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4期|胡學文:河流(中篇小說 節選)

胡學文,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會員,江蘇作協專業作家。著有《有生》等五部長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命案高懸》等十六部中篇小說集。曾獲魯迅文學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作家,《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八屆百花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花城文學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作獎,孫犁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
河流(中篇小說 節選)
文/胡學文
1
嫁給吳小松的第七個月,白若生下吳鑫。當然不是早產,吳小松清楚,白若更清楚。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冬日,天突然轉暖,積雪融化,街面臟兮兮的,而風一如既往地大,特別是夜晚,瓦片間的蒿草互相抽打,噼噼啪啪持續到黎明才漸弱漸止。
沒去醫院,在家里生的,請的是橋東的接生婆。吳小松把接生婆送走,返回時,吳鑫哭得正兇,似乎無數的鐵釘在飛舞,玻璃都要爆裂了。白若哄不住,白若的繼母也哄不住,兩人倒來倒去,慌急無措。吳小松將手貼近爐膛,差點燙著,烤了片刻,猛搓幾下,從岳母懷里接過。吳鑫立時安靜了。岳母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幾乎把吳小松盯出窟窿。吳小松的神情是享受的,昏暗的燈光下,窄瘦的臉抹了油彩般。岳母仍顯傻呆,白若垂下眼簾,媽,給我煮碗粥吧。
兩年后,白若生下吳玉,亦是冬日。橋東的接生婆摔折了腿,只能去醫院。本來兩三日就可出院,但白若受了風寒,又多住了一日。白若的繼母走不開,吳小松跑上跑下,或背或抱著吳鑫。吳鑫像吳小松身上的器官,難以剝離。吳小松每日上班,要花二十多分鐘才能卸掉吳鑫,而他一進屋,吳鑫立馬黏上來。
吳小松十七歲頂替父親成為醋廠的職工,十年過去,仍然是雜工,制曲也干,拌坯也干,頭發里常夾埋著大麥、高粱、麩皮。吳鑫喜歡扒拉著吳小松的頭發尋找,每有收獲,就像發現鳥窩般快樂。有一次,吳鑫尋見一粒玉米,順手塞進嘴巴??赡軇幼魈?,玉米卡在喉嚨,吳鑫連連咳嗽,臉都變色了。吳小松嚇壞了,背著他往醫院急跑,待醫生檢查時,那粒玉米已無影無蹤,吳鑫的臉色也恢復了正常。吳小松從此改剃光頭,數九天也是。他腦袋小,買不到合適的皮帽子,眼睛總被帽檐遮擋,尤其走路,需要不時地往后撩,幸虧系著帶子,棉帽常被吹掉,但仍在脖子上吊著。偶爾沒系牢,他就滿大街追帽子。
沒了鳥窩的引誘,吳鑫仍喜歡撫弄吳小松的頭。頭皮、衣領處,甚至他的全身均彌漫著醋味。作為醋廠職工,自然有某種便利,餐餐皆備,然醋拌菜并沒讓吳鑫吃厭,反讓他對吳小松的光頭更加癡迷。吳鑫九歲時,吳小松帶他到醋廠玩,那是唯一的一次,幾乎釀成大禍。吳鑫已不像兒時那么黏他了,大眼總是閃著好奇,乘吳小松不注意,溜進儲存車間,在方陣般的醋缸間游走。聽見吳小松喊他,吳鑫揭翻缸蓋,欲躲藏進去。有些揭不開,有些能揭開,但均盛放著醋。吳小松的叫喊漸漸迫近,吳鑫終于發現空缸。那口缸在角落,也可能是光線太暗的緣故,興奮加上慌亂,讓他產生了錯覺。吳鑫蹬住旁側的缸攀上,咕咚,整個人陷沒進去。那時,吳小松正好尋到門口。吳小松沒看到那個過程,但聽到了角落的聲響。直覺和本能,讓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撲過去。吳鑫被及時拽出,沒有性命危險,但是灌了太多的醋,直到傍晚仍在嘔吐。
白若扇了吳小松一巴掌,三天沒和他說話。在吳鑫的記憶中,這是母親僅有的一次發怒。
白若在百貨商店上班,不站柜臺,管庫房。她長相普通,喜歡獨處,管庫房對她來說再合適不過。百貨商店在橋東最繁華的十字街口,但白若從不帶吳鑫和吳玉去那里玩,偶爾會帶倆人去公園。吳鑫掉落醋缸的第二年夏天,從公園出來,白若給吳鑫和吳玉各買了一支雪糕。撕開包裝紙后,吳玉發現自己的那支皺皺巴巴,要和吳鑫換。那支雪糕融化后又冰在一起,因而相貌丑陋。吳鑫手快,早已咬了兩口。吳玉不干,哭著要新的,白若便又買了一支,而丑陋的那支吳玉仍捏在手里。吳鑫也想多要一支,母親只丟給他個冷臉。吳鑫認為母親偏心,他沒作聲,只是揣著不快。自小,吳鑫就習慣向父親訴說委屈或分享秘密。如果在母親那兒遭遇不公,父親必定加倍補償他。如他所愿,下周末,他多吃了一支雪糕。
一九九二年掃帚梅怒放的季節,醋廠倒閉。吳小松歇了十余天,便在街口開始了第二個職業:修理自行車。他身上有了油污的味道,但醋的氣息仍在,油污是衣服上的,醋香則從身體里彌散,絲絲縷縷,冬夏不絕。當然,除了吳鑫,沒有誰嗅得到。
次年,白若下崗。有一段日子,一個叫薛鳳梅的女人常常登門。她人高馬大,嗓門洪亮,說話也直,猶如放炮。男人在縣劇團,帶相好回家,被薛鳳梅撞上。女人幾乎破相,而男人被她打斷兩根肋骨。薛鳳梅差點坐牢,幸虧表哥幫忙。那是幾年前的事。薛鳳梅亦在百貨商店工作,是個小頭頭,沒人敢惹。白若與她鮮有來往,她登門是勸說白若與她去縣里討說法。沒人敢惹的刺兒頭也下崗了,表哥已退休,再幫不上她。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大伙團結一心,縣里不會不管!薛鳳梅一炮又一炮地轟炸。白若只去了兩次,隨薛鳳梅討說法的沒她想象得多,而且,薛鳳梅在縣政府門口叫罵得實在難聽,瞅瞅吧,個個拖家帶口,咋養活,難道叫她們去賣?諸如此類。圍觀者哄笑,薛鳳梅受到鼓舞,更加沒有遮攔。白若羞得不敢抬頭。第三次,她答應了薛鳳梅,只是急于讓薛鳳梅離開,但并沒如約集合。薛鳳梅再登門,白若很干脆地說不去了。薛鳳梅問,你就這么認了?白若說認了。薛鳳梅又問,他們背地里分的分、吞的吞,不管大伙死活,你咽得下這口氣?白若說,不咽又能咋的?薛鳳梅突然就火了,土炮變成高射炮,瓦片似乎都顫抖了。她指責白若自私懦弱,沒有正義沒有良知,還懷疑那些當官的許諾了她好處,她這態度明擺著和他們合穿一條褲子。
那時,一家人正吃晚飯。薛鳳梅專揀這個鐘點來。吳小松從不參言,告誡吳鑫和吳玉學他埋頭吃飯。但那天晚上,吳小松沒忍住。他讓薛鳳梅滾,滾得遠遠的!吳鑫、吳玉,還有白若都被他嚇呆了。吳小松目光冷硬,毛發豎直,比獵狗還兇。薛鳳梅沒有正眼瞧過吳小松,從開始就忽略了吳小松的存在。猝不及防,炮彈意外地卡在膛內。白若先反應過來,去拽吳小松,被吳小松撥開。吳小松利齒暴突,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薛鳳梅從驚愕中醒過神兒,虛晃一槍,不知好歹,匆匆逃了。
半年后,白若去裁縫鋪當學徒,后來留在了裁縫鋪。那是嘈雜的場所,不比庫房。白若工作專注,日久又找到了獨處的感覺。
吳小松的日子幾乎是凝固的。修理、買菜、做飯、換煤氣,從家到路口,再從路口到家。他享受這種凝固。然而時間沒有凝結,靜靜流淌,神速向前,眨眼吳鑫上了大學,吳玉也讀了高中,吳小松鬢角也有了白發。家里突然空了,無邊無際,如遼闊的原野。更空的是吳小松的心。白天還好,尤其夜晚,好像茫茫宇宙只剩了他自己。白若比他累,有時晚上還加班,回來就睡了。吳小松只能靠電視打發長夜。因怕影響白若,她躺下,他就關了。雖然白若說聲音低點影響不到她,但吳小松不想制造任何聲音。他經常失眠,躺著又難受,只能獨坐,聽風抽打蒿草,或聽蟲鳥的啁啾。
2
報到當天,吳鑫就超級郁悶。他學的是臨床,卻被安排到藥劑科。人事科長說院領導對他這樣的大學生都極其重視,去藥劑科只是過渡,那兒正缺人手,一年半載就調換崗位。吳鑫原本想找院長,科長這么說,他就按下念頭。但到了藥劑科,發現人手并不少,除了科長錢朋,還有八個人??h級醫院,哪用這么多人?他忍著不快,聽錢朋交代。錢朋的嘴角至下巴處有一道彎曲的傷疤,像被沙土掩埋的干涸溝渠。吳鑫漸漸走神,他立在溝渠邊,四周一片荒蕪。他不喜歡某個人,便會長出第三只眼。因為這個,上高中時數次惹怒語文老師。突然的寂靜讓吳鑫意識到不妥,他從瘋狂的想象中回到錢朋面前。錢朋的雙目像在冰水中浸過,冷氣彌漫。吳鑫正要擠出點兒笑,錢朋倒先笑了,你看上去困懨懨的,昨夜干壞事了吧?吳鑫的臉隱隱熱了。錢朋問,交女朋友了?吳鑫又慌又窘地搖搖頭。錢朋嘿嘿一笑,拍拍吳鑫。
吳鑫回至家中,父親正在院里燎羊蹄。他坐在馬扎上,用鐵夾子夾著羊蹄,燎幾下,用刀子刮一刮,再轉到另一邊。盆里放了五只燎過的,沒燎過的在袋子里。濃重的焦煳味飄來蕩去。這是吳鑫熟悉的場景。他喜歡吃羊蹄,就如他喜歡吃醋一樣。街上賣的羊蹄是用火堿褪洗的,光凈,但味道差,他吃的羊蹄都是父親自個兒燎褪的,味道足,就是太麻煩,燎、褪、刮、洗、煮,哪個步驟都要花費工夫。但是對于吳鑫,過程就是樂趣,尤其在爐火上燎毛時,他總要守在一旁,給父親當幫手。
父親沖吳鑫笑笑,說你回來得正好,我忘了買花椒,你跑一趟。吳鑫略一皺眉,非得放花椒?父親停住,仍笑著,目光如錐,醫院那邊沒變化吧?在父親面前,吳鑫似乎什么都藏不住,哪怕他被蚊子叮了一下,父親都要固執地涂抹上風油精,而吳鑫也習慣向父親傾倒。但那個上午,吳鑫封住了嘴巴,敷衍地搖搖頭。他知道父親還有第二句、第三句,直到刨到老根,他站起來,說我這就買。待他回來,父親已經燎完了,正用小刀刮縫隙間的短毛。吳鑫問他咋沒出攤,父親用胳膊蹭蹭額頭的汗,說喜日子,我歇一天。汗蹭沒了,父親的額頭卻更臟了。吳鑫拿了毛巾欲給他擦,父親偏著頭說不用不用,弄完我自己洗。吳鑫帶著幾分霸道,硬是給他擦了。父親問,見過院長了?吳鑫說見過了,然后立即岔開。他越遮掩,父親越凝重。將羊蹄煮到鍋里后,父親不再繞彎兒,直接問他出了啥事。吳鑫說沒有啊。父親說,別哄我,你不痛快!說不清怎么回事,好像突然間變成另一個人,吳鑫控制不住,說,煩不煩啊,啥都要跟你說,你解決得了?父親驚愕地立在那里,似乎被吳鑫嚇住了。稍頃,他醒過來,說,沒準能幫上呢。吳鑫說,我想當縣長!父親笑了,有點勉強,有這想法就好,慢慢來,總能當上的。父親沒有節制的縱容和討好讓吳鑫火氣頓消,他啞然失笑,說,我要是想當省長呢?父親說,人人都有帝王命,省長算個啥?吳鑫說,我先做個好夢,別煩我了!
吳鑫打算過幾天心情好些再和家人講,雖不理想,但也沒啥大不了,況且一年半載就能調換。但晚飯時,吳玉把吳鑫的秘密捅破了。吳玉沒考上大學,無意復讀,和人合伙開理發店。理發店營業到夜晚九點,她平時帶飯。那一晚她掐著吃飯的點兒回來,似乎就為從吳鑫嘴里驗證。
吳鑫瞪著吳玉,有怪她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吃驚,下意識地問,誰跟你說的?吳玉重重地拍了吳鑫一掌,瘦窄的臉陡然闊了幾分。藥劑科管進藥吧,那可太好了,聽說回扣頂幾倍工資,比拿手術刀掙得都多。吳玉竟有這樣的“見識”,吳鑫皺皺眉,掃掃父親,又窺窺母親,然后斥責吳玉,胡說什么?父親的目光暗下去,母親似乎被吳玉的話吸引住,盯著吳玉。吳玉得意地說,假不了的,理發的三教九流,我什么不知道。然后又賣弄道,縣電視臺播音員跟縣長和常務縣長都有一腿,所以縣長找茬把常務縣長擠跑了。母親沉了臉,又胡說!父親也叫她別亂講。吳玉哼了一聲,盡人皆知,本人都不在乎,你們害怕什么?母親提高聲音,還讓人吃飯不了?吳玉打小就不受管束,而且越管越對著干,現在更不把父母的喝斥放在心上,嘻笑道,這么護著,好像縣長許了你們什么好處。
話題從他身上岔開,吳鑫暗松了口氣,但眼見火勢擴散,他插話道,我在藥劑科,也就一年半載。吳玉愕然,為什么?吳鑫說,那兒缺人手,我只是過渡。吳玉說,去了就不走,還能把你拽出去?吳鑫懶懶地瞟瞟吳玉,沒接碴。吳玉失望道,還想沾你光搗騰點兒藥呢,你這軟秧子,不戰就投降了!吳鑫沒好氣,啥你都想干,再說了,未必像你說的那樣。吳玉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你們,別人敢干,你們想都不敢想。父親說,老實開你的理發店,不許胡來。吳玉做投降狀,好吧好吧,真沒勁兒!還沒咋樣呢,你們就嚇成這個樣兒?把吃了三分之二的餅丟給吳鑫,幫這個忙,總沒意見吧。沒等吳鑫回應,她已離開餐桌。
飯后,吳鑫回到重新翻修的南房,前后開窗,比正屋還敞亮,只是比正屋矮了些。前窗外是條小街,行人極少,在晴朗的夜晚,吳鑫常常不拉窗簾。視線阻隔,望不見幾顆星星,但或許正因極少,又是在特定的位置和角度,他總覺那幾粒星辰是自己獨有的,就如這兩間南房,有說不出的親切和甜蜜。
吳鑫立在窗前。深夜才看得清,才有那種感覺。他在等父親。他知道父親會來,而且很快。不出所料,沒過一刻鐘,父親拎進一壺水。屋角的暖壺有水,但每晚父親以新換舊。舊的自然不會倒掉,而是帶回屋自己喝。父親沒像往常換了便離去,而是坐在床沿上。
明天去看看院長吧,父親開門見山,但輕言慢語,似乎怕惹惱他,怪我,該提醒你,世道不比從前了,很多事得靠錢開道。吳鑫裝糊涂,開啥道?父親說,你不是學的外科嗎?不該分到藥劑科的。吳鑫笑笑,歪打正著,藥劑科還能吃回扣呢。父親說,別聽吳玉胡說,她懂什么?吳鑫說,未必是胡說。父親急了,那更不行,咱只掙該掙的錢,不明不白的錢會吃人,躲遠點兒。吳鑫說,放心吧,有回扣也輪不到我。父親說,你還是喜歡外科對吧?吳鑫一顫,父親總能洞穿他,也只有父親。吳鑫倒了杯水,借以避開父親的目光。半年就調了,院長親口說的,吳鑫撒謊。父親的聲音透出了急,干嗎要等?世上的事就怕等,沒辦法才等。吳鑫故作輕松,哪個科都無所謂,再說,已經定了的。父親說,行不行,試試才知道。說著從懷里拽出一個塑料袋,那是他修自行車掙的,剛攢夠五千,還沒來得及交給白若。他讓吳鑫明日換成整的,最好是去院長家里,辦公室也行,挑沒人的時候。
吳鑫的目光從皺皺巴巴、透著模糊顏色的顏料袋移到父親同樣皺巴、被褐紫色覆蓋的臉,想到二十多歲了還讓父親操心,不由發酸,他怕自己失態,那會讓父親更加惦記,而父親一覽無余的洞視又讓他說不出地惱火,他沒有任何秘密,如同白紙。但吳鑫及時忍住,將炮口扭轉方向,一個破院長,有什么了不起?我憑什么看他?你裝起來,就是扔了也不給他!父親極力勸說,吳鑫始終不應。
父親被烤了般,來回踱著,他或是想罵的,雙目冒火,腮幫鼓凸,但說出的話卻是無力又無奈,你這拗的,跟了誰呀?
吳鑫沒覺這話過分或有什么可疑,他甚至暗吐一口氣,父親妥協了,但父親的神色令吳鑫不解。父親突然間定住,像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又或者泄露了天機,滿臉驚恐。吳鑫說,你趁早裝起,我不會給他。父親驚醒過來,極快地瞟瞟窗戶。并沒有人經過。他說,你再考慮一下,拎起壺就走。吳鑫搶上去,硬塞給他。
次日,吳鑫正式上班,他被分配到西藥房,錄入,報采購計劃,有時也去窗口。沒他想象的輕松,說是八個人,真正干活的也就五個,但也沒多累,畢竟年輕,精力好,哪兒需要幫忙他就去哪兒,隨叫隨到。
周日休息,吳鑫睡了個懶覺,醒來已九點了。沒有都市的噪音,也沒有雞犬滋擾,世界靜得像停止了運轉。吳鑫又躺了十余分鐘,才穿衣洗臉。剛畢業那陣兒,他如在學校那樣準時準點,從里到外繃得緊緊的,哪怕沒事干,那純粹是形式、習慣上的自我約束,沒多久便松弛下來?;蛟S與縣城的節奏有關,不知不覺就合拍了。
飯在鍋里扣著,煎饅頭片、煎雞蛋,還有一小碗豆粥。鍋蓋上壓了張字條:粥涼了,再熱熱。歪歪扭扭,要跌倒的樣子。這是父親練過的,四年級時老師讓家長簽字,吳鑫嫌父親寫得丑,父親便買了本字帖,沒事就照著描,最終描成這個樣子。吳鑫將紙條折疊,順手塞進兜里。粥尚有余溫,其實涼一些也沒關系。雞蛋煎得過火,上下皆煳。吳鑫愛吃煳的,比如面餃、鍋貼,咬起來香噴噴的。但自讀了大學,別的飲食習慣仍如過去,唯有煎雞蛋,喜歡嫩一些的。他給父親演示過,父親說咋也不能吃生的呀,又不差這點火。吳鑫說以后煎蛋他自己動手。不說還好,自從強調過就再也沒機會了。甭說睡懶覺,就是起得早也爭不過父親。
父親的修理攤就在路口,離家很近,原來每晚都要把工具帶回家,后來搭了間鴿子籠似的鐵皮房,方便多了。除了修車補胎,也配鑰匙。
吳鑫溜達過去,父親正給一位婆子配鑰匙。機器操作,挺簡單的,只是收費少,一把鑰匙才一塊錢。父親早就瞥見吳鑫,但沒搭理他,直到婆子離開,父親才抬起頭,你過來干什么?這話問得奇怪,還帶了些責備。吳鑫可不是第一次來了,過去父親的修理攤就是他的娛樂場地。吳鑫稍一怔,便笑道,不買東西就不讓進商店了?父親不理會吳鑫的玩笑,嚴肅而認真地說,沒事少來!你是上了班的人!吳鑫有點明白了,但父親的良苦用心讓他極其惱火,不就一個破班嗎?照你這么想,我要是當了縣長,就得跟你斷絕關系?憑手藝掙錢,有啥不光彩的?父親說,你不在乎,別人在乎。吳鑫冷笑,關別人鳥事?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你還沒成過家呢,要是——吳鑫打斷他,行了行了,別販你的老古董了。父親還欲再說,看見街對面推著自行車的女子,低聲說,來活兒了。
年輕女子徑直推至攤前,看見馬扎上的吳鑫,略顯驚訝,吳大夫,你怎么在這兒?吳鑫認出是化驗室的李梅,指指吳小松,這是我父親。李梅沖吳小松點點頭,是叔呀。吳鑫乜著父親,父親的神情帶了慌,動作都變得遲緩了。
父親補胎,吳鑫和李梅寒暄。平時沒來往,并不是特別熟,沒話找話。李梅比吳鑫活潑,大半是李梅在說。
李梅騎車離去,父親仍悶悶的。吳鑫感到好笑,有意逗他,你這緊張得,生怕人家不給你錢是吧?父親斥他,忙你的去,以后少來!吳鑫說,攆我?我偏不走!我給你講講林肯吧,美國總統,他父親是個釘鞋匠。
3
上班的當日,吳鑫幫中藥房的周姐搬東西,說了不到五句話,她像跟他熟了幾十年似的,問他處對象沒有。吳鑫搖頭,周姐喲了一聲,你這濃眉大眼的,咋會沒對象呢?挑花眼了吧。吳鑫笑笑,也不作答。周姐說,改天姐給你介紹一個。
幾日后,臨近下班,周姐把他喊到一邊,問他晚上有空沒。吳鑫以為讓他幫忙,說有啊。周姐說,你等我,咱一塊走。待周姐喊他,吳鑫隨她往車棚走。直到那時,吳鑫還以為真要幫什么忙。到了車棚,周姐偏過頭,斟酌似的端詳著吳鑫,說,就這樣,自自然然,挺好!然后說帶吳鑫見一個人。吳鑫停住,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呢。周姐嘎嘎一笑,這有什么好準備的?我說了要給你介紹的。吳鑫以為她就是隨口說說,沒料是認真的,而且火箭速度。她沒詢問過吳鑫需不需要,什么條件,就替吳鑫做主了。吳鑫很是惱火,這對他太不尊重了。他忍著不快,說謝周姐好意,我真沒準備好。周姐笑,咋?緊張了?吳鑫搖頭,現在還不想考慮。周姐說,也就見個面,有感覺就交往,沒感覺各走各路,沒啥損失啊。這樣吧,我做東,不用你掏錢。吳鑫說,這跟錢沒關系。好像吳鑫沒說清楚,或者,她根本沒把吳鑫的話撿到耳里,追問,為啥?這幾乎是逼迫了。她愈這樣,吳鑫愈逆反,說不為啥。周姐沉下臉,不同意你早說啊,那邊都說好了,你讓我怎么辦?吳鑫有心嗆她,但終是忍住,這叫什么邏輯?好像他求她介紹來著。給姐個面子,周姐放緩語氣,央求,十分鐘,如何?讓姐有個交代。說到這個份兒上,吳鑫雖然萬般不情愿,也只能跟在身后。不可否認,吳鑫的好奇心在周姐的軟硬兼施中吊了起來。
那晚并沒見到女孩,中途周姐接到一個電話,然后帶有歉意地解釋,女方有急事處理。吳鑫松了口氣,淡淡地說沒啥。周姐欲請吳鑫吃飯,吳鑫推辭。周姐倒沒強求,說那就改日。
大學期間有過一段戀情,不到一年便分手了。吳鑫情緒低落了一陣子,僅此而已。吳鑫和周姐說現在還不想考慮,除了太過突然,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因而不積極外,也確實是心里話。工作、結婚、生兒育女,尤其在縣城,這是自然而正常的人生,吳鑫當然也會遵從這個步驟,就如父母,就如周圍的人。吳鑫只是不想這么快就踏上節拍,即使踏,也得自己主動。熟人介紹在小城仍是主要方式,但吳鑫畢竟讀過大學,他不需要。他不是浪漫的人,但浪漫的因子是有的。周姐怎么懂?
吳鑫的不合作、勉為其難并未挫傷周姐,僅僅過了三天,她便樂滋滋地告訴吳鑫,女孩回來了,好像吳鑫多么的翹首期盼。吳鑫甚是詫異,周姐何以如此熱情?就為了撮合,還是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周姐沒有突然“綁架”吳鑫,她大致講了女孩的家庭,父親在公安局,母親在農行,背景了得,當然對男方要求也高,學歷、身高、長相、人品,一樣差了都不行。周姐說吳鑫各方面條件都符合,不然她也不敢介紹。周姐說了很多,唯一沒說女孩怎樣。也許忘記了,也許故意忽略。周姐對女孩背景的過分強調令吳鑫反感。他找的是對象,又不是背景。周姐越說,吳鑫越沒興趣。周姐約定時間,吳鑫終于有了理由,說父親只是個修自行車的,母親也是打工的,高攀不起。周姐急了,你傻呀,人家沒嫌棄,你先把自己看低了!我知道你剛畢業,心性高,這是年輕人的通病,總以為自己有能力。我告訴你,沒有關系,能力就是個氣泡,再大也沒用!吳鑫說,謝謝周姐,還是算了吧。周姐臉色帶青,讓吳鑫再考慮考慮。
錢朋通知吳鑫晚上加班,吳鑫以為送藥車要來。錢朋沒什么架子,眼里常常窩著笑,但藥劑科的大多怵他,除那兩個不怎么干活的,吳鑫也說不清為啥。
吳鑫隨錢朋去醫院對面的一品香吃飯,進了包間見周姐在座,不由發愣。就周姐的年齡和資格,卸藥這樣的活不該她干。周姐不看吳鑫,笑著對錢朋說,我點了你愛吃的紅燜羊肉,別的你自己來。錢朋說就咱仨人,加幾盤豆腐粉條菠菜啥的就行了。周姐說那就聽錢科長的。這不像是要加班的樣子,吳鑫隱約猜到了。
周姐和錢朋酒量大,口杯斟得滿滿的。周姐也要給吳鑫斟滿,吳鑫說自己酒量差,錢朋說,差更得練,滿上!吳鑫護住杯口,周姐笑道,和錢科長喝酒,半杯哪行?喝不了姐替你!
喝了幾口便切入正題,果然是為他介紹對象。雖然猜到了,吳鑫還是吃驚。他們超常的熱情和過分的重視,超過了他的想象。這和喝酒不同,吳鑫不能任由他們擺布。周姐不搬出錢朋或許他會給面子,拉出錢朋鎮場子,讓他更為反感。他知道直接拒絕未必奏效,他們會有第二輪、第三輪,搬出院長也說不定呢。吳鑫改變策略,說已經處上了。周姐顯然不相信,這么快?吳鑫略顯不安地解釋。周姐陰沉了臉,你早說嘛。又追問女朋友的單位。吳鑫看看錢朋,錢朋打哈哈,老姐姐,誰還沒點兒隱私?周姐很是掃興。
周姐詢問時,吳鑫腦里閃出李梅的身影。昨天吳鑫去車棚,瞥見她正弓腰開鎖。她沒看見他,極其專注。他推出車,她仍彎著腰。吳鑫猜她是打不開車鎖了,便走過去。李梅如遇救星般,滿臉驚喜。鎖生銹了,吳鑫捅了七八分鐘才弄開。李梅在一邊不安地解釋,下午還好好的呢。她問吳鑫要不要換鎖,吳鑫說不用,淋點兒油就行了。吳鑫本想到路口隨便找個修車的弄一下,也說不清怎么回事,徑直騎到父親的修理攤,而她一直跟在身后。醫院之外,吳鑫和李梅只接觸過兩次,均與自行車有關,對她并無更深的印象。吳鑫不知李梅怎么就跑進腦子里了。
和李梅的正式交往在兩個月后。其間,吳鑫和李梅又打過幾次交道,李梅超乎尋常地熱情。吳鑫的小學同學想做親子鑒定,吳鑫找到李梅??h醫院做不了,但她聯系了她的老師。母親住了一周院,李梅跑上跑下,化驗結果出來,她第一時間告訴吳鑫,僅此而已。吳鑫對她有好感,并沒到動心的份兒上。也可以說,吳鑫和李梅是周姐促成的,至少有她的功勞。她不吊臉子了,但賊心不死,一見面就說,小吳,啥時候吃你的喜糖???
吳鑫約李梅看了一場電影。電影院是幾年前建的,就像娶過門便遭遺棄的媳婦,沒有一天風光,渾身上下被怨憤和塵埃包裹著。電影是《一聲嘆息》,觀眾也就二三十人。沒一點兒浪漫的感覺,反有些孤寂。吳鑫正想著要不要抓李梅,李梅的手伸過來了。散場,兩人一起吃了飯。
吳鑫和李梅公開,周姐別有意味地說,你好眼力!吳鑫沒有細琢磨,他不會把周姐的話放在心上。
吳鑫帶李梅見了父母。這是個儀式,與之前的相見不同。吳鑫看得出,父母對李梅是滿意的,特別是父親,因驚喜以至于無措了。那個晚上,父親再度到南房,讓他買輛摩托。吳鑫笑,牙長一段路,步行也不用幾分鐘,買啥摩托?父親嚴肅地說,這和遠近沒關系,讓你買你就買,錢我都準備好了。似乎還是那個塑料袋,但更鼓了些。吳鑫說明年再說,父親少有的霸道,不行,今年就買!吳鑫說再想想,父親說,買啥樣的你定,買不買我定,拿上??!吳鑫妥協。他打心里是喜歡的,只是不忍花父母的錢。幾天后,吳鑫買了輛豪爵,六千六百元。父親得知價格,極高興,六六大順,好!
有了摩托,吳鑫和李梅在一起的時候更多了。除了上下班,休息日常帶她兜風。
十二月初的一天,吳鑫和父親同時出門,吳鑫要載父親,父親嫌冷,不肯坐。吳鑫撇下父親,駛向巷口,父親在他身后喊,慢點兒!吳鑫放慢,駛出巷口便又加快。李梅想買一雙靴子,這是吳鑫今天的任務。
吳鑫帶著李梅沿大街騎,等她喊停,但李梅始終定不了進哪個店。相處日久,吳鑫發現李梅沒主見,尤其是選擇時,似有恐懼癥。后來,吳鑫看到賈環鞋城,徑直駛過去。他讀過四大古典名著,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李梅自然沒有異議,他在哪里停,她就在哪里下車。
店面有兩間房大小,可能剛開門的緣故,甚顯冷清。店主在柜櫥整理,她不像別的店家那么熱情,瞄瞄吳鑫和李梅,便又低下頭,直到李梅看中一雙紅皮靴,詢問價格,她才過來。與李梅年齡相仿,高個子圓臉盤。她的臉盡管掛著笑,但給人拒人千里的感覺,或許與她上挑的眼角有關。她察覺到吳鑫近乎肆無忌憚的目光,和李梅說話間,突然偏頭。長驅直入,毫無遮攔。吳鑫不由發慌,假裝看鞋,扭轉方向。
李梅試穿過,談妥價格,店主裝盒,吳鑫正要掏錢,李梅忽又叫停。她再次穿上,來回走了幾步,又試穿黑色的皮靴,反復問吳鑫效果。除了顏色,靴跟的高低也不同,選擇的余地越大,李梅越難決定。起先吳鑫還發表意見,后來索性閉口。他擔心店主不耐煩,先交了錢。
吳鑫剛把發票揣進兜,手機響了。吳鑫接通,腦袋立刻爆了。他急忙往外走,幾乎把鞋架撞倒。李梅追到門口,看到的只是吳鑫的背影。
4
父親被撞了。小轎車失去控制,沖向修理攤。父親沒有生命危險,左腿骨折,其他多處輕傷。吳鑫打了個電話,外科的何主任當即從家里趕到醫院。由何主任主刀,起碼不用擔心手術中的風險,父親躺幾個月就可以下地。但醫院只有一袋血漿,不夠,須抽家人的血。吳鑫是A型血,父親是B型,不配。最后抽的是吳玉和母親的。母親O型,吳玉與父親血型相同。根本用不著想,吳鑫立即就明白問題出在什么地方。突然的打擊令吳鑫頭暈目眩。本該守在手術室門口,可他站立不住,縮坐在長椅上。反倒是母親和吳玉始終立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李梅陪母親和吳玉站幾分鐘,再過來照顧吳鑫,片刻又去母親那邊。后來她說阿姨的臉有些白,吳鑫才站起來,將母親攙扶到椅子上。歇了一會兒,吳鑫的心仍鴿子般撲撞,但腿沒那么軟了。他讓吳玉送母親回去,母親堅決不肯。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吳鑫沒啥可忙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母親一樣等待。母親的焦急和擔憂是從心底滲出來的,沒法裝,也裝不像。吳鑫從未懷疑過母親。在醫院的走廊上,吳鑫的目光生出利刺。母親牽掛父親不假,但母親也藏著秘密。此時刺探是瘋狂的,只會亂上加亂,但吳鑫不能阻止自己瘋狂的思維。他什么都沒問,任由利刺生長,母親終于覺察到,迎住吳鑫。吳鑫突然發慌,強擠出一絲笑,問她餓不餓,他買些吃的回來。母親搖搖頭,讓吳鑫帶吳玉和李梅吃飯,她守著。吳鑫說那怎么行。李梅要去,吳鑫說也好。幾分鐘后李梅又折回來,問吳鑫買啥。吳鑫不耐煩,什么都行,你看著辦。
父親住了一周院,白天母親和吳玉輪替陪床,夜晚則由吳鑫照顧。住院患者不多,父親單獨占據一間屋,安靜,也方便休息。但可能太靜了,吳鑫感到壓力和緊張。這是從未有過的。他和父親的心貼在一起,自記事起就是?,F在,有東西橫在中間,吳鑫從未有過地落寞。除了問父親要不要喝水,枕頭高低是否合適之類,吳鑫基本無話。他擔心自己說出別的,刺激到父親。那個秘密不僅是母親的,也是父親的,兩人配合默契,守口如瓶。
父親自然察覺到吳鑫的反常,主動找話題,何主任從哪兒畢業,李梅父母對他的態度,摩托耗油情況,等等,吳鑫草草敷衍,然后制止,何主任讓你多休息呢。父親一笑,躺著不動就是休息,還要咋休?吳鑫說,你這心操得!耗神不利于愈合,啥都別想。父親的神情滑過一絲頑皮,聽吳大夫的。
某天夜里,吳鑫突然驚醒,沒做噩夢,朦朧中好像父親在叫他。他以為父親要方便,翻身坐起,借著走廊透進的燈光,看到父親睡得正香。那不是父親的聲音,吳鑫放心了。再次躺下,片刻,復又坐起。兩張床并不遠,但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溜下床,貼近父親。他不是第一次近距離端詳父親,但從沒像現在這般仔細,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甚至皺紋的走向,汗毛的長短。父親與他臉型不同,他早就注意到了,但從沒覺得這不同有什么不對。沒想到埋著于他而言堪稱驚天的秘密。
不知是吳鑫的目光太過粗硬,還是某種感應,父親突然睜開眼。吳鑫嚇到了父親,父親也驚著吳鑫。父親下意識地偏頭,吳鑫彈直了身。半夜不睡覺,干啥呢?父親聲音里盛著疑惑。吳鑫說,我想問你渴不渴,一晚上你都沒怎么喝水。父親說,不渴!好好睡你的覺。吳鑫說,躺著容易形成血栓,必須多喝水。拿過搪瓷杯,強迫父親吸了幾口。
再次躺下,吳鑫暗暗吐口氣,就像干了多么冒險而愚蠢的事。困,卻沒有睡意,一浪又一浪的潮在腦子里洶涌。他沒聽見父親的鼾聲。他試圖裝睡,結果反而露餡了。
父親問吳鑫有啥心事,吳鑫慌了慌,矢口否認。父親顯然不相信,靜默一分鐘,問他是否和李梅鬧了別扭。吳鑫說沒有。父親說男人要大度一些。吳鑫火了,說了沒有么!意識到聲音高了,補充,瞎操心,睡你的覺!父親啞口。
父親出院之后,基本由母親一人照看。吳鑫提出夜里仍由他陪,母親不同意,父親也不愿意。吳鑫沒爭,但每晚都要陪父親坐一會兒,說說話。相比在醫院,他自然多了,輕松多了??芍灰氐侥戏?,孤寂便漫上心頭。母親怕他凍著,每天早早地點著爐火,比正屋溫度還高,但吳鑫仍然感到冷。身體里蓄積了寒氣,爐火根本驅不走。
吳鑫想忘記,想迫使自己回到那一天以前,躺在被窩里,蜷縮著身體,從不同的方向和角度揉捏著腦袋,如果手能伸進去,他會毫不猶豫地撕掉那一塊記憶,留下多重的疤痕都不懼。既不能伸進去撕掉,也難以將其揉碎。做不到忽略和遺忘,只能面對了,哪怕是吃人的妖魔,哪怕是喝血的巨獸。他在黑暗中摸著胸、腹、大腿,摸著頭、臉和突出的喉結,摸著身體上每一處能摸到的地方,尋思著可能的來路。
他或許是他們抱養的棄嬰。他與他們,與吳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苫叵攵嗄昴苡浧鸬囊磺?,他從沒有被冷落,他們疼他超過吳玉,尤其是父親。好像吳玉是姐,而他是小弟弟。這種可能性不大,而且可以驗證。更大的可能,他與父親沒有血緣,但系母親生養。那么,除了父親之外,他還有一個父親。想到此,他突然坐起,就像那個人兀自站在床邊,他嚇著了那個陌生人,如同他嚇著父親那樣。他瞪視著空空的位置,好一會兒,僵直躺下。
自父親被撞,吳鑫極少和李梅在一起,除了忙,也因為心思雜亂。那日,李梅說她的朋友開了舞廳,早就約她去玩。吳鑫不喜歡鬧哄,說咱還是去吃紅燜羊肉吧。李梅好這口,他和她吃過幾次了。北方的冬天也適合吃這個。李梅沒有異議,怕他反悔似的,強調,那就定了啊。
席間,李梅講了些醫院的八卦。吳鑫默默聽著,不作任何評價。他清楚她知道了,但她裝作不知道。她就是干這個的,比他更懂。她當然不在意。他從哪里來的,于她無所謂。但她也該清楚,他未必如她一樣不在意,更該看得出來他的變化。她的裝,哪怕是善意的裝,也令他惱火。
我有個問題請教你,吳鑫盯住李梅??赡苁菂泅蔚纳袂楹涂跉膺^于嚴肅,也可能意識到吳鑫要問什么,李梅略顯緊張,肉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嚼也不是。吳鑫停住,等她咽下,她卻不咽,半張嘴等待著。父親和女兒是B型血,母親是O型,而他們的兒子是A型,你能解釋一下是怎么回事么?李梅突然間噎住了,脖伸臉擰,目光紛亂。吳鑫把水杯遞給她,灌下半杯,李梅舒暢多了。確實噎住了。她笑笑,催吳鑫,你也吃呀,干嗎老盯著我?
我等你解釋,吳鑫說。
李梅明白無需解釋,但她猜不透他的用意,更不知怎么說合適。她近乎乞求地望著吳鑫,樣子可憐巴巴,像挨了暴打或被世界遺棄了。如他判斷,她比他更清楚。我來告訴你吧,那個兒子和父親沒有血緣關系。說出殘酷的答案,吳鑫竟然有撕碎鐵幕的快感。
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李梅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吳鑫說。那你想……怎樣?停了好久,李梅問。不知道!吳鑫重復,聲音更大了些。如果是我……李梅揣測著吳鑫的神色,只要對我好,我不想別的。吳鑫問,你對身世的秘密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你不在意從哪里來?李梅小聲說,活著比什么都強,秘密算什么!吳鑫冷笑,那是因為與你沒有關系。李梅豁出去似的,怎么就沒有關系呢?你說怎么就沒關系?但我就是不在乎!她的咄咄逼人、她的負氣讓吳鑫意外,而她發怒的樣子也讓他喜歡。她以為吳鑫會發怒,等到的卻是吳鑫的笑臉,就算這樣,你僅僅能代表自己。李梅怔了怔,刺兒突然脫掉了,我不知怎么幫你,只要我能做到,什么都可以……我保證不會和任何人說。她誤會了他的意思,但他只是笑了笑。
把李梅送到家門口,李梅跺著腳說,這么一截路就凍透了!吳鑫才知道,那天他跑出鞋店后,她也惶急地離開。吳鑫想起他交了錢,但猶豫了一下,沒講。
次日上午,吳鑫去賈環鞋城拿鞋。他打算挑雙黑色的,更適合李梅。他挑什么樣的都合她心意,這點,他有足夠把握,若陪她來選,又要花去數小時。
賈環立刻認出吳鑫,說她打算送過去,可忘了記電話,不知地址,非常抱歉。吳鑫說這不怪你。賈環從包里取出錢,讓吳鑫數數。吳鑫發怔,給錢干什么,我是來拿鞋。賈環說因為沒確定要哪雙,這么久沒過來,恰好兩雙都賣了。吳鑫并不是容易上火的人,那天跟賈環急了,說他交了款,東西就屬于他,她沒有理由賣他的東西。賈環說買回又退的多得是,何況鞋還在店里,萬一女朋友哪雙也相不中呢?難道她強行賣給他?如果他確定要,她可以再進貨。吳鑫問什么時候能進貨,賈環說恐怕得年后了,到時候再低一個折扣。吳鑫惱惱的,你咋不說六月呢?賈環也不客氣,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吳鑫說,嫌我的話不好聽,沒罵你就不錯了。賈環的臉登時冷了,你是成心來鬧事的哇,咱單挑,還是你帶狐朋狗友過來?吳鑫沒料賈環會提升至格斗級別,他不過圖個嘴巴痛快,絕沒有制造事端的意思。打架斗毆、尋釁滋事,他的人生字典里目前尚沒有呢??赡芘c這些日子的情緒有關。
別吵了,不值得。吳鑫息事寧人,你把錢給我。賈環卻將錢裝包,你把靴子拿過來,我才能給你退。她挑釁地望著吳鑫,故意耍賴的樣子?;鹪俅诬f出,但吳鑫強行壓住。已領教過她的刁,不想再過招。這么快就認慫了?還以為你是黑社會呢!賈環竟然激他,她大概好這一口。吳鑫說,如果你不給退,我就不要了。他并不是多怵她,只是不想再糾纏。賈環卻攔住吳鑫,你說清楚!吳鑫愕然,說清楚?啥?賈環說,誰故意找茬?吳鑫說,我!……還要怎樣?賈環眉眼里漾起笑,這還差不多。吳鑫問,我可以走了吧?賈環說,把錢退你。她轉身取錢,吳鑫出了店鋪。不要了。不想再和她說半句話,對半個眼神。
賈環追出門口,吳鑫正猛踩摩托。天冷,摩托極難發動。吳鑫急欲離開,好像賈環抓的是沖鋒槍。賈環識破吳鑫逃離的企圖,拾級而下奔向吳鑫。摩托突然間發動著了,吳鑫正欲松離合、點油門,賈環哎喲一聲摔倒了。
……
(此為節選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