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0期|曾劍:比遠方更遠(節選)

曾劍,湖北紅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沈陽軍區政治部創作室創作員,遼寧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及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北京師范大學和魯迅文學院聯辦現當代文學創作方向研究生班,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鴨綠江》等發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山河望》,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中國軍事文學年度選本。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獎等軍內外多個文學獎項。
比遠方更遠(節選)
曾 劍
引 子
這年初冬,寒風提前到達,我卻感覺不寒冷,心里溫暖如春。我換好軍裝,來到那個遙遠的小鎮。那天黃昏,我看見西天出現夏日才有的晚霞,如噴射的巖漿,壯麗無比。
小鎮名為七里坪,紅四方面軍誕生地,黃麻起義指揮所。我們這批紅安新兵,將從這片紅色土地上出發,去武漢,轉火車,奔赴軍營。
送行人的影子越來越模糊。父親想同我說的話,到底沒機會說出來。大客車駛入山坳,我回過頭,看不見父親。所有送行的人,都被擋在山那邊,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突然可憐起父親。我想哭。我同別的新兵一樣,涌出眼淚。
接兵干部沖我們喊,別哭了,別哭了!都是軍營男子漢了,還像娘們似的!我們就止住了哭聲,只打嗝似的抽泣。
我叫喬大寶,這個名字太隨意,沒學名時,母親喊我寶,父親喊我大寶。上學了,該起學名了,父親就在我的小名前,加上了姓氏。
換軍裝前的那個下午,我們被招到鎮武裝部。部長問我,你想去哪兒?我看著那張表,有北京、廣東、錦州。我說,去錦州。
高考失利后,我在家待著,不敢出門,像是被釘在恥辱柱上,不敢面對村子里的人。其實,他們什么也沒說,但他們的目光麥芒似的。我想逃離,越遠越好。
第一章 列兵生活
一
錦州城大。我們部隊的操場,更是大得一眼望不到邊。一排排深灰色樓房,掩映在參天古木中。樹葉落盡,但看不到荒涼,看到的,只有威嚴。那天軍營沒落雪。我們下車,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等著分兵。一個軍官站在我們面前點名,點到誰,手一指,被點名者,站到他手指方向的那支隊伍里,等著被老兵領走。
我跟在一個老兵身后。我后來知道,他叫劉光明,是我的新兵班長。他個頭不高,后背寬闊而厚實;眉毛黑,單眼皮下的眼睛不大,卻很聚光。盡管他第一面給我的是微笑,但那眼里的光,令人心生畏懼。他的肩上載著三道黃杠,一粗兩細。他是一個老兵。
我正式開始了我的新兵生活。入營第二天,我們去瞻仰革命烈士董存瑞。董存瑞塑像,就在營區中央大道上,那里有一個大轉盤。我們入營時就看見了他,手托炸藥包是他獨特的標識。我當時并不知道他與我們的關系,瞻仰他時,解說員說他是我們的前輩。我們部隊前身,就是董存瑞生前所在部隊,一路征戰,幾次換防,進駐遼西。
我們排著長長的隊伍,面向董存瑞塑像敬禮、宣誓,然后,我們登車,去遼沈戰役紀念館。在全景館前,逼真的槍聲炮聲,戰地火光,讓我仿佛親臨戰場。在元旦文藝晚會上,我把那次經歷,寫成了單口相聲。我創作,我表演。晚會是新兵老兵一起。我把大伙逗樂了。我后來聽說,大伙笑,并不是我的相聲包袱搞笑,而是他們根本聽不懂,不知我這個南方人在說什么,在他們眼里,我無異于啞劇表演,他們是因為這個而笑。但我畢竟是讓人笑了,達到了喜劇效果,一夜之間,我成了新兵連的名人。第二天,演出隊的一個老兵來找我,問我愿不愿意到演出隊搞小劇本創作,我說愿意。我們的見面,被班長撞見了。他很客氣地讓那個老兵回避。他對我說,你不合適那里。演出隊是業余演出單位,編制分派到各連。他們半天時間訓練軍事,半天時間練習吹拉彈唱。你干兩三年,搞不出名堂,就退伍了,想提干,吹拉彈唱的老兵一大堆,輪不到你。我滿肚子不快,覺得班長自私,想把我留在他身邊,給他爭榮譽。我敢怒不敢言。
演出隊的班長后來沒再找我。
我們的新兵指導員叫孫小亭,名字有點女性化,長得也白凈、秀氣,臉上散發出親和力,不像我們班長,黑眉一豎,我心就哆嗦。
雪,好大的雪??諝獬睗穸?,雪飄起來。風猛烈地刮著,風吹進眼里,雪花吹進眼里,化了,像是在流淚。踏著積雪,吱嘎作響的聲音讓我癡迷,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雪。
雪停之后,孫小亭給我們上政治課。這堂政治課的內容是唱歌,場地為室外,孫小亭把我們帶到營區東的一片樹林,這讓我們很興奮。
孫小亭嗓子清澈透亮,歌聲很美,話語激情飛揚。他畢業于南京陸軍指揮學院。在我心目中,他近乎完美,簡直令我崇拜。
我們踩出的腳印,在我們腳下延伸,那是通向遠方的路。
一陣風吹過,一陣來自遠方的風。
遠方的風在遠方呼喚
通向遠方的路比遠方更遠
我脫口而出。
沒人發現我在作詩,后來無數次,我想續寫這兩句詩,都沒能夠完成。由此,我覺得,寫詩,必須要有靈感,硬憋憋不出詩來。
二
新兵下連,劉光明果然把我留在他身邊。我成為炮一班的一員。炮一班是全連標桿班,我自豪。
各種集訓隊相繼挑選人。汽車駕駛、汽車修理、通信兵培訓……連隊的新兵,走了三分之一,我是那個被遺忘的人。我喜歡作文課,高中時就在縣報發表詩歌?!督夥跑妶蟆沸侣動浾吆诎嗟膯⑹?,像一道光吸引了我,我當即寫信報名。半個月后,我收到了實習采訪證。我高興得屁股生了火,坐不住,東奔西顛,到處找線索,挖新聞,仿佛自己已經是一個記者。一個星期天,我把采訪證往大門崗哨兵眼前一晃,大搖大擺出了營院,到城里去尋找類似于見義勇為、拾金不昧的故事。我回連時,天已擦黑。劉光明在連隊大門外等我,我跟著他回到宿舍。全班人列隊兩邊,我自豪,正要向他們匯報我的采訪成果,劉光明沖我吼道:站好!我看到一張鐵青的臉。我說,我去采訪了。我說著,亮出我的采訪證,我以為這是我的“尚方寶劍”,沒想到班長一把搶過去,撕扯著采訪證,并極快地往紙簍里一扔。
劉光明是安徽肥東人,初中畢業。聰明不可蓋主,他嫉妒我,我心里不服,不滿情緒在眉眼間表露出來。劉光明一聲:出操!我們就跟在他身后,走向操場。那個下午,我們原本是休息,這么一弄,全班人都恨我,我自己也帶著情緒。我立正時站成三道彎,行進時邁著肥鴨步,劉光明顯然能看出我的抵觸,但他沒與我過多糾纏。他說,全班帶回,打掃衛生。
晚點名前,劉光明把我帶出宿舍。我心生忐忑,跟著他走。穿過樹林,來到器械場,四周空寂無人。明月如鏡,我心亦如明鏡般清晰,劉光明找我“單挑”來了。劉光明比我略矮。我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著他揍我,一拳、兩拳、三拳。這是我的底線,第四拳揮來,我就要接招了。出乎我意料,劉光明并沒“大開殺戒”,而是把一只手,輕輕地落在我的肩上。他說,喜歡寫作,這是好事。但寫作是個漫長的過程,你能在這短暫的兩年時間里,寫出一本《紅樓夢》?你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靠寫作提干?你有文化,好好學習軍事,干兩年,去考軍校??忌狭塑娦?,當了軍官,那時,你會有很多時間寫作。
劉光明說著,聲音低沉下去,像是嘴里含著沙粒。他說,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慈思铱架娦W吡?,我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文化不行,就跟人拼體力、拼軍事、拼技能??蓵r代不一樣了,僅靠這個,在部隊已經很難立足。
劉光明其實很優秀,是旅里班長預提干部對象,但聽說難度很大。月色朦朧,映照著劉光明這個月夜的憂傷。他本來是來安慰我的,但現在,好像我應該安慰他幾句,可我一句話也沒接,任他自說自話。他說,今年是他在部隊最后一年,他再努力一把,不行就算了,回家去。肥東的鄉下,雖然不富裕,但風景不錯。三月份,油菜花盛開,漫山遍野一片金黃,真美。他回去就娶媳婦,用不了幾年,他就可以牽著兒子,帶著媳婦,走在油菜花田里,看蜂飛蝶舞,不也很美嘛。
劉光明語氣平靜,但我能感知他內心的無奈,他太想留在部隊了。我不知說什么好。我想,那一刻,一切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
三
初見馬哲思,他身上那股蔥花味,從我身邊飄然而過;衣袖上的油漬若隱若現,在陽光下反射著微光。若不是戴著軍銜,他就是穿著軍裝的農民工。他是我們連的炊事班長:麥茬似的總也沒刮干凈的胡須、短粗胖的脖子、開始凸起的小肚腩,特征明顯。
馬克思,老兵喜歡這么叫他,引來歡聲笑語,他并不在意,自己也笑。我們在新兵連時,單獨管理,吃住不在老連隊,與馬哲思他們這些老兵不熟悉?,F在,我們下了連,但羽翼未豐,翅膀還不硬,還得夾起尾巴做人。只要下一年的新兵未到,我們這些列兵,就還要擺出新兵的姿態,搶著干活,比如幫廚。
我就是在給炊事班幫廚時,被馬哲思相中,并將我要到炊事班的。
那天,馬哲思對我說,你把煤灰掏了。我就去掏煤灰,發現煤堆旁的柴火上,有一本《解放軍文藝》,我抓起來,愛不釋手。
頭題是一個短篇小說,《當過兵的爸》,作者田水泉,列兵。小說文字輕盈,故事并不復雜,卻深深地吸引著我。一個列兵,就在《解放軍文藝》發表小說,我太羨慕了。更令我羨慕的,是他有一個當過兵的爸。我沒有當過兵的爸,我只有一個農民父親,還是一個瘸腿。
見我一直盯著書看,忘記掏煤灰,馬哲思問,你愛看書?我點頭。他讓我跟他到儲藏間。菜架上擺放著一只木頭箱子。他打開,是一箱子書?!帮w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馬哲思說這是金庸全部小說。他開始給我講金庸。從新兵連到現在,除了訓練,就是搞教育,我從沒完整地看過一本雜志,更別說書。
你到炊事班來吧,馬哲思說,炊事班缺人。
不,我想考軍校。我說。
你在戰斗班排,沒時間復習,能考上嗎?馬哲思說,別看炊事班起早貪黑的,業余時間很多,早飯后,快的,半個鐘頭就收拾完了,到十點多鐘來做午飯,這段時間都是你的。下午時間更充足。而且,炊事班有規律,在戰斗班排,一會兒讓你干這個,一會兒讓你干那個,一個哨音一道命令。
他說的沒錯。
我說,那我也不能到炊事班,我得學專業。沒有專業,怎么考軍校?馬哲思說,炮長專業好學,半個月就會。到時候,考學的兵,都要集中到文化隊學文化,也學專業。我問,你怎么知道?他說,我有個老鄉,去年考走了。
我低頭不語。新兵連,賊冷的天,總是練出一身冷汗。沒想到下了連,時間還這么緊。我來當兵,帶著高中課本。那些課本,被冷落在我的留守包里,我到現在沒碰過它們。我想采訪,寫點新聞報道,劉光明撕了我的采訪證。他的這個動作傷害了我。炊事班?我有點動心。我說,我怕我們劉班長不樂意。馬哲思說,我去找指導員,連隊統一安排,都是革命工作,他不會不樂意。
我還沒想好,想先放一放。誰知第二天,我就到了炊事班。我后來聽說,馬哲思到連部鬧情緒,說炊事班人手不夠,他這個炊事班長,太難,沒法干。明里是訴苦,暗里是要挾。那時候,春訓動員令剛下,各營、各連都較著勁,比著練。前方打勝仗,后方是保障。雖然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馬哲思不敢真撂挑子,但情緒總會鬧的,他若鬧大了,一連人吃不好飯,今天米飯夾生,明天饅頭沒發起來,這連隊,別說在春訓中爭金奪銀,能保證正常訓練都難。
至于劉光明,把他的兵挖走了,他當然不高興,但他是黨員,是集團軍訓練標兵,是連隊骨干,三等功獲得者,是代理排長,預提軍官對象。他是一個成熟的老兵,他很大度地把手搭在我肩上,說,去吧,但我分明看見他內心的不快、不舍。我抱著我的被子走出一班時,眼淚在眼里打轉。雖說只是一班到炊事班,從走廊的這端到那端。
去吧,好好干,有空回班里來,我教你推計算盤。我背后傳來劉光明的聲音,掛在眼角的淚,終于滑落,我只覺眼前一片迷茫。我不知道我到炊事班是不是正確的選擇。我更迷茫的是,這其實不完全是我的選擇。
我離開一班后,連隊為了安撫劉光明,把馬首立調到了一班。馬首立與我同年兵,他是從油庫調過來的。他想學專業,考軍校。油庫那種小遠散單位,不利于他的成長。
馬首立到一班后,很快替代了我的位置,深得劉光明的賞識。
慢慢地就與老兵混熟了,他們開始套用電視里那兩句廣告語,拿我的名字開玩笑:大寶,天天見;大寶,挺好的;要想皮膚好,早晚用大寶。有的老兵,還動手在我臉上摸一下,弄得我很難堪,怨恨父親給我起了“喬大寶”這個名字。沒辦法,新兵就是這樣在老兵們的笑聲中,慢慢變成老兵的。老兵呢,其實并無惡意,只是用這些玩笑,給艱苦的軍營生活增添調味劑,打發他們剩余不多的軍旅時光。對于他們的玩笑,我從來不吱聲,等著“媳婦熬成婆”,不久的將來,我也會是一名老兵,我也會用這種詼諧的口吻,與新兵對話。
又一場雪,春天比我老家的冬天還冷。我們掃雪,搞得滿世界喧囂。掃雪的人頭攢動,鍬聲鎬聲從嗚嗚的風聲里鉆出,那場面,真壯觀。
我就在掃雪的隊伍里。風刀子似的刮著我的臉,我沒在意。我干活兒最賣力氣,簡直有些瘋狂。馬哲思說,你悠著點,活兒得一點點地干??茨?,像跟雪有仇似的。他是心疼我。我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浸泡,掛上了冰碴。
四
此前,我不太關注我們旅的軍營廣播,除了熄燈號響起之前播放的幾首軍歌曾讓我落下熱淚,我對其他并無多大興趣。那個沙啞的男中音播出的飯前小廣播,頗讓我不屑。直到這天清晨,一個悅耳的女中音飄然而至。我抬頭看窗外,陽光燦爛,天碧藍如洗。
旅廣播室換了廣播員。
我們炊事班的四個人,都停下手中活兒,靜靜地聽廣播。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迷上我們旅的廣播的。那甜美的聲音,將我寫廣播稿的欲望點燃,想象我自己寫的稿子,被那么動聽的聲音朗誦,該是多么幸福。
老兵的消息總是靈通些,馬哲思告訴我,那個廣播員叫李春芽,我們旅那個帥氣的旅長李霄漢,是她親爹,但李霄漢身邊那個女人,卻不是她親娘。
我開始給廣播室寫稿。我給廣播室寫稿,不往營部送,直接送到廣播室,一是怕萬一稿子沒被播出,讓營部通信員笑話,更主要的是,我想借送稿之機,看看李春芽。那么甜美的聲音,定然有一副好容顏。
我對我的廣播稿能否被播出,心里沒底。我雖然中學時就發表過詩歌,但我知道,廣播稿與詩歌有區別。
第一次送廣播稿前,馬哲思身上的那股蔥花味提醒了我,我跑回連隊,用槐花牌香皂洗臉,讓那槐花的香味留在脖頸處。我換上干凈常服,而不是沾著煤屑的迷彩。然后,我像特務接頭似的,快速而小心地去向廣播室。廣播室在俱樂部二樓,與放映室相連。遺憾的是,我沒看到李春芽。原來我們的稿子,是不需要送到廣播室的,俱樂部二樓大廳里有一個收稿箱,像郵局在街上投放的那種郵箱。我把稿子投了進去。
那篇稿子石沉大海。
我被播出的第一篇稿件,是對我們連一次勞動的描寫,是對孫小亭赤裸裸的表揚。那天我們平整操場。那個操場,在我們連的東面,那片空地特別闊大,旅里決定把它建成足球場,架球門,鋪草坪。那時草還沒綠,一鍬下去,還能感覺到凍土的堅硬。李霄漢說,小草即將泛綠,這是鋪草坪的最好時機,等春天到了,草綠了,再鋪的草坪,容易枯。
那是一個大工程,全旅出動,各連分塊分片。操場的東邊,架設了臨時廣播站,還插了彩旗。廣播里不時傳來鑼鼓聲。
那時候,還未到做飯時間,馬哲思說,咱們關鍵時刻,也去露個臉。等做飯時間到了,我們就去做飯。
我們加入隊伍里。那活兒很艱難,先要把地面刨掉一層,把那土鏟掉,然后鋪草坪。草坪成為草坪之前,是無數被切割成方磚狀的草塊,草塊冰冷而堅硬,它們來自市郊。
那天的孫小亭,引起了我注意。他不像帶新兵時那么遠遠地看著我們,那天他親自動手。他怕我們鋪得不平整,蹲在地上,用手去觸摸草塊,發現不平的,他就讓人返工,或自己用戰備鍬修整。草塊與草塊之間,他撒上鮮土,然后,用手去觸摸縫隙。他說,草坪必須得鋪平,無縫對接,否則,容易崴腳。有一塊地,他平整過一次,感覺還是不行,朝我們喊,來一個人。我走過去。他說,是你?他說,不用你,你看,廣播站都設到現場了,我們連一篇廣播沒上,你去寫篇廣播稿吧。我覺得無比光榮,沖進宿舍,拿起紙和筆。
寫什么呢?孫小亭滿頭大汗的樣子在我腦子里浮現。為了準確地感知地面是否平整,有無縫隙,這么冷的天,他不戴手套。他是整個操場,唯一沒戴手套的人,就寫他吧。
我把孫小亭不畏嚴寒,親自干活,親自當質檢員的事寫了下來。我把稿子送過去。稿子放在播音臺時,李春芽都沒看我,她正盯著稿子,認真播報。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她黛眉緊鎖、聚精會神的樣子真好看。我如同在遙遠的荒野,看見一朵百合花,怦然心動。
我回到宿舍,假裝接著寫稿,其實是不愿面對。萬一稿子播出來,當著孫小亭的面,我這么直白地表揚,彼此都會不好意思。
時間不長,我的稿件播出來了。我以為我寫得很差,經李春芽聲音的修飾,竟然那么美,這改變了我對廣播稿的看法。
該做飯了,我往飯堂走,路過東操場,我看見孫小亭站在那兒。我剛在廣播稿里拍他馬屁,見到他,不好意思,朝遠離他的那邊走。他看見了我,朝我擺手。我小跑到他跟前,他拍拍我的肩說,對,就這么干。他說的是廣播稿。他說,有些工作,就得宣傳,大張旗鼓地宣傳,不宣傳,工作干了,沒人知道。
我心里涌起一股熱流,在東北乍暖還寒的早春,我感到周身溫暖。
我自此迷上了寫廣播稿。稿子能被李春芽的聲音播出,成為那段時間,我最幸福的事。
一個午后,營部通信員找我,說旅廣播室讓我去一趟。這個消息讓我震驚,我懷疑他搞錯了,站在他面前不動腿。他說,快去呀,讓你去改稿。這才想起,我給廣播室投了一篇稿。我趕到廣播室,廣播室的門開著,李春芽坐在播音的位置,尖下頦前,有兩對麥克風。我敲門進去。屋里還有一個女兵。李春芽氣質像一位老班長,其實與我是同年度兵。她說,坐。你的稿子寫得不錯,整個旅,你稿件的質量是靠前的,文筆好。我臉開始發熱,被這樣一位同年度女兵表揚,我不適應,但內心還是很欣喜。她話鋒一轉,指出我的稿子內容有些空,讓我加些連隊的具體事例。
我按她說的,加了一些內容,但我內心是不服氣的,我想,她的文筆未必有我的好,只不過她懂廣播稿的套路。
第二天,那篇稿子就播出來了。修改過的稿子,果然給人印象要深。我后來由詩歌散文寫作,轉向小說創作,我不知道這篇廣播稿是不是轉折點,我只記得自那以后,我寫稿件,不再喜歡華麗的詞匯,不再空洞無物地抒情,更不無病呻吟。我的文章,自此不喜歡風花雪月,而更愿意講實實在在的故事。
我新寫了一篇廣播稿,送到廣播室。遺憾的是,沒見到李春芽。我也說不清為什么那么渴望見到她。我就去了家屬院。首長的家屬院,一般人是進不去的。我只想在院外看看,看能否碰上她。
我在門外碰見了一個女人,她身后,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我被那個女人的年輕和艷麗打動,她是那么吸引著我去看她。她身材也好,穿著深紅色的貂皮大衣還那么瘦,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美人蕉。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長時間,直到她進到那個門洞里。這是家屬院的一號院,她進的是一號樓,這么說來,是李霄漢的家。我早就聽老兵說李霄漢娶了個小媳婦,但我沒想到這么年輕,李春芽得叫她阿姨,看上去,她更像李春芽的姐。
在進門洞那一刻,那個小男孩回頭看了我一眼,那雙大眼睛,有著李春芽眼神里那種清澈。他的眉眼間,我能看出李霄漢的模樣。他應該就是李春芽的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隨后看到了李春芽,遠遠地看見了她。她好像很孤獨。營院里,那些女兵都是成雙成對,她卻獨自往來。
我突然有點憐憫她,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人家是旅長的女兒,我有什么資格憐憫人家。她要知道我的家庭是那個樣子,她不定多么同情我,或許還會瞧不起我。我這么想,本來想迎著她走過去,假裝偶遇,突然沒了勇氣。我向著相反的方向,迅速逃離。
李霄漢的愛情故事,在我們旅到處流傳。
數年前,李霄漢的老婆病逝,李春芽還小。李霄漢忙事業,工作干得有條有理,家卻弄得亂七八糟。遇到外出駐訓,或執行特殊任務,他就讓李春芽寄居在親戚家。李春芽小,不習慣,每次與他分別,她都要抱著他痛哭。他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對孩子傷害太大。這不是家,還得有個家,不為自己,為了女兒。
林蘭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在李霄漢面前的。林蘭是大學講師。那是一次軍民共建活動,由李霄漢帶隊,那時他是旅副參謀長,陽剛、帥氣,是軍區強軍習武先進個人、學雷鋒標兵,他剛從利比里亞維和歸國,一等功臣。他曾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是英雄。自古英雄愛美人,美人惜英雄。共建活動的地方代表林蘭,對他一見鐘情,向李霄漢發起了情感攻勢。這位未婚女青年,對李霄漢來說太年輕。李霄漢起先是拒絕,但林蘭攻勢猛烈,非他不嫁,說她這么多年單身,就是等待他的出現。
李霄漢最終同意把林蘭娶回家,李春芽是關鍵。失去母愛的李春芽,對林蘭一見如故,林蘭大學專業是教育心理學,很會與李春芽溝通,兩人很快成為朋友。
更多的細節我沒聽說,總之,那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至于后來傳言,說李春芽與林蘭有了嫌隙,那是后來的事。
五
那天,我正在炊事班燒火,灰頭土臉,通信員過來喊我,說我家屬來隊,讓我到大門崗去接。其時,我手里還拎著燒火棍,僵在那里。我覺得通信員一定是搞錯了,我家不可能有人來。通信員說,沒錯,門崗值班室的電話,讓七營二十連的喬大寶去接人。
我看一眼馬哲思,他說,去吧。
通往大門崗的路那么漫長,我一路小跑,是誰來了呢?我堅信他們是搞錯了。當接近大門崗時,我看見了父親,他穿一套藍色士林布,里面套著棉襖和棉褲,那套衣服十幾年了,從我有記憶起,那就是他最好的一套衣服,除了炎熱的夏天,父親出門做客,就是那身衣服。夏天顯得肥大,冬天在里面塞上棉襖棉褲,那外套便又顯得瘦?,F在,棉襖棉褲,被那件衣服包裹著,像我們小時候衣服長不過身體,衣服像要被撐開。父親竟然穿著單鞋??赡芤驗槔?,他的腳趾在空蕩蕩的單層高靿膠鞋里蠕動,那是我郵寄給他的軍用膠鞋。他以為東北的三月像我們那里的三月呢。他拎著一只蛇皮袋子,站在還帶著寒氣的春風里瑟瑟發抖。但他是笑著的,朝著我討好地笑,這是他面對我時常有的表情。他不請自來,來了不提前打招呼。他笑,希望得到我的原諒。
我在大門崗簽了字,把父親往連隊領。
父親同門衛班長打招呼。如果說方言,誰也聽不懂,他可能意識到這一點,他說的是普通話。他說,你(李)好!他咬著舌頭發出的音,讓我渾身發冷,似有雞皮疙瘩驟然滋生。
父親的瘸腿還很明顯,盡管他努力地隱藏。走在寬闊的營區中央大道上,父親晃動的身影特別打眼,我不敢直視。我加快步伐,走到父親身前去,這樣,我就看不見他走路的樣子。
我們路過董存瑞塑像。父親看過電影《董存瑞》,他說,大英雄。原來他是你們部隊的。我說,他們部隊,是我們部隊的前身。
真好!父親說。我聽出他聲音里的驕傲。
迎面列隊走來幾個兵,約一個班。我停下來,讓他們先走。父親見我停下,他也停下。寬闊的營區主道,完全不影響他們。我只是不想讓他們看見父親行走的樣子。
走近了,才發現,是我們連的兵,這個月,油庫輪到我們連站崗,這是六班的兵,他們是去換崗的。帶隊的是李淵,六班班長。我把臉朝向一邊,想裝作沒看見他們,李淵卻主動跟我打招呼,他說,你爺爺看你來了?
爺爺!我覺得臉上發燙。從我見到父親那一刻發現他討好的笑,我就沒正眼看他。我不敢正視。父親弓腰駝背,低著頭,卻翻著眼看我。他還在笑,那笑很假,很僵硬,像陌生人一樣,這讓人覺得尷尬。也正是他扯著嘴角的笑,將我最后一點自尊撕得粉碎。那笑在他的額頭、眼角、鼻翼,全扯起皺紋。父親半白的頭發全白了。他看上去那么蒼老,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五十歲的人,看上去足有七十歲。
我沒有回答李淵,他的判斷沒錯,此刻,我的父親看上去,更像我的爺爺。
我突然不想讓父親到連隊,不想讓他去見我的戰友們。我說,爸,我突然想起來了,部隊不讓家里人來隊。父親說,不讓?下河灣的王正清,到部隊去看他兒子,我來的前兩天,他剛回,他可高興呢。
我說,我們部隊正在緊張訓練。他說,要準備打仗嗎?我說,要搞軍事比武。父親看著我的腳,軍用黑棉鞋上,那烏黑的油漬暴露了我的身份。你在炊事班?父親驚呼道。我點頭。我急忙又搖頭,我說,不是,是臨時幫廚。但我的謊言,顯然被父親的雙眼戳穿,我看到父親臉上的失望,甚至是痛苦,但沒有憤怒。父親一輩子卑微,幾乎從不敢對人憤怒。他唯一敢憤怒的,只有我的母親,一個半啞的女人。
父親沒再說話。他的臉變得鐵青,臉上的皺紋銅版畫似的堅硬而粗糙。他說,我這就回去,我這就回!
父親說著轉過身,向大門崗走。我跟在父親的身后,父親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一聲不吱。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但他缺乏勇氣說出來,我也就裝糊涂。我深刻地體會到東北天的寒冷。臉上似有貓爪抓撓,腳上像穿了一只鐵板鞋,冷硬而沉重。
出大門時,哨兵攔著我要營里的批假條,我說,我不出去,我就把他送到站點。我說著,指了一下那個公交站,那是205路公汽的終點,也是我們去市里的起點,離大門三十米的距離,哨兵一眼就能看到。他猶豫了一下,看著父親搖晃著的身體,說,馬上回來!
車還未到,我們等車,說著話。我說,爸,你先別急著回家,火車站對面有個“溫馨旅社”,你在那里住下,明天是星期六,我請假出來,帶你去看海。營院你剛才也看到了,就那個樣子,沒什么好看的。
父親說,我還是早點回去吧,我不放心你媽。
父親說到我媽時,我的眼淚就流下來。母親說話結巴,聲音緩慢,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她的智商照正常人弱。
車來了,父親上車。父親把蛇皮袋遞給我,我不要,父親硬推給我。車啟動,父親走了。望著遠去的車,望著那只在車窗外朝我舞動著的黑瘦的手,我的心像被掏空,卻又特別沉重。
營院門前,是護城河。河的兩邊淺水處,還支棱著冰,而父親的腳上,還穿著單鞋。我蹲在地上。我的眼淚再次涌出。
雪后的中央大道,被戰友們打掃得見不到一粒塵埃,路兩旁的雪,是那么純白,我手中的蛇皮袋,相比這些,極不諧調。我像是翻墻進來撿破爛的撿荒者。我很想把那蛇皮袋塞到垃圾箱里,但我到底舍不得。我站到路的外側,借助樹墻掩護,打開袋子看。是炒紅薯片、炒花生、氣果。我拎著蛇皮袋回了炊事班。馬哲思問我,你家誰來了?安頓好了嗎?我說,一個親屬,看我一眼就走了。馬哲思哦了一聲,指著蛇皮袋問,裝的什么呀?我沒吱聲。別的親屬來隊,都帶煙酒,父親就給我帶這些東西,沒法送給戰友們,拿不出手。
馬哲思發現我流過淚,他說,大寶,你沒事吧?我說,沒事。然而,聲音是哽咽的。我默默地拿起燒火棍,接著燒火。蒸屜里的饅頭散發出摻雜著酵母的香味,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唾液就會往上涌,但這次,我一點食欲都沒有。那天晚餐,我什么也沒吃。我突然對炊事班的工作提不起興趣,我什么也不想干。
晚飯后,洗涮鍋盆、打掃食堂、拖地、給煤爐子壓火。干完該干的一切,我回到連隊。我沒有回到炊事班,而是走到我們七營樓后,倚著一棵白楊樹落淚,就聽一個人喊:喬大寶,是你嗎?
是劉光明。我的哭聲炸開。見到新兵班長,像見到了家人。他問,咋啦?我說,我爸來了。他說,在哪?家里有什么事嗎?咋還哭呢?我說,我讓他走了。我把下午的事同他說了。
混蛋!那么遠,幾千里地,你不讓他住下。趕緊去追!
他匆忙跑到營部,向營長要了張假條,就帶著我往大門崗跑。門崗班長給我們兩張軍人通行證,那是為特殊緊急情況準備的,怕集團軍糾察隊碰見,沒有各單位軍務部的通行證,一律視為私自離隊。
你們快去快回,別出啥事!那個班長沖著我們背影喊,出了事,我可兜不住。
205路公汽停在那里,劉光明并不上去,他攔了一輛出租車,讓我坐他身后。
我們趕到溫馨旅社,沒見父親,也沒有他入住的登記。我們趕到火車站,一問,晚上有一趟開往武漢方向的火車,是慢車,那趟車馬上就開了。我們穿著軍裝,說送一個人,檢票員就讓我們進去了。我們跑上站臺時,車已啟動。車身碾過的鐵軌,在燈光下閃動著兩道白亮的光。我的心被那兩道光拽得生疼。
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涌著。這個時候,他不可能買到座位,我祈愿在火車上,有人給他讓座,我想應該有,畢竟他看上去足有七十歲。
回去吧,劉光明說。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后化作一聲嘆息:你呀……
回來的時候,我們坐上最后一趟公交車。座位很多,我選擇最后一排靠窗戶的那個位置,我沒有同劉光明坐一起,他也沒坐過來。我不敢離他那么近,他可能也想給我一個獨自反思的空間。
我們回到連隊時,晚點名已結束。
我沒洗漱,爬上床,用被子捂著頭,痛苦地抽泣。我可憐父親。父親差點成為一個軍人。父親年輕時去驗兵,瞞著奶奶,直到穿上軍裝,快走了,尋思要走了,怎么著也得告訴老人家。哪知我奶奶攔在接兵的大解放前,就是不讓車走。奶奶害怕父親到部隊。我的二爺,奶奶的小叔子,就是奶奶送到部隊的,他一去不回,戰死沙場,成為奶奶永遠的痛。
奶奶這一阻攔,就將父親的整個人生,推向另一個方向。我年輕的父親,脫下已經穿在身上的軍裝,第二天,還回到生產隊的隊伍里。那天,生產隊起石頭,打算蓋隊部。父親不小心傷了膝蓋,沒錢及時治療,那腿就有些瘸。父親家境不好,加上腿瘸了,村子里幾個對他印象好的大姑娘,就都遠離了他。
六
二十六歲那年,父親娶比他大三歲的我的母親為妻。母親六歲時,發過一次高燒,自此耳朵不靈敏?!岸@三分呆”,母親看上去就有別于常人。母親說話也不利索,母親知道自己這個毛病,就盡量少說話,怕遭人嘲笑,別人說話,她也盡量少接茬。我家便成為一個缺少語言交流的場所,那種幾乎沒有語言的生活,讓我壓抑,我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事實上,我偷偷流過很多次淚。我努力學習,就想考上大學,考到很遠的地方上大學。得知高考失利的那個下午,我不敢回家,我朝著學校的方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我爬上一座山,站在最高處遠眺。山對面還是山,而且看上去比這座山更高。我于是下山,穿越田埂和水塘,往對面的那座山爬。結果,等我爬上山頂,又出現一座山,看上去更高,我于是向那座更高的山出發。我不知道我那天爬了多少座山,走了多少里路,天近黃昏,太陽落下去了,我還一直在山谷里向著另一座山奔進。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似乎滿肚子的屈辱,需要通過征服這一座座山,才能消弭。我甚至想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把自己走丟了。我的鞋磨破了,褲腿和衣袖被荊棘劃成一條一條的,腳上全是血泡,手臂和小腿上,傷口道道滲血。我餓了。天黑了,恐懼襲來,那一刻,我是那么想回家,但是,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聽到青草婆娑聲,是兩只狼向我走近,它們看著我。我起先以為是狗,當我發現是狼時,只覺一股冷氣沖向頭頂,雙腿立刻軟下來。這時,不遠處亮起了燈火。狼怕光,掉轉身子,朝著遠離燈火的方向離去。
循著燈火,我走進一間小屋,一個灶,一張床,一個老人。老人燒火,給我做了紅苕米粥,又將灶頭的溫水倒進盆里讓我擦澡。之后,我和老人,在一張很窄的單人床上擠了一夜。
我醒來的時候,陽光照進來,屋子里的煙味很濃,老人已經不在了。灶上有半盆大米飯,有一碟鹽蘿卜絲。我吃了三碗。之后,我等著老人,想對他道謝。等了一陣子,沒見人,我就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相信那天發生的事,我總覺得那是一個夢境,或者是我誤入了一個童話世界,那個童話里的老人,用一盞微弱的燈光,一張狹窄的床,給了我溫暖。否則,我那天的沖動,很可能就會把我帶進狼之肚腹。
離家有三里遠的地方,我就聽見了父親的呼喊。他的喊聲在山谷回蕩。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嘶啞,似乎喉嚨已破裂。我撥開樹枝,沖出密林,沿著呼喊沖過去,沿著遍布雜草和荊棘的山路,跌跌撞撞奔跑。我心中對家的排斥,瞬間被父親那帶著血絲的呼喊燃盡。我雙腳感到晨露的清涼,感到父親的聲音里,流淌著濃濃的暖意。
我以為父親會狠狠地扇我耳光,或者干脆像別人的父親那樣,讓我跪倒在地,用荊條狠勁抽打。但是,父親沒有,他一句話沒說,或許,他在我躲閃的目光里,看出了我的愧疚。他沒有責怪我,只顧自個蹲在地上哭。他蹲在我身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在抽泣。我從沒見父親這樣大哭。父親身后跟著幾個勸說他的人,一個老人說,哭啥,不是找著了嗎?
他是后怕。父親驚恐和后怕的表情讓我覺得,如果我那天發生不測,父親一定會跟隨我而去??梢哉f,我是他活下去的理由,我是他的唯一。
我也哭。我原本只有害怕,不會哭泣,是父親一個男人的哭泣,觸動了我的淚腺。
一身軍裝,讓父親對我重新燃起希望。父親斷然不會想到,我到連隊,竟然是在炊事班,是一個燒火的。父親盯著我那雙布滿油漬和煤灰的黑棉鞋的目光,灼痛了我。
我要下連!我掀開被子,當著整個炊事班人的面,朝馬哲思喊。
馬哲思盯著我,仿佛不認識我。
我要下連,我說,班長,我不想在炊事班干。馬哲思說,咋啦?先干著吧。我說,不咋,班長,我就想下連。我盯著馬哲思,目光堅毅。我是個新兵,我從未用這么樣的目光盯著任何人,更何況一個老兵,我的直接領導。
馬哲思說,行,那我明天向指導員請求一下。我怕他不請示,或者請示了,“假傳圣旨”,說連隊干部不同意。我站到走廊里,看見連部亮著燈,我就去敲門。
孫小亭說,連長是管訓練的,到戰斗班排,得等他回來再說。你先在炊事班待著,當時上炊事班,可是你同意的。
我見孫小亭往后拖,急了,眼淚涌出來。我說,指導員,你就答應我吧,我要下連,我要學軍事,我要拿槍操炮,參與軍事訓練。
孫小亭見我哭了,說,你把六個班長,還有你們炊事班長叫到會議室來。
半個小時后,馬首立過來幫我抱被子,拿臉盆。我回到了一班。
我走出炊事班宿舍時,馬哲思追出來說,袋子,你還有個袋子在炊事班。我說,那是家里給我帶的吃的,留給炊事班吧,誰愿意吃誰吃。馬哲思沒吱聲,出去了,約莫十來分鐘,他回來,把那個袋子拎到了我們班。那天是周六,可適當延遲熄燈時間。我把袋子解開。那些東西,他們不一定愛吃,但我得拿出來,莫讓他們覺得,我有什么寶貝藏著掖著。
我拿出我的軍用臉盆。這種黃色硬塑臉盆是我們的好伙計,不怕摔,不怕凍,也不怕燙。條件所限,我們用它洗臉、洗腳,個別人還用它洗屁股,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在野外駐訓時,遇到炊具不夠用,用它裝吃的。這次,我把零食往盆里倒。炒花生、紅薯片、氣果。我沒法一個班一個班地送,我在走廊里喊了一聲,我說,都到一班來吃花生。來了半屋子人,說笑著,問,是誰家親屬來了,還是誰探親回來了。他們抓花生和紅薯片吃,對我們老家的氣果子都不伸手,他們大都是北方兵,沒見過我們那兒的這種自制零食,它用紅苕粉、糯米粉和成面團,搓成小細條,手指頭粗細,曬干,拿到鍋里用河沙炒。別人家這些東西,都是母親做。我母親不會,父親也想我同別的孩子那樣,在臘月正月里也有零嘴吃,就學著做。父親做出來的,比別人母親做的還好吃。
氣果品相并不好,渾身充滿氣孔,這是它名字的由來。他們先是嫌棄的。我撿起一顆,塞到嘴里,很香很脆地吃著。李淵看我吃得香,也撿起一顆,塞進嘴里,說,真好吃。接著,更多的人把手伸向了氣果。很快,臉盆見底,我再去倒時,從蛇皮袋里掉下一團塑料包裹。我打開塑料包裹,是用報紙包著的兩條煙。
是兩條“將軍城”,我們紅安卷煙廠最好的煙,一條得三百塊。父親將它們埋在那些零食里面,竟然不告訴我一聲。父親就是這樣,從來不多說一句話,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用這兩條煙,打點一下領導,以求得栽培照顧。他心里比我還清楚我需要什么。
尷尬了。我開始撕煙的外包裝。劉光明抓住我的手,他說,先吃零食。我沒聽他的,把煙拆開,凡是抽煙的老兵,無論他是不是班長,每人一包。我硬著頭皮,做著這件事。
李淵叼著煙,從半開半合的嘴里吐出幾個字:你爺爺帶來的?我沒接話,我想哭。
那個晚上,我贏得了所有老兵的尊重。李淵說,這么好的煙,都給我們老兵抽了,喬大寶,夠哥們兒!
七
馬首立回到六班當副班長,作為下年班長人選。
我文化底子行,這使得我從瞄準手到炮長專業,只用了不到半年時間,而別人,形成這樣的跨越,劉光明說,大都得一年。
八一來臨,八一是我們的節日。
集團軍舉行專業大比武,我和馬首立代表我們旅,參加全旅炮手炮長專業比賽。計算盤計算數據,我第一名,馬首立第三。利用方向盤給火炮賦予射向,馬首立第一,我第三。我倆總成績相當。比賽結束,帶隊的作訓科長用軍線向旅長政委請示,給我和馬首立報請三等功,獲批準。
軍事比武后,全旅舉辦迎八一籃球賽,以營為單位,旅機關單獨組隊。先是小組循環,然后是淘汰賽,戰到最后,我們七營對陣旅機關,爭奪冠亞軍。那場球賽,實際上是李霄漢與我們教導員之間的較量。教導員身高近兩米,年輕時是軍區籃球隊的運動員,靠籃球提干,年齡大了改的行政。李霄漢身高不敵我們教導員,但他輕巧、靈活。我們七營的主要得分手是教導員,機關隊主要得分手是李霄漢。
教導員有身高,有體魄,搶籃板和籃下投籃是他強項。我們七營一直圍著他這個點打。起先還行,他能前場后場兩邊跑。他在籃下輕輕一跳,雙手能把球按進球筐。但他畢竟塊頭太大,移動緩慢。他只能打半場球。下半場,他在前場主攻,后面無人斷球、給他傳球;他在后場搶下籃板,傳出去,前場的人屢投不中,整個球隊,像瘸了一條腿,顧此失彼。相比較,李霄漢太帥了。他一米八,在業余球隊里,那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舒服,動作協調。坐在主席臺上那么威嚴的一個人,在球場,他把所有的官兵征服了。他的遠距離三步上籃,像武林高手在水上漂,那么輕盈瀟灑。他在籃下勾手上籃,像優秀的射手在奔馳的馬上,一個“回頭望月”,動作隱蔽而準確。
那場球賽,我們七營以微弱的優勢取勝,其實,真正的勝者是李霄漢,他的英姿,在官兵心中印象深刻、久遠。
那場球賽,我寫了一篇廣播稿。我把我們的教導員贊美了一通,我也難以抑制自己對李霄漢的崇敬,寫到他三步上籃進球,寫到他勾手投籃。
第二天早晨開飯前,李春芽悅耳的聲音傳來:只見七營人高馬大的教導員,伸手、接球,輕輕一躍,雙手扣籃,球進了。類似于這樣的描寫,多達三處??赡芤驗槔钕鰸h是她爸,李春芽刪改了我的廣播稿,她對我關于李霄漢的描寫,只字未提,這讓我很惆悵。
那次全旅籃球賽,我雖然沒有上場,卻也有了收獲。我報道教導員,他高興。我被評為全旅年度優秀報道員,獲營部嘉獎,獎品是一塊藍色的枕巾,我一直留到現在。那是我到部隊后的第一個獎品,是我內心的一片藍天。
劉光明大專自考順利通過,他拿到手后,找軍務,裝進了檔案,這使得他提干有了轉機——文憑不再成為他的攔路虎。劉光明沒超齡,還有一次機會。當然,機會得到明年,這年年底,申請留下,為明年上半年提干再作努力。那段時間,劉光明睡夢中都是笑的。
老兵退伍后,連隊一下子顯得空曠,各宿舍安靜下來。
那天晚上,劉光明帶我去站崗。那崗哨在營院西南角,是我們旅的輕武器彈藥庫,有步槍手槍子彈,有手榴彈,沒有炮彈,炮彈在十幾里外的山洞里。彈藥庫有兵,他們站內崗,外崗由各營連輪流值班。外崗在彈藥庫后的山坡上,站在崗樓,彈藥庫一覽無余。
這個星期,彈藥庫的崗哨輪到我們連。這天晚上十點至十二點,由我們班站,口令為“黃河”。站彈藥庫的崗哨,各連特別謹慎,兩人崗,至少有一名老兵,實槍實彈。那天晚上,劉光明帶我。
我們的前一班崗是六班,李淵和他們班的一名列兵。我們換崗,交接完畢,站崗。劉光明那天著涼了,剛站片刻,跑到崗亭后面的坡地方便。他跑得有些遠,我回頭看他時,月地里什么也看不見,他隱入了樹林。我握緊手中槍,巡視四周。這時候,我看見右前方一個黑影,像是一個人的腦袋在不遠處的坡地探出來。離我有四五十米的距離。那只腦袋探出來后,又縮回去了。
我大喊一聲,誰?口令?沒人回應。劉光明在我身后不遠處問我,什么情況?我說不知道。我看見他往這邊走。這時,那個腦袋再次探出來。我大聲喊:口令?沒有回復,它再次縮回。這天下午,我們剛接到旅機關通報,說鐵嶺那邊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個歹徒搶劫槍殺了一名出租車司機,正往南逃竄,已過了沈陽。他隨身帶著自制短槍,射程達五六十米,警方正在追捕,提醒沈陽往南的鄉鎮居民,都要提高警惕。很可能是他,鬼鬼祟祟的。我舉起槍來,打開保險,朝向那個坡地,朝向那只腦袋出現的地方。我想,他前兩次一定是試探,看我們有多少人,如果人少,他說不定要來襲擊我們。這時,我看見那個腦袋再次探出來,耳朵畔還有一桿槍支著。我大喊一聲,不許動!說話間,我就扣響了扳機。
劉光明聽見槍響,沖過來,把槍口對準我射擊的方向。這時,就聽那邊喊,哎喲,痛。劉光明,是我,李淵……我沖出崗亭,要向那邊沖,劉光明喝住我,他說,萬一他是遭人劫持呢?咱們趴下,匍匐前進。
這時候,彈藥庫的兵聽見槍聲,都攜槍沖了出來,問我們什么情況。劉光明朝那邊喊話,那邊說是李淵。雙方只喊話,不敢探頭。
是李淵的一個惡作劇。他為這個惡作劇付出了代價。他的耳朵被我一槍打了個豁口,鮮血直流。如果我的槍法再準一點,射擊點往中間去那么一兩厘米,李淵不死也殘。
在司令部對我們調查審訊時,李淵是這么回答的:他們交過崗后,沒有走大道,走小路。本已離開了彈藥庫,他想替連隊查崗,看劉光明和我是否警惕。他讓與他一起站崗的列兵先走,他殺回來,借助坡地掩護,趴在坡下,盯著我們看。李淵平時就愛鬧,此時,他突然想逗一下劉光明。他摸到一根粗樹棍,把棉帽摘下來,趴伏著,用樹棍支起帽子,伸過頭頂,這就是月光下我看見的“腦袋”。他耍弄了兩次,見我們沒有任何反應,他伸出頭來,想看我倆是否在崗亭里,就在這時,我朝他喊話,并且扣動了扳機。
為什么不問他口令?一個軍官問我。
問了兩次,對方不回答,第三次,我才開的槍。我說。
他問李淵,為什么不回答?
沒管我要口令,李淵說,他急忙改口:離得遠,又有風,我沒聽見。
你為什么要開槍?是有意還是無意?軍官問我。我說,有意……無意……我不知怎么回答好。軍官問,到底有意還是無意?我說,有意瞄準,無意擊發。我腦門上汗如雨下。
最后處理結果:李淵視紀律于不顧,對哨兵沒有敬畏之心,竟懷挑逗之意,為了嚴肅軍紀,給他本人一個教訓,同時讓更多的人引以為戒,鑒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李淵怕事情鬧大,堅持說耳朵沒問題,是皮肉之傷。他那點皮肉傷忽略不計),給予李淵警告處分一次。
至于劉光明和我,警惕性比較高,但缺乏觀察,沒能做出準確判斷,尤其劉光明,作為老兵,遇到特殊情況,沒能給新兵正確的指令,提出口頭批評。
調查我們時,先是單獨問話,后把我們三人找一起。我始終沒提劉光明上坡下林子里如廁的事,若說了,他擅自離崗,情況更嚴重。
連隊出了事故,孫小亭在全旅軍人大會上作檢查。這件事,成為我們旅的一個笑話,讓我們連的兵,很長一段時間在外連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件事,不知對劉光明提干是否有影響,我不知道,不敢去想。我后悔,落下淚來。我眼窩淺,動不動就落淚。
第二章 有人叫我班長
八
那天天氣不好,天空中零星飄起雪花,慢慢地,雪就下得猛烈了。正午時,樹上開始有了積雪,地上一層白,接著,就聽見隊伍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腳步聲凌亂,不用看,知道是新兵。我臉貼在窗玻璃上望著窗外。這是他們來部隊的第一天,新兵班長喊著口令,他們聽著他的口令,把腳步很沉地踏在雪地上。因為是新兵,加之雪的干擾,他們的腳步聲并不齊整,有一個兵甚至順拐,順拐時不忘昂首挺胸,酷似一個機器人。
整個隊列看上去傻乎乎的。
新兵班長馬首立不斷地喊著“一二一”,新兵們極力跟著他的口令調整步伐,越調越亂。馬首立于是更努力地扯著嗓子喊口令,那脖子便很像長頸鹿,我忍不住笑。笑過之后,不禁有些傷感。我和馬首立是同年兵,他是班長了,我連個班副都不是。我的目光,從馬首立長長的脖頸,滑落到那群新兵身上。
我看著他們。他們傻傻的樣子讓我想起我入伍的那天,我們穿著棉衣棉褲,臃腫得像北極熊,目光怯怯的,見了軍官都喊首長,見了老兵都叫班長?,F在好了,見誰都叫班長的,不再是我,是他們。他們的到來,意味著我升級為老兵,我在連隊的地位因此改變。我不再生活在連隊的最底層,不用搶著打開水、掃地、給老兵洗衣服。這些細小工作,新兵會像我當新兵時那樣,一把搶過去。
我渴望有人叫我班長。我覺得一個軍人告別他的新兵生涯,成為一個老兵,不是有新兵來到他身邊,而是始于有人叫他“班長”。
我幾步跨出宿舍,迎著隊伍走過去。我很有禮貌地給他們讓道。他們眼光怯怯地從我身邊走過,這令我興奮。他們的樣子讓我想起去年的我。并沒人喊我班長,我有一絲失落。
就在這支隊伍快要從我身邊離去時,我聽見一個人喊:班長好!是隊列最后那個兵。我凝視他,黑而細長的眉,眉骨突出,單眼皮,尖下頦,臉白凈,很有棱角的一個小伙子。他個子不高,略顯肥大的軍裝套在他瘦小的肩上。他看上去并不太像一個軍人。我記住了他,他是第一個喊我班長的人。我很快知道,他叫李小朋。我們的友誼開始了。
九
新兵訓練時間是四十五天,元旦過后不久,新兵下連。馬首立去了旅文化隊,也就是文化補習班,全旅打算考軍校的兵,相聚一起,學習訓練,準備考軍校,時間長達近六個月,足見旅里重視。馬首立走前向我告別,我整個人差點癱下去。
怎么就沒有我?馬首立走后,我問劉光明。
劉光明說,關于我,連隊另有打算。我將作為預提班長對象,到教導隊學習,學習完畢,回連當班長。我說,我不想,我就想考軍校。劉光明說,連隊已定,他無能為力。我問,連里為什么要這么安排。劉光明說,連隊三年了,沒評上先進連隊,主要是軍事訓練這塊在后面拖著。連里想打一個翻身仗,急需你這樣的人出成績。我說,那馬首立呢,馬首立比我還優秀。劉光明說,馬首立與你不一樣,馬首立是考士官學校,他五月份就考,一年畢業,還回咱們連隊。你愿意考士官學校嗎?
不愿意。
這不得了,劉光明說,連隊也有苦衷,害怕人才外流。
這不耽誤我的前程嗎?
連隊的前途同樣重要,劉光明說,指導員原是我們連副連長,當你們的新兵指導員后,提升為連隊指導員。我們連是落后連,他急需拿出成績。連長面臨轉業,回成都老家等轉業命令去了?,F在連隊指導員當家。他還想培養你,送你到軍區參加炮兵專業比武,去摘金奪銀。果真那樣,榮譽是你的,也是他的。
原來如此。
我去軍營超市買了一條“人民大會堂”,這是我這么長時間攢下的津貼。在連部,我把煙遞給孫小亭,孫小亭說,本來,我一個搞政治工作的,有些事不該跟你說,但我還是說了吧?,F在部隊傾向于招地方大學生,每個旅每年士兵考上軍校的,也就那么十七八個,關系戶比較多,落到平民百姓身上的,寥寥無幾。
我說,我想成為那寥寥無幾中的一個。
孫小亭把“人民大會堂”塞回我手里,說,我不抽煙。他說,營里決定的事,難以改變,你就努力學專業吧,爭取提干。
我把孫小亭胸前的抽屜拉開,把煙輕輕放進去。如果不是關乎我的前途命運,我斷然不敢去買煙,也不敢做這個送煙的動作。孫小亭把煙拿出來,扔在辦公桌上,一臉怒氣。他說,你怎么也學會了這個?你不是做這種事的人,看把你緊張的。老兵回家探親,給戰友們帶一包兩包家鄉煙,讓戰友們嘗嘗他老家特產,可以理解??赡闾氐厝ベI這個,就過分了。
他說,把煙拿回去!
他起身說,我這就到營部,幫你爭取一下。
他沒能爭取到。我說,是因為我槍走火的事?孫小亭說,跟那沒關系。他說,教導員說你是個好苗子,咱們營當“一號”培養,力爭讓你提干。我們這個營的戰斗班排,三年沒有提干的,怪咱們戰斗班排的骨干優勢不明顯,不突出,不超群。他看好你,讓我告訴你,讓你安心我們七營,我們全力培養。
我望著孫小亭,滿腦子里浮現的卻是劉光明,他表面的平靜,掩飾不了內心的失落,我不想成為第二個他。我說,我還是想考軍校,考上了我就去讀,考不上,我還是七營的兵。孫小亭說,文化隊時間長,差不多半年,一旦沒考上,等你再回來,就不是原來的你了,軍事訓練、炮長專業,別說突出,能跟上就不錯了。
我說,馬首立咋去了呢?我知道,我不該把馬首立拿出來說,這樣不夠哥們兒,但不這么說,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馬首立是初中文憑,他提不了干,所以,讓他去考士官學校。連隊重點培養你,也算是因材施教。這是連隊黨支部和營黨委會議決定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孫小亭說,你先回去吧,好好干工作,過段時間,你就會明白我們的良苦用心。
我走出連部。我看見李淵,他從足球場那邊往這兒走,那里有個旱廁。連隊有室內廁所,但不允許抽煙,老兵喜歡到旱廁,兩件事一起辦。我其時正憋得慌,內心的委屈無處訴說。我向李淵奔走過去,李淵不像別的老兵總擺著一副嚴肅面孔,他隨和,喜歡同我們開玩笑。他豁達,我一槍把他耳朵打個缺口,他都沒記仇。我說,李班長,我想跟你說個事。李淵示意我們到旱廁,他怕劉光明看見。劉光明身為班長,同別的班長一樣,忌諱自己的兵跟另一個班的班長和老兵走得太近。
旱廁里無人,我們站在里面。李淵遞給我一支煙,我點燃。我不會抽煙,純粹是為了去味。我把連隊不讓我進文化隊的事說了。我說,自私,他們只想他們自個。我以為李淵會順著我說,他卻說,不能這么說,這不能叫自私。往小了說,這是為了連隊,往大了說,是為了整個營、整個旅。我說,我有這么重要?他說,一個你沒這么重要,每個連隊都保留一個你這樣的人,就顯得重要了。
我為找不到共同語言而失落,他話鋒一轉,說,這其實是他們眼界不夠開闊,你考軍校,當軍官,將來帶兵訓練,甚至作戰,是服務全軍,這貢獻更大。他說,有一個辦法可行。我心里一動,問什么辦法。他說,去找李春芽。我問,找她管什么用?他說,她爸是李霄漢呀。你能否考上軍校,旅長說了不算,你進不進文化隊,還不是他一句話。
我說,我哪敢找她。我跟她不熟。他說,還要咋熟,你寫的稿子她播出那么多。我說,不行,就算我找她,她也不一定會幫我。
李淵說,反正主意我給你出了,去不去做是你的事。
午飯前,李春芽的聲音再次響起,當她讀到“文化隊馬首立來稿”時,我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馬首立都開始寫稿了,他以前連心得體會都寫不好。文化隊真培養人啊。
午休時,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而按要求,我們需臥床休息,當然,被子不打開,反正有暖氣,室內不冷。我裝作上廁所,走出連隊。我其實是走向旅俱樂部。在俱樂部二樓,我看到了她——李春芽,她隔著窗玻璃也看見了我。她打開門,走出來。她問我,你來送稿?我以為在文化隊能碰上你,你不考軍校?你文筆這么好,可以考南京政治學院,考新聞系。我很想對她說,我不考,連隊不讓考,你去跟你爸說一聲,讓我進文化隊吧??晌抑粡埩艘幌伦?,卻發不出聲。我感覺到自己要哭。我怕我真的哭出來,便沖下樓去。
我走出廣播室。天空飄著雪花,雪花越來越密集,天宇像拉上白色帷幕,我看見帷幕的后面有一雙眼睛在凝視我,那是父親的眼睛,那眼里燃燒著火。還有母親,我看見母親的眼里閃著淚光,我聽見遙遠的南方傳來一聲“寶”,那是母親在喊我。而我,從未叫過母親一聲媽,我叫她“奶”,是奶汁的奶。父親說,我小時候想吃奶,就這么喊她,習慣了,后來想改,沒改過來。這稱謂,浸泡著一個殘疾家庭的辛酸和屈辱?,F在,天幕下,母親的一聲“寶”,把我喚回了那個家,我感到自己就要窒息。我必須逃離。
我沒有退路,我決定去找李霄漢。做出這個決定后,我體內突然有了一股力量。我敲響了李霄漢辦公室的門,三樓,301房間。我聽見一個聲音說,進!那個聲音響亮、渾厚,把我嚇了一跳。我的匹夫之勇突然遠遁,想退卻,已來不及了,他的一聲“進”,就是一道命令。
李霄漢的威嚴,他眼里犀利的目光,他富有磁性的聲音,像數支狙擊步槍,從不同的角度擊中了我。我努力地讓自己站得筆直,面對這個四十多歲的軍官。
什么事?李霄漢問。
我想考軍校。我說。
那是干部科的事。李霄漢說,他的語言干凈簡潔。
名單里沒有我,我說,他們不讓我進文化隊。
這事你找干部科。李霄漢說。
我回答說,是!然后我就往外走。我再不走,怕就要癱倒??晌抑勒腋刹靠茮]有用。我想引起李霄漢的同情,我想起那個叫田水泉的列兵,想起他那篇《當過兵的爸》,想起他有了一個當過兵的爸后,在部隊頗受關照。在就要邁出他辦公室的那瞬間,我脫口而出:首長,我爸也當過兵,他還受過傷,腿瘸了。
我看見李霄漢猛地抬頭,“啊”了一聲,問,怎么受的傷?他參加過戰爭?我說,不是,是挖工事受的傷。我的話,把我自己都嚇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了,像中了邪,說出這么大一個謊言。我急忙逃離,就聽李霄漢說,等等。
我回轉身,再次站立。我看見李霄漢拿起電話,按了幾個號碼。他問我,你叫什么?我說,叫喬大寶。他說,喬大寶?有印象,集團軍比武,獲過獎。他問,哪個營?我說,七營二十連。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他莫不是找軍務檔案室,核實我父親曾經是不是一名軍人。我后悔走進這威嚴的大樓,后悔走進他的辦公室。完了,這下闖禍了,自己挖坑,坑了自己。
李霄漢對著電話說,白科長,七營二十連有個喬大寶,想考軍校,你看他要是符合條件,就讓他到文化隊報到。那邊姓白的科長說,是、是、是,首長,我這就落實!
我走出辦公樓,背后一身冷汗,渾身虛脫,一點勁都沒有。
我想起我寫的兩句詩:
遠方的風在遠方呼喚
通向遠方的路比遠方更遠
我心里清楚,那遠方的風,其實是我心中那個遠方的夢,它以風的形式存在。它易消散,但很快又在遠方出現,召喚著我。
我走回連隊。李小朋在門口等我。新兵下連,李小朋就被孫小亭選為連部通信員。李小朋說,干部科來電話,讓你上文化隊去報到。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