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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夏大學生作品專輯 | 《朔方》2022年第9期|李沐蓉:殘陽之畔
    來源:《朔方》2022年第9期 | 李沐蓉  2022年09月09日07:32

    我曾經幻想過一百種老去的方法:比如,頭發牙齒都掉光,但神志是清醒的,我可以用殘存的智力與體力為兒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打掃屋子,或者拆洗被褥;如果身體狀況好一些,我大概還會自學一門樂器,葫蘆絲或者長笛這種便于攜帶的??墒俏业娘L濕病越來越嚴重了,只能坐在椅子上。我渾身上下像是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無處宣泄,只能整日對著天空和河岸眺望。有時我想沖樓下路過的行人打招呼,我用鄉音大喊:“喂!你好!”可那些人卻像不認識我一樣瞪我一眼后就跑開了。

    我總覺得一個長著老年斑的老頭兒,會在某一瞬間敲開我的房門。老頭兒穿著棕黃色的夾克衫,朝沙發一坐,便開始大口吸煙,毫不客氣地打開我珍藏的紅酒猛灌。我暗下決心,只要他能來,我決不會再因為吸煙飲酒之類的事和他吵鬧,給他臉色看。

    為了迎接某一天他的到來,我每天都穿著垂到腳踝的長裙??墒?,我總是沒有辦法想起長裙被我放在衣柜的哪一個夾層里。我將衣柜翻了個底朝天,一件一件試穿,順便丟掉一些無用的。哦,對了,我還能記起哪些是他買給我的。

    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是一棟臨近河岸的爛尾樓。父母已經不在了,但在各個房間留下了熱騰騰的體溫,我能敏銳地感知到,陽光和父母的體溫疊加在一起的氛圍是暖暖的??晌覅s是個十足的風濕病患者。我想順著河岸撒開膀子奔跑,最好脫掉鞋子,讓腳底板踩在冰涼的鵝卵石上,從朝霞升起一直跑到夕陽落下。算了,這是奢望,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安度晚年吧。但我心中卻充斥著炙熱的向往,有一點像新生兒對世界的貪欲,也像常年待在牢獄里的犯人渴望自由。

    我坐在窗邊,向遠處望著,百無聊賴地望著。防盜欄將視野切割成菱形的碎片。有時我也打開窗,將頭伸出去,讓風大口大口地朝我臉上哈著帶有沙塵的冷氣。不一會兒,我的腸胃里就脹鼓鼓的。

    這樣的動作,像曾經發生過的某一個瞬間。正疑惑時,一輛棕色面包車呼嘯而過,將塵土揚進我驚愕并張大的嘴巴。想起來了,還算年輕的時候,我坐在公交車靠窗的位置,打開車窗,將頭伸出去向遠方張望,路過工廠和稻田,情景中連飛揚的沙土都是同樣的味道。

    他是否也像我一樣總是將頭探出窗外?還是靠在座椅上,在車輛顛簸且暈暈乎乎的狀態下一覺睡到終點站?這些我都無從得知。一想到他,我的身體就像被注射了令人興奮的液體,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的時光。

    可是我已經老了。自知他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也無法像曾經那樣生猛。我像一頭犁夠了地的黃牛,更大更飽滿的眼眶浸潤了更多更黏稠的液體。我心思平靜了許多,一些本可以歇斯底里的質問,我也愿同他輕輕訴說了。我自認為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便更加渴望一種歡愉的、忘我的狀態。能有個伴兒陪著說說話就夠了。

    驚喜的是,他曾買給我的紅色格子連衣裙,我依舊能穿。我瘦得成了皮包骨頭,彎曲的脊柱將后背頂起一個大包,像背了一口鍋。這不要緊,我想,他認得出我。這件衣服在床邊紅色的小木箱里放了近三十年,有股木質的淡淡的樟腦味。那是一種遙遠的幽香,讓我想起他胸口的煙草味,還有汗液發酵的味道。我每天都將它從箱子中拿出來,穿上,坐在窗邊眺望,天黑之后,再換上睡袍,將它放進木箱里。

    我確信他就在這里。無論失智還是殘疾,只要在這里,對我而言就是好的。盡管我曾一度認為我已經將他徹底遺忘。

    我仿佛能理解年輕的時候,他對城鄉環線公交車的眷戀了。

    我至今仍無法解釋我們究竟是出于何種原因在一起的。因為他是那么靦腆、木訥,又帶著倔強的一個老實人。像所有攀緣在腳手架上的工人一樣,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在陽光下光著膀子自豪地抖動著隆起的肌肉。讓他張口說話真是件困難的事,橋梁竣工之后,我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還讓我掌管著我們的生活開支,只管將按月發放的工資拿給我,至于每月有多少筆支出,從不過問。

    一個暖洋洋的春日,報紙刊登了橋梁通車的消息。下午,他像父親一般拍拍我的臉,離開了。走之前,他一如既往地笑著,甚至更溫柔,褪去了體力勞動者臉上的倔強,顯得極有涵養。他笑著說:“總不能一直等著干一件事,我得出去看一看?!闭f罷,推門而去,但并沒有說要去哪里。自橋梁建設完工,他總是窩在家里,等來的活兒要么太遠要么價錢太低。從那以后,他每一次出門,我都害怕極了,擔心他真的走遠。那段時間,他讀了大量《國家地理》雜志,還用彩筆在一些沒有聽過的地名旁做了標記。

    他先是一兩天不回來,逐漸延遲至一周,后來,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他真的走了。

    關于我如何度過那段時日的細節我已記不清了,也許我蒙在被子里大哭過,或者像一個怨婦同朋友傾訴過一個夜晚。但是,無論以哪一種方式宣泄思念與憤怒,我都必須鼓足勇氣面對朋友疼愛的目光。

    他真的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連我為他暫存的積蓄也沒有叫嚷著拿去。我聽一些值得信賴的人談論說,像他這樣性格的人,是走不遠的。

    那時還沒有電話,我只能一邊等待,一邊尋找。在等待和尋找的同時,我不忘自省。我并沒有歸納出在相處過程中自己做錯了什么,相反的是,我回憶出一大堆相濡以沫過程中的美好記憶。有時我想將他的照片燒掉,在因思念而心煩氣躁時,我真想撲在他身上扇他一記耳光,但這卻萬萬不可。他終歸是男人,有著比我多很多倍對尊嚴的需求。

    我后來才知道,他其實哪兒也沒有去,就在這個鎮子上游蕩。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先是嚇了一跳。對他的怨恨也在一瞬間打消了。我只想立馬見到他,告訴他尋找一個人的日子有多么痛苦。我開始期盼,盼望他能在一個晴朗的下午用布滿鐵銹的鑰匙打開門鎖,站在我面前。他最好能含淚凝視著我。

    期盼無果后,我頻繁沿著團結大道、北方公路轉悠,對所有在路上行走的獨身男子保持機警。因頻繁在夜里哭泣,我的眼睛干癢難耐,視力下降得厲害,因認錯人還鬧出不少尷尬的笑話。由于在路上經常一邊哭泣一邊環顧四周地行走,遇到男人總是第一時間撲上去,有時還扒掉人家的帽子和口罩。我聽到了不少關于我的傳言,有一些是關于流氓和變態的說法,但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加之信得過的朋友說,他們偶爾又同他在街上照了面,只是他仿佛早已改名換姓拒不承認身份,我尋找他的熱情又高漲了起來。

    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他。

    他蹲在公交站牌前,注視地上一圈圈蠕動的螞蟻。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或許是我含淚抽搐的面孔將他嚇到了,他站起來,轉過身子背對我,盯著廣告牌上的電影明星緘默著。我瞬間失了聲,一句話也說不出?!澳愫冒?!”我在內心說了一遍又一遍,可舌頭有如凍僵一般,無法轉動。我反復鼓勵自己,可他的確像是不認得我了。

    公交車很快來了。

    他上了車。

    我也本能地跟隨他上去了。

    接近終點站,車上幾乎無人,我并沒有選擇坐在他的旁邊。

    我坐在他身后的位置。

    風從他的臉上吹過,又撲在我的臉上。盡管沒有交流,我仍感受到經他的肌膚劃過的溫熱氣流。

    這是一條環城的公交車線路。他始終沒有下車,任車輛奔走一圈又一圈。一路上,我都在猜想他是否得了什么疾病,為我出走之后,渴望過一種隨性而自由的生活了此殘生。但他看起來面色紅潤,似乎并沒有身體健康的問題。莫不是精神出了問題?

    公交車行進至黃河鐵橋,他下了車。

    在車輛即將關門的一瞬間,我也沖了下去。

    終于,他站在河岸邊向我招手了。我也沖他拼命揮手,盡量讓雙臂擺動起很大的幅度,好讓他看個清楚。我在心里默默對他大喊:“是我啊,是我??!你沒有忘記,你一定沒有忘記?!蔽覈L試著喊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火辣辣地在我口中燃燒著,怎么掙扎都說不出。我定住雙腿,遠遠地看著。他走進河岸邊的一間小屋,蜷著腿坐在地上吸煙。那簡直是一處算不得房屋的住地,四周用鐵皮草草地圍著。我睜大眼睛才能看得清楚,屋子里擺著一張鋼絲床、一套桌椅,還有一架蜂窩煤火爐。我慢慢向屋子走去,準備問個明白。

    剛向前邁了幾步,他起身進屋關住房門,突然,我醒悟了。這里已經是他獨自的家了,我沒有進入的權利。

    我等待,期盼著他換一身干凈的衣服邀我進屋坐一坐??芍钡较﹃柸炯t了半邊天,他也沒有出來。

    漸漸地,我掌握了他的行蹤。他經常獨自走到我家門口的公交站點,乘坐29路公交車,繞鎮子好幾圈,再回到住地。我很想讓他進屋坐一會兒,順便帶走我們同居時他留下的物品。我們又見了幾次面,他只羞澀地向我點頭示好,卻像個啞巴一樣不開口。

    有時,我也帶著食物和生活用品乘坐29路公交車去河邊看看。我想,這些東西多多少少會對他有些用處??傻任业降胤胶?,小屋總是緊閉,河灘上也空無一人。偶爾看到一個光著膀子的像他的男人用水瓢撩著河水沐浴,我便恥于接近。

    我曾猜想他得了不可告人的疾病,比如癌癥,或者艾滋病。但他始終活得很好,除了神色暗淡,身體并無異常。他在鐵皮屋子外圍了一圈磚頭加固墻體,還抹了一層水泥。不久,河灘上又多了兩根聳立的木樁,時常懸掛著衣物,風一吹來像飄揚的彩旗。

    我終于放下同他復合的幻想,結婚了,和一個幾乎同齡的中學語文教師。我的丈夫延續了他樸實、堅毅、本分的性格特點。唯一不同的是,我的丈夫比他幽默樂觀,在工作閑暇之余總會租一些喜劇碟片。我的丈夫仿佛有說不完的話,經常發表一些對當下時局不合時宜的看法。像所有沒有愛情的伴侶一樣,我們親密地過著陌生的日子。

    每當看到黃河漲水的新聞,我總能想起他。那間小屋簡直不堪一擊,一番狂風加暴雨足以將它摧毀。我開始留心天氣狀況。往日,我愛極了雨雪,如今卻經常為他祈求晴天。

    我懷孕了,終日無所事事。我控制不住抑郁煩躁,臉上時常掛著淚痕。丈夫是個無所求的人,我沒有收入的日子緊緊巴巴。丈夫很會算賬,即使我花一小筆錢,他都咄咄逼人地向我討要說法。遇到生活開銷說不清的時候,我真想去河灘看一看他。

    終于,在丈夫工作的日子,我鼓起勇氣又一次坐上了29路公交車。我坐車繞著鎮子轉了足足三圈。盡管對他早無眷戀,可一想到看著他無數次觀望過的風景,我心中仍泛起陣陣漣漪。

    近些年,河岸線層層攀升,高漲的河面將小屋逼到幾乎靠近公路的地方。他一個人,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氣將小屋拆除重建?

    屋里走出一個女人。我一怔,難道他又離去了?女人體型瘦小,用惶恐不安的眼神看著我,同時放射出震懾的目光,像是在驅趕。這激起我一身冷汗,薄薄的衫子貼在我肉鼓鼓的凸出的肚皮上。她說著方言,聽語氣并不是什么好話??次疫€不走,她轉過臉向屋內的人求援——不,他沒有走,他仍在這里生活。他正蜷縮在床上手握紙筆涂涂畫畫??窗?,他對我笑了,即使是迎著她的目光,他還是對我笑了,他還笑著向我比畫著肚子凸起的手勢。他年齡比我大很多,看起來足夠慈祥。

    就這樣,我總在丈夫工作時偷偷去河邊轉悠。我早就做好了秘密敗露的準備,如果被丈夫發現詢問起來,我就說我去吹吹河風,認識了這樣一位特別的友人。多年來,我與他達成了某種默契。這是一種無法割舍的卻難以言說的情感,不同于愛與依戀,也不是親情與友情,卻又是那么一種奇妙的感覺,相安無事,卻祈求各自安好。

    那天晚上,我又抑郁失眠了。懷孕后,我始終被一些亂七八糟的遐想左右著情緒,苦不堪言。但那一夜,我所想象的都是無與倫比的幸福時光。

    我曾恍惚地認為,我曾一次又一次在這張床上同他共赴云雨,腹中蠕動的肉體是同他結合的結晶。他什么都不用做,只在我站在公路邊的時候,遠遠地出現在我的視野里,就足夠滿足我精神方面的需求。

    閑來無事,趁著丈夫不在家的時間我常去河灘走一走、看一看。每次都乘坐29路公交車環繞鎮子三圈。次數多起來后,她仿佛接納了我,不再像初見時惶恐地驅趕了。有時,她還對我笑一笑。像這樣的閑逛,我一直堅持至肚子大到走不動為止。

    可我還是不理解他選擇在河岸駐扎,遠離城鎮的念頭。我曾假設過能迫使他離開河岸的理由:一場大暴雨摧毀了鐵皮房屋,河水淹沒了公路;或是她為他生兒育女,為了孩子順利生下,在合適的年齡接受免費的教育。想到這里,我又兀自傷感起來。我自認為我了解他。他是個對需求再清楚不過的人了,他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無法想象的是,他在夜里聽著冰涼的河水翻滾的聲音如何入睡,又怎么能睡得踏實?風雨交加、嚴寒酷暑又是怎么度過的?而他又是那么不同,他大概也聽不懂她的鄉音吧。他對生命的流逝毫無察覺。他一定更加不明白,鎮上的人們辛苦掙錢,舍不得吃穿用度只為盡快離開這令人落魄的地方。而他卻安享清貧,絲毫看不出憂愁和慌張來。

    他看起來始終很快樂。每每見到我,總是快活地向我揮手,只是,始終不和我說話。

    當我抱著孩子舒適地躺在床上時,我總會想到他。想著他擦燃一根火柴用報紙將蜂窩煤火爐引著,并不蓋上爐蓋,借著躥升的火苗的光亮在廢舊的信紙上涂涂畫畫的情景。以前他當工人的時候,就有這樣的喜好,下班后有時練習寫字,有時摘抄報紙中縫的詩歌,后來自己也寫一些令人費解的句子。我很擔心他未曾打理過的長發垂在兩腮,頭稍有一歪便會將發絲引燃。我猜他的胡須也一定又密又亂,他的人瘦骨嶙峋,身上總帶著塑料被爐火烤焦的味道。我很想告訴她,在他涂涂畫畫結束后,要為他沖泡一杯蜂蜜水,他的胃原先就很不好。

    我漸漸地話少了,孩子一哭,我臉上就帶著憂愁。按照丈夫的說法,我生產后性情大變。丈夫希望我找一份工作,開朗起來,比如去他工作的學校管理后勤事務。這下,我真的越來越像他了,木訥、沉默。我很想和他徹夜長談,將生活瑣碎的苦惱講給他聽,讓他知道,是他的不辭而別害了我,而我用嫁給一個吝嗇的人、過上寡淡的日子對他的行為實施打擊報復。他雖不愛言語,可無論如何都是疼愛我的。

    有時,我還很想讓他看看我的孩子。我的懷里躺著一個漂亮的女嬰,她有著和我幾乎一樣的杏眼,眉毛像遠山一樣延展。如果他不介意的話,我甚至想讓她稱呼他為父親——他曾說過的,他想要一個女孩,沉默的人從不騙人。想到同他在一起時快樂的情形,我幾乎在心里哀求他接受我和另一個人的骨肉。

    孩子在我懷里嘻嘻地笑,他的臉湊上來后,孩子卻大哭了起來??磥硎潜凰麧M臉的絡腮胡須嚇到了。我很想他接過孩子抱一抱,伸手捏捏她的臉逗一逗也好??伤麉s不為所動,孩子一哭,更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直到孩子停止哭鬧吮吸手指,他才終于笑了一下。他是否還記得我們曾經快活的時光?為什么他不像我一樣回歸城鎮,同一個很能賺錢的女人結婚,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原因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鎮子在不知不覺中變遷著,先是道路兩旁種植了干癟的洋槐樹苗,接著,河畔連排的平房和木材廠化作廢墟,被巨大的挖掘機鏟除后丟在了西面的荒山上。我所居住的老樓也在劫難逃,年輕的工人用紅色的油漆寫上了大大的“拆”字,還瀟灑地畫了一個圈。一年過去了,“拆”字在樓體的四面八方寫了很多,樓卻仍端端地佇立在溝渠邊上,即便四周開始開發旅游區域,卻仍不見拆除的動靜。

    丈夫曾提議搬遷,搬到鄰市新的開發區,再通過貸款買輛車上下班。我不肯。我并不想居住在鬧市區,也不想因貸款有心理負擔。但真正阻止我搬離的,還是河灘上荒涼的記掛。直到我在互聯網上看到一條關于荒野詩人的新聞報道。

    有人說,他被雜念移了心性,用孤立的方式修行。更有甚者直言,他像圣者一樣聰慧,早就預測黃河的一場大水會將整座鎮子淹沒,而他就是神靈指派用非物質的方式抵御洪水侵襲的使者。引起我激憤的是這樣一套說辭:嘩眾取寵。我徹底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了。

    難道是我瘋了嗎?他是多么真誠樸實的人!我一次又一次地乘坐公共汽車跑向岸邊,夸張地抖動肩膀,向他招手,讓自己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墒?,我又強迫自己將呼喚憋在心里,默默對他真切地大聲呼喊:“回來吧,快回來吧。我可以離開這里跟著你去別的地方,等你老去的時候,讓我來照顧你。我們生一個孩子,最好是一個男孩,他會叫你爸爸。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愿意和你住在河岸邊上。他也可以在岸邊長大?!蔽覂刃目奁?,表面上卻始終裝作一副笑的模樣。別想了!他是不會回來的。他也許會將自己埋葬在河灘上化作一架白骨,或者,順著河道向下游奔走,在一處山花爛漫的地方永居。無論如何,他都是個真誠的人。這件事沉沉地壓在我心上。

    我的心跳變得更加強烈了。

    我始終關注著接下來的新聞報道。河岸被規劃了,那間鐵皮小屋也被規劃掉了。不久,他搖身一變,作為紀錄片《尋找》的主人公,出現在電視中,頂著油膩的頭發穿著破舊的皮衣。他在一處郊區洋樓前現了身,還有他那位身形嬌小的外地女人。

    我為我的幾乎半生的記掛而感到恥辱和罪過。

    鎮子剛規劃到我家樓前的馬路對面就停住了。只是墻體被重新粉刷,看上去很新。一走進樓道便能察覺到歲月侵襲的腐敗與陳舊。我在水鎮堅守了太多年了。

    風濕病讓我苦不堪言。從走不動路起,丈夫為我定制了一張躺椅,放在窗前。水鎮居然有這么美麗的風景,尤其是傍晚的時候,怎么看也看不夠。我時常想坐在黃河岸邊的石頭上,用一只腳拍打著水花,讓五只腳趾同時體驗河水冰涼的親吻。我眺望夜空,看到遠處的鐵橋把蔚藍色的夜空切割成尖銳的碎片,每一塊藍水晶一般的玻璃都刺痛著我的關節和身體。

    29路公交車停運后,他徹底消失了。有時,丈夫想駕車載著我環繞鎮子轉一圈看看風景,可沒走多遠,我就只想回家靜靜地躺著。他只好掃興地轉動方向盤,沉默著。他不說話的樣子令人懼怕,也不轉過臉來看我。我只覺得愧疚,甚至在內心祈求丈夫的寬恕。

    我已經很老很老了,或許他已經死了。仍讓我費解的是,若是逃離城鎮去河岸居住是他早有預謀的事,為什么連我也不肯告訴?如果他肯說的話,我愿意和他一同居住在河邊的鐵皮房里,我會替代她,像兩個高智商的動物一樣繁衍生息。

    這樣的想法讓我又開始新一輪的期盼,盼望他沒有死掉,仍活在人世,且大腦健康清醒地活著。

    我走不動了,我沒有辦法出門尋找。我成天對著窗戶眺望,渴望奇跡發生,渴望他從窗邊路過,渴望他的身影恰好在我神志清醒的時候被我看到。

    對于晚年,我是沒有多少遺憾的,反而越來越通透了,任何花鳥都能引起我的歡笑。我不懼死亡,總愛打扮一下自己,坐在窗邊眺望著。我臉上搽著厚厚的粉,渴望將老年斑全部遮住。但聽到路過放學的孩子抬頭沖我大喊“老妖怪”后,我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總是幻想著和他再見上一面,哪怕像曾經那樣,站在公路旁的空地上遠遠地向他招手,只要被他看見便足夠了。一個生命會始終惦戀另一個生命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有無盡的關于他的憧憬和痛苦。慢慢地,我說服了自己,我向活著的朋友打聽關于他生死的下落。哪怕知道他埋葬在哪里也好??!我終究還是想到了這樣的情景。我又開始猜測了,他將死于晴朗的午后,或是淅瀝下雨的夜晚,如果他死于早晨,當天送葬會不會太過于匆忙?

    陽光刺得人頭暈目眩。

    迷霧中,我看到了他。他也很老很老了,長著和我一樣的老年斑,穿一件棕色的皮夾克。他敲開房門,站在我面前。他對我笑著。他很優雅地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根煙大口地吸著。他像年輕時那樣吐著煙圈,一團團白霧在透明的空氣中翻涌而上。我打開珍藏多年的紅酒。我注視著火紅的液體順著他透明的食道流淌,流淌進心房,同血液一起洶涌。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伤f的,我卻因耳背一句都聽不清。

    我們喝了很多酒,然后,攙扶著,搖搖晃晃地走進臥室,并排躺在床上。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

    天色很晚了。

    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到他沉重的接近死亡的喘息。

    【作者簡介:李沐蓉,本名李子園,女,00后,寧夏青銅峽人。就讀于寧夏大學人文學院,寧夏文學藝術院第一期青年作家創作班學員。作品見于《中國校園文學》《朔方》等。曾獲《朔方》文學新人獎、全區大學生主題征文一等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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