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9期 | 鸮瑕:金絲雀(節選)

鸮瑕,祖籍山西臨猗,1999年生于山西榆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2018年開始發表作品,小說發表于《黃河》《四川文學》《都市》《朔風》《五臺山》《漳河》等,書評、散文散見于《山西晚報》《三晉都市報》《塞北文化》等。
我是萬家燈火。這是加上阿雀的QQ之后她給我發的第一句話。
第一次見到阿雀是在學校門口簡陋的燒烤攤前,外面天黑壓壓的,還下著很大的雨。那些雨滴打在燒烤攤塑料布的頂棚,噼里啪啦地沖撞出一條可以落到地上的通道,像是關不住的水龍頭,陣勢很大。
這么大的雨就算是打傘回去也會被淋濕的,桌子上其他學長學姐們正在就著昏黃的燈光挑選食材,有人已經撬開了好幾瓶啤酒。學姐雙手撐住桌子拍了拍,揚聲說道,這是我們配音社新學期第一次集體聚餐,也是給新生們的迎新會。
周圍人都停下看著學姐,我也跟著點點頭。實際上,從我看到他們的社團宣傳到決定入社再到跟過來吃飯,只有兩個小時而已,別說在座的不認識幾個,連部長叫什么名字我都沒記住呢。學姐沖著我招了招手說,“來,剛入部的你們兩個交一下會費?!?/p>
每個新入部的成員都要交三十塊錢的入部費,我剛轉給學姐,學姐扭身就給了燒烤攤的老板?!敖裉煳疫@個部長請客,大家一定吃好喝好!”大家歡呼著繼續各干各的了,我跟著也鼓了幾下掌。
冰柜里的鐵盤子盛著軟趴趴橡皮泥一樣的魷魚和沾著沒消融冰霜的肉串,蔬菜上面有幾只蒼蠅盤旋在上空伺機降落。我沒了胃口,甚至有點惡心。地上的水坑能看到無數漣漪此起彼伏,有人一腳踩過,污水和泥點子濺得很高,有些濺到她赤裸的腿上,有些濺到她綠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褲上,那雙涼鞋站在地上洇濕了一片水漬。我想了想,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她。
女生喘息著把傘收起來,將傘柄抵住肚子摁下去。雨傘上的水珠亂飛,我扭頭看了一眼,好在那些烤串還在遠處的爐子上烤著。她把收好的雨傘往帳篷邊上隨手一扔,接過我的紙巾,我沖她笑了一下,看著她擦了擦濕漉漉的腿。
你旁邊有人嗎?沒。我把放在旁邊的包拿起來放在腿上,她把一條腿邁進來,然后雙手撐住桌子,再把另一條腿送進去。
部長端了一大盤剛烤好的串走過來,雜七雜八的什么都有?!鞍籽鄟砹??我們這兒剛烤好東西,快吃快吃?!彼茼懥恋卮饝宦?,坐下的時候,順手從盤子里翻出烤魷魚開始吃,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然后遞來一串,快吃,吃四串就回本了。
阿雀只比我早入部一天,為了今天晚上的社團聚餐,她中午連飯都沒吃。我除了部長以外,分不清哪些是學姐學長,哪些是和我一樣的新生。阿雀成了宴席上我的依靠,因為她也不跟人說話,只負責低著頭吃燒烤,抬起頭倒飲料。
我是沒什么胃口的,可是阿雀大概把我當成了另一個她,倒飲料必定要給我添點,每次拿烤串也一次拿兩串。我不需要人照顧,但確實感激阿雀的熱心。我鼓起勇氣小聲跟她說,我們加個QQ好友嘛。
阿雀抹了抹手上的油說,你加我,我從宿舍走得急,手機沒帶。
后來,我和阿雀熟悉了。她不姓白,姓金,叫金白燕。她說,你叫我阿雀就行。我問,為什么不叫阿燕。她說,叫燕子的人太多了,但是沒幾個叫阿雀的。我想了想,確實沒有。阿雀個子很高,她跟我說,四舍五入她有一米七。我大吃一驚,我也有一米六八,但阿雀跟我走在一起要比我高很多。阿雀說可能是因為她瘦且腿長,顯得比我高。我說她不像雀鳥,像白鷺。阿雀立刻說,我這就去公安局改名,改成金白鷺好了。但是阿雀已經十九歲,想改名字太麻煩了。
一開學,阿雀就被禮儀隊看中了,她說禮儀隊是校級組織,不用交入團費,參加學?;顒拥臅r候還會給工資。我問能給多少,她說一次也就十幾塊,但是足夠兩天的飯錢了。系里迎新晚會上,我看到她靠在舞臺下面的墻根,趁著沒人注意掏出手機打字,赤著腳,把高跟鞋拎在手里。
阿雀的高跟鞋有七厘米,我說,你買那么高的鞋子站幾場晚會就會受不住的,她說這樣就可以顯得很高,能站在禮儀隊的最前面。老師往往會選擇氣質好個子高的女生走舞臺,不用在臺下或是會場門口站著。我聽不懂,阿雀想了想換一種說法,會多給點錢。
我還是時時刻刻為阿雀擔心著,她就像是踩著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魚,下一秒就可能折斷她纖細脆弱的腿。不出一個月,阿雀就在舞臺上狠狠摔下來,崴了腳。
阿雀并沒有發消息給我,只是我下了晚課往宿舍走,看到有人坐在醫務室的門口。我仔細打量那個身影,她雙手向后撐著,脖子仰得高高的去看天上的月亮。后面拉得很長的影子像極了某種細腿細嘴的鳥。
我于是通過影子認出了阿雀,她左腳腳踝上纏著繃帶,伸直了搭在臺階上。阿雀也看到了我,熟絡地招了招手叫我去扶她,然后毫不客氣地把體重都壓在我身上。
真倒霉,今天上臺的時候走神了。
我問,傷得很嚴重嗎?
沒骨折,只是扭傷了。阿雀一瘸一拐地說,我要退部,不想干了。
我想扶她回宿舍,但是阿雀勒著我的脖子往操場拽。你都沒見到我摔倒的樣子,太好笑了。你應該腦補一下,我穿著紅色的旗袍,然后踩著七寸的高跟鞋。
我被她勒得腦袋疼,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著。如果有人見到我們兩個,可能會認為是兩個撒酒瘋的醉鬼。
你是不是把腦子摔壞了?
我還沒說完!今天還發那種民國的寬帽子,我本來今天穿得又休閑又酷,好嘛給我打扮得跟個姨太太似的!阿雀說,我不應該是那個樣子的,我不想穿高跟鞋和旗袍了。我應該給自己打扮成一個酷女孩,然后勾搭你們。
我終于笑出了聲,你太自戀了。
自此,阿雀每天都會挪著她穿著拖鞋的受傷的腳,另一只蹬著高到小腿的馬丁靴,身著黑色帶著金屬吊墜的衣服和大褲衩似的皮褲,步步鈴鐺作響地挪去教室。因為走路的動作搖擺幅度很大,我常??吹侥切┙饘俚鯄媯兗m纏在一起打著結,幫她解開之后,沒走幾步就又會開始打結。我實在不想跟如此高調的阿雀走在一起,但阿雀總是能從無數平平無奇的學生中,一眼逮住我,然后頂著像是被人打了兩拳的煙熏妝,扯著破鑼嗓,就地叉腰沖我遠遠地大喊,快過來扶我??!你沒看到我嗎?
我頂著無數打量的視線小跑過去,低聲叫道,你帥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退出禮儀隊之后,阿雀又立刻開始籌備寫小說。我問,打算寫什么小說。她說,寫網文,打算寫言情小說。
我沒怎么看過言情小說,最近一次的閱讀還要追溯到小學。
阿雀說,她可以跟網站簽約然后賺錢。阿雀和我約定每天要更新四千字,我們互相監督。我寫作的時候,不能聽歌也不能受外界的打擾,但阿雀不受任何事物的影響,她往往一邊聽著搖滾,一邊狠命地敲著鍵盤。刺耳的音樂從耳機里抖出來,我被打擾得不得安寧,只好猶豫著問在聽什么,她說,瑪麗蓮·曼森的歌,《搖滾已死》。
阿雀和我的相互鼓勵沒有持續很久,我每天寫不出那么多東西來,阿雀則是放棄寫網絡文學了。她說,盜版太猖獗了,訂閱正版也就一杯奶茶的錢。他們全盜走了,讀者就不付錢看了。我寫一篇他盜一篇,那我不寫了。氣死他們!
我附和,我也不寫了,寫了也沒有雜志愿意發。我陪阿雀去買奶茶,阿雀吸了一口芋圓說,奶茶是實打實的,稿子是空虛的……哈哈,我們兩只菜雞。
我和阿雀的生日同日不同月,所以阿雀一直標榜我們為異父異母的姐妹。她過生日時,我訂了個十寸的巧克力蛋糕。阿雀瞪著眼睛問,多大?十寸?
我對蛋糕的尺寸一點概念都沒有,表示我訂了蛋糕店外送的最小尺寸。阿雀說,你一定是被店家騙了,不過此刻蛋糕已經不能退了。我們兩個人坐在操場上啃食這個十寸蛋糕,連晚飯都省了。
阿雀說,咱倆切一半吃了,然后剩一半明天當早飯吃。
別吧,這大熱天的放一晚上不就壞了。萬一惹蟑螂了呢?
阿雀抬手看了看時間,嘆了口氣說,那我們就慢慢吃,什么時候吃完什么時候回宿舍。我痛苦不堪地舉起巧克力,暗自后悔為什么沒選水果的。阿雀狠狠用手抄起一塊蛋糕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我分手了。
我努力把卡在嗓子里的巧克力咽下去,試圖說點什么。阿雀嚼了兩口,繼續說,在生日當天分手是不是很可笑?
阿雀說,這是她的初戀,時間久感情深,分手的時候,算和平也算單方面撕毀協議,對方的微信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紅色感嘆號作為結束。阿雀憤怒之余,開始以牙還牙,從微博刪到支付寶,從陌陌刪到螞蟻森林。翻遍了手機上所有軟件里的好友信息,都沒有趙總兩個字,她一口氣還沒吐完,腦海里又浮現出對方的手機號碼來。
阿雀初三的時候喜歡上了高二的學長,在一座幾千人的學校里,不同年級的人的相遇都是屈指可數,好像每個年級之間都有隱形的柏林墻,涇渭分明。高中年級在三四五樓,初中年級在一二樓。阿雀在二樓,學長在四樓。
阿雀當時只是給數學老師去五樓拿打印的卷子,看到一個卷著頭發,穿著長裙像模特一樣的女生,拎著一大袋子的零食站在高二六班的門口,她還背著包,那個商標阿雀不認識,但一定是大牌。她看上去沒有一點學生氣,但又年輕到不可能是家長的地步。
然后出來一個男生,一句話也沒說就接過零食袋,轉身遞給班里的人。女生笑了起來,剛想說點什么就被打斷了。男生站在門口說,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分手就給我有點分手的樣子。
班里撕開包裝袋的聲音連走廊上都能聽到,里面的男生們歡呼著說,謝謝趙總!那個女生的笑容僵硬在臉上,但立刻就轉身走了。她將高跟鞋踩得啪啪響,每一步都聲勢浩大。直到拐彎下樓梯的時候,才快速粗暴地從包里翻騰出散粉開始往臉上拍,阿雀看到有眼淚掉下來,粉就要往臉上摁好多下。
這簡直就跟言情小說的劇情一樣惡俗狗血,她傻乎乎站在那里,余光瞥見那位趙總還站著門口看著,趕快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往樓下走,她聽到有男生跑出來跟他說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趙總,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趙總并不帥,只是皮膚很白。個子也不高,跟阿雀差不多高。阿雀的戀愛目標一直都是一米八長得帥成績好有肌肉,趙總哪個標準都不太夠。但她莫名其妙記住了那兩個小酒窩,還記住趙總笑起來眼睛真的會完全瞇起來。真奇怪啊,明明完全跟自己喜歡的標準沒有一點點的相似之處,可是你就是喜歡他。阿雀通過塔羅牌占卜、骰子占卜、石頭剪刀布、猜一猜等無數游戲和情感問答里得到結果,她是真的喜歡趙總到可以放棄自己的戀愛標準。
在確定這個結果之后,阿雀就壯著膽子在樓梯口等了起來。初三要比高二的放學時間早一個多小時,阿雀就爬到五樓的樓梯口等了一個多小時。隨著下課鈴,高二的學生們背著書包下學了,人流如織,阿雀像是水里的石頭,一點也不在乎周圍刺探好奇的目光。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沒見到趙總,她于是大步走進教室。趙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低著頭玩手機,幾個男生在前面用拖布打架。阿雀猶豫要不要開口,但男生們愛起哄是真的,到時候會很吵。她蹲下身子由桌子擋著跑到趙總旁邊,很明顯看到趙總看她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高速蟑螂直奔他飛來,連眼睛都瞪到不可思議的大。阿雀單刀直入,能加你一下QQ嗎?
趙總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盯著阿雀看了一會,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阿雀回答,有緣千里來相會。
他加上了她的QQ,阿雀沖他揮揮手,又蹲著竄出了教室。阿雀低著頭看著對方的信息,名字是一串省略號,頭像是純黑色的,對方發來的第一句話,我是趙瑾。
阿雀哆嗦著趕快發消息,才發現自己的手指都是冰的,僵僵硬硬濕漉漉的一個摁鍵一個摁鍵地壓下去,我是阿雀。
在學校里去尋找一個人的身影,總是有限且徒勞的。大家都穿著一樣的校服,從后腦勺看只能分出高矮胖瘦。趙瑾只不過是大海里的一條沙丁魚,既不高,也不矮,既不胖,也不瘦。但是阿雀心滿意足,她只想起了小王子,那是只屬于小王子的小玫瑰,跟千千萬萬的玫瑰都不一樣。于是在她看來,他的優點好像就是要比別人多一樣。她對著手機那一方小小的屏幕,輸出自己直白稚嫩的感情。
阿雀對他說,我中考考好一點,還留在高中部。到時候我在三樓,你在四樓,我們就離得更近一點了。趙瑾回復道,阿雀,我高三就要回上海去了。阿雀只知道上海是和北京一樣的大城市,具體有多遠,又意味著什么,她一概不知。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趙瑾居然是上海人?那他可真厲害啊。阿雀便懷了憧憬的心思說,那真好,我以后去上海找你!趙瑾笑著說,你考上海的大學吧,到時候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操場上有蚊子的嗡鳴聲,我伸出手朝著四周揮了揮。本校離上海相隔千里,你這算南轅北轍了吧?阿雀從口袋里掏出巴掌大小的噴瓶,往我和她身上一通狂噴,六神花露水像一片霧蓋在蛋糕上。蚊子是否跟我一樣呼吸不暢我不清楚,阿雀毫不在意地收起來說,我這算迷途知返。
趙總就這樣回到上海高考,她能感覺到趙總像是消失了,他們所能交流的只有文字和語音。阿雀祝愿他能考上好大學,也祝愿自己能順利升上高中部。她主動減少了和趙總的聯系,把想念寫在紙上?,F在已經沒人寫情書了,大家習慣了快節奏的交流,甚至擺脫了紙筆的束縛。阿雀如臨大敵地盯著白紙,她想不到要寫什么,只好把自己的生活像流水賬一樣寫下來。寫完一疊,她笑了。這不像情書,像日記。她把這一疊信保存好,在趙總高考后寄了出去。
當然是沒有什么回應的,阿雀并不在意,她沉浸在一種浪漫的滿足里。趙總問她假期要不要來上海玩,阿雀拒絕了。她查了去上海的車票和酒店費用,那不是她一個未成年人可以負擔得起的,更何況父母也不會同意她去。她倒是很好奇,趙總不能回來看看她嗎?趙總笑著回復,那個小地方我待夠了,好不容易回到上海,我有空還是想到處旅游。
阿雀聽到小地方三個字,心里咯噔一下。她也認為這座小城很小很破,橫七豎八的街道大概兩三天就能全部轉完。只是從趙總的嘴里說出來,她平白覺得身上都多了一層土氣??粗w總給她發過來的那些照片,有時候只是不經意的背景都顯得酒綠燈紅。她盯著那些像素模糊的霓虹高樓,大概明白了趙總的意思。
她側著頭向窗外看去,夏秋交匯的時節,刮起的大風總是會夾雜著灰塵砂礫,吹得空氣中灰蒙蒙的。阿雀下定決心要考取上海的大學,她要去這個繁華的城市。連接她和上海的,是趙總。
阿雀懷著雄心壯志想要考上海的大學,爸爸聽過之后點了根煙,媽媽在織毛衣的空檔回了一句,上海學校的學費肯定很貴吧。阿雀知道媽媽是在考慮妹妹阿鵑的未來,阿鵑比她小六歲,她要是上了大學,妹妹剛好上初中。家里實際上負擔不起兩個孩子的學費,爸媽都是打工人,阿雀一直到上初中才從爺爺奶奶家搬回自己家。阿雀咬了咬牙說,是貴,但是上海打工能賺很多錢啊。媽媽織完最后一針,嘆了口氣問道,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我們還想讓你去上家門口的師范,學費少給補貼,出來還能當個老師。女孩子,這是最好的出路了。
阿雀不想跟爸媽吵架,她站起來回到房間。阿鵑坐在上鋪讀書,她受盡父母的寵愛,更何況,她還處在一個什么也不用想的年紀。阿雀把頭搭在她床邊,聞到床單上橙子味洗衣液的味道。阿鵑親昵地把手放在她臉上,阿雀說,我想去上海上大學。阿鵑問,上海很好嗎?阿雀說,非常好。阿鵑問,有多好。阿雀說不上來,敷衍著回答,很好很好很好很好。阿鵑沉默了一下說,那師范呢?阿雀有些煩躁地說,你樂意你去。阿鵑也生了氣,我去就我去。阿雀回道,那你從幼兒園到大學都在這一條街上,畢業了工作也在這條街,一輩子都在這條街上。阿鵑突然笑起來,阿雀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