄉,即便是偶然經過的過路神仙也會措手不及,目瞪口呆中就被埋去半個身子。反正在這里,冰雪是最不稀缺的物質,白色是最基本的色調,寒冷是上帝最大方的饋贈,純凈是人最深刻的感受。身處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你會透過它光潔的白色外表看到,甚至是觸摸到,這里的冰雪竟然是雄性的,粗糲、堅硬、剛毅、沉雄、豪放、野蠻……即使融化成水滴落下來,第二天早晨你再看,冰檐下已倒掛著一根根粗大堅挺的冰錐、冰柱、冰棒槌、冰蛋蛋,還有那些冰須、冰毛、冰刺刺……
何謂天父地母?不明白的,來這里看看便全清楚了。而這種天地大愛,又理所當然地孕育出更多的冰雪,更猛的風暴,更殘酷的寒冷,更誘人的圣潔。
北極的靈魂,就是這么循環往復地運行著;北極的一切,就是這么生生不息地繁衍著。
大河喜歡這一切,喜歡雄性之風,喜歡雄性之雪?!耙菦]有冰雪,沒有寒冷,也沒有北極熊,這北極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它還會有這么大的誘惑力嗎?還會有那么多人為它獻身嗎?不會的,當然不會的?!笨粗仔芄认掳纪蛊鸱陌咨孛?,大河一邊搖著頭,一邊自問自答地說著——常年跑野外,尤其是獨自一人跑北極的野外,不知不覺養成了一種自己和自己說話的習慣,即便回到有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改不了。
沿著東岸雪坡南行百步,有一道五六米深的寬緩的斷溝通向谷底,那次和尤尼塔進白熊谷,走的就是這條道。不知什么原因,這道斷溝里的積雪不算深,坡也不算陡,順著溝底下到十幾米深的谷底,并不用費多大的勁兒。雖則如此,大河并沒有貿然行動。他在下到斷溝之前,先站在高處,把谷底從近到遠又從遠到近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確認沒有什么異常,冰堆石塊什么的還是老樣子,這才警覺地沿著斷溝的緩坡,一步步試探著下到谷底。他知道,自己這樣做絕非多余,這里畢竟是白熊谷,是猛獸北極熊遛彎兒游玩的“花園”。雖然自己是搞生物的,來白熊谷的目的就是要找白熊,但要是一不留神迎頭撞上這些憨霸王,烏珠對青眼,那也絕不是好耍的。
谷底有如蜀道,實在難走得很??瓷先拰掗熼熞粋€大盆地,卻坎梁縱橫、崗峁密布,又有嶙峋亂石充雜其間,寒冰閃閃、陰風颯颯,似乎哪里都有可能躥出一頭大白熊,他縱然一身是膽,也由不得脊梁溝里滾冷汗珠子,頭發楂子直愣愣豎起來,就像夜半凄雨中,只身一人踩著滿地骷髏過墳地。
大河清楚,白熊谷里白熊的活動范圍般都是在洞穴附近,或是在沿著西岸通向北面冰洋一帶區域,向南和向東的情況極為少見。但他還是小心謹慎地觀察前行,甚至走一會兒,就用掛在脖子上的那架鏡身已經磨禿的德式八倍老望遠鏡,仔細搜索上一番。
四年前來白熊谷考察的時候,他曾進行過很長時間的觀察,發現這里棲居的白熊,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五六十口子,從它們的居住和行為方式來看,完全有理由認為這些白熊分屬于兩個到三個族群。族群雖有不同,活動的方向和路線倒很一致:那就是出門向左轉,一直走向冰洋。那里,是它們的專用食堂和免費餐廳,只要肚里一饑,腸子哼起小曲兒,它們就會撲踏著四掌前去就餐。不過,到冰洋上就餐,可不像咱們去出席那些訂貨會、展銷會什么的,聽完了千篇一律的商業報告,例行公事地拍完了一次又一次的巴掌,坐到豪華飯店里便有好酒好肉和大白饅頭吃。這里可是北冰洋,你不去爭戰廝殺,不去拼搏打斗,就只有餓肚子,就只有等死!這是上天定下的戒律,也是自然界一個萬分殘酷的法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哪里有現成的美味佳肴送到你嘴邊?問題是,這些混世太保們,太缺少戰略意識和戰備思想,不懂得“深挖洞、廣積糧”的重大意義,只要肚子不餓,就不肯邁出洞府去打獵。即使打了獵,待一吃圓了肚子,就慢悠悠哼著曲兒走了,一點兒也不知道建個儲備庫啥的。其實,北極本身就是一個天然大冰柜,只要把一頓吃不了的肉啊魚啊,往冰里雪里一埋,哪還用經常恓恓惶惶地去找吃的?由此一來,又形成了它們的一種自由散漫習性,誰餓了誰找食,啥時餓了啥時找食,使得個白熊谷進進出出雜亂無章、上上下下散沙一盤,一點兒組織紀律性都沒有。
曾經,大河試圖尋找白熊沿著雪谷南下獵捕馴鹿的蹤跡,他為此在谷地與冰原連接處的一個山包上宿營下來,仔細觀察。那時候正是初春,一群馴鹿結束了在凍土帶南部過冬的生活,陸陸續續往北遷徙而來,就連遠處盧特吉爾村里的一些獵手,也一掃隆冬極夜留在臉上的慵懶疲憊,拂去閑置了大半年的獵槍上的塵土,趕起狗橇,馱上干肉餅,迎著鹿群向南邊去了。結果白熊谷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似乎這些扎根在雪谷的居民們,不曉得南邊冰原也有一個精彩的世界,也有能讓它們口流涎水的上等美味佳肴。大河在山包上守候了一個禮拜零兩天,唉,不要說白熊,就是一只狼或者是一只雪狐也沒出現。他由此得出一個初步結論:白熊谷里的白熊,其主要食物是海豹,雷打不動的狩獵圍場,便是北面的老冰洋。而對于穿過長長的雪谷,到南邊更遠一些的地方去獵獲馴鹿,只是人們的一個主觀猜測,白熊谷里的白熊們,似乎沒有這個習慣或曰嗜好。關于這一點,大河一直疑惑不解。他曾和伊格利交流過,這位一年中有一大半時間待在北極的“胡子元帥”,摸著自己一臉亂蓬蓬的大胡子,搖晃著黃毛腦袋也說搞不懂。
大河在做學問上是個嚴謹而又執著的人。他不相信吃膩了海豹肉的白熊們就不想弄只野鹿打打牙祭、換換口味;也不相信這么龐大的白熊種群,居然沒有一個特立獨行的叛逆者,或者一個意志不夠堅定的變節者,或者是一個經不住誘惑的腐化墮落者,從而昂首闊步或者摧眉折腰般地趲路南行,哪怕是一次例外、一次偶然呢。為此,在雪谷南側,他真花了不少工夫,想查找到一絲白熊的足印或者糞便之類,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連一根熊毛也沒看見。
“也許,”大河想,“白熊谷里的白熊們,除了北面的冰海,壓根兒就不曉得南邊還有冰原,也不曉得有比腥味很沖的海豹脂肪更為鮮美可口的馴鹿肉排呢!哼,這些熊家伙,懶得很,一點兒領土擴張的戰略意識也沒有?!?/p>
三
火燒云偏向西南,大河眼前出現了一座狀如冬瓜的高大石砬子。
嘎嘎——
一聲清脆而又熟悉的鳥啼留住他的腳步。大河抬起頭來,看到了那只赤足黑喙的雪燕。此刻,好客的小精靈正站在“冬瓜”尖頂嵯峨的怪石上,向他熱情致意。
“這里大概就是小鳥兒的家了?!贝蠛酉?。
雪燕撲棱著翅膀,歡快地蹦來蹦去,一雙赤紅的鳥爪踩在白雪上,就像躍動的火苗。
“你好啊雪燕,我親愛的朋友!”在史前般沉寂的雪谷里遇到如此友好的鳥兒,大河竟有點兒小小的激動。問候鳥兒的時候,驚奇與愛的目光不由得撫過雪燕潔白的全身。
“我如果在這兒待下來,”大河向著雪燕問道,“不會驚擾到你吧,我的雪燕朋友?”
大河說話時已經仔細觀察了“大冬瓜”,在中間凹陷且又打了點兒彎的地方,有一個離地面一人多高的大石罅,每回來白熊谷考察,他都把這里作為觀測點。此處距最近的白熊洞穴,充其量也就四五百步。不能再往前走了,雖然前面并沒豎著“閑人免進”或“游客止步”一類牌子。
雪燕對他的要求沒表示任何反對。大河爬上大石罅,卸下背囊,在這里安頓了下來。觀察白熊活動,這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既安全隱蔽,又背風擋雪,而且從“大冬瓜”到西岸邊,地貌趨向平坦,遮蔽物少,白熊們進來出去的,一眼就能瞅明白。石罅上窄下闊,底部厚實的積雪部分簡直就是一盤關東大炕,足可容四五個人躺下身子——四年前考察白熊谷那次,其中有兩個晚上,他就用一條能抗零下五十多攝氏度超低溫的鴨絨睡袋,在這道石罅的雪里對付了過去。要知道,把積雪往下一挖,睡袋就鋪在雪坑中,既擋風又御寒,那熨帖勁兒,嘿,不比五星級賓館里的席夢思差哩。另外,石罅上部裂開的一米多寬的豁口,又正好讓人半站半趴地觀察瞭望。
“就算人工建造的觀察哨位,也不過如此了?!贝蠛酉?。他從背囊中摸出望遠鏡、照相機和筆記本,又抽出一塊防潮墊,斜搭在石罅上面的豁口邊,然后趴在上面,開始了他的觀察。雪燕靜悄悄的再沒出聲。這真是一只聰明又善解人意的鳥兒。它和于大河,一個居上,一個在下,各自做著想做的事情,自此誰也沒再打攪對方。
相似的情景總能在記憶的回音壁上碰撞出心靈絕響。身子一挨鋪在雪壁上的防潮墊,飛逝的往昔便游云一般漫過眼前,心里也忽然涌上來一層甜蜜蜜的感覺。起初,這感覺還是一股細流,潺湲舒緩,波瀾不驚。很快,細流越聚越多、越涌越急,奔出閘門,沖破大堤,漫過高堰,就像陰歷初一或十五的海潮,竟然越漲越猛、越漲越高。高得猛得起了浪花,浪花上又起了泡沫,泡沫旋即被季風吹灑四散,于是,空氣中彌漫著溫情的躁動——這讓他有點兒始料不及,身子也在微微抖動,因此不得不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讓突然奔涌的血液,逐漸殺伏下來。
空曠的雪谷寂靜極了,似乎寒冷把流動的空氣也凍成了冰坨子,一點兒風的喧嘩都沒有,甚至讓人記不起這個地球上還存在一個嘈雜不堪的人類世界。大河的目光越過那些橫七豎八的石頭,也越過一個個隆積而起的墳頭般的雪包,一切都是那么安靜恬然,看不到一絲一毫有生命活動的跡象,盡管他又用上那架德式望遠鏡,使肉眼目力因為光學儀器的幫助而提高了八倍,也徒喚枉然——如果不是頭頂石尖上的那只鳥兒,他真覺得自回到上帝創世的第五天以前,還沒有一只活物的世界。
“這些熊家伙,”他喃喃道,“大天白日的,光知道貓在洞里昏天黑地地睡,咋一只也不出來呢?散散步,活動活動筋骨,總不會有壞處吧??斐鰜砹镞_溜達吧,今天天氣還不算壞,讓俺看看你們比早先都長了些啥能耐。俺,于大河,可是你們的老朋友啊?!?/p>
“也許,那些睡足覺的,都到冰上餐廳吃早點去了。那里,有海豹、海狗、海獅、海象,碰巧了還會遇上漂亮的儒艮,這些用肺呼吸的海洋鰭足類動物,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全是一等一的美味佳肴哩。略施小計捉一頭上來,大快朵頤撮上一頓,香噴噴、甜絲絲,比美猴王吃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也差不到哪里去。要是運氣好,還可能會遇到一頭卡在冰縫里不能游走的白鯨,大家伙兒一齊上去,你一巴掌我一口,白鯨驚慌、害怕,想游游不走,想潛潛不下,干瞪著眼讓白熊們在身上撕開一道道口子……猛的活的吃飽了,一邊舒服地舔著嘴、打著嗝,一邊撲打著四只毛茸茸的熊掌,不急不慢、晃晃蕩蕩地滿世界亂轉悠,食兒消化得差不離了,再回到洞府中仰臉袒腹睡上個大覺,做個想娶媳婦就會有媳婦的美夢。哈哈,那滋味,那感覺,就是給個三省提轄、八府巡按也不換哩?!贝蠛雍鷣y想著,又想起白熊憨態可掬的滑稽樣子,突然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云層比先時薄了,磨嘰到西邊的太陽,隱隱閃出了大半個臉,雪谷被夕陽余暉鑲上了一層金箔。那些石頭、雪包及凹凹凸凸、棱棱角角之處,好像被彩筆重重勾勒過,有了一種黃澄澄、赤彤彤的立體感。白熊谷像在夢中,又像在閬苑仙境里。
“那一天的景象就是這個樣子,”大河不由又激動起來,心怦怦跳,嘴上說道,“她來了,趕著狗橇,帶著吃的,就在這道石砬子的罅隙中,我們肩膀靠著肩膀一起觀察,彼此喘息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哩?!闭f到這里,他忽然下意識地側起了耳朵,似乎是在傾聽著什么。傾聽什么呢?哦,那是一首歌,《種葡萄的姑娘》?;腥婚g,那歌聲還在耳際回響。那一天,她趴在這里的時候,嘴里不停地哼唱的,就是這首歌??上а?,他現在能記得起的就剩這么幾句——
有位種葡萄的藍眼睛姑娘,
她的家鄉在那遙遠的南方。
姑娘愛上北方一個牧羊郎,
他英俊又勇敢讓姑娘向往。
姑娘日日夜夜中都在思念,
做夢也挽著小伙有力臂膀。
可他們相隔有九十九道水,
還有九十九座陡峭的山崗。
姑娘把每年采下的鮮葡萄,
精心做成一壇甘甜的醇釀。
七七四十九壇酒塞滿地窯,
姑娘的秀發早已染成白霜。
……
是的,就記著這么幾句了。雖然只有幾句,可那歌卻唱得實在太好聽了,就像一股緩緩流過青草地的甘泉,就像一陣輕輕掠過翠竹林的春風,就像一隊排成人字形從頭頂飛過的大雁,讓人賞心悅目、陶醉忘情。他從來也沒聽到過唱得這么好聽的歌曲,美妙的旋律把他帶進一個神話般的意境,他好想束腿緊腰,打起包裹,跟著那位種葡萄的藍眼睛姑娘,回到她南方的美麗田園……
剛跌下去的潮水,又打著漩渦,帶著漣漪,卷著狂濤,涌著飛沫,兜著沉沙,攬著浮草,嘩嘩啦啦地奔襲過來。啊,潮濕甜潤的氣息中,一幅五彩畫卷迎風抖展開來,那上面,一位漂亮英武的愛斯基摩姑娘,頂著一頭一身的雪花兒,笑盈盈地走了過來,兩只唯有混血兒才會擁有的淡藍色眼睛里,閃爍著比海水、比天空還要清純的光亮……
有著四分之一白人血統的尤尼塔,真是一位不錯的姑娘。在南方一座大城市讀完大學之后,她又回到極北之地的家鄉盧特吉爾,做了村政府的秘書兼學校老師,但更多時候,她卻是一位獵人,一位真正的愛斯基摩獵人。那一天,尤尼塔穿著一身道地的獵人裝束:從頭上戴的帽子到身上穿的風雪衣和褲子,都是馴鹿皮做的,而腳上則套著一雙海豹皮靴子。略做處理的皮制衣帽,顏色白里泛黃,和冰川、雪原接近得差不多渾然一體,因而在狩獵時具有很好的隱蔽性。這身裝束,雖然遮住了她略呈棕黃色的頭發,讓橢圓形的臉蛋看上去顯得有些扁圓,甚至勻稱的身材及優美的線條,也被臃腫的獵裝裹得嚴嚴實實,但略略凹陷并呈淡藍色的眼睛,卻于英武中更增添了幾分嫵媚。
大河想起來了,就在她最后一遍哼唱《種葡萄的姑娘》時,幼小可憐的萌萌,還有那頭年邁羸弱的老熊,似乎是被甜甜的歌聲所吸引,竟踩著低旋的韻律,突然一前一后出現在了石砬子前面……
兩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以及此后發生的一些事情,讓他對尤尼塔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他感到這位愛斯基摩姑娘,在英武的外表之下,有著一顆無比善良、純樸的心。如果說世間的金子、寶石最貴重,那么,這顆純樸、善良同時又柔情似水的心靈,遠比金子和寶石貴重一千倍、一萬倍!
來北極考察好多次了,每一次他都住在尤尼塔盧特吉爾的家里,尤其是留學讀生物學研究生的時候,他在她家里一住就半年多,尤尼塔當時還只是個初中生。大河因此和尤尼塔,還有她的爸爸古里班古老爹、她的媽媽奧烏里婭大嬸、她的弟弟托尼,甚至和她家養的那條忠誠的老狗大黃,都成了好朋友。記憶之海泛起的波浪,往往都是最難忘的好時光。
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是尤尼塔大學畢業回到盧特吉爾的那一年夏天。自己獨立承擔了聯合國一個盧特吉爾地區生物與北極氣候環境演變課題的研究,在這里蹲了三個多月時間。那時候,大河家里剛剛爆發過一場“和平演變”:在一家旅行社做導游的妻子,硬著心腸,拋下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跟一位棕發碧眼的洋老頭,跑到一個太平洋島國定了居。那一陣兒大河心里真是痛苦極了。他一方面為妻子的背叛憤憤不平,一方面為寄居在姐姐家的女兒牽腸掛肚,同時還要在北極展開他的課題研究。忙的時候還好說,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什么也不去想??梢坏╅e下來,一顆心就懸在半空沒著沒落,苦辣酸咸,凄凄慘慘戚戚,簡直像被放到了攤煎餅的鐵鏊子上,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樣的煎熬。這一段日子,也多虧了從大學里放假回來的尤尼塔,天天開著雪地摩托,或者駕駛狗拉雪橇,陪伴他跑雪原、下冰海,從盧特吉爾到鯨頭頂、到魚尾嶺、到白熊谷,冰岸雪嶺,到處留下他們風塵仆仆的忙碌身影,還和他一起搜集、整理各種資料。要是沒有她的陪伴幫助,不要說做課題的事,連能否順順利利從痛苦的泥淖中掙扎出來,怕都是個問題哩。
咋也沒想到,這么一來二往,這個率真、潑辣的尤尼塔,心里就有嫩嫩的綠芽兒萌發出來——那是一粒愛的種子生發的。有天傍晚,他們到冰海邊散步,在一座小冰山前面停下來的時候,尤尼塔兩只手掌心相合,一邊交互摩擦著,一邊羞赧地向于大河吐露了心聲。
“于大河先生,您難道就沒有想過,給可憐的女兒找個媽媽嗎?”尤尼塔說完,低下了頭,右腳反復蹍搓著地上的一個冰塊,兩朵紅云飛上了俊美的臉龐。
其實那個時候,村主任的公子卡爾路克正托了媒婆三番五次往尤尼塔家里跑,給她送來珍珠項鏈、鉆石戒指和一桿槍身瓦藍的美國軍工廠制造的單管連發獵槍。這堆閃亮的寶貝,在很多人眼里充滿誘惑,但對于尤尼塔來說,也不見得比冰雪、沙土啥的更值錢。對此,她連看也不看一眼,媒婆怎么拿來又叫她怎么拿走。尤尼塔的心,此刻全系在那個長著一雙細長眼睛的中國人身上,即使遠處的鯨頭頂山變成一堆黃燦燦的金子,也無法讓她改變念頭。
“這……這……”于大河打死也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驚慌得眼睛亂眨,干挓挲著兩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嘴里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沒嘟囔出個子丑寅卯。
小冰塊在尤尼塔堅硬的雪地鞋下,一點點被研成了白色的粉末。
似乎經過了一個冰河期那么漫長的時間,尤尼塔絞著兩手,吞吞吐吐地輕聲說道:“如果不嫌棄的話,以后由尤尼塔來照顧您的女兒好嗎?我相信自己會做好的,沒有問題,我一定會做好的。請您相信尤尼塔!”
聽尤尼塔這樣一說,于大河急得滿臉緋紅,手擺了擺,不無慌亂地粗著嗓門說道:“不行,不行,這肯定不行!”
“于,您能告訴我為什么不行嗎?”尤尼塔著急地說道。
“沒有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庇诖蠛哟艘豢跉鈨?,稍微鎮靜了一下,然后語氣果決而又不容置辯地繼續道,“我不愿意讓任何人為我受拖累,更不愿意在現在這個時候談這個問題。對不起,希望你能諒解,尤尼塔姑娘?!?/p>
“你、你,簡直是一個冷冰疙瘩……”尤尼塔一句話沒說完,兩行眼淚便涌了出來……
掏心里話,大河尊敬她、欣賞她、喜歡她,更感激她。但愈是尊敬、欣賞、喜歡和感激,心里便愈是有一種很堅韌、很執拗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在累積著。這種堅韌、執拗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他一時說不清,但它們的確是在不容置疑地累積著、加固著,而且其累積之速、加固之堅,甚至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不已。也許,這累積的東西,就是一道堤壩,就是一條底線——在堤壩和底線之內,潮水可以洶涌澎湃,可以有千丈萬丈之高,但一碰到這堤壩,一碰到這底線,就像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把手臂揮過一般,滔天巨浪瞬間即可得到平復。
當然,大河既非圣賢,又非草木,食五谷,飲清水,喘空氣,一般人所有的七情六欲他都有,一般人所有的弱點和短處他也有。何況他身體健壯,精力旺盛,又正值三十多歲的壯年,長期一人單身獨處,肯定也寂寞孤獨、長夜難遣。特別又是在這種時候,遇到了像尤尼塔這樣漂亮、聰明、善良又豪放、勇敢的女孩,人像鮮蔥一般水靈,激情像火一樣燃燒,任憑你金剛不倒之身、銅打鐵鑄之心,也不可能無動于衷,麻木如呆瓜一個。大河自然也是如此。
他尊敬她、欣賞她、喜歡她、感激她,愿意看她深眼窩中淡藍明亮的眸子,愿意聽她如傻小伙般的爽朗笑聲,更愿意近距離聽她輕聲說話……就像菩薩諸神總趕在唐僧師徒落難時現身相救一樣,每逢這時,那道無形的堤壩,那條無形的底線,便從天而降一般出現了。他會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的責任,還有其他好多好多……這道由種種“材料”筑建起來的堤壩,這條由道德、倫理、情感、義務、社會責任還有文化背景等打造的底線,將那些被陣風、旋風、臺風抑或是龍卷風掀起的波浪,無情地加以阻擋,殘酷地予以粉碎,哪怕是一點一滴、一絲一毫,都休想越過雄關半步!
也許,天下的貓兒都吃腥。但在一萬個中國男人里,找到一個像于大河這樣被傳統倫理道德和現今“角色意識”約束著的標本,并不稀奇。
如此一來,在大河這一方,他與尤尼塔的關系自然也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表面上,他對她總是彬彬有禮,說起話來客客氣氣;實際上在很多時候,多禮正是距離和隔閡的象征,而客氣又是疏遠與陌生的開始。因為大河所能給予尤尼塔的,也只有朋友之情和兄妹之誼,除此而外,他實在沒法也不能夠再有任何超過此種限度的表示,不能有任何情感方面的越界,更遑論在用情上的隨心所欲了。
雖然尤尼塔對他的冷冷回絕非常不理解,甚至由不理解進而又生發出了一些誤解和怨怒之情,他都默默接受了,沒有解釋,沒有剖白,更沒有什么安慰,有的只是木然的表情和鐵石般的心腸。他知道,不如此,美麗的花朵所面臨的只能是凄風與嚴霜,尤尼塔要遭受的也只會是苦痛和傷害。起于青[蘋] [頻]之末的“柔風”,最好在穿林越壑之前就讓它化散消解;發于星星點點的“欲火”,也最好于入肝動心之時將其撲滅熄掉……情感之舟能夠還算順利地繞過溫柔的險灘和浪漫的暗礁,他時常感到那么一絲絲僥幸。真的,路就這么一步步踉踉蹌蹌走了過來。
讓大河沒有料到的是,今天不知道扭錯了哪根筋,在石砬子的罅隙中,眼瞅著空空雪谷,腦子里竟心猿意馬,思緒像群野蜜蜂似的狂飛亂舞,一點兒也不聽他的使喚。
“于大河你這渾小子,”他狠狠扇了自己腦門一巴掌,憤然罵道,“平日里你人模狗樣的挺本分,這陣兒咋管不住自己了?凈他媽胡思亂想?呸,呸,還不趕快忙活你的正經事!”
為了懲罰自己思想上的“不本分”,他順手從石壁上掰下一塊核桃大小的冰碴子,一縮脖,塞進了衣領里。
冰碴子蛇一樣貼著脊梁溝一路滑下去,一陣刺骨之寒使他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脫韁野馬收住,他覺出了一些清爽。
四
右前方起了一陣小旋風,一條雪龍上下翻飛,扭著靈動的腰肢躥了幾躥,又一頭扎在雪地里再不動彈。雪谷西岸高高的山頭正在一寸寸挨近太陽,悄悄吹來的下降風,高傲而又肆無忌憚地調戲著積雪的山谷,一些經不起誘惑的浮雪,傻乎乎地跟著風在天上狂歡亂舞,其瘋癲之態甚是可笑。它們竟不知道,風在玩弄夠了這些輕薄之雪之后,還會把它們重拋回大地。
突然,望遠鏡鏡頭里出現了一只壯碩的大白熊,那高大威猛的家伙晃晃悠悠從北面走來,一副天老爺也不放在眼里的大大咧咧模樣。他細長的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一時興奮得血脈僨張。
“雪燕,雪燕?!彼滩蛔≥p輕喚了兩聲,抬起頭看了一眼頭頂上方。他不知道此時的雪燕,是不是也看到了和他眼中一樣的景象,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有一種期待中的激動。
“它是不是萌萌呢?要是這個臭小子,那可就太好了。嘿嘿,它知道我在想它哩,唉,有那么長時間沒見了,這臭小子也該想我了吧……”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又摸了一把亂糟糟的絡腮胡子。
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把望遠鏡的視度調節螺又微微扭動了一下?!白阅悄晗奶旌陀饶崴涯惴艢w白熊谷,”大河說道,“狗日的,眨眼有兩年沒看到你了。嘿,兩年了,也該出息成大熊的模樣了?;蛟S,你小子也拍拖談上戀愛了吧?哈哈,在白熊谷談戀愛,這么一個奇妙的地方,風雪為媒,天地做證,一定會很浪漫的,只怕那遠近的神仙都會嫉妒?!彼樕弦绯龅男θ?,像開放的花兒那般自然自得。
大河此番考察白熊谷,其中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就是近距離觀察(最好是接觸)萌萌,看看這只經人工馴養兩年的白熊,在放歸白熊谷野外之后,其性情及行為方式等都發生了哪些變化,是不是具有了真正的野性;或者看看它身上還保留著與人類長期接觸后的哪些痕跡,由此與其他白熊作對比研究。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在國際同行內也具有開創性。啊,他多么盼望看到這個讓他整日牽腸掛肚的小家伙??!要是它能再帶上一只漂亮的年輕母熊,簡直能讓他美到天上!可是來白熊谷的這幾天,一直陰天翻跟頭——沒有它一丁點兒影兒。大河心里起起伏伏,惱人的糾結時不時就會跑出來撕扯他一把。
“現在好了,它來了,我的萌萌,再近一點兒我就能看到你額心正中間那撮黑毛毛了?!贝蠛幼炖镉珠_始嘮嘮叨叨起來,“興許,還能看到你脖頸上留下的鈦金屬項圈——這可是我和尤尼塔給你戴上的金項鏈哩!哈哈,不對,是金脖套,亮光閃閃,威風著哩,尤尼塔家老狗也沒享受過這個待遇?!?/p>
想起萌萌,大河就跟想到遠方的孩子一樣,心里涌上了一份別樣的情感。在他和尤尼塔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萌萌是多么可憐??!唉,它就像一只小羊羔或是小兔崽兒,體瘦肚癟,毛色骯臟,而且額頭正中還長著一小撮丑陋的黑毛,就像白凈面孔上的一顆黑痣、白手帕上的一滴墨水。領著它的那頭年老白熊,也儼然一個耄耋老者,走起路來顫顫巍巍,一步三晃,走一會兒就得停下來,仰頭喘上一口氣兒??茨羌軇?,似乎一陣風吹過來,就能輕輕把它放倒。小熊跟在年邁媽媽(也許是它的奶奶或者是姥姥)的后面,磕磕絆絆地走,一邊走,一邊用嘴巴在雪里不停地嗅。冰雪中干干凈凈,全是水的結晶,幾乎連一星半點兒雜質也沒有,但小熊崽兒還是試圖從中找出一條香噴噴的海豹肋排——起碼是一點兒可以用來果腹的什么東西。
老熊愛憐地看著小崽兒,掛著一滴混濁老淚的眸子中,一道凄傷且又無奈的目光,空洞地穿過風寒云冷的雪谷。迎接或反射老熊目光的,是比冰雪還要寒冷一萬倍的無情現實!
“哎呀,這一老一小兩只白熊,咋這么孤苦無助啊,真讓人心里難受!”那一天,趴在石罅斜坡后面的尤尼塔,為眼前白熊黯淡的命運擔起心來,眼里淚光閃動,一只手緊緊抓著大河的胳膊,聲音酸楚得能擠出世界上最悲愴的汁液。
“動物世界和人類社會一樣,有兇猛強大的一面,也有柔弱悲慘的一面??傊?,哦,總之,在生老病死四件事上,上帝都是公正、公平待之的,無論是人還是動物,概莫例外?!币恢庇^察著白熊的于大河,聲音略帶遲疑地說道。
看看尤尼塔沒吱聲,他又接著說:“像那頭衰老不堪的大熊,少壯時一定威猛無比,一定有過一些弱肉強食、過關奪隘的經歷——它能活到現在,就足以說明這一點?!闭f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突然間話鋒一轉,語氣中卻充滿了悲憫的味道,“只是,那頭無辜的小熊崽子,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不應該啊?!?/p>
尤尼塔悄悄別過臉去。于大河眼角余光掃瞄到,她用毛線手套抹了兩把眼睛,像是擦去了一些流出來的淚滴。
此后幾天,相依為命的一老一小,不知是怕同類相殘,還是出于尋找食物的需要,竟然繞出一個U字形大彎——翻爬過白熊谷高聳的雪嶺,沿著谷外起伏不平的雪地,步履蹣跚地向冰洋走去。尤尼塔和于大河遠遠地跟在后面,始終為它們捏著一把汗,誰也不愿意開口說話。在岸邊一處鋸齒狼牙般的亂冰叢里,可憐的白熊停止了跋涉的腳步?;蛟S,作為一個暫時的棲居之處,這里還算馬馬虎虎吧。它們終于安頓了下來。老熊不知從哪兒叼來小半截沒有一根肉絲的海豹尾鰭,像一塊又黑又臟的破棉絮,饑餓難耐的小熊,撲在上面貪婪地啃嚼著。
四道關切的目光,在隱蔽的遠處注視著小熊——如果小熊此時能夠感知到的話,那么它一定能從那發自仁宅善室的心靈之光中,讀出人世間最清純、最美好的東西,讀出愛和關心,讀出春風和陽光。
在它們遷徙到海邊的第四天,那頭大概是出去打獵的老熊,永遠消失在肆虐的冰洋北風中,再也沒有回來。小熊眼淚汪汪,從早到晚嗚嗚地哀叫著,東一頭、西一頭,沒頭蒼蠅似的在雪地里亂跑亂撞,絕望的樣子能讓淚腺最堅固的堤防也坍塌決口。
尤尼塔把一塊干肉餅丟到小熊跟前,小家伙伸嘴聞了聞,沒有吃,又是嗚嗚哀叫。一聲聲能使石頭人落淚的悲鳴,被呼嘯的風和飄動的云,帶出好遠好遠,雷鳥海雀都不忍心聽。
又是一天過去了,老熊還是沒有回來。聲音嘶啞的小熊,又累又餓,已經沒有力氣叫喚了,身子一縮趴在雪地里,任由命運裁決。
“唉,這可憐的小寶寶,怕是要成為沒有親人的孤兒了?!庇诖蠛幼叩叫⌒芨?,彎腰想把它抱起來。小熊看了看這個陌生的怪物,嚇得爬起來要跑。于大河柔聲道:“來來來,小寶寶,別害怕,讓我抱抱你,我可是個好人哩,不會傷害你的,永遠不會?!闭f著,一把將小熊抄起來攬在胸前,小熊毛茸茸的身子,打擺子似的不停地顫抖,小黑眼睛也驚恐地圓瞪著。世界突然間切換了頻道,它還不知怎樣適應。
“噢,還是讓我來吧?!庇饶崴戳丝从诖蠛?,小心翼翼地攬過小熊寶寶,就像攬過自己親生的骨肉,穩穩地抱在懷里,一只手親切地撫摸著、拍打著它。
“乖乖,好乖乖,別怕,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庇饶崴H昵地對小熊說。
漸漸地,趴在尤尼塔懷里的小熊,身子停止了抖動,眼神也安靜了許多。小家伙多像一個可愛的嬰兒啊,眨巴了幾下圓圓的小眼睛,看了看尤尼塔,知道天使是存在的,然后把小臉貼到了尤尼塔溫暖柔軟的胸膛上。天上白云悠悠地飄,巖頭上的雪燕發出歡快的鳴唱。尤尼塔讓于大河從背包里取出一塊海豹肉,用刀子割下一條,蘸著海豹油,喂到小家伙的嘴邊。
小熊沒有理會。
尤尼塔用海豹肉碰了碰它的嘴巴,說:“哦,我們的小乖乖,這可是你最喜歡吃的美味呀,來,嘗一嘗,嘗一嘗嘛。聽話,哎,這就對了,這就對了?!?/p>
小熊馴順地嗅了嗅,接著,張口咬住海豹肉,翻動著小眼睛,不顧一切地大嚼起來。接受了海豹肉,就是接受了上蒼的愛。
看到小熊那呆萌萌的樣子,尤尼塔和于大河對望一眼,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
飽餐了一頓之后,小熊像條小狗那樣,伸出舌頭在尤尼塔的手上舔來舔去。尤尼塔領受著小熊寶寶的獎賞,心里涌起一種被認同的快樂。
那真是一頭可愛的小白熊啊。從這一天起,命運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它被尤尼塔和于大河收養回來,“戶口”就算從白熊谷遷到了盧特吉爾。于大河為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萌萌。一家人也都非常喜歡它那憨憨的樣子,小心地喂養著、呵護著它尤其是于大河,時常將萌萌攏在懷里,臉貼著它的小腦袋,五指作梳,愛撫地為它梳弄著白色的毛。誰也不會懷疑,小熊崽兒掉到了福堆里,不多久,就胖得上了膘,毛色油光發亮,四條腿兒也硬朗起來,走起路來萌頭萌腦,活像個真人版的大洋娃娃。
萌萌的到來,起初曾引起老狗阿黃的仇視和妒忌。阿黃曾連續幾天圍著萌萌,齜牙咧嘴,又吼又咬,極盡恐嚇之能事。阿黃的這些舉動,一方面是因為它有看家護院、防范異類的職責,另一方面又是出于對小熊從主人那里分恩奪惠的一種醋意。但很快,見一家人待萌萌如掌上明珠,身價地位似乎遠在自己之上,阿黃也明智地改變態度,由仇而友、由妒而親,和萌萌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阿黃走到哪兒,萌萌就晃晃悠悠地跟到哪兒?!澳闱?、你瞧,萌萌簡直成了阿黃的小跟屁蟲了?!庇饶崴r常這樣歡喜地說。
更多的時候,阿黃是在自覺承擔著保護神的責任,逢有別人家的狗不懷好意奔著萌萌過來,阿黃都毫不客氣地惡狠狠將它們趕走。萌萌在阿黃跟前,有如母親呵護下的孩子,凜然不可侵犯。阿黃的忠誠與聰明,真是世間少有。
有了萌萌,于大河去野外的次數就減少了很多。尤尼塔發現,于大河的心思似乎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萌萌身上。萌萌走路,他盯在后面;萌萌吃東西,他蹲在一邊看;萌萌有時在饒有興致地啃玩一塊馴鹿骨頭,或是嘴爪并用撕扯一片橡膠皮似的海豹尾鰭,他也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地瞅上老半天。在萌萌剛來的那些日子,因為擔心它晚上獨自在外面太孤單,于大河竟然把萌萌抱到自己床上。還有一回,萌萌吃得不合適拉了稀,于大河抓起它的糞便,又是看又是聞的,也不嫌臟,真比自己得了病都上心。這個寶貝疙瘩簡直成了中國小伙兒的一切,對此,甚至連老狗阿黃都有些吃起醋來。有幾天早晨,于大河還未起床,阿黃就跑了過去,蹲在門口,用爪子不停地扒他的房門。一邊扒,一邊不耐煩地嗚嗚叫,看上去要叫萌萌趕快起來玩,實際上是心里那股子嫉妒勁兒還沒完全泄下去呢。
……
白熊大俠在大河的回憶中越走越近。當真正能看清楚面目的時候,大河忽然又有些沮喪起來。原來,這是一頭剛剛領著孩子打獵歸來的母熊——就在大熊后面不遠處,屁顛屁顛地跟著兩個哈巴狗大小的熊寶寶。他知道,萌萌是雄性,在北極,就和全世界各國各族約定俗成的通常做法一樣,帶孩子一類的家務,從來都是白熊中的女性公民來做。更何況,萌萌滿打滿算也才四周歲多一點兒年紀,照理說還不到婚育之年呢,哈哈。
“不是它就不是它吧,反正只要它還在白熊谷,我就遲早會見到這個渾小子?!彼那閺碗s地嘟囔了一句。
一會兒,白熊一家三口走到大河對面的一塊饅頭狀石頭旁,停下了腳步。這個距離,用肉眼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河舒了一口氣,放下望遠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剛才因為盯得太緊,眼里竟然流出了淚。
好像發現雪里有什么可疑情況,體態高大的媽媽低下頭,呼扇著黑黑的鼻孔,在雪地上嗅來嗅去。兩個胖嘟嘟的寶寶,見狀也連跑加蹦地躥過來,先是瞪著黑不溜秋的小眼睛,歪頭看了看媽媽,然后仿照著這位“監護人”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哼哧著小黑鼻子,用上帝賦予它們的獨有本領,在雪地里嗅聞了起來。那副超級認真的架勢,真不亞于福爾摩斯先生探案呢。兩個熊寶寶著實調皮極了,左蹦右跳,又是打滾又是翻跟頭,身上的毛臟成了灰褐色,竟好像剛從哪家鍋灶里鉆過一般。
寶寶們裝模作樣嗅一會兒,鬧一會兒,感到這樣做太枯燥乏味了,就一前一后離開媽媽,跑到那塊饅頭石跟前。兩只小熊學著大熊的樣子,側身在石頭上蹭了蹭并不癢的屁股,有一只還蹺腿蹽腳,和狗似的,星星點點往石頭上撒了幾滴尿,然后開始爬那塊大石頭。覆蓋著冰雪的石頭溜光發滑,沒有可抓撓處,熊寶寶剛爬上半截,就突突地溜了下來,滾在地上,弄得一身一臉都是雪。越是爬不上去,就越是激起它們的好奇心,兩個頑皮的小家伙打雪窩里站起來,再往石頭上爬,到了半截,結果自然又是和前次一樣。它們覺得這樣做既好玩,又刺激,也不管媽媽了,就你爭我搶地在饅頭石上展現著地球動物界中最天真的童趣。
新鮮勁兒很容易過去,滑梯也玩膩了,頂著一頭一臉雪粒子的兩只熊寶寶,又互相追逐著、打鬧著來到媽媽身邊。這時,媽媽已經用嘴巴在雪地里掘出一個深坑,一塊不知是什么動物的棒槌大小的白骨頭,赫然裸露了出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發現。但正和一些釣魚發燒友只在意垂釣過程而不喜歡吃魚一樣,媽媽似乎也只是對尋找和挖掘感興趣,真等見到了預期中的成果,倒感到索然無味了。
媽媽從雪坑里撤出身,呼呼啦啦甩了甩腦袋,雪末兒四散飛濺,此后再也不往坑里看上一眼。兩個熊寶寶這下倒來了興致,一個大一點兒的,跳進坑一口叼住那根白骨,嗚嗚叫著往上拖。那只小的也不示弱,趁著白骨從坑里一露頭,上去一口咬住。這下有好戲瞧了,一個要拖著骨頭向南,一個要叼著朝北,一個嗚嗚地叫,一個嗷嗷地嚷,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怵誰,哥倆就在雪地里拔起河來。骨頭磷光閃閃,沾著兩只小熊很多黏糊糊的唾沫。
那小的畢竟勁拙氣短,只相持了一會兒,就力不從心起來,被大的拖著往前走;占了上風的大的,趁小的一不留神,突然用力把整根骨頭拽了去,趔趔趄趄跑到饅頭石后面,獨自啃玩起來。
小的見大的搶走骨頭,沮喪地尖叫了一聲,一屁股坐在雪地,眼淚汪汪地瞅著前方發呆。媽媽走過來,伸出舌頭慈愛地舔了舔它身上滾起的亂毛,一面安慰它,一面似乎在說:“不要傷心了孩子,弱肉強食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趕快長大吧,你可以吃掉那些比你弱小的動物,當然也可以從同類那里搶來吃的——人類那個叫達爾文的小老頭兒說了,這就叫‘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唔,我的孩子?!?/p>
搶走骨頭的那大的,趴在石頭后面,半舔半啃地耍鬧了會兒,慢慢覺得無趣起來——要肉沒肉,要味沒味,就一根硬邦邦的爛骨頭,塑料棒子似的,真沒勁得很。當然了,它跟媽媽和弟弟(也可能是妹妹)已經在冰海上飽餐了一頓海豹香噴噴的脂肪和心肝肺之類,到現在還不停地打飽嗝呢。這陣兒,即使擱眼前的是一條肉鮮味美的大白鯨里脊,它也不饞了。而之所以與弟弟(或者妹妹)搶一根爛骨頭,只是出于一種本能,或者僅僅是覺得它好玩而已。它吭哧了幾下鼻子,很是不屑地瞥了一眼那根沾了它不少唾沫的爛骨頭,站起來跑回到媽媽身邊,又一跳爬上媽媽寬厚多毛的背。
一場時常進行的戶外探險課程,在寶寶們的意興闌珊之后宣告結束。幸福感十足的白熊媽媽,馱著一個大的,領著一個小的,悠悠然回到了雪岸上的家中。
此后,大河看到陸陸續續又有五六頭白熊,晃動著圓鼓鼓的肚腹,不急不躁地從外面回到坡上的洞穴,個個是享用過美味大餐之后心滿意足的樣子;也有幾頭睡了一個或者是很多個大白天的白熊,帶著一副餓死鬼托生的可憐相,邁著碎亂的步子,猴急猴急地向冰海方向跑了過去。撥動著白熊谷生命之弦的永遠都是食物,除此而外,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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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