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李潔冰:銀空山(節選)

李潔冰,筆名梅若。一九九五年開始文學創作。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十月》《鐘山》《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朔方》《雨花》等雜志發表小說五十余篇(部)。著有長篇小說《蘇北女人》《青花燦爛》《刑警馬車》,中短篇小說集《鄉村戲子》《魑魅之舞》《漁鼓殤》,長篇紀實文學《逐夢者》三部曲等。曾獲公安部第十一屆金盾文學獎,江蘇省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第八、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首屆朔方文學獎。小說多次入選《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報刊選本及文庫,并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
銀空山(節選)
李潔冰
一
古戲裝上落滿積年的塵垢。一只點翠冠懸掛在窗戶邊上。幾頂折翅的烏紗、一襲手工織繡的黃龍袍、一領《打漁殺家》的蓑衣、若干牛頭馬面的道具,堆放在爐邊的角落里。房間里彌散著一股刺鼻的蔥花油鹽的味道,是剛熗過鍋的、熱油爆炒的艷香。
穿過吱吱呀呀的木制樓梯,我在九月暮秋傍晚的余暉里拾級而上,隱約聽到樓上的某個角落里傳過一聲呼喚,到這廂來呀……那四個字,分得很開。先過唇齒,再走鼻翼,后經舌尖,一腔九霄,仿佛穿越半個世紀而來,讓我的腦袋訇然作響。是她,這樣的聲腔韻,沒有別人。是那個頭扎雉雞翎、一襲披風加身,在夜茫風蕭的月光下策馬奔馳的女子,是那個嬌俏含嗔、眼波流轉的民女梅翠娥。我吃力地爬著樓梯,透過半啟的窗戶,依稀看到樓道墻壁上的涂鴉。這時候,鐵鏟擊鍋的聲音再度傳來。先是急熗,繼而爆炒,伴著一通大響,是碟子落桌的動靜。應該是小炒出鍋了。我喉嚨里發出一串奇怪的響動,是饑餓的信號。這時聲音又起了,妹子,快過來吧,俺在這里。我推開一扇門,里面闃無一人。正疑惑間,有只耗子突然從里面躥了出來。我打了個噴嚏,趕緊將門虛掩上。旁邊的木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今天回望那個畫面,至今猶在夢中。最先看到的,是投在墻壁上一團怪異的影子,黑黢黢的,它在燈光下來回晃動,形如一朵綻開的巨無霸蘑菇。定神再看,原來是帽子。十九世紀歐洲宮廷貴婦戴的那種,綴著手工織繡的蕾絲花邊。半垂掛著,遮住戴帽人的臉。蚌殼式的帽檐上,是一串紅綠相簇的暹羅花。女子轉過身來,沖著我一笑。說,你來了?屋子里沒有亮燈。一臺十三英寸的小電視轟然作響,滿屏雪花亮得奇怪,間或夾雜著幾串波浪紋和驚天的噪音。光影下是一張閃爍陸離的臉,有點虛腫,又由于光影的投射,顯得格外闊大。但上面的眉宇,還有那張涂著豆蔻紫的唇,讓人一眼認定,這是泗州戲花旦銀蘿。我走過去,說了聲哎呀,找得人好苦。
戴帽子的人眉目不動,死盯著方寸屏幕,說,別鬧,且看俺梅翠娥跟它斗斗法。我抑住心跳,拽個凳子在旁邊坐下來。熒屏開始變得清晰。漸漸地,我發現這位姑且被稱作銀蘿的女人,口中的“它”,原來是里面晃動的人頭。確切地說,是正在跟這間屋子的女主人聊天的人。男女各異,經由指甲大小的窗口,時隱時現。伴隨著晃動的影像,不斷變幻著百樣的姿態。蛐蛐般的唧唧聲,在房間里起落著,宛若草叢里的合唱。銀蘿將貴婦帽上的紗罩拽下來,先是遮了半個粉面,再將口紅去嘴巴上涂了幾回。就這個動作,又讓光陰倒流。早年槐樹剪月的夜晚,纖翹蘭花指,去櫻桃紅小口上一涂,再一涂,水袖一甩,古代仕女畫中的俏人兒就活了。但屏幕前的這位,滿月臉,臥蠶眉,早已不復過往。女子將蕾絲花邊的披肩搭到身上,渾然不覺有雙眼睛在看。她下半身穿著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蠶豆印花的睡褲,裸足趿一雙繡花皮拖,中西混搭,都是鄉鎮地攤的舶來品。如此扮著宮廷貴婦的行頭,半老徐娘朱唇微啟,跟屏幕里的小人頭聊上了。
夜幕降臨了。透過窗戶朝外看去,紫藤蘿遮蔽的飛檐旁邊,一排宮燈在暮色里漸次亮起來。屋子里的蛐蛐聲,依舊不停歇地吟唱著。腸胃又奇怪地蠕動起來?,F在是晚餐時刻。眼前這位女子碗盞不動,雙目燃燒。房間里除了一臺小電腦、一桌、一椅,再無其他。哦,好像還有個敞蓋的箱子。但不是普通的紙箱子,而是道具箱。斑駁的油漆褪落了,露出原初的木質紋理。讓人訝異的是上面的合縫,刀片不進,顯現出老式木工的精致。那是銀蘿的貼身家當,父親關穎山家傳的。銀蘿竟然還帶在身邊。只是里面的各式行頭,眼下不再是登臺唱戲的用場,而是伴著這位女子跟各路魑魅“斗法”。記憶紛若蜉蝣,再度擠擠挨挨地游上來。古堡貴婦則換了行頭,一頭電熱絲金發,頃刻變身波希米亞女郎。視野里人頭跳跶,方寸間不停地閃爍,爭相向屋子里的美人邀寵。
暮色四合,有位老婦手中托著木盒,上面放著兩碗米飯、一只砂鍋羊肉萵筍燉豆腐、半盆葒菜蛋湯,踢踢橐橐送進來。銀蘿撩開遮住面頰的粟米燙發,開始帶著濃妝用餐。另一份自然是客人的,我下意識地拿起筷子。菜的口味很重,盆湯像打翻的石膏水,讓人心生疑竇。咀嚼食物的聲音、杯盤的叮當聲,夾雜在不時中斷的蛐蛐聲里,形成一種奇妙的混響。銀蘿的眼睛仍在屏幕上,她變得越來越躁動。眼波流轉之間,由于光線的作用,看上去竟是逼人的美艷。這卻不是泗州戲花旦的樸拙,而是慵腰、大腚盤,每寸肌膚都朝外擠脂肪的肉感。她吃飯的動作,也是見縫綽空,象征性地朝嘴巴里送著,生怕碰掉了口紅。偶爾遇到晃眼的,會停止咀嚼,然后纖指舞動,朝對方彈去一串句子。終于熬到蛐蛐聲落,銀蘿轉過身來,用一張亢奮得近乎變形的臉沖我笑道,名字想好了,“花為媒”,這個名字可好?我隨口應道,好,這名字好。心下猶墜五里霧中,弄不清她在說什么。銀蘿將筷子在手里打個繞花,篤篤敲下碗邊說,花為媒,不懂吧?就是當媒婆,我要開個媒婆公司。
銀蘿的聲音,總能在嘈雜聲中鑿墻破壁,形成一枝獨秀,這是多年唱戲練就的童子功?,F在,它在我的腦袋里錚然作響,帶來某種奇異的化學反應,讓我瞬間參透了這間屋子里的玄機??焓?、抖音、流量、網紅直播帶貨……成串的熱詞,像魚嘴里的氣泡冒出來,又嘟嚕嚕四散開去。那個曾經發誓終老戲臺的刀馬旦后裔,“打不死銀蘿要唱戲”的泗州戲名旦,跟眼前這張變形的臉,重疊又撕裂,讓我深陷迷局。
熬至夜闌,房間里的女主人仍無收斂的跡象。我眼皮卻沉得抬不動了,無奈起身告辭。銀蘿說再來呀。我嗯了一聲,隨手帶門的時候,沒留神夾了小指,頓感痛得鉆心。樓道里黑黢黢的,連燈的開關都是壞的。我來到大街上,被徹骨的冷風一吹,才發現剛才的那句話不是送給我的。銀蘿兩眼盯著電腦屏幕,壓根兒就沒抬頭。
老街燈暈迷離,此刻進入了夜晚最熱鬧的時刻。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識到,銀蘿并未認出我。她既未寒暄,也未敘舊。自打我進屋就沒離開屏幕,不停地和里面的人插科打諢。那頓飯,還有她的隨口搭訕,都是職業化的,沒有超出尋常。整個晚上,銀蘿時哭時笑,忽嗔忽鬧,位置仍在戲臺上,還是在現實中?這個女人戴著宮廷貴婦帽,穿著波希米亞裙,和我聊“花為媒”,嘆流水落花,其實都是在閑聊。她并沒問來者是誰,抑或根本無暇了解我是誰。拉廣告的?送外賣的?偶爾到訪的一位做瑜伽、保健品的舊相識?二十世紀槐樹底下場外的看戲人?曾經的閨蜜小姊妹?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臺巴掌大的小電腦,盯住它,里面就能刨出金子。這一切,跟半空里豁亮亮砸下來的那道行腔,還在一個頻道嗎?多年前那個英氣凜然的玳瓚公主,和眼下屏幕前的戴帽人,也許早就是兩個“物種”了。
二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走在午后的河堤上,望著遠處汩汩流淌的河水,懷舊情結嚴重發作。那是暮秋初冬季節,萬類霜天,大地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腳下的路是灰赭色的,河邊的草叢掛著霜漬。葉子從樹上不停地窸窸窣窣掉下來,讓人莫名惆悵。這時我的眼前飄過幾縷花紋,那是破損的唐詩封面的半角。我曾為它從夜闌描至旭日臨窗,后來注意到吊詭的細節,所有唐詩中必有幾句盛傳民間。眼下那些句子突然蹦出來,在暮色里滑行,在晚霞里穿織,讓我重新回到父親的膝蓋上,聽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打著拍子,吟哦“胡天八月即飛雪”。笑吟吟的母親端出烙餅炒雞蛋,上面冒出的香氣讓饑餓的孩子口舌生津。這是無數橋段中的一個。此后我獨鐘穿越,迷上了各種畫面、聲音乃至氣味,并由此深諳考據的樂趣。比如木柴在煤球爐子燃燒時噼噼啪啪的火星;蜂窩煤被水浸濕后濃烈的、略帶刺鼻的氨氣味兒;茶壺被沸水頂開時鍋底傳出的吱吱扭扭的聲響,它們時常讓我唇角浮上會意的微笑。
這就不免說到銀蘿了。不唯聲音,還有畫面,無一不是人間絕配。半個世紀前的煤氣燈下,水袖銀蛇狂舞托起的那位絕色佳人,泗州戲花旦伊銀蘿。她聲音的奇譎、靈性,渾如天籟。就像今天的骨灰級擁躉,一出場就將我攫住了。一朝中毒,三十年無解。此后銀蘿的名字時常在唇齒間游走,冷不丁蹦出來。名噪蘇北魯南的泗州戲花旦,可是天降尤物??!她的聲、腔、韻,甫一開口,就沒有別人的活路了。是的,都是陪襯,她是惠承天澤的牡丹花,開得最艷的那朵。但,銀蘿后來去了哪里?我不斷地打探,亦真亦幻,多年猶在戲中。
十年前,安海媚打電話過來,語氣神秘地說,老街有位女子,聽說從外省剛回來,地方戲唱得倍兒棒,沒準兒是你說的那誰?
G城老街,有著我身邊這座山海城市唯一的仿古建筑群,它的原生歷史可以上溯到清嘉慶初年。大約三百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淺海灘涂,直到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才形成陸地。龍尾河、大浦河、西鹽河多匯流于此。那時候鹽商漕運舟楫穿梭,先有碼頭板浦、卞家浦,后來又有了新浦。經運河,入長江口,接通南北物流,笙歌畫舫,渾然一派盛世的煙火氣象。奈何后來世相更迭,原始的鐘鼎瓦當、茶樓酒肆都湮沒在歷史的滾滾長河里。今天的建筑都是后來翻建的。讓人不得不感嘆時間的力量。離亂,生息,只要拉開了時空距離,總能奇跡般地開出花來。就像這街面兩邊,紫藤蘿蔓以驚人的攀緣力量覆蓋了路邊的建筑。生慶公、肯德基店、公大商行的招牌在夜幕下光暈迷離,氣質混雜。偶有幾位身穿漢服的年輕人,手拈花枝招搖過市。半空隱約飄過一陣簫聲,逶迤著,一忽兒沒入了云際。
踏梅苑是一家新開張的中式仿古餐館。整個二樓都是包廂,彼此間不隔音,就像有幾百張嘴巴在嚅動,共同構成了雨后蛙鳴式的多聲部合唱。才推門,就聽嘩地一響,聲浪從里面流瀉出來。眾口聲喧,正圍著一位壯漢勸酒。我走到角落坐下,暗忖哪位是銀蘿。酒桌上的兩位女子鼻眼局促,都不像。泗州戲花旦的美,是有辨識度的。銀蘿并不是古畫上的淡眉細眼。她的眉毛很粗,過去每逢扮裝,都要將眉毛剪了重畫。銀蘿的唇很厚,要描成櫻桃小口必大費周章。打粉底,定唇線,原有的嘴巴至少三分遮二。銀蘿的乳很豐,著戲裝得裹兩道束胸。銀蘿的笑很特別,就像《聊齋》里的嬰寧,每個經過的男人都會被勾走心魂。銀蘿是戲臺上的異類,更是天地造化的極品。
安海媚說,表姐,你遲到了。話音剛落,侍應小姐款款走來,躬身做了個姿勢。舉座歡呼,來了。
有人一腳踏進門里,綴著兩只大絨球的披肩薄如蝶翅,恍若帶進一股寒涼之氣。屋里驀地變得逼仄了。鳳尾式絳色長裙,銀絲紐扣從頸處一直扣到下擺。唇型不再是櫻桃紅,而是時下流行的豆蔻紫;睫毛刷得既黑且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來人飄然落座,房內頓時安謐了許多,似乎都在等那人開腔。女子說,唉,耽誤點事,讓大家久等了。一口魯西南鄉音未改,尾音卻多了幾分特別。我暗嘆一聲銀蘿,像中了魔法似的呆住了。大家繼續開吃。這時候屋子里出現了奇怪的靜場。壯漢低著腦袋嘬弄蒜泥螺螄,安海媚也停止了給左右添茶。象征性的消停過后,席間的嗡嗡聲又起來了。中心話題只有一個,想聽銀蘿唱一曲。
少頃,銀蘿清了下嗓子,就站起來唱了。銀蘿一開口,擁擠的包廂陡然變得無限闊大,是帷幕高掛,鑼鼓緊敲;是刀槍劍戟,寒風陣陣,是腳踩水皮的一派凜然?!岸厧致犙懵暫?,開弓放出雕翎箭……”一曲《銀空山》,聲隆四座。曾經的泗州戲花旦,她的聲音、氣韻,和多年前幾無變化。只是比起從前的圓潤,似乎多出幾分揳入骨縫的峭冷。妙!壯漢敲著碟子說,枯木曉霜,空山可探。眾人嘩地笑了。王大頭,空山探得,是何路徑?舉座皆聞此話陰險,唯銀蘿不覺。她壁倚千仞,胯下催騎,勒馬,縱馬,甩鞭一氣呵成,生將閑宴變作千軍陣,一人技壓百萬兵!舉座駭然,一時間呆若泥塑,不知在聽,在看,還是在品酌。但她唱的時候,我發現一個不易察覺的細節。銀蘿的口型,變了。像西洋唱法那樣,出現一種“撮唇”。就是將嘴巴噘起來,像一朵喇叭花似的開著。那些聲腔韻,就是從那朵花里流瀉出來的,未知跟哪路師父學的?!笆耖_花紅似火,梅翠娥頭上插一朵?!比昵澳欠菀柏葚?、潑辣辣、日曬雨淋出來的鮮靈呢?我搖了搖頭,銀蘿怎么可能這樣唱呢。自泗州戲花旦從民間戲班選拔到市里,人生曲線就不復過往了。
一曲落盡,眾人意猶未了。銀蘿拗不過,又唱了幾句“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一輩子有多少的來不及,發現已經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恍然大悟早已遠去”,是蔡健雅的《思念是一種病》。銀蘿的唱法,應算戲唱。一首現代人的歌,竟被她唱出別樣的韻味。眾人說不出子丑寅卯,只覺得好聽,就拼命拍巴掌。銀蘿能來,全看王大頭的面子。席間得知,王大頭跟銀蘿的老公是生意上的搭檔,兩人合伙用集裝箱販水晶到巴西,這些年賺得缽滿瓢滿。銀蘿那位,眾人喊喬總的,曾經是G城某劇團經理。兩人有個患多動癥的兒子。后來舉家落腳海南,不久前剛搬回來。前番喬總在G城最大的九龍飯店請客。在座被邀的,只有王大頭,順便將安海媚帶過去,用她的低音炮嗓子助興。銀蘿唱了兩支后,就端然不動,仿佛身心抽離,去了別的地方。大家都很知趣,無人再嚷嚷著讓她唱。銀蘿雖是濃妝,眉宇間的皺紋卻形若蛛絲,在青白色的燈光下寂寂可見。憑著女性的直覺,我能察覺出王大頭對她的呵護,已經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朋友。
三
曲終人散,銀蘿邀我到家中小坐。在車上,她依然心有旁騖,形若局外人。只有安海媚的笑聲在暗影里不斷響著,講的都是美容行業的糗事。王大頭將車子開到山門處停下。他現在變得異常殷勤,就像酒店大堂的禮賓員,跟銀蘿耳語幾句后,便帶著同伴開車走了。銀蘿帶我繼續朝里走。這座山腳下的別墅區,闊葉樹一律高聳,像哨兵似的立在甬道兩旁。門禁森嚴,是G城有名的富豪區。喬家的房子,坐落在靠山根最后一排,舉目皆是黑黢黢的山峰。走進院落,第一個感覺是冷清。滿地的落葉,顯現出主人的懶于收拾。銀蘿帶著我七拐八繞,帶翅膀小人的噴水池、蓮荷敗落的魚塘、龜背拱橋。一路緊走,風踩水皮的腳下功夫不減當年,我跟得氣喘。門窗都閉鎖著,才欲問起,銀蘿呀地推開其中一扇門。說,到了。然后有股子奇異的陳年氣息兜頭罩過來。正門幾案上,幾根明燭,供著一尊盤腿蓮花寶座的菩薩像,眉目細長,蘭花玉指高挑,正帶著悲憫的氣度俯視著來人。
原來是一間不大的居家佛堂,香煙繚繞,大悲咒的音樂在房間低回。
銀蘿說,先上香,求菩薩保佑。就從旁邊的雕花盒子里拈出幾支香來。雙手舉過頭頂,面對菩薩默念片刻,然后放到明燭上小心地燃著。
當晚頗為蹊蹺。原以為會聊個通宵,沒想到上香后,銀蘿將我領到客房,掩門離去。夜里,外面下起了驟雨,窸窸窣窣的雨點,在房頂上發出怪異的響動。輾轉至夜半,總算勉強睡了過去。早上,箭鏃般的光線射進窗戶縫隙,我駭然發現自己正躺在道具庫里!屋內所有的箱籠上都蒙著積塵的蓋布。仿佛主人正欲出門,因突發事件未及啟程,被突然按了暫停鍵;抑或倉皇遠走他鄉,從此病理性失憶,忘記這里還有一干未裝箱的東西。棄用兩難,已經不在煙火議程。忽想起那位被稱作喬總的,他早年是劇團經理的身份??磥砑拮魃倘藡D的銀蘿,跑到踏梅苑唱《銀空山》的銀蘿,還有她未謀面的老公,跟戲的關系,深藏玄機。否則這堆東西垛在家里,豈非咄咄怪事!而且自打照面,銀蘿就未笑過。以往那種嬰寧式的嬌嗔,沒了。再往里看過去,屋角蓋布上,又是一幅未裝裱的宣紙佛字,統攝了整個屋子里的氣場。我下意識地推開窗戶,峰巒上空霧霾依然很厚,一道韻腔卻破云而出,漸來漸近,在耳邊訇然作響。
門扉一響,女主人頭上罩著絨球帽匆匆走進來,隨風帶進一股寒意。妹子,沒睡踏實吧?銀蘿說,只能將就著。這番話,信息量大得讓人腦筋轉不過彎。我連說睡得沉,這里挺好的。銀蘿嘆口氣說,都是臨時租的。我哦了一聲,覺得此話更深,不便追問,就轉了話頭說,你嗓子還在,韻味足著哪。銀蘿說,是嗎?憋得慌,就跑去吼幾聲。如今唱堂會也沒人聽了。此后兩人的對話,成了擠牙膏。銀蘿每句后面,似乎都憋著話,卻總沒有了下文。話題越來越稀,最后連對視的目光都變得躲閃了。
就在臨近絕望的時候,銀蘿忽然想起什么,跑到窗戶底下擰開某個舊木箱,翻弄半天,然后灰撲撲地抖出一個東西。待一層層剝開紫絨包布,竟然是點翠冠。鳳穿牡丹的圖飾赫然在目,鎏金雖經光陰的剝蝕,依然保持著奇譎的瑰麗。遺憾的是,那些翠羽,僅剩的幾根都已折翼,變成了赭灰色。那是生母伊韻秋留給銀蘿的唯一信物。我想問點什么,又怕觸動了她內心的隱痛,就說將來建泗州戲博物館,沒準兒可以捐出去,讓更多人看到。銀蘿說,是嗎?誰還認得這個,都是老舊物了。然后拿起一張《銀空山》劇照,黑白色的,翹著長雉雞翎的鳳冠,繡金鏤銀的戰袍,比畫著,做了一個姿勢。那種美,高古凜然,再次讓我看呆了。接著翻。舊相冊里掉出一張合影,是銀蘿早年在鄉間“跑坡”卸裝后拍的。標志性的翻領白毛衣,墨綠雙排扣呢外套,鴨蛋圓臉,涂得夸張的唇。當下如獲至寶,一把攥在手里。那時候的銀蘿,真是蓮藕出水般的嫩,是《銀空山》里的玳瓚公主、《聊齋》里的嬰寧、《斷橋》里的小青,一點媚、一點嗔,又帶著毛刺兒。正看著,又有東西滑脫下來。大多是熒光刺眼的水晶圖,目測皆有半人多高。旁邊立著一個人,黝面潤額,墨鏡遮顏,是蘇北魯南常見的那種有錢人。
這時候耳邊傳過一個聲音,幽幽的,唉,世間一切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原來是銀蘿在自說自話。稍后,她指著黑白合影后排左上角的人頭說,其實,當年也曾是白面書生。接過放大鏡,我找了半天。放大,再放大,一團混沌。轉去看背面的鋼筆字,就愣住了。世界太小了,銀蘿的老公,竟然是我初中時的插班生朱元叟,外號朱老邪。這個不經意的發現,險些讓我驚掉了下巴!朱元叟早年搗鼓瓦缸泥罐,唯一的亮點,是燒出幾只贗品藍花碗,送到縣博物館充當文物。此君色藝雙癡,人卻極拗,語稍不合,蚯蚓粗的青筋爬到額頭上,立馬動起拳腳。知之謂癡,不知謂邪。倆人竟然走到一起,必有大蹊蹺。銀蘿說,他是二婚,后來隨母改姓喬。銀蘿又說,他發了毒誓,把一個劇團的家當都打包運回來,說是送我的。
銀蘿最后說,他當年去海南販水晶,是為了排大戲,說一定要讓我唱主角。
四
曇花劇團的團長喬元叟,早年常將一句口頭禪掛在嘴上,饑不擇食,饑不擇食。開始劇團的人不解其意,以為他整日忙得顧不上吃飯,后來始知是一種戲謔和無奈。暗喻自身條件局促,在擇偶這樁婚姻大事上閉眼瞎摸,薅到籃子里就是菜。結果一揭蓋頭誤終身。媳婦田筱桂,面相寡薄,顴骨外聳,民間俗稱“克夫星”。兩人自入洞房就干架。從制泥罐瓦盆的工藝組一路扭打到文化館,又從文化館樓下打到泗州戲劇團樓上。孩子生下了,也沒耽擱,接著打。時打時停,談談打打,一場兩性持久戰的結果,喬元叟由饑不擇食患上了噬吃癥,且常被田筱桂撞破。銀蘿到縣劇團報到那天,喬元叟從家里跑出來,躲到劇團院子里。剛進大門,媳婦就挑著繡花褲衩追來了。鎖上,快鎖上,喬元叟吩咐將大鐵門鎖起來,實則是想把田筱桂擋在門外。
銀蘿是在樓梯口碰到喬元叟的。夕陽的余暉這時候從走廊窗戶打進來,銀蘿一頭長發汪洋恣肆,更別提那腰、那臀,還有那潭深如淵的美眸。銀蘿那天穿了一條夸張的紅花垮襠褲,上罩兜頭黑色長馬海毛衣,一叢牡丹花艷艷地在胸口盛開著。又值芳華之年,巧兮倩兮,嫣然盼兮。沒注意旁邊電光石火,有人頃刻跌進了黑洞。喬元叟立在墻拐角,恍眼看著一團火焰從樓梯上燒下來,心悸神顫,眼前一片昏黑。銀蘿,報到怎么不咳嗽聲,讓司機叔接噠?
整棟樓的人聲突然消失了,只有那個聲音在夕陽下的樓道里嗡嗡響著。銀蘿,報到是大事,怎么不提前打個招呼?銀蘿本想解釋,卻騰地紅了臉。這個頑疾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正如她嬰寧式的笑。由此招來不少麻煩,民間尤以“神悸思春”為正解。比如喬元叟,眼下對著桃花綴面的銀蘿,湖泊上空飄走的云立馬又飛回來,定格在那里,越積越厚,直到將她牢牢地罩在里頭。
半年前全省戲劇調演,銀蘿在《紅鬃烈馬》一折《銀空山》中飾玳瓚公主。猶如當年的泗州戲刀馬旦、生身母親伊韻秋靈魂附體。梳大頭、狐貍尾、翎子、紅硬靠、金蟒玉帶、彩褲,那套行頭一旦穿扎起來,鑼鼓家伙一敲,驚才絕艷,氣盈全場。一陣鼓起,一聲鑼歇,靜場處人頭攢動,左右張望,都在打探小女子是誰。文化系統歷來有個不成文的“掐尖”慣例。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上面又要“動編”了。果然,戲劇節大幕剛落,文化廳“掐尖”的紅頭文件就下了。調令在省廳某要員抽屜里鎖了三個月,最后劇團孵出雙黃蛋??h長姨妹,會彈腳踩風琴的幼教老師佘阿靈,和銀蘿同時調進。不過泗州戲花旦是臨時借用,佘阿靈則是正式調入。這樁騰籠換鳥之事,全團人都知道,唯瞞了銀蘿一人。
現在,泗州戲花旦走進房間,以為團長找自己談戲。沒想到頭件事竟然是補綴。銀蘿,下午有場報告會,這地方得拾掇下。喬元叟不唯眼神聚焦,胸腔共鳴亦達到峰值。這讓銀蘿感受復雜。方寸斗室,一只憋氣爐子占去大半。墻壁煙熏火燎,頭盔道具、刀槍劍戟占去另一半。唯一一張單人沙發,赭色的腈綸罩布被煙頭噬出幾個洞眼。但屋內有股子神奇的氣場。喬元叟拉開抽屜,摸出香煙盒大小的針線匣隨手扔到桌子上。銀蘿不擅女紅,拈著針頭線腦,一時間竟覺得比舞臺上的劍戟還重。猶豫了一下,還是半蹲下去,將對方的褲腳拽過來,開始初來乍到的針工大考。喬元叟就是在那時亂了方寸的,哪曉得頭回遇到生馬駒尥蹄子呢。銀蘿草草穿過幾針,正欲咬線,隱約覺得有股子異樣的氣息從頭上罩下來,從小在戲班子里學的童子功,讓她纖腰一擰,足尖打個繞花,翩然落到沙發上。就聽耳邊驀地爆出一陣訇叫,聲音沖天花板直頂了過去。原來針線沒扯斷,被銀蘿一帶,直接扎到對方的腳踝上。這時候大鐵門嘩啦一響,門衛老吳趕過來。誰摸電門了?我去關閘。喬元叟汗涔涔的,扶著桌沿坐到椅子上,揮揮手說,搞什么名堂,剛才討論戲劇情節,放的錄音,忙去吧。
銀蘿自知闖禍,連針帶線急朝外拽,對方褲腿上還是洇了一片血漬。好身手,不知自己還懸著吧。銀蘿朝上看過去,喬元叟眼里那片云旖,此刻被燒得片絮不存,只剩下無數血絲織滿了眼球,讓他的臉看起來紫光縈繞。銀蘿哪知深淺,隨口嘆道,江湖果然水深。喬元叟一愣,問什么意思。銀蘿說,街面上都這樣講。喬元叟將手收回去,搓搓說,圣人在廟里塑著,能干事的都是惡人。銀蘿說,怎見得?喬元叟說,小女子懂啥,懶得跟你嗑牙。銀蘿說,連問都不問,覺得瘆得慌嘛。喬元叟說,有那么復雜?銀蘿轉身欲朝外走。背后傳過一個聲音,《銀空山》籌錢糧,馬上要復排了。話音落地,銀蘿一腳門外,一腳門里。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復轉回身,蹲下去尋落地的銀針。聲音仍舊在屋子里回響著,不過這回是秋笙戲班班主關穎山的。銀蘿,這是你的命,戲里戲外都是。只此一句,泗州戲花旦靈魂出竅,一霎繃住的勁都泄了。
喬元叟說,我能把你捧紅,這件事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
銀蘿不接話。她驀然發力,將針扎到手心里,說好啊,一報還一報。就算滴血盟誓,只要讓我登臺唱主角。
五
銀蘿從小在魯西南民間戲班子的敞篷車上滾爬著長大,十二歲便出落得豐乳肥臀,像個十七八歲的大閨女。一根辮子攥上去滿手冒油,常被大人揪著打滴溜墜兒。下海學戲后,團里若干虎狼后生,演羅成、楊宗保、高寵、浪子燕青的姑且不論;連立地太歲、混江龍、鼓上蚤侯小開也跟著做白日夢。銀蘿是吊在這些人脖子上長大的,打小人來瘋。侯小開和銀蘿青梅竹馬,倆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兒時過家家扮的都是小夫妻。奈何那孩子雖猴樣地精,卻生得手腳短小,只能演白鼻小丑、董超薛霸。鄉間戲班子跑坡,一輛敞篷車,男女同吃同睡,長年在鄉間游走,戲臺上哭哭笑笑,戲臺下摟摟抱抱,從無男女之大防。班主關穎山怕出事,趁著月黑風高夜,派人剪了閨女的辮子。銀蘿犯了拗勁,曾為此絕食七日,直到剪辮人被趕了事。
銀蘿天賦異稟,一頭濃發長也相宜,短也相宜,風塵感和清純氣由內而外發散,成了擊中男人七寸的致命利器。開心的銀蘿、蹙眉的銀蘿,走在大街上,那份濯而不妖的身段,若要唱戲,是正宗大青衣的料子。但銀蘿兒時獨迷小青、梅隴鎮上的鳳姐、孫玉嬌、紅娘的媚眼。月兒彎彎照天涯,鳳姐本是好人家。銀蘿看得最多的還是玳瓚公主。那是她生身母親的看家戲。名噪淮水兩岸的泗州戲刀馬旦伊韻秋,懷胎七月,依然帶著她跑遍蘇北魯南的九里十八鄉。金彰紫授,韜略有,指日破遼寇。伊韻秋口銜雉雞翎,側身劍挑蘭花指,踩著鑼鼓點子一陣急急風,翎翅凌空一抖,再一挑,唰地擺個造型,觀眾看呆了!伊韻秋演《紅鬃烈馬》《鎖麟囊》《七匹布》《大觀燈》,還演《小放?!贰逗让嫒~》《王婆罵雞》。真的是雅俗混搭,文武昆亂不擋。特別是那一番流水疾風的圓場功夫,動也生風,靜也生風,被稱為蘇魯豫皖一絕?!八巷h”的藝名即由此而來。伊韻秋卻是一位個性極烈的女子,在得知有人上位后,便選擇在一個秋雨霏霏的傍晚,突然蒸發了。沒留下一個字,半句話。只剩下銀蘿還在堆滿道具的車棚子里呼呼大睡,哪知醒來已是無娘的孩子。
伊韻秋紅的時候,銀蘿厭戲、恨戲,想盡一切辦法躲戲。她覺得那些咿咿呀呀的東西奪走了她的生母。母親抱過自己嗎?童眼未開時,銀蘿待在溫潤的乳山里,身體隨時能被融化。她難得的歡樂,就是蹣跚學步后,偶串戲中的寶蟾、銀心、四九。那樣就能和生母伊韻秋同吃同睡,一起登臺了。否則只能吮著被板車轱轆蹭掉指甲的小手,站在臺下和別人家的孩子上演爭母大戰。戲臺上的孩子一喊娘,銀蘿就在臺下喊,錯啦,那不是你娘,是我娘。舞臺監督黑著臉拎了竹竿子走過來,鼻眼不分,沖著小銀蘿啪啪幾竹竿子。關班主正忙著羅綃帳里結鸞鳳,哪里想到閨女身上傷痕如織,心里狼咬蟲噬呢。秋笙班“跑坡”四十余年,關班主要讓這些人知道,每個人降臨到世上都有命里的定數。她們的嗓子、身體,乃至毛發,自打落生就不屬于自己。閨女銀蘿自然也是。若想聲聞遐邇,就得經過地獄般的熬煉,冰河上蹚過幾回,油鍋上滾過幾回,再到絕壁上掛過幾回,非如此不足以成角兒。
關穎山用近乎殘酷的舊式藝人生存邏輯,將戲班子里的每個人都塑成他想要的樣子。小銀蘿剛學走路,關班主獨鐘的把戲,就是托著閨女翻跟頭。先在臂上翻,后在劍把上翻,再去掌中翻,最后繞著指頭翻。直到后來,一通鑼鼓點子,銀蘿在地上像打挺的鯉魚,一個接著一個,首尾相銜,一時間波翻浪疊落,萬朵水花開,最多時翻過七十二個。那是秋笙班最紅火的時候。那時候的銀蘿,不識人間煩惱事,萬千嬌寵集一身。那時候的銀蘿,最愛的是鳳冠霞帔,一支失落的珠簪能讓她在夢中哭醒。那時候的伊韻秋,是萬眾矚目的泗州戲刀馬旦、文武雙絕的玳瓚公主。關班主是蘇魯豫皖地方官商的門上客。即便在“經濟搭臺,文化唱戲”的年月,刀馬旦女王伊韻秋依然在舞臺中央站著,謝幕時一眾大人物烘云托月,都是陪襯。
銀蘿十三歲那年,女孩初潮,世界從此變了模樣。
關穎山的苛毒與不羈,讓銀蘿透過一雙童眸,驀然發現大幕拉開的背后,魑魅騰跶,人鬼互噬,穿織在急驟的鑼鼓敲擊中。鳳荷、柳芷、梅薺、菁蓮,都不過是古屏風畫上的仕女,舞劍勒馬,琵琶聲咽?;蜻扪揭宦?,喜憂怨艾,待一團水袖抖開,眉眼未及看清,人就遁去了。銀蘿眼中的父親,從至親驀地變身為西天路上的牛魔王。
關班主闖蕩江湖多年,逢人作揖,遇廟燒香。終于碰到此生最大的心魔了。這日,雕皮襖,鼻煙壺,茶釅酒足,老調重彈。啪地抖開鞭子,蘿,來幾句。銀蘿梗著脖子,裝作沒聽見。關穎山啪啪幾鞭子,去閨女頭上抖成一股風,一堆烏云頭。銀蘿站在那里,眼不眨,氣不亂。關穎山越抽越狠,云堆嗚啦一散,掉到閨女腦袋上,額角的血漬立刻下來了。班主丹田之氣乍泄,手旋心顫,一時竟有力不從心的感覺。銀蘿不躲不閃,任烏發繚亂,鞭聲漸趨單調。關穎山,我讓你七鞭子,再打就是自找沒趣!關班主手腕一松一滑,鞭子掉到地上。才待彎腰拾起,眼前一片空蕪。四十年后,老人們還搖頭嘆道,關班主的閨女六歲學戲,十八般武藝盈身,一支嗓子鸝囀鶯啼,前景蓋過生身母親、紅遍蘇魯豫皖的刀馬旦伊韻秋哇。那年卻魔鬼附體,戛然收聲了。不知者謂之“倒倉”,知之者謂曰“神傷”??傊?,百勸無效,成了團里的半啞巴。此后從頭面到身心,就像加勒比海域的石斑魚,發生了詭譎的異變。耳釘寸頭,垮襠褲,大板鞋,再弄身陸戰服穿著。見天跟著鼓上蚤侯小開、馬達傅春生、江海羅戰泡吧、抽煙、打群架。一匹沒上籠頭的生馬駒子,眼看著一路狂奔,脫韁而去。
銀蘿一噤聲就是三年。
蘿,等娘唱不動了,你就是角兒,這些都是你的。曾幾何時,伊韻秋香汗淋漓地從戲臺上下來,一邊卸裝,一邊逗弄旁邊玩耍的小銀蘿。你要哪樣?銀蘿獨愛點翠冠。那是伊韻秋的祖傳,從前清傳下的。母親偶爾心情好,會將剛卸下的鳳冠放到銀蘿頭上戴一下。銀蘿笑盈盈的,腦袋故意一歪,鳳冠滑脫到手里。上面的翠羽斑駁顫顫,耀花了她的眼睛。那是伊韻秋的正午,牡丹皇后,一開即是百開。銀蘿眼里的母親,是王寶釧、白娘子,抑或張素貞、穆桂英。臺心一站,璀璨四野,追光打著,光環罩著。一陣鼓樂笙簫,萬千葉瓣次第開。正中最艷的花蕊,就是她的生身母親。驕縱的銀蘿,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銀蘿,就這樣肆意揮灑著光影流年,并不曉諳自己的人生大戲亦將開啟。天地轉,光陰迫,大幕闔上再拉開,已是江山易景,佳人改顏了。母親走后,銀蘿才知道,早先看戲,以為是看別人,實則戲碼上唱的,就是自己。須臾間,鳳冠霞帔、蟒袍羅衫、劍戟雉雞翎俱各歸了新主。原來,生母并不是賈元春、穆桂英、白娘子、張素貞啊,原來她和鳳荷、梅珊、柳芷、菁蓮那些女子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生母去向成謎,給團里人留下一個巨大的思維黑洞。一切都沒改變,變的是一個叫銀蘿的女孩刀割般的心。
現在站在戲臺中間的那位女子,是小白鞋秋寅。
…… ……
(本文為節選,完整內容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