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周如鋼:華蓋(節選)

周如鋼,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員。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當過媒體記者、編輯與主編。迄今在《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百余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及入選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陡峭》等。曾獲大觀文學獎、《莽原》年度文學獎、梁斌小說獎、浙江省新荷計劃·潛力作家獎等。
華 蓋(節選)
周如鋼
去石佛小院的路上,滿腦子咀嚼的都是母親的話。
五年前母親就說過一次了,這一次不過是重復,但語氣卻是決絕的。于是,他似乎一眼就能看到毛骨悚然的場景。孩提時真真切切地見過,渾身烏黑,被人用擔架抬著,瘋似的沖進衛生院。十幾分鐘后又被抬出來,抬的人手心里積攢著一層又一層的汗,臉上烏云翻滾,眼里血絲交錯,最后他們一系列的焦躁在人抬進祠屋后,終于成為一只只放了氣的球,剛才鉚著的勁,全空了。人安詳了,睡著一般,只是臉黑得像五官上潑了墨。墨汁邊上沾染了無數人的淚。
躺著的人隨時可以變成母親。
他嚇了一跳,穿城而過的路上,人流車流正攢著勁,鬧猛得像蒸籠里此起彼伏冒出的氣。母親的聲音卻是從冰窖里傳出來的,你要再離,上午離掉,我下午就喝藥。
原本沒想過要告訴母親,但上一次的陰影把母親罩了個圓,她至今沒有走出來。圓心里的時光蹣蹣跚跚、抖抖索索,間或夾雜些鼻涕眼淚。說到底,離就離了,怎么可以把我的孫子給人家?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
誰說是他不要呢,還不是怕她想不開。她說如果孩子不給她,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怕魚真的會死。那樣,孩子就沒媽了。所以,哪怕把孩子給了她,至少父母雙全。但母親不認。你這是事后通知。就為了這四個字,母親跳了車。醫院里躺了兩三個月,骨頭算是接上了,破皮傷膚的也結了痂,但傷卻一直在母親的心里跳躍著,時不時跳出來提醒她,也提醒他。所以,這次他猶豫了一下。
日子怕是真的過不下去了。他也是不明白,走著走著,怎么就又走到這個岔路口了?上一段還走了七八年,這一段才走了四五年。暗夜里,他也不止一次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想著想著就迷糊了,感覺自己走進了沼澤地。慢慢地陷進去了,慢慢地拔不出來了,慢慢地沉下去了,慢慢地要窒息了,慢慢地冒了幾個氣泡?;橐龆际沁@樣吧,遠看湖光山色風景大好,走近了才發現沼澤淤泥,卻已抽離不了。
想去石佛小院的原因有幾個,一是真的想看一眼石佛。
這個叫石佛的小院,其實并不見石佛,據說這石佛早在百年前就沉入了小院門口的河里。河深幾十米,找到它需要潛水下去。這尊石佛大有來歷,但于他而言,只記得有求必應這一條。找到它,見一見拜一拜,不為了婚姻,婚姻就算了,一個人過最好。只為了在事業上有點起色。
幾乎與這段婚姻的時間節點同步開始,婚姻走得斑斑駁駁、踉踉蹌蹌,工作倒是四面叫好,誰都為他的拼勁點贊,領導滿意,同事認可??墒且荒昝Φ筋^,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三年后明白過來,從抬腿邁步起,屁股成了百斤重的秤砣,再沒有挪過,薪水是秋冬的河流,一直不見漲。
處處都已是邊緣,雖有護欄,怎能攔得住呼嘯的寒風?他緊了緊衣領,看一眼河。河面寬廣,冷風跌宕,也不過是擦出點小皺紋,石佛在哪里,根本不確定。牛仔說已經準備好了潛水衣,這段時間正聯系潛水員和省里的電視臺。牛仔的圖景很宏大,他的目標是把石佛打造成國家5A級風景區,現在他自鳴得意地打造了自以為是的2A。
其中一A就是石佛小院,小院里開了個書畫廊和金廚房,既古色古香詩意盎然,又青翠蔥蘢滿院留香。只要是前來考察石佛的,都可以免費在金廚房享用一頓大餐。另一A是馬場,牛仔想方設法在內蒙古弄了幾匹高頭大馬過來,圈在河邊。
說是馬場,其實不過是方圓不超五畝地的幾塊旱田。他戲謔,讓大草原的馬窩在這巴掌大的地里,怕也是這些馬的噩夢了。
牛仔哈哈大笑,抬起頭,手指向對岸。你看看靈清,大五星酒店就在那兒,這地兒也是寸土寸金,大草原哪有這么金貴???
有道理,只是千里馬在意的是金貴嗎?
有道理,只是我在意的是千里馬嗎?
他見過那幾匹馬,尤其喜歡純黑的那一匹。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盈,跑起來,馬鬃甩起,似乎隨便一躍就能躍出圍欄。牛仔說,這是汗血寶馬雜交的種,相當于千里馬,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強。當年,城管在市區里開著車追他,硬是沒追上。
這事兒牛仔是得意的,他是第一個在城市里養馬的人。為了這個傷腦筋的事,市里十幾個部門坐下來商量對策,從法律到民情,協調來商量去,弄了個把月也沒個主意,最終牛仔看到城管送來的錦旗“種桃種李種春風,養馬養草養正氣”,一下子想通了。出出風頭在一時,畢竟養馬總不是為了出風頭,而是為了自己想過的生活。那天站在書畫長廊下,腰闊膀圓須發沖頂的牛仔居然意氣風發地吐了一句,如果要說對抗,也一定是對抗日漸庸俗的自己。這一刻,他不自覺地寒戰過身,粗人牛仔,突然間陌生得很。
他去過馬場,馬廄的空間逼仄簡陋自不必說。草場只有幾千平方米,馬廄幾十平方米,幾匹馬緊挨著,初看是耳鬢廝磨,再看便是挨肩并足互相擁擠。去的那天,牛仔正手腳并用,使著勁綁高并加固馬場的圍欄,一邊加固一邊說,來得正好,幫我到車上拿點東西,得把黑馬的韁繩換一根新的。這一說,他的目光一下子被牽到了黑馬的身上。
黑馬孑然獨立,貌不合群,一副桀驁不馴、不屑一顧的樣子。它眼神銳利,長長的睫毛下,瞳孔里射出劍一般的光??匆娝呓?,步一退,頭一仰,一聲長嘯。那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身子連同整個馬棚都抖了一下。
就是這一瞥,他突然喜歡上了它。但黑馬卻歪過頭,側過身,蹄子擺動,露出后面的大長腿。牛仔說,這貨粗暴,你離遠點。
他莞爾,這不是粗暴,這是個性。人就得有個性。想當年,自己找工作也是這家挑那家揀,驗著這家的厚道那家的薄情。其實許多東西他都不在乎,在乎的是情和道,用情真了,道相同了,錢多錢少無所謂,老子為你替死賣命。而真要被傷了心,給再多的錢,撂挑子也是分分鐘的事兒。只是這一切,如今想來,似乎只是某個夜里的燭火,明暗不定,恍恍惚惚。
偶爾半夜或凌晨,牛仔會叫上他吃夜宵,不是撕扯著要沖進草原吃肥羊,就是叫囂著要喝頓大酒走四方。在牛仔的豪言壯語里,他有些不耐煩。大半夜的,不要吼了,夜宵也算了,牽出你的黑馬,我要在市區跑上一圈。
他就是這樣真正與黑馬結識的。
與黑馬結識后,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無風無雨,世界太平,除了喝茶、看報、玩玩手機游戲,還剩一點點小歡喜的齜牙咧嘴。牛仔來看過他三次,臉上擠滿了歉意的笑,說,讓你拉緊韁繩你不拉,讓你踩緊馬鐙你不踩。他笑了,既是好馬,當然得有脾氣。這個月里,他向單位請了假,身體不好是最好的理由。至于婚姻,隨時都能抵達終點,所以,也就沒有人在乎終點前會有什么風景。他竭盡全力讓自己失心缺肺。于是,有那么幾天,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住在幾百塊一天的酒店里。牛仔說,這算什么,這個錢我出,我的房子已經賣了。
他不相信自己瞳孔里的牛仔,把一臉的驚詫遞過去。牛仔則江山在握笑容可掬,遞過來一份晚報,頭版頭條居然是牛仔的照片,標題是:八〇后小伙要賣房環球旅行,志同道合者便宜十萬。
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所以,這十萬也沒便宜出去,那就給你付一個月的酒店錢好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好在只是被馬踢了一腳,小摔了一下,個把月后就能走動了。這個把月里,他總算在腦子里構思了一個作品,但具體到落筆,卻頭緒萬千,飄飄忽忽像是落不了地的云。自從到這單位上班,他幾乎沒有再寫,用牛仔的話說,便是好端端地把一身文氣給丟了。時間一長,他真是感覺筆生疏了,靈感也枯竭了。為了單位的事披著星戴著月,怎么辦呢?寫作在領導看來是不務正業的事兒。
回到家取套衣服,一屋子的凌亂又躁動在眼前。前前后后,從陽臺到廚房,挪了挪身,打開煤氣灶,點上煙。煙霧里,窗外天空狹窄,窗內環境逼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互不搭理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感覺是處在一只巨大的冰柜里,又冷又窒息。他掐滅煙頭,罵了自己一句,媽的,居然還敢鄙視牛仔的馬!看著冰冷狼藉的廚房,還有廚房外雜亂的幾十平方米,真真切切的夢一場。
好像上一場還不是這樣。上一場是兒子突然橫亙在兩人之間,似乎不經意間改變了這個世界。兩個人變成了兩個家庭,兩個家庭又成了兩個家族,烽火熊熊,不知道是怎么起來的。印象最深的有兩次。
一次是兒子得了敗血癥,上吐下瀉,連續幾天高燒不退。醫生輕描淡寫,用藥卻絲毫不見效果。幾個人惶惶不安。母親更是被嚇壞了,提出給兒子看下迷信。由于租房背靠醫院,母親的意思是晚上讓孩子回家睡,燒個香念點經請下神趕下鬼喊下魂,第二天早上再去醫院。他當然不信這些個,但還是答應了。沒想到,飯后她一得知情形,看著母親手里點燃的香和紙,她的手指沾著咆哮的唾沫,愣是不斷在母親的鼻子前肆意跳動。印象里最深的是那句,我的兒子你負責得起嗎?母親的手一下子抖得厲害,老淚奔涌而出,連聲認錯。事后母親很傷心,孫子也是我的心頭肉啊,已經在醫院了,弄一下迷信,不破皮傷膚,怎么就不可以呢?
那一次最后的定論是,她家的睿智戰勝了他家的愚昧。
后一次是這個愚昧的家庭因為孫子渡過劫難,要去靈山寺還愿。而靈山寺在她生長的城市。臨行前,母親帶了許多自己做的腌的買的禮物,準備送給親家,卻沒想到這一家人都避而不見。母親勸他說,沒事,估計是這段時間忙。他也找了個理由安慰了母親。
他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兩塊大碎片里無數的細小碎片。從兒子落地起,這些泛著光澤的小碎片就騰挪跳躍著,每一片都帶著粗糙卻鋒利的棱角,虎視眈眈,直到把這個家啃噬得體無完膚。
而這一場,有很多暖心的場景,只是沒想到會如此快地轉成窩火的場面。細想起來,兩個人之間凡有大事,她就從來沒聽過他一次。面上似商量,其實是通知。她想干嗎就干嗎,他想干嗎偏不能干嗎。無數次他想學她,可事到臨頭,他的心又軟了。每有主意,聊個天,她永遠不在他的點子上。他苦笑了一下,抱起臟亂的衣服,一股腦兒地丟進了洗衣機。水花四濺中,母親的話又翻騰起來,人這一輩子很短,隨便將就一下就過去了。
可是既然這么短,為什么要將就呢?上一次散場前,母親說,你要離了,我就豬狗不如了。
在老家,母親是喜娘的代名詞。開了花結了果,打得一片好天下,加上臉上永遠開朗樂觀的微笑,以及無私為人謀事待物的品德,但凡村里有喜事,母親是必定受邀的利市人,喜慶,吉祥。待到人家嫁女娶親,她是婚房里走進的第一人,鋪床的是她,疊被的是她,抓第一把喜糖往外撒的是她,喝第一口酒的是她,說祝詞的還是她??墒亲詮乃x婚后,母親結的果碎了,有一段時間,母親天天咽著眼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一次他妹妹問母親為何不再去幫人家結親嫁囡了,母親唰一下就瞪了眼,就我這身份,還能出門?妹妹不明所以,母親便又補了一句,圓滿才是利市人。自那以后,母親逢著村人的嫁娶喜事就躲,偶有一次人家叫她幫忙去分喜糖,母親一下子迸出了淚,哆嗦著嘴唇說,我……我還可以去分嗎?
現在母親打的天下,除了山上、田里和灶頭,再無其他。敲鑼打鼓的熱鬧她再也不敢上前。這次他有了這主意后,母親發了狠。要么死,要么從此遠離老家,讓我和你爸永遠不要回來。
能去哪里呢?能跟牛仔一樣瀟灑嗎?說賣房就賣房,說去環球旅行就去環球旅行?
撥通牛仔的電話,牛仔似乎正在大忙中,手機里嘈雜一片,牛仔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內蒙古傳過來。哎哎哎,我現在在馬場,黑馬出逃了,我們正在發動人一起找。
他心里咯噔一下,飛奔出門。
先是去了馬場,四周檢查了一遍,發現圍欄果然折了一截、塌了一塊。他心里一驚,憑著黑馬的力量和跳躍高度,這幾米高的圍欄不足以困住它。缺口還在,黑馬不見了,而其他的幾匹馬就在邊上靜靜地待著,它們離缺口不過五六米,僅僅五六米。
事發前幾天牛仔在酒桌上說過這匹馬,他說要將這匹馬賣掉,原因是烈馬難馴。這馬買來一年多了,至今沒為他賺過一分錢,每天吃掉多少不說,關鍵是來個朋友要騎一下,不是把人踢了,就是把人掀了。醫藥費已經賠了三次。這三次,牛仔給了黑馬狠狠的教訓,先是拴住狂抽一頓,再是拴在馬廄連餓三天。只是,即便如此,黑馬也沒有溫順下來。
他心里一晃,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男孩一下子沖上了腦海。他披著過肩長發,去溫州,背上包說走就走。在廣東,路遇不平說打就打。沒怕過父母,沒怕過流氓,該出手時就出手。那時候,父親拿話狠狠刺過他,生你出來也不知道像誰!
夜深時黑馬終于被找到,是在距離石佛五里外的一條溝渠里。高高大大的黑馬陷在里面,多處破皮傷膚,只怕還傷了骨架。黑馬卻只喘著粗氣,并沒有哀鳴。他撥開人群沖到跟前,黑馬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這一聲一下子扎進他的眼睛里,他瞬間眼前模糊了。旁邊七嘴八舌,有說溝渠太寬,有說黑馬夜盲。他看了看這溝渠,不過兩三米寬,不要說馬,就是人,助跑一下也是可以跳過去的。他側轉身,背對著一大片的嘈雜,一頭扎進深深的夜色里,有滾燙的東西穿過臉頰。
黑馬是用吊車吊上來的。整整一天一夜,把牛仔累得有氣無力。牛仔說,這馬太能折騰了,先關個幾天再說,待自己恢復點精氣神,再來暴打一頓。他說,算了吧,不要再逼它了。牛仔笑著說,它算老幾,我他媽的還被人逼著呢。他的喉結動了動,想說,太剛易折,堵不如疏啊,但他發現,他聽到的只是口水從喉嚨里滾下去的聲音。
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不管牛仔在不在,他幾乎一有空就跑去馬場。有時繞黑馬而行,有時牽黑馬而走。牛仔說,你換一匹馬騎吧,這廝受了傷,還沒復原。黑馬的脾氣明顯沒有剛來時那么傲了,從它長長的睫毛下就看得出來,眼睛里的光不見了,鬃毛也蔫蔫地耷在頸上。他買了一筐胡蘿卜,牽一會兒喂一會兒,偶爾伸過手去,撫摸它身上的毛。這時,黑馬會轉過頭來,大瞳孔看他一眼,眼神突然亮一下,但很快便又暗淡下去。他想,我也應該是千里馬,哪怕是被抓回來,也應該有一次風馳電掣的奔跑。他沒有理會牛仔,面上漣漪不動,內心卻波瀾起伏起來。一個胡蘿卜伸出去,觸到馬的鼻梁,黑馬呼哧一下打了個響鼻,一下就把他拉回了手機的世界里。
前后連接著兩通電話。第一通是兒子的,剛想跟兒子分享喂馬的喜悅,兒子卻不聽,只是問了一句,爸爸,媽媽說,媽媽說,這個月的撫養費怎么還不打?他眼睜睜地看著馬背上正策馬草原的自己瞬間跌入泥潭,一身的淤泥糊在囫圇的身上。另一通是現任的,聲音粗獷,問那兩瓶五糧液是不是喝了。
離婚后,與前妻幾乎沒有任何聯系。所有的話都是通過兒子傳遞的。偶爾打電話過去,接的也是兒子。好歹主動聯系的有兩次,一次是催要曾經幫他打字錄入電腦的工資,一次是索要兒子的培訓班輔導費。
五糧液是個當老板的粉絲送他的,看了他的小說,有共鳴,動了情,非得請他吃飯,末了是他付的錢。粉絲便非要將帶來的兩瓶五糧液留下。他知道,她又要去送人了。他在電話里說,為什么一定要對名利這么在意呢?這也要送那也要送,有一天你遲早會把自己也送出去。她回了一句就把他噎住了,你有出息,需要我去送禮?
上一次評職稱時,他落選了。同事說,你啥禮也沒送吧?他一愣,成績擺在那里,論文放在那里,為什么要送?同事笑笑,說,就怕你送了都沒人收呢,現在不比以前了。那天開始,他發現有一團氣在胸口鼓脹著,堵得他連續幾晚沒睡好。不送就是不送。要送就送自己一程,天山西藏內蒙古,揚鞭策馬……可是,剛剛的電話把內心的波瀾一掌拍死了,掌聲激烈,卻悄無聲息。
幾天后,牛仔請一幫人吃飯,他也在被邀請之列。電話里,牛仔激情高漲,說,錢我出,酒大家喝,你們為我餞行。
這一晚,大家喝得面紅身赤東倒西歪。他也喝吐了,但神志卻異常清醒。在散場前,其他人稱著兄弟道別,他卻不忘摟住牛仔的肩,問了一句,你環球瀟灑去了,你的馬呢?
騎馬旅行啊。什么叫策馬揚鞭,我接下來的生活就是。
他一下子愣住了,這個八〇后男人活得實在是太率性了,想買馬就買馬,想賣房就賣房,想結婚就結婚,想離婚就離婚,現在他要與我們所有人區別開來,現在他就要策馬狂奔,環球騎行了。就為了這個,他把酒倒滿,杯舉頭上,身體前傾,以鞠躬的姿勢說,牛仔,這一杯酒我敬你。牛仔說,你已經敬過好幾杯了。不,他說,前幾杯都是為了祝賀你,而這一杯,是為了夢想。
幾天后,他給牛仔打電話,想確定一下牛仔的出發日期,準備送行。世界那么大,估摸著這一去,沒有一年半載牛仔是回不來的。人與人終歸不一樣,牛仔說,不要跟人比,別人的生活都是外面看看的,這個年頭都疲于奔命,哪有那么好。外表冠冕堂皇,內里滿腹心酸,誰知道。他一聽,牛仔說得真有道理,是那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道理。
電話里,牛仔的聲音壓得很低,壓得比內蒙古還遠十萬八千里。牛仔說,我已經在土耳其了,那馬,都賣啦。
聲音還在耳邊繞著,心里卻已經空蕩蕩的了。掛了后,再翻看手機相冊,那天他牽著黑馬的圖片一張張撲入眼簾。有一張圖,是他與黑馬面對面,兩兩相望,很親、很近、很安寧。圖片精度很高,連馬的睫毛都清晰可辨。他看著看著,忽然發現,馬的眼神與他的眼神那么相似,有一種深深的憂郁,似乎正有一汪泉水積在眼眶邊緣,一不小心就會迸出來。
現在這匹馬易主了,不知道主人是誰,也不知道它在哪里。這樣一想,他再也坐不住,在屋子里來回兜了兩圈,奪門而出。
萬幸,馬場還在。除了牛仔不在,其他一切照舊。
之前,牛仔問過他,說要是把馬賣了,他要不要。他不置可否。這么多的馬,不要說幾匹,就是一匹,怎么養?牛仔說這些馬一天就要吃掉一千多塊錢。而且,得有人打掃馬圈,得有人每天牽出遛遛,得過幾天給它們洗個澡梳下毛。
那一刻,他再次發現生活里充滿了麻煩。不要說馬了,現在的自己就是一團糟,前妻開口必要錢,現任呢,開口不是要錢也是說缺錢,再就是把他人生的晦氣數一遍。許多時候,在衛生間,在車庫,在馬路邊,他就靜靜地看著狂風暴雨和電閃雷鳴在荒原上肆虐。以前實在不順心了,他可以對兒子發通火,而現在似乎生活的每個角落都需要他笑臉相迎。有時他也煩鄰居、親戚、朋友,鄰居買了車,親戚換了房,朋友升了職,跟自己都沒有關系,但跟妻子是有關系的,這些例子都可以成為她念叨和數落的理由。那天母親來電話說,老房子瓦片碎了要換,墻破了得修,要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弄。他聽著電話心里就悶了,商量什么呢?還不是錢的事。半晌,母親又說,我們不要你出錢,你爸打零工,我種點小菜做買賣,我們有錢,就是讓你出出點子,得讓你們和孩子喜歡,不然弄了也是浪費錢。他還是說不上話。眼下,母親其實最希望他能再生個孩子,可是,折騰了幾年,妻子卻沒有一點動靜。妻子說,沒錢生出來怎么養?母親倒是說過,孩子是見風長的,撿垃圾都能養活。妻子卻嗤之以鼻,這年頭敢允許見風長?是見其他的孩子怎么長,你必須怎么長。
避孕避了幾年,不避了,給了風給了雨給了陽光,種子播進去,卻如薄雨入湖海,沒任何反應。查種子,查土地,查了幾萬塊,就是不破土不育苗。親戚朋友經不住他們的四年五年,這問那問,他都笑笑,早著,不急,養過一個養怕了,不想生了??墒抢洳环赖?,有傳言飛濺,說種子出了點岔。他冷著眼看妻子,問,醫生上次說我是一切正常嗎?妻子不冷不熱地回了句,好像是吧。
他發現自己內心里慢慢地就有了一大團氣,越脹越大,直到成了一望無際的荒原。在荒原里,他橫沖直撞。那天他送兒子到了前妻所在城市的火車站,看著兒子脫離他的手,慢慢走遠,再也沒有回過頭。他望著望著,老淚慢慢就糊了眼?;剡^頭,萋萋荒草,瘋長一片。事后忍不住問過兒子一次,為什么一走再也不回頭?兒子弱弱地說,我是怕一回頭就忍不住要哭。這一說,他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內心產生了感謝兒子不回頭的念頭,因為兒子回頭落的淚會像一把刀,扎到他身上,那一定還是他一個人糊一下眼睛更好些。
所以,從那以后,他告訴自己,他的細膩與敏感的基因,應該也傳給了兒子。所以,他或許明白他。這樣一想,氣便散了些,想想也不枉他曾經寫過幾千篇兒子的成長記錄。
那是段怎樣的時光??!
幼兒園放學,接兒子回家,兒子在前他在后。他訓練兒子跟他一起走路,跟他說,這一路沿江有五座橋,第一座橋,爸爸馱你走,中間兩座橋,爸爸牽著你走,還有兩座橋要你領著我走。兒子在他的故事里笑鬧,每過一座橋,就停下來要給他敲背。路人紛紛豎起大拇指,生了個好兒子,你算是有福氣啦!現在想來,這匆忙囫圇的半輩子,他跟兒子一起,僅僅走過了一座橋。
幼兒園要推選故事爸爸,兒子自告奮勇地推薦了他,理由是我的爸爸是天下講故事最好聽的人。兒子神采奕奕,滿堂彩的幾堂課,同學們敬佩和喜歡的眼神,更是讓小家伙賺足了驕傲。下課后他要走,兒子不讓,非得讓他留下來吃飯。他面露窘意,說我要是在這兒吃飯,你們的飯就不夠吃了。兒子說我的留給你,我每次都吃不完。那次幼兒園的家長開放日,課間小家伙們一起吃點心,兒子端了一杯牛奶,死活讓他喝一口,他若不喝,兒子便不喝。在醫院掛水那次,有小販進來賣花花綠綠的氫氣球,兒子一臉羨慕,盯著看了半天,他準備掏錢,兒子卻伸出小手摁住了他伸入口袋的手,說,爸爸,上次買的氫氣球還在家呢。
那一段時光就掉落在記憶里。幾乎是每天,臨睡前他都會在電腦上敲下一段兒子的喜怒哀樂,有哭得鼻子底下吹出泡的,有扎起辮子扮女孩的,還有一次,父子倆各畫上了胡子,然后由兒子取名,飄飄胡、帥帥胡、翹翹胡……QQ空間上的文字都配了圖片,兒子就興奮地問,爸爸,你這每天要寫我,累不累???又問,你要寫到什么時候呢?他一邊打字一邊笑,兒子,從你出生那天起,爸爸就想好了,爸爸要寫到你結婚那天,到你結婚了,我和你媽媽就把你交給你的新娘了。
可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僅僅只是寫到了幼兒園畢業。
其實母親表過態,你要一個人過也可以,只要把我孫子拿回來。而眼下,不惑的年紀了,又有多少事是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憋久了,氣就到處亂竄。一會兒竄上眼睛,變成黃斑病變,一會兒竄到鼻子,成了過敏性鼻炎。用嘴呼吸的日子,整夜整夜地睜著眼,黑夜里一抓一大把的氣四處游蕩,啃著他咬著他,就像隔壁的小年輕不斷地撞著墻,不斷地折騰著床板。這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最大的特點就是能聽清樓上掉的每一顆釘子,這一度讓他憤怒。于是,他也奮力撞著墻??墒?,馬上他就覺得累了。他的腦子里真的出現了場景。這種場景讓他一下子散了神。女人背著他去跟男人約會,送酒后的男人到酒店。不巧,被他撞見了。女人說那不代表什么,客戶約的飯局而已?,F在,另外一個男人的影子輕輕松松地就把他的腦漿抽干了。
這會兒,他惱怒的是自己。誰沒有年輕的時候?想起與前妻在一起,又想起后來,他又恍惚了,場景、姿勢、女人,自己真的年輕過嗎?倒出一把艾司唑侖就往嘴里塞。臨近凌晨,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的睡意,樓下女人在隔壁的呼嚕聲里開始大聲呼叫她的兒子,起來了,穿衣服了,吃早飯了,要遲到了。前前后后重復無數遍,像個復讀機,唯一沒有規律的是分貝,時而大時而小。不同的分貝里,隨時夾雜著樓上鄰居家的狗吠聲。
有時真的覺得撐不下去了,若是一個人能為自己而活該多好,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想單身就單身,想不生孩子就不生孩子,想旅行就旅行。那次酒喝多了,被幾個哥們兒拉著慫恿著去夜場。他死活不肯,以前是想去不敢去,現在還是想去不敢去。那一夜,回到家里,隔壁居然死一般寂靜。清早,在樓下叫孩子起床時,在狗叫聲里,他卻進入了很久很久沒有抵達的夢境。
夢里,馬場在,黑馬卻不在了。他繞著馬場找了半天,最后才發現,在遠離馬廄的地方,黑馬被鐵鏈鎖著,四肢連同脖子、馬口,纏來繞去,動彈不得。他摸了半天,摸到一枚粗大又銹跡斑斑的鎖。這鎖很眼熟,很像自己鄉下老房子大門上的那一把,他到處找鑰匙,可是遍尋不著。他透過門縫,發現有一長線的光,但在中間生生被這鎖截斷了。這一驚,他又醒了。
去石佛小院的那天,路過算命先生的攤。從沒想到伸手,但又懷揣著清晨的夢,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算命先生說,忠厚仁義,心高氣傲,懷才不遇,華蓋附身啊。一口箴言,心亂如麻,關鍵是急著牛仔的事,他沒有逗留?;剞D后,他特地去買了一本四柱預測的書。人生四柱,生辰八字,星宿輪回,神煞臨位,果然,自己是華蓋一路相隨,從孩提時代直到落幕年頭。這樣看來,即便是潛水下去找到了石佛,也未必有轉機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