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劉東黎:蒼茫氤氳(節選)

劉東黎,哈爾濱人,東北師范大學畢業,文化學者、作家。著有《北京的紅塵舊夢》《北京:當歷史變成地理》,寫文化北京的草木風物、世事滄桑?!对掠看蠼鳌吠ㄟ^歷史文化地理書寫中國古典傳統的端靜明朗,在江南煙雨中感悟天人合一的詩化境界。長篇小說《黃花落、黃花開》,描摹大時代的沉浮飄零與生死歌哭。近年致力于人文地理和自然文學創作,領悟自然世界的幽微繁富、包羅萬有?!督釉谏稀贰队^象》《虎嘯榛莽》等作品,是對人與自然“相摩相蕩、氤氳化醇”的觀察、思考和對話。有多篇散文見于《當代》《人民文學》《十月》《光明日報》等,題材廣泛,如自然物象的風日之美、前輩學人的志業風骨、歷史深處的名士風流、文化傳統的流風遺韻。
蒼茫氤氳(節選)
——在江河之源的自然文學隨想
劉東黎
人類一直靠軸心時期所產生的思考和創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軸心期潛力的蘇醒和對軸心期潛力的回歸,或者說復興,總是提供了精神的動力。
——雅斯貝斯 《歷史的起源與目標》
一 尋找冰川
從西寧出發,駛向黃土高原的最西緣,是感受和觀察高原的最佳線路。
山北側能看到成片的小麥和青稞,大地平展,還有用黃土壘成的院墻。山巒錯落一路向前鋪展,海拔逐漸升高,農作物越來越少,換成綿延起伏的大片草地,小塊裸露的土壤嵌在草地上,只有草,鮮見樹木。地質和地貌的改變,似乎在提醒人們開始注意大自然與大地走勢之間的呼應關系。
草地再往前就是黑色的山,石頭裸露在外面,若明若暗。隨著車子在山路上蜿蜒行進,不知不覺間進入了一個沒有臺階可下的旋轉舞臺。平坦的戈壁灘上像是升起一面面巨墻,山以一種奇崛的垂直角度矗立起來,穿過云層,連飛鳥都難以越過。
再往前去,就能看見草原上遍布著蜿蜒的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水洼,濕潤的風帶著冰山的寒意從古老的水面上掠過。陽光照射下來,感覺那光芒來自地平線,把一切都照得通體透亮。
作為一片較早脫海成陸的高原,三江源已被時間的風雨塑造成濕潤蒼茫的形態。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形成冰川,才能留存住足夠的水分?!懊隙?,水始冰,地始凍。仲冬之月,冰益堅,地始坼?!保ā抖Y記·月令》)唐玄奘取經路遇雪山冰川,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描述極為生動:“其山險峭,峻極于天,自開辟以來,冰雪所覆,積而為凌,春夏不解?!备吖呕煦缰夭拍芎B住冰霜雪水,并使得冰川大規模發育。
三江源有許多獨特的自然現象,比如說“泉冰川”,這是一種唯三江源獨有的季節性小冰川,是地下泉水在冬季的特殊形態。汩汩流出的泉水未及遠行就被冰結,后續的水流不斷奔涌,一個冬春就可凝成一座形態可觀的冰川,如同精美浮雕。再經過一個夏天的陽光照耀,它們才緩慢消融,去潤澤綠色的原野。
二 河流的文學想象
一條河,就是大地的一條脈絡。有它汩汩的脈動,高原才能保有深沉的生機與活力。因為有了這些河流,才會有鳶飛魚躍稼穡葳蕤的世界?!皩τ谝粋€簡單而健全的心靈,一條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種神力……滔滔無盡而有規律的流水,使人體會到一種平靜雄偉、豐富、超然的生命?!保ǖぜ{《藝術哲學》)
在中國大地上恣意流淌的河流,激發著一代代人的社會想象、民族國家想象以及文化理想。沈從文之于沅水、辰河,蕭紅之于呼蘭河,沙汀之于汶江,汪曾祺之于蘇北里下河,孫犁之于滹沱河以及魯迅、周作人之于浙江水鄉,諸多人生經驗與生命體驗,在滔滔的水流中包含著創造,包含著意義的附加和激發,蘊藏著人、自然、命運、想象與夢幻之間的關系。在《太陽下的風景》中,黃永玉回憶表叔沈從文和自己都是在少年時走出鳳凰小城,“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再如廢名、汪曾祺等人的文學創作中,江河也是他們一生最為魂牽夢縈之地,仿佛一位老去的游子對故鄉的追憶。
昌耀的《青藏高原的形體》(一九八四年),通過對黃河源頭的考察,去追溯河流的神話、歷史、文化與地理,“白頭的巴顏喀拉”,“白頭的雪豹臥在鷹的城堡”,“唐古特人的馬車”,“黃昏中跋向天邊的三條腿的母狼”——攜帶著萬古高原博大粗莽歷史與神話的聲響——“我是時間,是古跡。是宇宙洪荒的一片化石”。大河在源頭位置原生力飽和性的匯聚,吸納了向下一瀉萬里的勢能,伴隨著拯救與重生的期許,從祖國的陸地流入海洋:“我答應過你們,我說潮汛即刻到來,而潮汛已經到來……”
云無心以出岫,江有志而遠奔。洶涌澎湃的江河,從雪光晶瑩的嵯峨峰際蜿蜒而出,奔行數千里,歷經阻隔崎嶇,不絕如縷,澤布天下?!敖印痹趧討B中象征著生命的充盈和富饒,昭示著宇宙自然運行的不停頓性,如同血液在人的皮膚下、肌肉里奔騰,也強化了華夏民族柔韌、沉穩、百折不回的文化精神。
三 尋源
江河之水沿著山麓流淌,形成一定的走向,在平坦之地就會流淌成各種支流。
有些人以自己知道哪些河流最長、哪些山脈最高、哪些荒漠最大而自鳴得意。這些關于世界的實際知識當然是有價值的,它可以讓我們把當前的事件放在應有的空間位置。
然而,這樣的人,在三江源容易陷入迷惑。江河的源頭,到底在哪里?
在現實中,“江河源”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不論對考古、地理還是人類學而言,這都是一個難以回答,甚至難以想象的問題。它終究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地理和方位概念。切實無疑的地理方位坐標,千年以來,更多地存在于人們的臆想之中,蒼茫氤氳,神秘難測。
既然這個世上難以找到或根本就沒有“第一滴水”這個東西,于是有人設想,河流的源頭如果不是找“點”,而是劃“區”,是否更為合理?就是把江河源頭的一大片區域劃出來,在源區內尋找有標志性的、有美感的、有歷史傳統和宗教以及人文意義的地方,將其定為源頭。
這樣從地理學的角度說,長江源頭就是一個比較寬闊的自然區域,它包括楚瑪爾河、沱沱河、當曲的流域范圍,面積在十萬平方公里左右。黃河源也是如此,黃河河源區四面環山,源區內古宗列曲、卡日曲、扎曲等溪流匯聚,東流經星宿海,過扎陵湖、鄂陵湖方出河源區,呈現一種漫漶、逐漸、連續的態勢。
也許,這正是河的本質。大江大河就是這樣,以各種形式在灰白或棕褐色的山間肆意流淌,在層層疊疊的冰山和草灘里尋找出路,形成漁網狀飄逸、蜿蜒的水系。就像是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干枝交錯、葉脈縱橫,穿梭、匯集、閉合、交錯,永不停歇,勾勒出了華夏文明最初的模樣,與此同時啟示我們,要站到一個更高的位置上去俯瞰事物的全貌,猶如航拍器要不斷向上盤旋,才能看到更大視野范圍里的圖景。
四 “第一滴水”
對江河源頭的思考與追尋,讓我想起了明代王廷相的一句話:“天地未判,元氣混涵,清虛無間,造化元機也?!?/p>
“第一滴水”這種東西,不具有真實存在的實體特點。它是人類的一種幻覺,是在感知江河川流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一種主觀印象。雖然河流有各種各樣的起源方式,但是很少有從一個確定無疑的點起源的河流。沼澤地中水草遍布,很難分辨明顯的河道,無法說清哪里才是河的源頭。
冰川雖然相對固定,但由于氣候變化與降水量的不同,每年冰川的厚度、積雪化水的位置等,也都處在不斷的變化中。
而三江源不知際涯,難以分辨、混沌氤氳的現實,則需要我們擺脫客觀對象這層境界的存在束縛,實現對物質存在和物質境界的超越。
人類的認知系統既帶我們認識了這個世界,又限制了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茖W進步的歷史和現實也告訴我們,它并不體現為一個公理體系內真理的不斷匯聚和積累,更不體現為對自然全部奧秘或“終極理論”的無限逼近。
大地上草木繁茂,山河渺邈,百獸率舞;天空中日月輪轉,星漢如雨。任何一種具體的物質形態,都不可能是它們的共同本原,如果一定說有,那就唯有“混沌”。如意大利哲學家維柯曾經指出的那樣,“一個民族世界確實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類心智本身的種種變化中找出”。三江源像一座巨大的迷宮,向人們昭示著“混沌”和“氤氳”的含義。
五 “我其創造世界夫”
太初,此世界唯獨“自我”(神我)也。無有任何其他生物。彼自思維:“我其創造世界夫!”
彼遂創造出此諸世界:洪洋也,光明也,死亡也,諸水也?!?/p>
彼自思維:“吁!此諸世界也,我其創造護持世界者乎!”彼遂直由諸水取出一真元體(原人)而形成之。
這是印度的《創世記》——《愛多列雅奧義書》中的描述。真元內充,清氣彌滿:大氣磅礴,素樸有力。人是在太初由“諸水”中“取出而形成之”的,在“創世記”中,萬物取之于水,混沌之水中,有著世界源頭的孕育創生功能,最后又通過“諸水”提取出來。
《舊約》開卷第一句話也是大體類似:“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虛空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行在水面上”。在古希臘神話中,宇宙也是開始于卡俄斯(Chaos),是為混沌之神。但是這樣的神在古希臘神話中并不重要,后來被變異的族群所遺忘,而光明與黑暗的分離最終代替了原初的混沌。
在中國文明的語境中,《易乾鑿度》上講:“氣似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混沌”;《莊子》內篇七末尾上講:“中央之帝為混沌”?!盎煦纭鄙婕傲艘磺腥祟惢顒雍椭亲R創造的基本問題和概念,比如意識的本質、現實的結構、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如是等等。
漢字“混沌”“渾沌”“氤氳”就是依據水(或水汽)的形態而賦予其音形義的。在早期人類的生存地域選擇上,世界上多條河流均成為首選,仿佛是水汽淋漓的大地之母,哺育、演繹了結局不盡相同的人類文明,然后目送他們各自漸行漸遠。
六 意識之光不會照耀靜止之處
“混沌”不僅在認識論上是可觀測的存在,而且在本體論上,在純數學領域里也是真實的存在。比如拋物線滿映射情況下,在一定區間內一條非周期的混沌軌道中,有無窮多的無理點,同時存在著無窮多條不同的混沌軌道。經典科學所描述的純粹有序的事物卻可能包含無序的因素,真實的世界是有序與無序統一的世界。
弗里德曼的試驗證明,在沒有外界氣味和刺激輸入的情況下,神經元處在非結構的混沌狀態。但正是這種“混沌”狀態,使幾百萬種細胞處于“活性”的“警惕”狀態之下,這種良好的工作狀態,便于它們應對各種突發問題,能對各種刺激做出多種活性反應。反過來說,一旦反應模式或結構形成,則會顯得有些僵化與板結,會妨礙和排斥對其他氣味結構模式的及時形成。
混沌運動為我們描繪了世界演化的一般模式:混沌態→有序態→混沌態→有序態……這是物質世界永恒的循環與演化。在混沌運動中,其實包含了產生新的有序結構的必要條件,而在光整秩序的背后,則暗藏著一種潛在的、不知何時爆發的超級混亂。這樣的認識,也與導致有機主義、整體主義哲學(如柏格森、懷特海)興起的后現代思潮遙相呼應。
混沌是閃爍的、動態的、跳躍的?!耙庾R之光不會照耀靜止之處,因為它們已經固化,不再被人所感知,除非間接地與進化節點產生聯系?!保ㄑΧㄖ@《生命是什么》)
七 “逍遙游”與“林中路”
青藏公路像一條絲綢飄帶,迤邐行進在緩緩起伏的黃綠色草原上,過往車隊絡繹不絕。云絮云朵匯聚不定,晴空如水,遠方的冰雪線上,升起鄉愁狀的煙云。有著一種發低燒似的東西在心里交織著、恍惚著,似真似幻。我又想到了“混沌”“氤氳”這兩個詞,在三江源,我似乎更接近領悟了它們的本真語義。
在華夏民族代代相傳的想象里,有兩個神仙居所,一個是以昆侖為代表的神山,在神山中有黃河的源頭。一個是由仙人、方士御風而游的五大神山,那是黃河以及百川最終流歸的地方。這兩個仙鄉,都處于云霧繚繞、“混沌”“氤氳”的群山之上。
“有物渾成”“惚兮恍兮”,混沌是華夏祖先對天地開辟前世界樣子的天才想象?!暗馈闭且云浠煦缧远搅颂斓?,它可望而不可即,因為它正是天地的本根?!八兹苏颜?,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币彩堑赖幕煦缧?,使得圣人昏昏、悶悶的愚鈍與柔弱,具有了超越常人的形上根基。淵兮似萬物之宗,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混沌”無語,但又敞開自己,感通人世,化育萬物。
莊子的“混沌”意象源于原始神話?;煦缂词呛椭C與完整,是先于一切事物而存在的廣袤虛無的元神?;煦缱晕页尸F,明亮自在?;煦缰赖谋瘎?,表達了莊子對人類破壞天人合一的譴責和人性失落的關切。
“混沌”看不見,聽不著,幽邃氤氳,不可通過邏輯理性去質詰,但也因此包蘊了無限的可能性。據相關研究顯示,兒童的精神世界是一張白紙,很容易畫上各種各樣的圖案,能夠欣然接受各種各樣的豐富色彩和意義符號??梢坏┍荒撤N結構性的色彩和圖案所序號化,便會對其他色彩和圖案形成斥異性。所以初學兒童在受到“老師”序號化影響之后,有時就會聽不進老師與家長的不同觀點;很多小小天才就是這樣被扼殺的。
“混沌”指涉了宇宙天地生成前的原始“狀態”,也觸及了“道”的發展演進規律;既是一種理想生活方式或行為指南,也是一種理想人格的正面范型。整體、混沌思維所蘊含的深層意義,正是人的“整體性、混沌性”,與單薄、偏仄相對,而人本就應該是自足、完整的,而不是被控制、被肢解的破碎的形象。
而對“混沌”的復歸與追求,否定了“有為”無效而“內卷”的妄動,又指示出一條“自然”“無言”的幽密路徑——如海德格爾所揭示的那樣,林中空地是敞開區域,而密林則是迷途的隱喻,由密林進入敞開空地,即是進入澄明的自由之境?!傲种新贰奔扔小疤剿鳌薄巴ㄟ_”“澄明”的指向,又有“澄明”所需要的“空隙”,較完滿地注釋了“道”之作為“路徑”的深層含義。
“我重蹈覆轍 我生來逝去 我只是故事中的一部分 我只是千千萬萬”(佚名詩)也許,混沌并不標志著我們這個宇宙的起點,但它卻沉默地標志了我們對于物理理論、人生來路、終極知識的最后認知與遙遠結局。
八 霧中風景
鳩摩羅什在譯佛經的時候,為了更準確地還原印度佛經的意思,“依順作小兒語”,于是煞費苦心,創造出了很多充滿禪意、含義豐富的詞匯:苦海,煩惱,未來,心田,愛河。
這些詞都變成了后世的常用語言。
而對我而言,則偏愛這個詞:“氤氳”。
或許我們該接受這樣簡單的事實:世界是由轉瞬即逝的一切構成的,就像大海里的波浪。
詩人繆麗爾·魯凱澤曾經這樣寫道:“構成宇宙的是故事,而非原子?!?/p>
我們DNA里的氮元素,我們牙齒里的鈣元素,我們血液里的鐵元素,還有我們吃掉的東西里的碳元素,都是曾經大爆炸時千萬星辰經歷輝煌寂滅、散落太空后,隨機組成的。
我們身體里的每一個原子,都來自一顆劇烈爆炸后的恒星,億萬星塵飄過不可思議的萬千旅程,再次幻變為不同的形體。我們左手的原子與右手的原子也許來自不同的恒星——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宇宙創生的故事就是一團氤氳的煙火花樹,何等繁華、何等壯麗。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都作為云、飛鳥、河水,千百次生活過;都作為陽光生活過。當你有了眼睛,看世界,聞到春天的氣息,聽,聲音一閃,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顧城)
我們每一個人,就是從一種神秘、“氤氳”的原始迷霧中浮現,正如阿佛洛狄忒從大海中,從珍珠一樣的白泡沫里誕生。
九 “氤氳”的美學意味
“氤氳”的源頭與水氣相關,在語義上也明顯有一種交融、聚合、揮發、彌散與朦朧之感。
氤氳是對混沌實體的描述和闡發。王爾德曾言:“也許倫敦有了好幾世紀的霧,我敢說是有的,但是沒有人看見霧,因此我們不知道關于霧的事情,霧沒有存在,直到藝術發明了霧?!绷硪晃徊恢涿脑娙藙t說,“霧,其實就是天上的云掉了下來,雨,其實就是四分五裂的霧,所以在霧中行走,就是在云中穿梭”,人處其中,如魚忘水,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作為創世記幽暗實體的象征,它是原初的美妙,是對上古混沌的詩意側寫——混沌初開,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墜為地,而盤古尸身變化為天地間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山岳、田野與森林等,象征著人類渴望復歸的精神與生命樂園。
“氤氳”強調的是氣之融合交匯,與此相反的一個概念是“化”。
“化”指氣之彌散,而“氤氳”指氣之聚合,所謂“氤氳不散”。這種聚合,形成了一種奇特的藝術張力。
乃知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后煙云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筆下幻出奇詭。若是縈縈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摹妙跡,到頭只與髹采圬墁之工爭巧拙于毫厘也。(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
這正是“氤氳”的美學意味。氤氳之氣,天然有一種審美意義的朦朧性,使得山水變得更加靈氣昭彰,文化變得更加深沉含蓄。中國文學于是有了“言外之意”“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飄逸美感。氤氳是中國文化獨有的風神情趣。
與此同時,它又要求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對至高的“道”刻意地保持一種可知與不可知、能知與不能知、愿知與不愿知的朦朧態度(參見中國古典文論“忘言”“默默”“獨坐”“韜光”之類的敘述)。
中國畫中即使有太陽,似乎也并不想讓我們感覺到陽光的燦爛,而是仍然讓我們感覺到天宇之中的一團氤氳之氣。氤氳的藝術境界里拋開了自然的光線。即使有光線,也要將光線混沌化。在元代黃公望的《快雪時晴圖》或明代徐賁的《快雪時晴圖》中,這兩幅畫中都有一輪紅日,然而整體意境顯然不給人萬里晴空之感,而是要我們感受天地的氤氳之氣。它想表達的,是自然的真正靈性(自然是混沌且氤氳的),同時,以“氤氳”來促進藝術意境的深化、哲理化。
十 進化樹的秘密
從希臘哲學到現代物理學的整個科學發展史中,不斷有人懷著極大的野心,力圖把表面上極為復雜的自然現象,歸結為幾個簡單的基本觀念和關系;而這正是科學哲學的基本原理。
然而到目前為止,牛頓力學、量子力學等,都只告訴我們事件怎樣發生,而非事物本身是什么樣子的。
我們無法將物理世界看作由物體或實體組成,這里沒有萬世不變、經得起一切測定的基石。一切有如夢幻泡影,進一步說,就像佛教里說的“空”,無一無異,萬法皆虛。
而在文學的世界中,比如博爾赫斯在自己的小說里,則構造了一個叫“特隆”的世界:世界并不是物體在空間的匯集,而是一系列雜七雜八的、互不相關的行為。它是斷續的、暫時的、不占空間的。
近代自然科學家特別是物理學家在探索自然規律的科學實踐過程中,一直在與實體糾纏。然而太空、大氣、海洋湍流、野生動物種的遷徙及群數的漲落,再如心臟與大腦的振動中出現的不規則、不連續、不穩定,一次次讓科學家陷入茫然。
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歐少數科學家終于有所領悟,開始率先修正現代科學所描述的自然圖景,人們原來限于簡單系統的觀念發生了革命性的轉變,甚至普通大眾也開始認識簡單與復雜、確定與隨機的內在聯系。
大自然從億萬年前發展而來,有其自身演化之軌跡,尤其存在著大量的非線性系統,每一個生物都是一個非線性系統,生態系統、人類社會,這些都是非線性系統,甚至連簡單的擺動都具有非線性特征。而這正是自然選擇的基礎,也是繁盛多樣性的土壤。
生態系統就是諸多非線性系統中最有說服力的一類。量子力學和包含生態學的非線性科學,就是支持生態文明建設的新科學。新科學把自然視為關系之網,以參與、補給、整合為特征,承諾讓自然可持續自主進化,包括人類到目前為止尚無力知曉的各種因素,以期與自然建立伙伴關系,希望人類融入自然之中。
在地球生物藤蔓復雜的進化樹中,我遙想著,億萬年前驅使魚類艱難爬上岸的那股動力,億萬年后推動人類奮斗一生。這些都是由那些看不見的未知力量塑造完成的。如約翰·巴勒斯在《標志與季節》中所說的那樣:“什么是自然的盡頭,哪里是蒼穹的盡頭,地球在任何一個點和所有的點上獲得平衡,所以,實際上每個事物都在頂點上,而又沒有一個事物位于頂點?!?/p>
自然選擇何其殘酷,那些和我們一樣靠神奇的基因突變熬過一次次物競天擇的動物和植物同樣是天選之子。
物種混居必然引發事物、空間的爭奪。然而,有生命和無生命的萬物可以自行其道,蓬勃發展。大自然的豐富性、完美性與精妙性,促使人們在造物者的一切細微痕跡中探尋真理,領悟萬物生靈的感性或形式之美,在自然中看到人類自身的“靈魂”,發現理性的榮光。
我們是奇跡,每棵樹、每朵茶花、每頭在非洲草原奔跑的大象,都是奇跡。敬畏自然和這世間的每一個生靈,就是敬畏我們自己:“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 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鳴”。(顧城《生命幻想曲》)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