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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22年第5期|韓東:再婚(節選)
    來源:《當代》2022年第5期 | 韓東  2022年09月28日08:23

    導讀:

    婚姻的基礎不僅僅是兩人之間的感情,更是兩個家庭間的維系。暮年的婚姻亦是如此。

    再婚

    韓東

    母親四十八歲喪偶,直到六十歲她找了一個老伴,這中間有十二年的時間。這十二年,對母親來說顯然很寶貴,她堅持沒有再婚,我想有下面兩個原因。

    一、需要時間從失去我父親的陰影里走出來(他倆感情很好)。二、母親總覺得我和哥哥的生活尚未安定。這十二年里我結婚、離婚,找過女朋友,又分手了。工作上則辭去了在大學的教職,決意賣文為生。哥哥婚姻和工作上都沒有問題,可我嫂子得了癌癥。母親伺候了我嫂子好幾年,去年,嫂子因癌細胞擴散不治去世,母親終于輕松下來,可以考慮一下她的個人問題了。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她和父親的結合是典型的男才女貌(我父親是作家)。母親五十歲時看上去只有四十來歲,圍著她轉的大多是些老年人,五六十歲,甚至年近七旬。老頭們來我們家看望母親,對他們而言絕對是考驗,因為我們家住在八樓的頂層,而且沒有電梯,并不是誰都能一口氣爬上來的。如此,便阻止了一部分太老的老頭。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住在沒有電梯的高樓上的寡婦就不一樣了。這么多年下來,母親并沒有任何“是非”。清清白白做人,獨來獨往爬樓,以爬樓鍛煉身體,氣色不免更加白里透紅……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母親看上眼的。楊伯伯是我父親的生前好友,行政級別比父親要高,并且在職,是宣傳部門的一個“文官”。此人相貌堂堂,又有文化,我們覺得他和母親很合適,可還沒有輪到他爬樓呢,政治上卻出了問題。從此以后,母親再也沒有提到過楊伯伯。在我父母這一輩人中,政治品質對婚姻而言是首要的考量,我們完全理解。

    十二年里,母親除了這次“未遂”,就再也沒有起心動念過。直到六十歲,又出現了一個崔伯伯。崔伯伯在行政級別上和楊伯伯是平級,但已經離休五六年了,也就是說是一個前官員。至于學問、修養,崔伯伯沒法和楊伯伯比,更不用說和我父親相比了。實際上,他和我父親完全是兩種人,出身于農家,打過仗,肯定殺過人。盡管有種種的不如,崔伯伯還是堅持到了爬樓的考驗。后來我才知道,爬我們家八樓,對崔伯伯來說豈止是考驗,簡直就是要了他的老命!

    崔伯伯個子不高,一米七不到,體重卻有兩百斤,況且已經過了七十歲。就這么從一樓開始爬了上來,爬一層歇一層,一面用自帶的毛巾擦汗不止。聽見響動,在廚房里忙活的母親讓我“趕快”,趕快迎下去接人。我奪門而出,飛奔下樓,看見崔伯伯的一條裸臂(他擼起了袖子)正扒著樓梯扶手,一頓一頓地往上挪。他的大肚子像是一個大皮球,從敞開的衣服里挺出來,幾乎都蹭著水泥臺階了。好在崔伯伯的手臂相當結實,帶住了身體重量。我來到他下面一級樓梯上,又是推又是托,總算把崔伯伯弄上了八樓。崔伯伯喘息稍定,和我打招呼道:“你,你就是,小華子啊?!?/p>

    “小華”是我的小名,平時母親就是這么叫我的??纱薏畮Я艘粋€“子”字,“小華子”,雖然顯得很土氣,不知為何卻讓我感到十分親切。崔伯伯說,是“小車子”把他送到樓下的,“他們”要把他送上樓,崔伯伯沒同意,讓車和人先回去了。這大概是某種表白,告訴母親他沒有作弊。母親聽后露出了贊賞的表情。

    然后,崔伯伯就進了母親的房間。這也是母親特意安排的,沒有讓他待在客廳里。我們家的客廳沒有對外的窗戶,白天也顯得很昏暗。母親的房間則不然,朝南、朝東都有大窗戶,不免陽光明媚。那房間里放著我母親睡覺的席夢思床,寫字的寫字臺(我父親的遺物),以及母親和父親結婚時購置的一只帶穿衣鏡的大衣櫥??傊?,這是母親的私人空間,從來不對外的,讓崔伯伯進來坐是把他當成了自家人。

    母親房間里有兩只小沙發,一個小茶幾,崔伯伯坐進其中的一只小沙發,立刻就將它塞滿了。小沙發沒有坍塌是個奇跡,很可能母親事先加固過了。崔伯伯坐得滿滿當當的,看上去讓人覺得異常踏實,有一種物盡其用之感。

    母親端了兩杯茶進來,之后就去廚房里繼續做飯了,留下我獨自面對崔伯伯。我在想:這人將成為我繼父,就是這個老男人。怎么說呢,此人不僅夠胖,而且很黑,五官就不說了,畢竟年過七十,無論美丑都隨著歲月的流逝消磨了。這是一張超越了審美的老人的臉??捎幸稽c,崔伯伯和我說話時似有毫光一閃,就像空氣中有小刺一樣。原來,崔伯伯鑲了金牙!當然也不是什么金牙,沒那么多的金子,但他至少有一顆牙齒是金屬的。母親找了一個有金屬牙齒的老伴,的確令人詫異,我身上的“排異反應”頓起,不覺打了一個寒戰。

    但總體說來我對崔伯伯的印象不錯。沒錯,就是總體上不錯,局部則沒法說。這個總體的意思就是指崔伯伯的全部,那不無龐大的身軀上,仿佛有源源不斷的熱能散發出來。不是年輕人的性欲,也不是他爬樓爬熱了,而是某種令人感到異常親切的暖融融的東西。其實,崔伯伯和我的交談也很日常,什么“小華子你在哪里工作”“一定要注意身體啊”,但就是讓我覺得舒服,如沐春風。

    吃飯就在母親的房間里,菜盤放在小茶幾上。母親坐進另一張小沙發,我拖了一張塑料凳子過來,也坐下了。兩高一低,就像兩個大人帶著一個孩子。母親不斷抱歉,說地方太小了,不像崔伯伯家那么寬敞,又說起自己不會做飯。崔伯伯說:“不礙事,不礙事?!闭郫B著無法折疊的肥厚身軀吃得呼啦有聲。他不像是裝的,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樣。

    事后母親問我對崔伯伯的感覺。我說:“很好啊,人不錯?!?/p>

    “不錯在哪里?你說具體一點?!?/p>

    “不錯,不錯就是他是一個老實人?!蔽胰匀粵]法說得很具體。

    母親深深吐出一口氣,道:“是啊,如果不是個老實人,我干嗎要找他呀?!毖廴谷患t了。

    那天我哥哥曉寧出差去了外地,但他已經見過崔伯伯。曉寧是自報家門去崔伯伯家見他的,順便在崔伯伯家混了一頓晚飯。曉寧不像我,比較外向,而且是長子,責任不同。都說長子如父,他是代表我父親去見父親的“接班人”的,結論和我一樣,就是這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也就是說,到我這兒,已經是最后一審了。我的反應就像在對母親說:沒問題的,您就放心地嫁吧!

    就這樣,母親嫁到了崔伯伯家。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甚至崔伯伯家連房子都沒有粉刷。用作新房的房間就是崔伯伯原先睡的房間,也沒有購置家具。只是母親搬過去以前,崔家請了木匠,打了一張結實的大床。

    “結實的大床”是母親的原話。她解釋說崔伯伯太胖了,所以床一定得結實,同時也解釋了為什么不在家具店里買床,而要自己打——家具店買的床不結實。但我仍然有一個疑問,既然沒換任何家具,為什么要換床呢?母親說,換床是應她的要求,她從來都是睡床的,最早是棕繃床,后來是席夢思,而崔伯伯一直都是睡炕的。

    “???”我就像看見了崔伯伯的金牙一樣覺得太不可思議。

    “為這床的事,”母親繼續道,“在你崔伯伯家里還發生了一些小爭議。崔桑桑認為她爸爸睡炕睡慣了,床太軟,對老年人的身體不好。最后崔伯伯力排眾議,堅持讓人把土炕給砸掉了?!?/p>

    母親說她亦有妥協,那張新打的結實的床只是一個床架,上面既沒放席夢思,也沒放棕繃,而是擔了一塊很厚的木板?!斑@樣睡上去對崔伯伯的身體就不會產生不良影響了?!?/p>

    母親一再強調,崔伯伯是向著她的,嫁過去以后也會保護她,讓我和曉寧放心?!霸僬f了,將來就我和崔伯伯兩個人過日子,崔廣雖然身體不好,但完全可以照顧自己?!?/p>

    且慢,母親明明說了三個人(她、崔伯伯、崔廣),為什么又說是“兩個人過日子”呢?母親的“口誤”顯然和她對崔廣的認知有關。

    崔廣是崔伯伯的二兒子,因為身體原因,一直沒有結婚,以后也不太可能結婚。崔伯伯的意思是,這輩子他總得帶著他過。就像那是一個小朋友,并非是成年人,就成人的意義上說是不算數的。這自然是母親的一個錯覺,而錯覺的產生則是因為崔伯伯。說到崔廣的存在時他尤其輕描淡寫,一句話帶過,就像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相反,他強調了那孩子沒有出息,既無學歷,也無任何技能,目前在崔伯伯原單位的保衛處混日子,顯然是靠他爸的關系硬塞進去的。說句過分的話,母親就沒有把崔廣當成一個完整的人,所謂的“半條命”,病弱體虛,不足為慮。

    母親說,“將來就我和崔伯伯兩個人過日子”,大可深究的還有這“將來”二字。這就關系到崔伯伯的女兒崔桑桑了。崔桑桑倒是結過婚,又離了,目前帶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住在家里。崔伯伯告訴母親,崔桑桑已經交往了男朋友,結婚在即,一旦結婚自然會帶著孩子搬出去。后一層意思崔伯伯沒有明說,邏輯如此,但崔伯伯的確使用了“暫住”一詞。崔桑桑和她兒子是暫住在家里的。

    回頭再看母親說的“將來就我和崔伯伯兩個人過日子”,我和曉寧也就釋然了。崔伯伯和前妻育有兩兒一女,老大事業有成,早就另立門戶。老二是半條命,可忽略不計。老三不過是回娘家暫住,總歸是要回夫家的(前夫、后夫可不論),她帶著孩子這一走,崔伯伯家可不就只剩下母親和崔伯伯“兩個人”了?不過這里還是忘了一個人,就是崔家的老保姆徐嬸。徐嬸和崔家沾一點遠親,是老家人,在他們家有二十年了。徐嬸的存在應該是一個正面信息,日后可以照顧老二的生活。

    崔伯伯家住一樓,由于崔伯伯的級別關系,分的房子特別大,有六七個房間?!皩怼蹦赣H不怕別的,怕就怕“地廣人稀”,難免空曠寂寞。大概因為同樣的原因,崔伯伯才想起來要找老伴的。老伴老伴,就是兩個老人做伴嘛。

    母親嫁到崔家后,我的生活并無任何變化。這之前我就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另租了房子,只是周末的時候回家吃晚飯?,F在依然如此,只不過不再回“我們家”了。我和曉寧會去崔家或者“媽媽那兒”。屆時參加家庭聚會的當然也不止我們,崔伯伯的兩兒一女也都會到齊。崔勝、大媳婦帶著他們的女兒回來看崔伯伯,崔廣、崔桑桑和崔桑桑的兒子本來就住家里。崔桑桑的男朋友也會過來。我們家三口,崔伯伯祖孫三代是八口,加上保姆徐嬸,一共是十二個人。吃飯時用的是那種飯店或者機關食堂里才有的帶轉盤的大圓桌(我高度懷疑就是從機關食堂搬過來的),不免擠得滿滿當當。徐嬸自然不在桌上,她要伺候一大家子人吃飯。另一個不在桌子上的人是母親,她得指揮徐嬸,桌上甚至都沒有母親的位置。

    一開始我不知道,總是問:“我媽呢?”沒人搭腔。于是我就直起上身沖著廚房的方向喊:“媽,媽,吃飯了!”母親不無溫柔的聲音遙遙地傳過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逼鋵嵅]有人等她,桌子上早就響起一片呼呼啦啦喝棒子面粥的聲音。

    另一個人有時也不在桌上,但桌邊預留了他的座位。這人便是崔廣,每頓飯以前他都得給自己打一針。一次我去廚房里叫母親,路過崔廣的房間,門開著但屋里沒有開燈,只見一個人影背窗而坐,兩只手放在前面正在用力。崔廣的背影相當猥瑣,夾肩縮脖子的,就像在手淫一樣。母親告訴我,崔廣是在注射胰島素。

    “快去吃飯,桌上有你的座位?!?/p>

    母親道:“那是留給崔廣的,我和徐嬸在廚房里吃?!?/p>

    為了不讓我和曉寧太難堪,有幾次桌上有人吃完離開了,母親也會走過來,坐進空出的椅子,陪我們(她的兩個兒子)把飯吃完。

    當然,如果母親來到桌子上,也不會有人說什么。但如果是徐嬸,那就另說了。我親眼見過一次,吃得差不多了,徐嬸端著半碗飯過來,在一張長板凳上擔了半邊屁股,去菜盤里搛菜。崔桑桑對她說,“你去廚房吃,中午還剩了不少酸菜燉大腸,你把它們解決了?!?/p>

    對母親,她倒不會這樣,最多是臉色不好。崔桑桑大概三十六七歲的年紀,模樣還算俊俏,只是雙眉之間有一道很深的皺紋,看上去兇巴巴的。每當母親坐上桌,她那道豎紋就更深了。

    我和曉寧為母親抱不平。母親解釋說:“每家有每家的情況,他們家是北方人,女人、孩子從來不上桌……”

    “難道崔桑桑不是女人嗎,崔勝老婆不是女人嗎?兩個小孩不也都在桌子上?”

    “桑桑是家里的女兒,他們家就這么一個女兒,老大媳婦是客……”

    “我看不是因為是北方人,是他們家是鄉下人!”

    “別說那么難聽?!蹦赣H道,“我也是他們家的人?!?/p>

    和母親的對話當然是背著崔家人進行的。有時在崔家的廚房里(母親的崗位?),有時則是母親打電話給我和曉寧的時候。

    如果你認為母親因為上不了飯桌而感到非常委屈,那就錯了。她只是稍微有些不習慣,并無任何委屈,甚至還有一點興奮。此話怎講?那就得從母親的經歷說起。

    她是獨女,和我父親結婚不是嫁到男方家去的,而是,我父親到了他們家。也就是說父親是“上門女婿”,所謂的“倒插門”。母親雖然結過婚,但從來沒出嫁過,在“出嫁”這個詞的嚴格意義上。母親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家”,一開始是在父母家里,結婚后仍然在父母家里,外公外婆去世以后她就在自己的家里了,但家還是那個家。我父親因病去世,這一點并沒有改變。母親嫁給崔伯伯是二婚,第二次結婚,可嫁人只有一次。這對母親來說絕對是一件新鮮事,全新的經驗和嘗試……

    母親只是沒有想到,崔伯伯家人口眾多,人際關系也比較復雜。但既然來了,就得迎接挑戰。崔家沒有公婆,只是兒孫,這已經是老天爺格外眷顧了,挑戰難度頓減,剩下的不過是對付幾個兒女。再者,母親現在是崔家名正言順的主婦,有責任也有義務整飭這個家,開始階段的委曲求全也是必要的吧。

    “這么大一個家,要徹底理順也真不容易?!蹦赣H對我們說,“好在你崔伯伯是支持我的,崔勝和大媳婦也蠻通情達理?!?/p>

    母親開始學習做家務,這些方面她多少有些自卑。因為是獨養女的原因,從小外公外婆比較嬌慣,母親對家務活并不擅長。外公、外婆活著的時候一切由他們代勞,他們去世后家里請了鐘點工,再加上我們家人口少,家務規模有限,母親竟然也能做到應付自如??傻搅舜藜揖筒灰粯恿?,她得獨當一面,至少需要做好崔家希望的“本職工作”。母親于是向崔桑桑虛心求教(母親進住以前,她是崔家的女主人),大概也是個借機聯絡感情的意思。崔桑桑愛答不理,意思是母親連這些分內的事都不會做,“我們家不是白娶了這么個媳婦嗎?”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母親豈能不知?因此就更加自卑了。由于自卑也就更加地努力和發奮。母親大概真的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坐上崔家的大飯桌的。

    兩家人的生活習慣也的確不同。母親在自己家為照顧我們而練就的技能,到了崔家完全不管用。比如他們家是北方人,吃飯以面食為主,母親既不會包餃子,也不會蒸饅頭,和面搟面切面條之類的更是不靈。棒子面粥、小米稀飯、面片湯、酸辣湯什么的母親幾乎聞所未聞——我的意思是從來也不會出現在我們家的飯桌上。洗衣服,母親只會開動洗衣機,崔家的衣服卻要求用手洗,使用母親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的搓衣板,或者放進一只大木盆里人脫鞋進去用腳踩。就差沒有去到小河邊上用棒槌槌了。崔家也有一臺單缸洗衣機,純粹是擺設,買來以后從沒有插過電。母親嫁過去以前,崔家的衣服都是徐嬸在大木盆里用手洗的,母親嫁過來后,至少崔伯伯的內衣和她自己的衣服得母親洗吧?自然不能用洗衣機,只有大木盆和搓衣板。被子,我們家的被子都是被套套上棉花胎,崔家不行,需要洗被面、被里,還要縫被子。棉花胎也得三年一彈,請專門彈棉花的來家里彈。好在時候未到,這件事還沒有提上日程。遙望未來,母親不禁犯愁:這年頭去哪兒找一個彈棉花的呀!

    不過崔家人也有一些良好的習慣,比如講衛生。母親悄悄告訴我和曉寧,“你崔伯伯每次大便都要洗,別看他是一個粗人,其實很愛干凈?!?/p>

    崔伯伯身軀碩大,每次大解后都要在一只木桶里(其實是木盆,崔家稱之為桶)洗屁股,彎腰屈膝很不方便。每回他都需要別人幫忙,崔桑桑、徐嬸顯然不合適,所以都是崔廣來。打水、遞毛巾、扶人。有時崔廣下班回家晚了,或者崔伯伯鬧肚子,那就麻煩了。崔伯伯憋著一張漲成豬肝色的臉,眼巴巴地盼兒歸。母親嫁到崔家后,至少在這件事上幫上了大忙。母親不禁獲得了某種存在感,大概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向我們透露崔伯伯的這個純屬個人隱私的習慣的吧。

    母親終于堅持不住,開始回娘家。這個娘家就是“我們家”,具體來說就是她原來住的八樓,娘家人也就是我和曉寧?;啬锛覍δ赣H來說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每次歸來,她都會把我們哥倆招集到一起,訴說在崔家種種遭遇和不平,宣泄一番。

    母親說,她小看崔廣了,以為他是一個病弱的孩子,沒想到是個人物?!斑@人陰得很,”母親道,“在家里走路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飄過來飄過去的,整天在屋里轉悠。干什么?摸摸看看,檢查門戶,巡邏嘛。大概也是一種職業病,他不是在崔伯伯原來的單位干保安嗎,沒見干出什么名堂,保安工作做到家里來了,防我就跟防賊似的。我多心了?這家里可不就我一個外人嗎,徐嬸在他們家已經二十年了。說具體的事情?其實也都是一些小事,就是因為事情小,所以才讓人討厭,我就像吃了個蒼蠅一樣。比如家里東西的擺放,我想換個花樣,挪個柜子搬個衣櫥什么的。你崔伯伯幫我,我們兩個老的加上徐嬸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家重新布置了一番,崔廣回來會把東西搬回頭。當然他一個人也搬不動,就讓崔桑桑還有徐嬸過去幫忙。關鍵是,他什么話都不說,也不說我的審美到底哪里有問題,就這么招來他們不打招呼地把家具搬回原來的地方。之后也不解釋,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后來我就不再挪動‘公共區域’里的東西了,但我和崔伯伯的房間,布置權總歸在我吧?我只調整我們房間里的家具位置。崔廣一視同仁,竟然把崔桑桑、徐嬸招到我們的房間里,把挪過的家具再按原樣挪回去。真是豈有此理!后來,我就不再動那些大物件了,小東西,垃圾桶啦,碗櫥里餐具的分類啦,我挪動它們也只是順手。這也不行,崔廣回家會一一地放回原處。連崔伯伯洗屁股的木桶、吐痰的痰盂他也不放過,都得檢查一遍,按原樣放好。這人還細心得很,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人瘦得像個猴兒,體重只有崔伯伯的一半,長得也一點不像他爸,兩個眼睛整天滴溜溜亂轉,臉色煞白,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這不是難為徐嬸嗎,她雖然是個老實人,但也委屈呀。剛幫我和崔伯伯搬過東西,又要幫崔廣搬回去,做的不是無用功嗎?崔廣有時候還罵人,說家里什么東西找不到了,什么東西亂放一氣。不是對我說,只是盯著徐嬸責罵,徐嬸代我受過,其實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對崔廣說,那是我讓搬的,或者是我放的。崔廣這才會抬起眼睛看我一下,在這之前他根本就不朝我看。崔廣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又飄走了,沒有任何回答。他繼續指揮徐嬸、崔桑桑搬東西,就像我說話是放屁一樣!”

    母親竟然說出了“放屁”這樣粗俗的字眼,我吃了一驚。也是她壓抑太久,或者是在崔家待得時間長了,近墨者黑,受到了傳染。

    母親繼續。

    “這崔桑桑也不是一個善茬,兇得很。對她兒子兇,三個不來就是一巴掌,打得孩子吱哇亂叫。對崔伯伯也不好好說話,沖她爸一沖一個跟頭。對徐嬸更不用說。唯獨對她這個二哥百依百順,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搬箱子挪柜子不帶含糊。我對崔廣說,這是我的主意,是我和你爸一起搬過去的。崔廣不說話,崔桑桑就替他回我,回我的時候一口一個‘我媽’。床頭柜以前我媽就是這么放的,碗櫥里的碗我媽是大碗小碗分開摞的,剩菜我媽從來都是自己吃的。她對我還算客氣,不像對她爸,但總是提她媽這不是故意的嗎?現在,我不就是你媽嗎,雖然是后母,你可以不叫媽,但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你爸現在的老婆!

    “什么,崔伯伯的態度?他當然向著我,否則也不會和我一起搬家具了。但這人怕老婆,以前在這家里肯定是他的前妻做主。晚上關上房門,崔伯伯也會給我賠不是,說他害怕崔桑桑,看見崔桑桑就像看見了他前妻,崔桑桑和她媽一樣兇。崔伯伯說他前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比崔伯伯的老家還要北的北方,在公寓房里砌了個大火炕就是她要砌的,離了火炕她睡不著覺。而且,這前妻還抽煙,不是抽紙煙,是抽旱煙袋,一袋一袋地抽。崔伯伯這么一說,我馬上就有了想象:一個北方農村的老娘們兒,盤腿坐在土炕上,噴云吐霧,時不時地還在炕沿上磕磕煙鍋。這,就是崔桑桑的親媽!當然了,崔桑桑不抽煙,也不睡炕,崔伯伯說她像她媽,說的就是她的脾氣和做派吧,所謂的‘靈魂的畫像’??偠灾?,一想到崔桑桑盤在炕上抽煙袋,我就斗志全無。我怎么可能斗得過這種人?崔伯伯不敢為我出頭,我也能理解了。你崔伯伯真是太可憐了,前半生攤上了這么一個老婆太不幸了。難怪他總是說,能碰見我是天上掉餡餅,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而我那是吃了大虧了。你崔伯伯真是一個好人,可憐人……”

    說到這里,我們發現母親的話鋒已轉。我們正在為母親的處境犯愁,琢磨可能的對策時,母親開始可憐崔伯伯。原來她找“娘家人”只是想宣泄一下,并沒有太多別的意思。之后母親說起崔伯伯的大兒子,也就是崔勝,可以說是贊不絕口。

    “老大不像那兩個,對我很尊重。本人也有出息,是他們學校校辦工廠的廠長。大媳婦也好看,高高挑挑的,每次回來都會折進廚房里幫我和徐嬸,徐嬸不在就拉著我說點女人之間才有的體己話。他們的女兒也好,懂禮貌,每回都喊我奶奶,就像我是她的親奶奶一樣。不像崔桑桑兒子,父母離異,也不知道落下了什么毛病,看動畫片的時候要去摸痰盂。節目開始以前他非得去摸一下崔伯伯的痰盂不可,然后才會在小板凳上坐坐好。那痰盂多臟??!我把痰盂挪了個地方,他還到處去找,弄得他媽對我直翻白眼。等崔廣找到痰盂,捧在手上端回來,那孩子上去就摸。崔桑桑也知道痰盂臟,上去就給了她兒子一巴掌,吼她兒子說,摸過了要洗手!她不禁止兒子摸痰盂,只是說要洗手,有這么做母親的嗎!”

    母親突然停下了,大概意識到,話題又繞回了崔廣、崔桑桑?!翱傊?,老大一家沒問題?!蹦赣H再次繞回來,“這崔勝長得也像你崔伯伯,崔伯伯年輕的時候長的就是他那樣,崔勝老了以后就是崔伯伯那樣子……”

    我給母親潑冷水,“你對崔勝一家印象好,主要還是他們不住在家里吧,沒有利害沖突。如果住一起,那就難說了?!?/p>

    曉寧表示贊同,但同樣的邏輯經他一說就不一樣了,是對母親的莫大安慰?!皼]錯,一旦崔桑桑結婚搬出去,她也會對你有禮貌的,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為難你。剩一個崔廣也就孤掌難鳴了?!?/p>

    “是啊是啊,我就盼著她嫁出去了,越快越好!”

    ……

    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5期

    韓東,著有詩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言論隨筆集46本,導演電影、話劇各一部。近年出版的有詩集《我因此愛你》《奇跡》《他們——四人詩輯》,短篇小說集《韓東六短篇》《嶄新世》,言論集《五萬言》,新版長篇小說“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知青變形記》等。2021年獲首屆先鋒書店先鋒詩歌獎。2022年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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