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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2022年第5期|李鳳群:月下(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收獲》2022年第5期 | 李鳳群  2022年10月08日08:45

    編者說

    “余文真一直不被看見”,這是愛情悲劇的生發點。平凡、自卑的余文真從來沒有進入到別人的視野。一個成功熟齡男子看似偶爾的闖入,實則是一整套以小城女子為獵艷對象的熟練掠奪,卻正好紓解了余文真內心的不甘??墒?,完全不對等的情感關系是她所無法承受的,只落得精神垮塌,容顏銷損,性情乖張。不愛自己的生活將如何繼續?余文真隨意打發了婚姻,不期然又遇上了另一口深淵……作者以尖銳的筆觸深入當代女性的內心,書寫她們在時代推動之下猶豫的嘗試、孤獨的覺醒和單槍匹馬的慘烈抗爭,將女性在現代社會中半生的困境通過心理和精神表征極其細膩復雜地表達了出來,這個過程令人信服且驚心動魄。十年后,這座城市面目一新,而一個女人戴月歸來。

    月下

    李鳳群

    一次做決定的時刻,來到了所有的人與國的面前。

    上卷

    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見。

    身處不足百萬人口的縣級市月城,二十五歲的女人,差不多到了這樣的階段:或趨于成熟,卻仍懷天真,或懂得些許國事世事男女之事,卻仍混沌不明,某些思想左右搖擺,波動起伏,像市中心商廈廣場上那圈大理石砌成的噴泉,泉水不定期往外噴,時而向上,時而四散,時而寂靜,進而激越亂濺,染濕閑人的頭發。周邊居民一到夏天的晚上就聚集在此,過去是閑坐聊天,后來就地跳廣場舞。噴霧與熱空氣融為一體,沾在人們的臉上,睫毛上,手背上,跟汗液混合在一起,凝固,揮發,混沌不清,廣場舞結束時,被男男女女帶到各個街巷,化為烏有。

    余文真本科學歷——畢業于本市唯一一所本科院校,不過終究是個縣級市。月城跟一線城市的差距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家里的長輩看到年輕人露出對大城市的向往之情,生怕子女溜走,異口同聲勸誡孩子們不要好高騖遠,月城小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氣,應該為此驕傲自豪,言之鑿鑿,似乎有理。如此三番五次,月城年輕人常常主動或被動地在浮想聯翩和自知之明之間搖搖擺擺,看到貧困山區生活困頓的,覺得自己算得上體面;見到大城市街道繁花似錦,方見自己門前簡陋。

    月城地處長江中下游,地理優勢一般般,經濟發展速度不上不下,無突出優勢,亦無致命短板。月城的顯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見”,這也是余文真的顯要特征。從小到大,不起眼的余文真到哪里都是半透明人。初中二年級的春分時節,老師帶全班同學到東郊去踏青。彼時的月城,少高樓少景點少探險路徑,學生們遠足郊游,唯有東郊西郊可撒野放松。大巴車開了四十多分鐘,月城便似到了盡頭,車子停在一處有田有林有溪有雜草的地方。同學們帶好干糧和水下車,約好下午三點鐘集合回城。不一會兒,三三兩兩,竄到各處,余文真不知怎么就落了單,她獨自吃掉了媽媽給她做的糯米糍粑,在林子里沒頭緒地兜轉,其間陷進一片泥潭,鞋褲沾了些泥,她不好意思見人,埋著頭在小溪邊搓洗,然后找一塊空地支楞著兩腿任太陽曬,等褲腿差不多干了,抬眼一看,四處無熟悉面孔,才發現錯過了集合時間。站在被車輪深深碾壓過的雜草地上,她一陣驚慌。好在時間尚早,她憑著記憶往城里去。走了很久,看到一輛公交車,花了四毛錢,坐到月城公交總站,再轉往回清涼寺巷的公交車。她想到學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鍋,因為她的失蹤。她的心里充滿了莊重感,準備受人垂憐。到家時,上小學的弟弟跟小伙伴在巷口玩電動小車,父母在廚房里忙晚飯,也沒人問她郊游好不好玩,干糧夠不夠吃。第二天早上到了學校,大家看到她,跟昨天一樣的態度。下午自習課,老師拿一沓照片過來分發,大家湊在一起,指指點點,這張好、那張不好。沒人發現就連集體大合影上都沒有余文真。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議,溜出去上廁所。換句話說,合影少了余文真,返城少了余文真,其他集體活動少了余文真,都是平常事?!斑z忘事件”等到初中畢業了,也一直沒被察覺。但那天下午到底成了余文真心里的著火點,只要想到東郊,她就努力回味那塊糯米糍粑的香甜,以驅趕那揮之不去的霧團。后來,但凡畢業合照、集體留影,余文真都會有意走到一旁,別人只道她是怕照相,只有她知道,她不是怕照相,她是怕那團霧。

    高一時她結交了閨蜜吳利。她們初次見面是在學校的元旦晚會上,吳利穿著藍色的蓬蓬裙,唱主旋律歌曲,唱第二句就被發現是拿著話筒對口型,“穿幫”之后,臺下噓聲四起,有人吹口哨,有人跺腳,有人令她滾下臺,可是吳利動作不走形,表情不走樣,堅持到最后一句,鞠躬退下。第二天在食堂現身,她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的模樣。她的鎮靜和厚臉皮使余文真刮目相看。吳利不矯揉造作,做事但求過癮,不求甚解。至此,余文真成了吳利的小粉絲。到了大學,她們同校不同系。為了維系友情,余文真每天偷摸著到服裝設計系的宿舍玩,有時晚了,她會從吳利的宿舍后窗悄然地滑下去。她像蛇一樣在兩個系之間穿梭。但凡沒有課,她便到吳利的教室里和她并排坐著等下課,因其行動低調,又比旁人略低一頭,從來沒有被點名要求回答問題。

    令人傻眼的是,吳利沒有按照劇本成為一個拋頭露面的明星,也沒有成為主持人,大學畢業之后,她立即應聘做了棉紡廠老板的秘書,后來變成老板娘。

    大學最后一個暑假,幸運落到余文真頭上,學校選出五個不同系的學生到杭州的浙江大學進行職前培訓輔導,有點激勵好學生、向上托舉一把的意思。余文真暗暗要求自己積極大膽一點兒,爭取把閃光一刻拍成照片回來展示。結果,十三市共五十八個學生代表,個個或風度翩翩,或長相精致,或社交能力超強,這回并非余文真消極自卑、不求上進,而是踮起腳尖也夠不著。優秀學生星光閃爍,外向的高談闊論,內向的成績斐然,個個有特色長處,沒有一丁點縫隙留給余文真表現。這個全然被淹沒、忽略的人,自動坐到教室最后一排。課余溜出去,避開同學們都喜歡去的西湖,逛了靈隱寺、西泠印社、電子科技大學和工大等。她拍了留念照,藏在背包里,沒與任何人分享。這場培訓經歷和證書總算使她的求職簡歷漂亮了一些,有助于她后來順利拿到第一份工作。

    培訓結束,月城一行五人同乘一輛大巴回月城。同行的一個英語系女孩子,不僅收獲了一張“優秀學員”證書,還收獲了培訓班另一位學員的愛情表白。坐在大巴車上,她側身向車窗,不停地收發手機短信,絲毫不留意沿途風景,正是她的旁若無人使余文真心生惱怒,她扭頭看著窗外閃爍而過的樹木和村莊,胸口空空發酸,像是好幾頓沒吃飯。

    中途經過一個服務區,司機停車加油,提醒乘客下去上洗手間,余文真背起隨身的包下了車,徑直朝服務區的超市走去。她想起一部電影的場景:一個女孩走進服務區的超市時面色蠟黃、饑腸轆轆、面臨絕境,出來的時候面色紅潤、腳步有力,好似一瞬間長大成人。余文真在各種方便面貨架跟前站了很久,仔細端詳包裝上的配料表,罔顧外面汽車發動的聲音。等她把一瓶豆瓣醬拿起來,正面背面的字一一看完,才從超市走出來,那輛回月城的大巴果然已經開走了。她頓時一陣竊喜,如果命運有什么暗示的話,輕而易舉地錯過了這趟大巴車應該算吧,這似乎是離開月城的最好時機。然而,可笑的是,旅行必備的全部行李留在車上,隨身小包里只有一些零錢和一張身份證,更加湊巧的是,正在她左右徘徊之際,另一輛標有開往月城的車緩緩停在她的腳邊。一群中老年人魚貫而出奔向洗手間。她耷拉著臉,等這些蹣跚的乘客回到車旁魚貫而入之際,埋頭擠上去,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她一直捏著自己的手機,等它響,盼望那陷入愛河的姑娘大驚失色的道歉聲傳過來,那時,她會為制造了一點小小的震動而愧悔,她想。然而,在滾滾車輪的轟鳴聲中,她的手機死一般沉默無聲,一直到達月城汽運站,沒人發現她在無聲地掉眼淚。她去車站值班室打聽前面一班車的去向,聲稱丟了行李。司機被找著了,面對面站著,既不承認見過她,也不承認見過她的行李。

    “我有車票?!?/p>

    “撿的吧?”

    為了證明是自己,她在身上四處翻找。而與她同行的四位同學竟然也如初中二年級那群人一樣對她中途下車未有任何表示,她在與司機交涉無果試圖聯系其中一位時,發現沒有對方的手機號碼。這惡作劇般的一時沖動除了失去一只裝滿半新不舊衣服的行李箱之外,對其他人,對這個世界,什么影響也沒有產生。

    沒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潑的姑娘,成績好的學生,或者漂亮的服務員,她們總是被贊賞,被關照,簡直無緣無故地,甚至因為她們的任性和自私,會被重視,高看一等,被幸運、機會和贊美包裹,當然,也會被一切的權勢吸引、玩弄和利用,處于危險的邊緣,但是余文真像被篩子眼過濾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幾無人留意她。作為一個始終不被看見的人,文真覺得自己是巷子里一把掃帚,擱置在角落里,見風被風刮,見雨被雨淋,實在無關緊要。

    這個無情的世界我恨你。她在日記里寫下來,明知不會有人發現,卻又把這頁紙撕成碎片,扔進了馬桶。

    畢業之后,余文真亦在“安穩過生活”和“勇敢闖世界”兩個念頭之間切換。月城有類似特征的姑娘無處不在,且日益增多:對冰淇淋、咖啡、口紅、黑色的長筒靴有天然好感,但是,四肢發達而不勤,物欲重而手頭緊。余文真理想中的生活檔次是中等偏上,但實際生活里是中等偏下。工資一半交給媽媽,另一半中的一半必須存起來,如此一來,手頭緊緊巴巴,簡單地說,不算是特困戶,但絕對沒有水晶鞋。余文真幾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似有似沒有。

    就在不久以前,她還羞于和閨蜜私下談性,更不敢公然自嘲,和她一同入職的同事們,腦子里只有肉眼可見的小事,話題最多的還是男女之間那點兒事……然而性的吸引力還不是生命中頂重要的東西,比起暗地里的愉悅,她更喜歡想象與白馬王子牽手亮相時的萬人矚目。遇到飄著細雨的黃昏,她的心突然狂野,想奔跑起來,有時候大白天睜著眼睛夢到浪漫的事發生,夢見陌生男人在大街上捧著玫瑰花求愛,是的,很土,不要緊?;蛘邘еハ愀?、去新加坡,甚至幻想接連收到數十封沒有署名的來信——反復向她傾訴相思,但沒有勇氣表達——她會從字里行間的蛛絲馬跡偵察到寫信的人,正是三年前曾與她擦肩而過、也被她反復想起的那個人,那樣一來,如同一道閃電,她的生活就會“嗖”的一下騰空而起,里里外外全然不同。

    二十五歲前,余文真也心血來潮過,幻想痛痛快快地加入一場戰爭,自然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拯救被困在廢墟里的老弱病殘孕,最好對世界格局造成一定的影響,為了光榮,也為了偉大。然而,不久后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突然而至,和月城一般大小的好幾個縣城及周邊淪為廢墟,舉世震驚。好多天,余文真和同事們都守在電視邊上看救援進展,恨不得撲進電視機里去扒拉人,但是最終,她為這場驚天災難捐獻了400cc鮮血和五百塊錢,而已。

    正是這一年,伴隨著巨大的天災,她遇到的一個人,將徹底改變她的生活。

    月城城區,從地圖上看,形似彎月,面積不大,也無甚顯要特征,但四方殘留的殘垣斷壁和一條干了的護城河為證,它是有過幾百上千年歷史的。斗轉星移,如今城里城外分界模糊,或以稻田和公路為界。城里總共兩個有湖的公園,一到周末,人滿為患;二十層以上的建筑寥寥可數,狹小的巷子倒是隨處可見。余文真全家生活在其中的一個——清涼寺巷。這個巷子既不清涼,也沒見著寺。不過這城里名不副實的地方多——“魚磯”,無魚,無磯,無石,就是一個土丘,現在做垃圾集散地;“明府巷”,不明亮,也無府邸。月城人亦很少較真。這城里有許多的東西失了出路,沒了蹤跡,像一幅龜兔賽跑圖——兔子溜了,烏龜還沒到,畫面上只有幾棵不相干的草。

    清涼寺巷道,長約三百米,余文真家在巷底。余文真每次進出,頭頂是密密麻麻、錯綜復雜的電線隨風晃動,兩側腳邊是紙板箱、腌菜壇、塑料花盆,再就是自行車、摩托車倚靠著墻,留下兩個身位的空間,供人側身進出。進入到門里,則另有風景:方方正正的老式衣柜,裸露出水泥的圓形立柱,形似寶塔卻在穿堂風里搖搖晃晃的蚊帳,怎么看怎么邋遢。到了晚上,輪廓浮凸,影影綽綽,倒有幾分神秘,不免浮想聯翩,可是一俟天色大亮,一切又明明白白到令人厭煩了。早上出門上班,撲面而來的先是五顏六色的滴水衣服:大褲衩、小汗衫、破成條的抹桌布一字排開晾曬在巷子口。好在大白天都在單位上班,這些東西從眼前和從心底都能干干凈凈清除,傍晚回來的時候,那些衣服全部都被收進屋了,剩下光禿禿的竹竿支在那里。等到可以收放的折疊桌撐開,一頓能容納七八人圍坐的晚餐就開始了。下班的鄰居會側身讓過這個餐桌,順便瞄一下這戶人家的伙食。其實都差不多——腌豆角、酸蘿卜、炒青菜,如果天氣實在太熱,會燉一只雞蛋或者煮一碟花生,一瓶啤酒慢慢品,算是巷子里標準化的愜意人生。巷子里家家一日三餐的飲食結構幾乎一模一樣。換個角度看,就是相互模仿,相互抄襲的結果。這些平凡努力、永遠留意工資最后兩位數的大小,把用不壞的勞保用品堆在餐桌底下的工人家庭幾乎都沒有秘密,不管內向外向,說起話來都顧不上隱私,洞開的門,為著透點兒風而長年向外敞開著的窗,窗口都是忙里偷閑監察他人家事的眼睛……缺腿的椅子擺在自家地盤的屋外,不能用,也不扔。

    漸漸地,太陽的最后光輝被西邊的房頂擋住,黑夜慢慢罩下來,空的碗碟收到一起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一個全新的陳舊夜晚便又正式開始。

    這條巷子,容納了余文真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時光。

    一年過完了,又開始了一年,讓人以為永遠不會變了——清涼寺巷式的家庭,做父親的嚴肅保守,母親則是絮絮叨叨,做父做母既是拷貝,也是繼承。父母們不肯大聲表揚子女,亦不敢自我嘲笑,幽默更是稀缺品質。如果有一個女孩化上濃妝,和某個男子走近些——不一定有男女之間的事,雖然逃不了曖昧的氣息,如此一來,她不是背叛了她的好名聲或者父母的好名聲,而是背叛了整條巷子。

    到余文真參加工作時,這個穩固的名聲下降了,因為不停地有人出去——最值得反復提起的是考上清華的那位小哥哥,走后杳無音訊,不僅妻兒不回來看看,接出去的父母竟然也樂不思蜀,一去不返。他家門上的鎖一開始不銹鋼還光閃閃,經過灰垢風雨和日光浸染,后來和門框一起變成了黑色。再后來,另一位老鄰居搬走了,承租方請來施工隊,在朝街面的方向開了一道門,不幾天,一個小型理發店開張了。開理發店的小姑娘是碭山縣人,她的店面自然不能跟理發連鎖品牌相提并論,她有自知之明,目標客戶鎖定不太講究的中老年人,巷子里的鄰居成了她首批拉攏的對象,她對每個長了頭發的都那么客氣,笑得那么甜,加上她本身又那么年輕,在迎著亮光的巷子口站著,像一顆明亮的珍珠,吸引了全部男人的注意力;巷子里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孩女孩們的小小任性和叛逆,都被這位穿著緊身衣、露出肚臍的理發店小姑娘比得黯然失色。這位贏了戰爭的將軍完全不自知,每天還在致力于占有更多的頭皮而熱情洋溢地向每個路人綻放笑臉。終于有一天,巷子里的母親們怒火攻心了,她們聯名要求她的房東趕走她,理由是她穿著暴露,舉止輕浮,帶壞巷子里的風氣。余文真看到媽媽連著好幾天在跟幾個鄰居嘀嘀咕咕,到了下個星期,效果出來了:這個理發店的小老板娘帶著深表無辜的表情委屈地跟房東理論,出于年輕氣盛,她不愿意更改著裝風格——或許意識到遷就了也沒有用。談判陷入僵局,不久后撕毀合同,決裂。決裂之前,巷里巷外的老鄰居們已經不敢照顧她的生意了,理發店很快關張了事。她走的那天,雇了一輛卡車,無聲地把轉椅、美發加熱器、烘發機往車上放,她費力地踮起腳,幫司機搬放物品,收斂了笑容,扎起了馬尾,反而使人覺得可以信賴,甚至可以繼續相處。然而,于事無補,那輛舊貨車排出烏黑的尾氣,轟隆隆不見了。碭山姑娘的笑容真如夜里開放的曇花,說是謝了,卻一直在有些人的心里開著,包括那些惡語污蔑過她的媽媽們。那間房后來又被租去做打印室、炸雞店、燒餅店……像從深睡中醒來,清涼寺巷人恍然大悟般地達成共識:時代在前進,這條小巷太老,不適合年輕的下一代居住,甚至所有的人,包括八十六歲的老婆婆都應該離開,去住客廳通透、臥室帶有衛生間的大房子。

    這條共識起先只是一句閑聊,后來像兌了水的墨汁一樣洇到所有人的心里。適齡青年相親的時候,不僅要有房,還要隔音效果好,開發商實力強,又要核心地段,比如小區附近有醫院和公交站臺,去超市和菜市場便利,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在城東——聽說在建開發區,可是老城區人清楚地記得,過去那地方是槍斃罪犯的法場,新中國成立后又造了幾座大化工廠,到處是溝渠和田地,言下之意,那地方又亂又雜是窮人和農民生活過的,去那里買房很掉價;城西更不能,那里地勢低,瞧瞧那些不長草的沼澤,沼澤上的房子能不塌?這口氣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天氣預報專家用十分莊重的口氣預測明天下雨還是下雪,以為天下事,最重要就是雨和雪。住在清涼寺巷的人被城區是黃金地段這個概念套得密不透風了:城區,地段,醫院,學校,高人一等……

    余文真自小和母親的關系都略顯疏離。她肯定沒有達到母親對她的期望,母親倒沒明說過,但看到女兒臉上的目光永遠快速而短促。母親精明但缺少想象力,自己想不通的時候就去模仿別人,余文真觀察到了這一點,似乎也繼承了這一點,但她同時繼承了父親有什么話不肯直說的性格,凡事只放在心里頭,久而久之,日常相處帶著不言自明的抵抗,不劇烈,剛剛好能被感覺的程度。

    余文真十歲的時候,父親余世福和母親沈國芳雙雙遭遇下崗的威脅。余世福的廠子說要整改革新,本以為刷墻建檔,結果是裁員瘦身,搞得人人自危;而沈國芳所在的新安百貨大樓的生意也相當不好,雖沒有明說裁員,卻悄悄地解雇了一大批合同工。沈國芳脾氣一向不好,得罪過負責人事的經理,這是她患得患失的主要原因。那一整年,余文真體會到了無聲的恐懼。父母在房間里嘀嘀咕咕,商量對策,有時候聲音格外大,有時候又特別小,話題無非就是請誰幫著說幾句好話,或者就是猜測給誰送禮管用。巴掌大的房子里流竄著不安的空氣。在等待命運裁決的一年中,伙食質量下降,弟弟因為感冒沒有及時送醫,引發肺炎,高燒四十度以上,幸好鄰居們曉事理,一再給出忠告,才及時去了醫院。醫生說再去遲些燒壞腦子也未可知。說來可笑,當時并不缺錢,而是對失業造成的后果的悲觀預測,導致他們恨不得把錢袋子縫死糊進墻縫里,最終,貧困潦倒的窘迫并沒有出現,父母的單位都安然渡過難關,但他們心有余悸,之后說起來,仍不免再三謝天謝地。這一年的遭遇之后,全家四個人都顯而易見地愛惜金錢。第一個月拿工資,余文真意識到父母過度謹慎,開始無聲地刻意回避去父母一貫進出的便宜小店購物,又攢了幾個月,也學吳利去提高消費。那時城里四處冒出購物中心,商場和店鋪到了三步一見、五步一遇的程度,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經過,躲都沒處躲。揣著全部工資站到大洋百貨的閃著寒光的珠寶柜前的余文真佯裝鎮定,然而,她轉悠了很久,沒有一個人上來招呼她。營業員每天要看到多少人哪,余文真缺少消費能力都寫在臉上呢。沒有人觀察到她對物質的欲望塞滿了每一個毛孔,準備傾巢而出的決心。最終她悻悻而歸。

    余文真的形象始終如一:頭發極其濃密,小時候跌了一跤,額頭磕到了石頭上,縫過幾針,所以喜歡用劉海遮攔住,后來那個疤痕淡到看不見了,可是眼睛習慣了隱匿在劉海下,加上她喜歡低頭,這樣一來,她的半張臉都模糊不清。二十五歲的余文真,形象含糊:可賴在少女行列,還有些營養不良;亦有老成世故之感,板住臉,儼然已婚人士,正操持一日三餐。

    余文真大學畢業前夕第一次投簡歷,就被復韻集團月城分公司接納了。此后她一直在該公司做文員。復韻集團蒸蒸日上,旗下有五家上市公司,分公司開到了海外。這工作說出去還算體面,薪水也不錯,增加了她在男朋友跟前的分量。不過工作了三年,她明白自己就是大型設備上的一顆螺絲釘,能有什么前途呢?幾乎可以說完全沒有前途。

    彼時的余文真,如果有什么能夠確定的,就是明白自己的魅力,對什么樣的人有效,對什么樣的人完全無效;二十五歲,略知世事艱難,有戀愛對象,但仍對愛情懷有向往。這么說吧,如果金魚讓她許三個愿望,她本能地想要美貌、珠寶和房子,但是冷靜一想,若這機會真的到來,幾乎所有人都會許下此等愿望,金魚一定會覺得無限鄙視,那就來點兒不一樣的吧。讓他們看見我吧,看見我沒有回到車上,回到城東郊外把我帶走,親愛的金魚。

    二十五歲的余文真,尚不知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不明白,時光漸漸向前,不是所謂的高考成績和偶然得到的一份工作決定你一生的命運,相反,那不經意的某個普通時刻,既聽不到驚天動地的開場白,也不會有鑼鼓喧天的預備鈴,一切都會突然而至,讓生命變得完全不合常理。

    二〇〇八年的初春時光,余文真和男友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正如一位美國女作家所說,一個姑娘最艱巨的任務,是證實男人的意圖是嚴肅的。每個足齡姑娘都本能地領悟到這個任務的艱巨,因此,相親必不可少。余文真的男友是嚴肅認真的。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倆共同的熟人家里,她暗暗說服自己不要抱有希望,有趣的靈魂怎么會接受相親。周雷是一個裝修設計師,他一動,臉上厚厚的鏡片發出沉悶的閃光,她認定他是無趣的書呆子,但是等他轉過身去泡茶,他白色的T恤后面印著一大串英文:THE LOVE THAT LASTS THE LONGEST IS THE LOVE THAT IS NEVER RETURNED?!坝谰玫膼劬褪菦]有回報的愛?!庇辔恼鎰倓傇谛睦锇阉目陌桶头g成中文,周雷便轉過臉對著她,鏡片上的光線又閃動了一下,這會兒似乎與剛才截然不同了,之后他彎下腰,把那杯茶小心地放到余文真面前的茶幾上,嘴角輕微地咧了一下。房子里有孩子們在打鬧,他的聲音很低,余文真似乎聽到他調皮地說:“喲,你懂!”一瞬間,余文真心花怒放,覺得與這個男人心有靈犀,她端過茶杯啜了一口,覺得這杯紅茶別有一番滋味。

    周雷在本市一家規模很大的裝修公司上班。他幫客戶設計各種大小戶型的房子,以實用、省錢和物超所值為己任。他帶她去過一個客戶家,一套客廳三面落地玻璃的別墅,院子籠罩在翠綠的竹蔭里。還有一塊網球場大小的草坪,一堵圍墻隔住了馬路,從玻璃墻可以看到馬路一側是市圖書館,另一側是購物商場,但商場和圖書館都看不到這個房子?!昂喼彪[秘到極致!”參觀完,他聳聳肩膀,做了一個鬼臉,大有“終于見到世面了吧”的意思,絲毫不見嫉妒之心和攀比之意。說余文真目瞪口呆一點兒也不為過。她想,有如此平和心態,當初就算換個再胖十斤,或再矮五公分的相親對象,他會不會也欣然接受呢?

    在房子戶型結構、朝向、玄關設計等多方面,周雷算是見多識廣,經驗教訓都很豐富,但到目前為止,他依然和父母住在一個七十年代末建成的小區,那個小區余文真聽說過,又老又破,挨著臭名遠揚的垃圾處理站,因此他說起自己的家庭地址時,她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她以為這里早就拆了,畢竟這樣的“老破小”屈指可數了。她臉上的表情被他捕捉到,并且進一步放大理解了,他沒好意思把她往家里帶,所以余文真還沒有正式以未來兒媳婦的身份見過他的父母,只約在茶餐廳吃過一頓飯,還有其他幾位親戚在場。

    深入交往之后,余文真發現周雷相當有板有眼。他吃飯的時候認真吃飯,工作的時候認真工作,幾乎不做突兀的事,沒有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她抱怨他沉悶,沈國芳趕緊告誡說:“咱們也是普通人家,樣樣普通,沒資格挑剔?!痹捴崩聿徊?,及時堵住余文真的小怨懟。此后一生,大概率要庸庸碌碌地過了。她想。

    直到她遇到了章東南。

    ……

    (節選,全文見《收獲》2022年第5期)

    李鳳群,女,安徽無為人,安徽省作協副主席。已在《人民文學》《收獲》《花城》《北京文學》發表《大野》《大風》《大望》《顫抖》等十多部長篇小說。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第二屆安徽小說新星獎,《人民文學》2013年度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2013-2014雙年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2018年度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2020年度南方文學盛典小說家提名獎等獎項,2021年度“中國好書”獎,《北京文學》2021年度優秀作品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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