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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22年第10期|喬葉:寶水(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2年第10期 | 喬葉  2022年09月13日07:58

    喬葉,1972年生。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北京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著有《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走神》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人民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多個獎項。

     

    《寶水》賞讀

    喬葉

    第一章 冬——春

    1 正月十七

    睜開眼,窗外已經大白??戳艘谎凼謾C,六點整。四點半時還在床上烙餅,就算五點睡著,也不過是一個鐘頭的覺,還饒進去一個夢。

    還是那個夢。

    她在說話,卻沒有聲音。眼皮兒撐出了一條細線,看不見里面的光。嘴巴顫巍巍地張著,唇形微微變動。我貼近她的唇,濃重的陳腐之氣里夾雜著若有似無的絲絲甜腥,像是正在漚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長。

    奶奶,你出聲兒??!

    她卻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胸膛起伏如蒼灰的火焰。我握住她干樹枝樣的手,等她攢勁兒。起伏漸漸平緩下來,越來越平緩。她似乎要睡著了。這可不行。我晃著她,小心拿捏著分寸,怕把她晃散了。她那么脆。

    終于,她又睜開了眼,也張開了嘴。唇形又開始微微變動。還是沒有聲音,一點兒也沒有??晌掖_定她說了一句什么話,對我。明明已經說出了口,卻又被她咽下。

    要是我能變小就好了。那就能鉆進她的嘴里,跑進她的喉嚨,看她咽下去的那句話是什么。這么想著,果然我就迅速開始變小,越來越小,小到如童話里的拇指姑娘。然后,我就站在了她的唇邊。唇已經沒有了血色,唇面卻還柔軟著,還有著奇異的彈性,踩在上面能感覺到鮮明的高低起伏,似乎每一步都會摔跤。

    我小心翼翼地探著身子,往她的嘴里張望。

    深淵一般的黑暗,深淵一般的溫暖。

    要進去嗎?我問著自己,猶疑著。一股大風突然從旁邊吹過來。穩是穩不了了,不是向前就是向后。一瞬間,我向后墜去。

    一激靈,醒了。

    外面很靜。昨天晚上,象城就已經開始靜。白天時年味兒還在,大街上偶爾還有人拎著花花綠綠的年貨匆忙行走,“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聲還在路邊店里喧囂,熟人見面打招呼還說著“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話??梢坏揭估?,突然就靜了下來。靜把這一切熱鬧利利落落地一收,誰都知道這個年算是過完了。

    擱到小時候的福田莊,即使是正月十七,也還是有點兒意思的。因要落花燈,中午要吃落燈面。夜里又是老鼠的好日子,“十七十八,耗子成家”,晚飯便要包餃子,奶奶一邊包餃子一邊說這是捏老鼠嘴呢,叫它們再也不能偷吃糧食亂咬衣裳。吃完了這頓餃子,還要收祖宗軸子。軸子上畫的是深宅大院高堂華屋,兩邊的字我很快就認得了:

    先祖創業垂千古

    忠孝家風傳萬代

    祖宗們住的真有這么好?

    興許吧。要不咋都這么畫呢?

    死了還能過這么好,那咱都去死唄。

    奶奶拿著搟面杖敲過來,沒敲到,就繼續包餃子。包了一會兒才說,急啥,都有那一天。

    肯定是睡不著了。墊高了枕頭半坐著刷微信。朋友圈本就沒多少人,還被我屏蔽了一些,刷了兩下就看到了老原昨晚轉的一則新聞,是予城政府官網公布的省“美麗村莊”示范村的入選名單,一共六個。排在第一個的就是寶水村。

    就點了個贊。他立馬私信過來,民宿已基本收拾妥了,去村里看看?我回,好。他說,啥時候?我呆望著天花板,還沒想好怎么回他,他又跟來了一條: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翻了個身,頓覺頭昏目眩,腰酸背痛。心一橫,答道,中。

    2 失眠癥

    失眠是個廝纏二十多年的老冤家。父親和奶奶相繼去世后,它就開始如影隨形,結婚生子后方才有些改善。嫁了豫新這個醫生,自然也沒少去醫院,西醫看不出毛病,中醫說是秉性弱,開了一劑又一劑苦湯藥,補來補去,也是時好時壞。到后來喝這些藥也不過是為了附和豫新的執念,已經徹底領略了這個敵兵的強大,早就放棄了根治的念頭,只要能跟它拉開一段相對安全的距離也便知足。然而豫新去世后,它便有恃無恐地再次貼近,且變本加厲。

    同是失眠,不同階段的感覺也頗有差異。父親去世時猶如翻江倒海,巖漿涌動。奶奶去世時是寒徹刺骨,似冰河蜿蜒潛行。這回卻恍若靜水深流,荒蕪至不知所終?!趺磿恢K,還是知的。所終,也無非就是死??赡哪芩滥?。還不到死時。哪怕只是為了母親和郝地。我是母親的閨女,郝地是我的閨女,同心同理,上下不舍。必須得睡著,得睡好。

    于是強打精神去跑各大醫院的睡眠科,吃各種效力的安眠藥,試用渠道多樣的民間偏方,每周去健身房游泳練瑜伽,每天泡腳,漫無邊際地走一萬米兩萬米直至筋疲力盡,統統收效甚微,微至無效。無力維持原有的工作,便找領導給調了崗,到了錢少人閑半自由的專業學術委員會。里面全都是已經退二線和預備退二線的老前輩。到了那里才發現,雖是松快了不少,卻也并不怎么閑。專委會既搭著個骨架子,多少總得煲點兒湯。出差的頻次也并不低,因為老同志們愛往外跑。近年來出國出省的大動靜雖然沒有,往基層地市縣逛逛也算是點兒福利。作為其中最年輕的,只要有這種事,自然就得去負責跑腿。干活兒不怕,怕的還是睡覺這一關。若是明天出門,我今晚八點就會吞下安眠藥,洗漱完畢,兢兢業業地上床臥著,像母雞孵蛋似的,巴望著能順利地孵出一點兒毛茸茸的睡意。能睡著一會兒算是運氣好,睡不著就是分內。到了出差地自然是更不行,通常情況下是整夜難眠。

    就熬著。越熬越領教到這是怎樣一種酷刑。漫漫長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到了床下。雖睡不著,卻似乎也很忙。一會兒想喝水,一會兒想去衛生間。單這兩件事就能無限循環忙碌。怪異的是,越壓抑著不喝水就越渴,越壓抑著不去衛生間就越便意強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睜開眼。這雙眼啊,一旦試圖閉上,就好像有誰用指甲尖兒掐著你的眼皮兒在往上拎。而待你睜開,那指甲尖兒又掐著你的眼皮兒在往下摁。就這么著,拎拎摁摁,摁摁拎拎,就是沒辦法得個安穩。受不了了,就開燈,換個方式熬??磿?,從《三字經》看到《世界簡史》。想事情,從記憶里的第一顆糖想到中美關系。數綿羊,從個位數到百位千位。也求救于各路神靈,從阿彌陀佛、無量天尊到耶穌基督……或許偶爾被哪位聽見,得了垂憐,便能打上一個盹兒,如同快要撐斷的皮筋兒被松弛了一下,自是珍貴。醒來后便再熬,期待著能打下一個盹兒。

    漫漫長夜,就這樣被盹兒切割成了一個又一個逗號。打盹兒時也沒閑著,總是在做夢。奶奶,父親,豫新,這些活著再也見不到的人,總是會來到夢里。親人若要隔世相見,也只有夢。他們在夢中走路,做事,說話,一顰一笑,栩栩如生。常常的,在夢中也知是夢,也知如生不是生,不過既已是夢,如生也好。

    3 糞的氣息

    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在鄉下睡好,是在去年初夏。去的是豫東的一個縣城,酒店在縣城邊兒上,和一個村莊毗鄰著,雞犬相聞。入住時是半下午,離晚飯時間還早,我便溜出去散步,消耗體力。正值麥收剛過,村里水泥路本來就不寬,又被晾曬的麥子占據了一半,只能容農用機動車單行。我小心翼翼地走著,時不時需得踩個一腳半腳在麥子上。陽光溫熱。家家農戶的平房頂上也都曬著麥子,麥香氤氳浮起。樹葉上敷著一層淡淡的灰塵,布谷鳥的叫聲從很遠的地方渺然傳來。有老婦人穿著黃舊的白汗衫坐在門口,懷里抱著孩子,孩子的涎水順著嘴角淌成晶瑩的一掛。老婦人一邊給孩子打著扇子,一邊點著頭打盹兒。

    混合著麥香的還有一種味道,就是臭。這里的規矩,廁所都在大門口右側,臨著街,許是為了淘糞上田方便。廁所的墻外空凹進一小塊長方形,那就是糞池。有的人家講究些,在糞池上蓋著一條簡陋的水泥板,有的砌一堵象征性的矮墻當欄桿,有的只在上面覆一層干草。也有的已經把糞淘了出來,就攤在那里,雖然上面或多或少都有些干草,卻是更臭,臭得我都想要掩鼻而逃。

    可是,多么奇怪啊,我分明該去遠離,卻又不由自主地在附近逡巡,仿佛那攤糞里有什么東西吸引著我?!€是氣味。是臭,很臭,可當你聞得久了,你就會甄別出,它絕不是單一的臭。這臭里,似乎還有一點兒很淡的酸,一點兒很烈的苦,一點兒很粗的咸,一點兒很細的辣……是的,我還要說,它還有一點兒很幽的香?;蛟S是陽光照著它的緣故,或許是干草的緣故,這種接近于酒意的發酵的香,幽著幽著就深了,深著深著,就讓我都有些微醺。

    那天晚上,關了空調,錯開一條窗縫,在鄉村的氣息里,我睡得很好。這讓我推測:鄉下或許能治我這失眠?后來又有過幾次,使得推測升級成了定論。前提自然是福田莊除外。

    可定論又能怎樣呢?專業學術委員會也不可能天天去鄉下,我依然得在床上烙餅,日趨萎靡。等到去年九月郝地出國之后,便破釜沉舟,按照人事政策跟領導提出了病退申請。早退損錢,失眠損命。孰輕孰重,自然分明。辦好了手續,翌日便讓老原給我找合適的村子。

    還有比福田莊更合適的村子?多現成。

    我笑。沒有比它更不合適的村子了。不過,也不必跟他說那么多。

    福田莊已經快拆沒了。我說。

    哦。他恍然大悟狀。問我什么樣的村子才行。我說,雖然不知道什么村子行,卻知道什么村子不行。那種沒有一點兒熱乎氣兒的荒涼破敗的村子不行,我圖的不是那份安靜。要是真安靜了我還真就傻了眼。已經成了旅游景點的那些大紅大紫的村子也不行,去那里做生意的人會扎堆兒,也沒有了原本的鄉村味兒。離城市太遠的也不能去,中老年身體不爭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病啊痛啊的,需得能及時到條件差不多的醫院去瞧。老原邊聽邊罵我矯情,抽了兩根煙,方才道,要不,去我老家吧。對照起來,你這幾大條,寶水村可巧還都符合。我正尋思著把老宅弄成一個民宿來著。等拾掇好了,你盡管去住,順便幫我照管一下。你需要找個地方睡覺,我需要找個人看店。刷帚疙瘩配馬勺,十冬臘月穿皮襖。豈不是正合適。

    認識了二十來年,老原提到寶水村的次數在記憶里屈指可數,也因此他說在老家做民宿便讓我頗為意外,說,沒想到你對老家還挺有感情的。他嗤笑一聲,你沒想到的事兒多著呢。我說我在這方面沒有任何經驗,還是應該找個專業的人來。我這事兒簡單,在你那里租間房就是了。老原說,我可沒法子收你的房租。又說,小山村里幾間房,什么專業不專業的,殺豬不用宰牛刀,我看你就行。我怎么就行了?他眼神上下刷了我一遍,你有個大優勢你自己不知道?你是農村出身。那些酒店管理專業的人,有幾個懂農村的?在老家開店,不懂點兒農村的事兒,那怎么好磨纏。我說,這倒是。

    那就這么定了?;卦劾霞?。老原搓了搓手,似乎要大干一場。

    是你老家。我強調。

    唉,你這人,有沒有常識?寶水雖是個小山村,可跟你的福田莊一樣,都屬于予城市,還都屬于懷川縣。從這個意義上講,咱們是不是一個老家?回寶水是不是回咱老家?

    我笑。老家這個圈,怎么說呢,看怎么畫??纱罂尚?。在國際層面上,所有中國人都是一個老家。到了國內,老家就縮小至各自省份,同一個省里的,往下就細化到了市縣鄉鎮,如同剝洋蔥,一圈一圈剝下來,直至到了村,才算到了老家的神經末梢,再沒處分岔。而在縣這一級上,我和老原還真是共有著一個老家。

    不過,他說他的,我自認定我的。福田莊在懷川縣西南端的大平原上,寶水村在懷川東北的大山坳里,隔著足有五六十公里。這段距離完全可以為我建立起一道厚實的心理屏障,讓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這是他的老家,不是我的。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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