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9期|菡萏:少年游
一
綠房子靜悄悄的,窗外陽光一動不動。
低頭翻微信,看見兒時同學,曬出春日圖景,其中一張,一眼認出是處機關食堂。三十多年了,雜草叢生的院落,那棵碩大泡桐仍然活著。每至四月,一朵朵泡桐花開放,再一朵朵凋零。校園里如是,繁茂的花陰遮過走廊,伸手便可以摘到,樸素的花,樸素的香。
那時住校,我十一二歲,在食堂打飯吃。機關食堂,一份排骨兩毛錢,有個條件好的女生一買三份。后來在我的散文《片片梨花白》里寫到過。那年我讀初一,覺得食堂特別大,現今看來門臉竟如此之小。兩級水泥臺階,紅瓦紅磚,木頭門窗,曬得不能再淡的淡藍油漆,什么都沒改變。
清整的房舍,依舊很有看相。
每次打飯排好長的隊,后面的同學在我背上寫字,我幾乎都能猜到是什么字。他們驚訝、不信,再寫再猜?;锸痴娴牟诲e,餡餅、粽子、麻花、油條、米飯。菜,翻著花樣,流水牌寫著菜名菜價。黑木牌,彩色粉筆字,開飯時往窗口一掛。熘肉段、螞蟻上樹、什錦菜、酥白肉、豆腐腦。豆腐腦是咸的,不像沙市的豆腐腦以甜為主。師傅白衣白帽,油跡斑斑的工裝泛著廚師特有的油膩味。舀一瓢,放飯盒里,澆上剁碎的榨菜碼子。旁邊擺著醬油醋,各色調料隨意添加。長方形鋁制飯盒,有些男生進來時,拿著勺子,邁著八字步,邊走邊敲,喇叭褲掃在地面;打好飯,邊走邊吃,一副倜儻風流、玩世不恭的樣子。也有穿著吊腿褲和短上衣,小平頭的老實男生。
有次打完飯,出食堂,碰見弟弟拿著飯盒上臺階。弟弟穿了件大翻領、束腰帶的黑皮大衣,不由得令人眼前一亮,有點像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場景。弟弟綽號叫“英俊少年”,大衣不知穿誰的,是援助伊拉克的工作人員從國外免稅店帶回來的,折合人民幣四十元錢,校園里不少學生穿。那些援伊人員很苦,五十多度高溫,灰撲撲的路,短褲搓爛,沒得穿。
父母每月給我們十元至十五元的生活費,大多家庭如此。不亂花,足夠吃。鐵路食堂,不賺錢,有補貼。
飯票紅色、綠色、黃色,薄薄的長條紙,印著一兩二兩、一角兩角的面值。用一張撕一張,一般塞在塑料小錢包里,有時夾進詞典,然后忘掉。發現時,會有驚喜。
那時,父親每月工資七十多元,母親拿得多,計件,二百多元錢。矮小、秀氣,能吃苦,不分晝夜地做,所以我們能過得較寬?!,F在回想,母親都是最好的,因她的勤勞,又總是輕描淡寫自己的付出。
母親干的活,一般男人做不了,倒預制板,卸火車皮,拉架子車。我曾說,如果長大了,做她那樣的工作,不如去死。說這話時,是20世紀80年代初,不知道當時以何種語調,輕而易舉就說出了口。那日的余暉,把家屬院染得通紅,倉房的油毛氈頂曬著母親用牛皮紙包好的大醬坯,還有給我們納鞋底打的袼褙。母親迎著光無言地站著,像尊雕像。剛洗完的頭發,干凈地瀝著水。
二
朋友把照片裁剪放大,說,遠處是學校,還記得嗎?那棟矮一點的紅樓房是咱們上課的位置,兩排樹還是原來的。她說之前,我已看到,學校已更名。
H形樓房,兩排樹當年很細,還是樹苗。不知是什么樹,有別于烏黑遒曲的泡桐。筆直的小樹圍了圈紅磚,呈鋸齒狀。
陰涼的過道有黑板,我出過很多期,字并不好,總是斜斜地往上飄。一位語文老師站那兒看半天,說我喜歡畫倒筆。自己并不知曉,包括自信,都是件迷??斩粗?。
星期一,也會升國旗,掌握不好節奏,沒有一次順順當當到頂的,不是快,就是慢。有時音樂停了,還差一大截,不得不嗖嗖地往上拉。眾目睽睽,難免尷尬,幸好有人做伴,四人升旗,兩人配合,兩人拉。
有次,星期天起風,黃沙漫漫,地動天搖,吹得對面的人都看不清。龍卷風,每年春天好像都來那么一兩次。寢室的床上蒙了層塑料布,塑料布上落了層黃沙。心里記掛著國旗,和幾個同學跑去,迎著風連拉帶扯拖回宿舍,塞在床下。國旗很大,像行李。
初三時,流行“神秘鏈”,不知哪個學校發起的,總之在校園里風行。下課后,大家急忙寫。一封信,抄六份,寄給六位朋友。每個朋友給寄信的上線兩元錢,再寫六份發出去,等下面的下下線,給自己兩元錢。如此循環,正常的話,每人得益七十六元,只需兩元成本。與現在的傳銷類似,一種空手套白狼的金字塔融資方式。兩元錢對一個小孩不是小數目,同學們紛紛往學校收發室跑,有信便迫不及待地拆開。收到過錢,也寄出去過。天南海北挖空心思尋覓能寫信的人,最遠的寄到了松花江。也可以給本地朋友,班上你給我,我給你,最后不了了之。信里說若不傳下去,家里會遭殃,被汽車撞死云云??傊X在作祟,那年是1983年。
也有不少學生集郵,集郵的錢,多半從口里省下來。放學后,幾個人蜂擁去校外的小郵局。我有一本很大的集郵冊,里面的郵票,有往來信件上的,也有同學給的,還有母親從出國工作的鄰居家要來的。故有許多外國郵票,可能面值不值錢,一長串一長串的,大部分是自己買的,有領袖頭像、山水花鳥、開國大典等。翻檢時,戴上白手套,用鑷子一張張拈。從信封上取郵票,要先剪下來,放在水里蕩一蕩,慢慢把郵票和紙分開。再晾干,插進集郵冊。也和同學們換,一張換一張,一張換兩張等。弟弟比我集得多,餓得小腰精細,天天貓貓著。
二本集郵冊一直由我保管。后來不集郵,遇到夫家一個聾啞孩子喜歡,便給了他。90年代,我偶爾得知被那孩子的哥哥拿出去隨便換了兩千元錢。那些郵票如果保留至今,一張都不止這個數目。當我聽到這些時,很沉默,悵惘是有的。我們曾滿懷著愛,極其認真去做一件事,并非為了利益,那是青春年少的生活。且對弟弟深深歉意,誰都有拮據的時候。
三
寢室里有個女生叫小寧,短發,齊刷刷的劉海搭到眉毛上。眉心有顆痣,頭發柔順,貼著精致的小臉。她不算好看,眼睛細長,皮色白凈,平日輕手輕腳。放學后,喜歡抱著紙盒看她養的蠶寶寶。幾條白蠶在綠葉間蠕動,沙沙吃著桑葉,葉子是放學后,在學校院墻外溝邊的桑樹上采的。
我們兩家住一起,關系不錯。她母親很胖,生了四個姑娘,她老二??赡苁窍胗袀€弟弟,始終沒生到。鄰里間有齷齪,常罵他們家“絕戶”。兒女雙全的,是像我媽這樣的人,哪家有喜事,會被請去縫被子。
最后一次見小寧時,我已結婚,回娘家,碰見小寧也在。她從另一個城市來機關辦事,好像要開一個證明。那幾年,母親家像轉運站,接待天南地北一撥又一撥的舊時熟人。母親人好,親切,身上散發著本質上的熱情與溫和。晚上我和小寧睡大屋床上,她脫衣服時,露出雪白的肌膚,飽滿的胸,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逼迫美。她好像還沒正式工作,才結婚,準備去丈夫單位。我們聊到很晚,說了些啥,已忘記。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去火車站,在早春蒙蒙的細雨中分的手。
后來聽說她生了一個男孩,再后來聽說她跳了水庫,是自殺。那水庫清亮亮的,她的尸體漂浮在水面上。
影集里,至今有她一張側身黑白照,兩個小拳頭支撐在腮幫子底下,模樣清秀。很多年,我想著她頭發散開,漂浮在水面的情景,以及她孤獨苦悶,視死如歸的個性。她比我低一屆,死在90年代,一個充滿欲望、浮躁的年代。我甚至不知道她因何而死,對人世背負著怎樣的絕望。
她的姐姐與我同屆,也與我住同寢室,長得有點豐腴。穿喇叭褲,晚上睡覺前,喜歡用夾子把劉海卷起來,第二天打開成波浪形。也有女生用燒熱的鐵鉗子燙發的。不知道誰回去說她變壞了,傳進她母親耳朵。星期天她回來,在寢室里罵。
寢室里,冬天燒蜂窩煤爐子,有的同學偷偷用電爐子取暖,烤饅頭片。不用時,藏在鋪下,用鞋子擋起。一千瓦的電量,常常造成電線短路,舍監經常來查。宿舍的門平時不鎖,只晚上插起。星期天,誰第一個回來,去舍監那兒拿鑰匙,黝黑锃亮的圓形木牌,轉圈的孔洞里掛滿叮叮當當的鑰匙,上面貼著醫用膠布,用藍色圓珠筆標著幾棟幾門。
晚上排隊到鍋爐房灌熱水袋,開最小的水流,水咕嘟咕嘟往下流。水淋淋的地面霧騰騰。夏天,寢室外的黑白電視,滋啦啦閃著雪花,看得最多是山口百惠主演的《血疑》。教室里有暖氣,一到冬天嗞嗞地冒著白氣。玻璃黑板,寫字,發出落葉般好聽的沙沙聲。
鐵路子弟學校,免學費。
80年代,港風吹拂,為社會主義好還是資本主義好,曾和同學在寢室里有過爭論。認為資本主義每個毛孔都沾滿鮮血,說,你們去資本主義國家好了,不做包身工,便當妓女。聽說鄧麗君唱的《何日君再來》有關某國,便不喜歡。這首歌最早源于周璇,后被李香君演繹成中日兩版,再后來成為鄧麗君的專利。
想一想,真是一段鏗鏘的歲月,幸好漫長的時間河流讓自己柔軟下來,重新審視一些事物。
四
高一時辦報,每個人都要辦,寫上自己的作文,然后上交。
我作文的題目是《文明古國的美德》,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畫上報頭刊花。里面拉扯上譚嗣同、文天祥等人,用了許多排比句。我與另一名低年級男生到市里演講,一位河南口音的語文老師帶著我們坐公交車去的。挺大的禮堂,烏壓壓坐滿了人,腿打沒打抖已忘記。
紫紅絲絨帷幕徐徐拉開,人站在刺眼晃幽幽的燈光下,時不時打著手勢,實在渺小孤單。側面和后臺有穿著白襯衣,來回踱步溫稿的學生。
去之前,班主任讓把稿子拿到語文教研室給教研組組長看。一直記得他的名諱,姓奔,大腦門,有點像馬克思,曾與父親同事。他在稿紙上畫掉一句我引用的話:“寧可做社會主義的草,也不做資本主義的花”。他沙啞著聲音不知說了句什么,讓我很慚愧。似一個高聲講話之人,一下子遇見了一個極有教養的低語者,站那兒窘半天,一句話都沒得。后來聽過這位老師的朗誦,聲音繞過幾道溪水,枯竭時又緩緩流出。似幽谷,一排排蕩漾的林木;如秋風,閉目似海,抑或淋濕的往事,總之帶入遙遠的無人之境,又在語言藝術的掌控之中。不激情澎湃,也不抑揚頓挫,是骨髓里的好。方知道文學或者說文藝可以如此溫柔,磁石般被演繹著。
前年,聽說他去世了,是癌。
得了二等獎,一個書包。后來局里的領導來視察,我又被叫去演講,和一些文工團的演員一起匯報演出。在處機關俱樂部,本單位的禮堂,能容納許多人,平時放電影、開會兩用。那些女演員很時髦,燙發,褲線筆挺,身上香噴噴的。他們在后臺化妝,上油彩;也給我化妝,上油彩。演的是新疆歌曲《達坂城的姑娘》,“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痹倬褪恰短煜膳洹?,一個人唱雙聲,一會兒男一會兒女。
我現在對演講、表演、朗誦,已沒多大興趣。暗,其實是種很華貴的東西,寶石樣閃爍于黑夜,是對思想最好的尊重與禮贊。后來在學校大會上演講,我竟然卡了殼,腦袋一片空白。良久,學生會主席過來移話筒,算是遮了過去。結果丟了一大段。
還參加過全市的作文比賽,得過獎,題目是《我的老師》。寫的是初三的班主任,開頭便用了“風度翩翩”四個字。老師姓柴,外號“才大官”,抑或“財大官”還是“柴大官人”,真的不清楚,也不知道為何男生給起了一個這樣的綽號。也許覺得不太符合勞動人民的審美氣質,有點鶴立雞群、氣宇不凡的清高味道。很板的一位老師,骨子里有硬的部分,用風度翩翩這個詞實在不準確。這樣的人不隨和,像個概念,身段放不下來。吝嗇笑,笑起來似假的,卻發自內心。
有一回,我從教室的窗口看見他踮著腳,扯著腰帶上的鑰匙,開教研室的門。咋都夠不到,一次次失敗,便有點扎我的心,這樣的動作實在褻瀆了老師的形象。
老師待我不錯。一次,晚自習布置作文,他來來回回巡視,走到我身后停下,說,好!抬手想拍我的肩,可能意識到我是個女生,便戛然停在半空。我本子上的第一句便是“教室的白熾燈下……”正是當時之景。
高一時,柴老師繼續教我們語文。課講得生動干凈,講《孔乙己》時,畫出曲尺形柜臺。闊時,拍出大錢;落魄時用手爬進來,墊個蒲包,盤著腿。
很多年后,我在菜市場看見他蹲在一個攤位前選土豆。依舊是大背頭,一塵不染的衣褲。后來他分了樓房,曾住我家樓下,鮮有來往。我父母的家,也是一搬再搬。
五
高中時,教歷史的老師姓蔣。蔣老師個子很高,魁梧,南方口音,常穿件灰色的洗白了的中山裝。兩個指頭夾著粉筆不用回身,便可以在黑板上彎彎曲曲畫出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座城市的版圖。萊茵河、尼羅河、阿爾卑斯山脈,同樣彎曲的河流和三角形小山呈現在粉筆之下。他的南方口音并不好懂,但課好懂,簡潔明了,人名地名,起因、發生、發展、結果,幾個重點一串就完了。
清晨的校園,許多人陷在薄霧里嘟嘟囔囔背書。我不大背,每次考試,大多用自己的語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兩個詞用得最多。歷史在一個框架里循環,打破,進步;再打破,再進步。淘汰不合理,是從矛盾到觸點的一個過程,思想亦是。
一百分的卷子我??季攀朔只蚓攀宸?。記憶里,我沒和蔣老師說過話,也沒去過他的教研室。他的辦公室在二樓,斜對著我們教室??纪暝?,許多同學跑去,圍著老師辦公桌看分數?;貋戆l感慨,說蔣老師拿著我的試卷,用手撣著說,看看人家的卷子。
蔣老師十六歲上大學,中年后調入我們學校,年年參加高考閱卷。我離開學校后,再也不曾見他。他的女兒是我的微友,很優秀,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身材頎長,每天迎著朝霞跑步。一次我去深圳,她在微信里說,能否出來喝杯咖啡。很遺憾,我正忙亂,未能赴約。
后來得知蔣老師已不在人世,這樣一個立在講臺像塔一樣的人。在他手里,我知道了什么是歷史。歷史是活的,在時間里構筑著人性,盡量往良善的道路上靠,它的前方是文明的曙光,而非一本薄薄的書。
一部歷史便是一部戰爭史、反抗史、發展史、思想史。教的是歷史,更多的是認知和眼光,人類一直在艱辛地蠕動著。
教物理的老師姓張,很幽默的一個人。吹口哨,拉手風琴,彈鋼琴,粉筆頭能準確地彈出去,落在開小差同學的額頭上,在大家沒被這道美麗弧線吸引前,繼續輕松授課。每次正式上課前,張老師出一道題,再進行新的知識點。每個同學把答案寫在一張小紙條上,組長收上去,第二次上課再發下來。不是什么難題,只是概念,例如什么叫拋物線運動之類。每次我細心滿滿地答好,往往只得七八十分。概念便就是概念,嚴謹,不能有一字之誤,這是在這位老師手里明白的。我的物理不錯。他夫人教我們英語,很白,尖尖的臉,不愛笑,是個美人。也許自己英語不好的緣故,覺其不夠親切。因頻繁轉學,英語發不好音,窘迫而不自信,后來整個放棄。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杵著教鞭站在那兒。
教化學的女老師有點老,溫和白凈,走路慢,燙著短發,標準的知識分子形象。她是浙江人,住在校園里。她的先生很瘦,棱角分明的長方臉,凸顴骨,黃黑皮色,戴副黑邊眼鏡。每到九月,他們家的水泥外墻,便趴滿漂亮的紫粉色牽?;?。
高一的班主任是那種矮小,但爆發力很強的人。他名牌大學畢業。走路帶勁,課講得有力,子集、并集、交集,奇函數、偶函數,一一講來。且會作詩。學校組織詩歌比賽,他寫,讓我們朗誦。女生問,什么是幸福?男生答,不是餐桌上的杯盤狼藉、殘羹冷炙;男生說,什么是幸福?女生答,不是身上的綾羅綢緞、華服美飾。
自己散漫,并沒有活成老師想要的模樣。但想一想,很多年來我是愛他們的。一個老師,便是學生心中的豐碑,才華智慧幽默的代表和體現。他們曾參與我的生命,我學到了父母身上欠缺的東西,算是社會意義上更廣博的家長。
六
兒時朋友見我感慨,又給我拍來處機關大樓的圖片。夕陽把樓宇涂上憂傷的紅,我從來不知道它如此之美??Х壬膲w,粗大的圓柱,偉岸、堅固、肅穆,比現在的豪華場所所差無幾。
那時抓腐敗,哪個貪污,判了刑,在機關門口張貼告示。路過之人七嘴八舌,邊看邊議論。犯罪之人掛個牌子,站在敞篷車上游街。同學的父親,關在某監獄喂蚊子,睡草袋子。
父親因修橋梁去了另外的項目,一個工程的資金在他手里過,上億是有的。辦公室的黑板上每天有流水。放假時,我常去父親辦公室,學他簽字,在黑板上寫古詩詞?;貙嬍?,給父親寫信,他若貪污,我便斷絕父女關系。寫好后,貼上八分錢郵票,跑到球場邊的小郵局,找個綠色郵筒投遞出去。
有年寒假回家,有人找父親辦事,推來一輛女式飛鴿牌自行車。在那個年代,這算值錢之物。我推到馬路上,還沒來得及騎。母親趕出來,把車推回來了,向別人道歉,讓趕快推走。
現在母親還對弟弟說,你姐多革命,別人送的煙酒,當著客人的面就讓提回去。母親說這話時,并無責怪之意。反而說,一家人好過賴過,有飯吃,平平安安就好。
那時,家里的錢,幾乎都是母親掙的。父親只拿那點死工資,都知道他認真,一棵釘子都不往家里帶。我們三姊妹結婚,家里沒花什么錢,婚后也是自己勤勞,沒用過父母的錢,反倒常給父母錢。
少年意氣,迷茫剛硬也脆弱。
機關大樓臨著馬路,圍著圈黑色鐵藝雕花柵欄,對面是燈光球場。球場一側是一級一級的石頭看臺,每到球賽,圍得水泄不通。
多年后,一個比我低一屆,長得非常漂亮一說話就臉紅的女生,講起她的初戀。讀初中時,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燈光球場的石凳上,拄著下巴,呆呆看一個男青年打球。暗戀別人好多年,連姓名都不知道。她說這些時,已結婚,美得依舊像巴倫博伊姆演奏的《月光奏鳴曲》。
歲月是個好東西,粗糲地扎著人心,又綿軟如綢。
【作者簡介:菡萏,本名崔迎春,60后,湖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荊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作品》《清明》《天津文學》《散文》等。出版《紅樓漫談》《菡萏說紅樓》《空翅》《養一朵雪花》等作品?!?/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