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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2022年第4期|商略:煙囪夜間奔逃(節選)
    來源:《野草》2022年第4期 | 商略  2022年09月08日08:20

    1

    里山人跑到鎮上過日子,是一場察言觀色的探險。這不是事后得到的結論,是出發之前忽然悟出的。街里的許多張臉,許多雙眼睛,許多種表情,以及許多言語和手勢,皆別有用心和深意,讓人難于揣摩,就如哥哥所說,符合猜不準原理。

    哥哥到里山接我,一跨進外婆家堂前的門檻,老舅和妗母的囑咐欲望就觸發了,眼光一齊炯炯地射向我。老舅也許覺得囑咐很尷尬,偽裝成了開玩笑,妗母卻嚴肅,也具體得過頭:“阿發阿發,你到了街里,不要調皮任性,不要倔頭倔腦,不要挑食。要聽媽媽的話,要聽哥哥的話,要勤快,要記得起夜,一定要聽話啊,要好好讀書,不要惹媽媽生氣,不要惹哥哥生氣?!?/p>

    街里和家里不一樣,甚至相反。妗母是這個意思吧。妗母臉上歡喜和憂慮一樣多。她心里沒底。擔心我不懂事,不聽話,不識相,冒失,尿床,鼻涕亂擦,鬧笑話,犯禁忌,不會叫人,不會問路,眼紅饞癆,吃別人茶杯里的茶,吃飯前不洗手,飯粒掉桌上不撿,剩碗腳,背桌子,對人不夠禮貌,各種不習慣,在媽媽的家里立足不住。她擔心所有事。

    哥哥勸告妗母說:“這小鬼頭是世上少有的皮大王,那么到章鎮也改不掉的,不曉得什么時候會瞎搞闖禍,擔心也是白擔心。這符合猜不準原理?!?/p>

    妗母發愁的樣子,好像已經看見我犯錯被趕出去,流落街頭,變作告化子。街里名字很多,又叫章家埠,又叫章鎮。街里危險也很多,走滿了老虎,隨時吃人。妗母認為街里很危險,哥哥認為我很危險。他們各說各的,牛嘴不對馬尾,就連我也發現了。那時我已八歲,心里已有一點數了。也只有一點數而已。事情大概是這樣:

    我是硬擠才擠進街里去的。臉皮賊厚。媽媽和哥哥脾氣極度暴躁,一點不能惹犯。我是無法無天的皮大王,但再也調皮不得。外婆、妗母和表哥、表姐天剛亮就去耘田了。這是昨夜說好的。外婆抹了眼淚,不肯留在家里看著我們走,寧可去田畈做生活?!笆裁匆o的,難道他不回來看我了?”她說。

    所以是老舅送我們。本來打算一直送到牛浦?!暗搅伺F?,望得見醬廠的大煙囪了,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彼f??墒亲叩酱蹇?,他就被喊了回去。他的大黃狗將阿遠的小腳娘肚咬出了血,他要送阿遠到衛生院去打狂犬疫苗,不能再送我們。

    “舅舅你快回去吧,我說不用送不用送,”哥哥本不愿意有人送,就很開心,“真當不用送?!?/p>

    老舅說:“章家埠是你自己的家。到了章家埠,要聽話,不要惹媽媽和哥哥生氣?!?/p>

    我也著急地說:“我曉得了,你快去看阿遠?!?/p>

    老舅從身上摘下書包掛在哥哥的脖子上,又將手中的一袋生番薯交給哥哥:“阿標啊,舅舅拜托你一件事情,照顧好阿發。阿發如果不聽話,你做哥哥的,就讓著他一點?!?/p>

    “那肯定的啊,我比阿發大八歲呢?!备绺缯f。

    “不過這番薯我拎不動的,”哥哥說,“近一點還可以拎拎,這么遠,實在拎不動?!?/p>

    老舅說:“要不我去叫你妗母,讓她來送你們吧?!?/p>

    “我是獨自走過來的,這條路走過多少次,閉著眼睛也能走回去?!备绺缯f,“我走過多少地方,回個章鎮有什么難的?就是這袋番薯太重了,吃不消背。就這個意思?!?/p>

    哥哥每年正月初二來給外婆拜歲,走的都是這條路,每次平安到達,所以我對哥哥有信心。他是強大的街里人,有見識有膽氣有威望,會吹口哨和口琴,村里人都說他聰明。這次來外婆家,他又有了一門新技術,飛刀,是《加里森敢死隊》的本事,十步之外飛出一把小折刀,篤一聲插在門板上、樹上、柱子上或泥墻上。哥哥說服能力也很強,老舅同意取回七個番薯,只帶三個。

    “番薯也就嘗個新鮮,這三個路上吃吧。候便再捎一籃去,飯鑊里蒸蒸吃,你們媽媽喜歡的?!崩暇苏f。

    只剩下我和哥哥了。過了村口的小石橋就是一條大路,剖開一大片稻田。哥哥說,這條路一直通到章鎮,沒有大的岔路,傻子也不會走錯。

    他說:“你挑過擔沒有?”

    我說:“我挑過豬草,也挑過稻草,還挑過兩小把兩小把的柴?!?/p>

    他說:“我沒挑過擔,從來沒挑過,我一挑擔,我肩膀特別痛?!?/p>

    我說:“外婆說,不常做生活的人,氣力囥死了的,用不出來?!?/p>

    他說:“對的對的,我就是氣力囥死了,所以背著這個書包,肩膀勒得痛?!?/p>

    哥哥認為我是對的。他以前從不認為我對,就算我說太陽是圓的,他也認為不對。不料今天轉運了,還沒到街里,他就待我這么好。我開心地說:“那我背好了,你怎么不早說?!?/p>

    哥哥將書包掛在我的身上,接過我手里的馬糞紙袋。

    “這個袋子我幫你拿,”他說,“書包也不重,十多斤重罷了,裝的衣裳也是你的,所以你自己背才合理。這是人生的真諦?!?/p>

    “人生的真諦”這話很高級,也就是哥哥才想得出來。黃挎包是表哥上學時背的書包,送給了我。書包里塞了幾件夏天的換洗衣裳、妗母做的一雙新布鞋、老舅做的打殺寶。鉛筆盝子是表姐送給我的,盛著鉛筆、小刀、橡皮、三角尺和圓規。最重的東西就是三個番薯。

    老舅說過,城鎮人腳底板嬌嫩,走路慢。哥哥以前走路也慢,到鵝卵石灘,整個身子亂搖亂晃,站不住腳。但今天他走得快。才到白虎山腳,我已很累了,他腳步還是輕快。十多斤的書包,剛背上也不太重,走了約摸五里路,書包開始作怪,滯牢了,拖著我往后退,于是遠遠落在了后面。哥哥坐在一塊石頭上耐心地等我,吃著紙袋里的瓜子花生?;ㄉ湍瞎献油ǔ_^年才吃,這次妗母破例炒的。我走到哥哥坐的地方,他已吐了一地的殼,等了我好久。我難為情地說:“對不住,我走得慢?!备绺绲闪宋乙谎郏骸澳阒谰秃??!闭酒鹩肿?,并大聲唱歌:“能挑千斤擔,不挑九百九?!?/p>

    我尷尬地笑笑,笑得臉皮很厚。小腳娘肚很酸,大腿胖又很痛,胡嚨冒火,衣裳卻汗濕嗒嗒的。因為不斷換肩背,兩個肩胛都火痛。多虧哥哥明智,只肯帶三個番薯,否則我早已壓癟,或者被書包背帶鋸成兩爿。想找塊石頭也坐一坐,可是怕拖哥哥后腿,只好不坐。如果落后太多看不見哥哥的背影,就會不曉得走沒走錯,會找不到媽媽的家。雖然哥哥說這條路傻子也不會走錯,萬一我比傻子更傻,偏偏走錯了呢?但哥哥是誰,是不是拐子假扮了一個哥哥?我真的走在去章家埠的路上,真的在走路嗎?也許我并不是真的我,是個虛幻。

    眼皮很難睜開,想滾倒地上睡覺。這時走過了溪上橋,望見了大煙囪,腦袋上方發出一道亮光。

    所以我眼中大煙囪最初的視覺效果是閃閃發亮的,是一道光柱,無法確認長短粗細。等眼睛適應了它的光芒,它才變暗,但依然突出,即使故意不看,它也在眼角扭動,像一條不甘寂寞的蚯蚓。

    第一次見到醬廠大煙囪,無論如何是一件大事。它是街里的標志,又是路標。望見它,再走半個小時就到醬廠到街里。它敳蠢蠢的高。上海國際飯店24層樓,抬頭一望頭上草帽就跌落,大煙囪的高度,需要三幢上海國際飯店疊起。

    大煙囪不能減輕書包的重量,但增加了我的耐力。以前挑柴下山,挑不動了就分段,走到那塊石頭就歇一歇,走到那條田塍就歇一歇,走到那個缺頭就歇一歇。如此騙自己,容易熬到家。我是有經驗的。不斷設定參照物,房子過了,轉彎過了,小岔路過了,路邊歪倒的獨輪車過了,累歸累,心里是歡喜一陣又歡喜一陣??纱鬅焽枋巧四_的,它不斷后退。你快走它就快退,在偷偷地逃跑。終于趁著我不留神,它不退了,反而迎上來。我就走到了大煙囪下。

    是紅磚砌的,用石灰寫著十個白色的巨字,上數下第四個是“大”,下數上第二個也是“大”。我認得“大”字,因此曉得這十個字是什么。太陽照著,大煙囪半邊發亮,半邊是陰影,全身沉默,并不冒煙。

    大煙囪的位置太委屈。想象中大煙囪是一個中心,從章家埠的正中間拔地而起,鎮上所有大街、弄堂和臺門,所有的住家、商店、學校、菜場和工廠,皆圍繞在大煙囪底下,眾星拱月,而大煙囪替全鎮呼吸和瞭望。但實際上它立在章家埠的東頭,有點孤零零。

    隨隨便便就走進了街里。沒人阻攔盤查,沒人問口令暗號,也沒人看一眼。那些屋檐下和路上的人,像沒眼睛沒耳朵的橡皮人,沒一個留意我這個新到的人。我偷偷想過,街里的墻壁是白色橡膠,因為反對我入侵,會將我彈出摔入稻田;走在街里需要城鎮居民戶口,或者拿著介紹信,否則會活捉了吊住大腳趾倒掛在樹上,就像殺豬。這些都沒有發生。

    東邊是稻田、土墩和分散的房屋,西邊是醬廠,是街里。過了一條爛陽溝,便是從稻田的范圍豁一聲進入街里的范圍。這么驚人的時刻,平淡輕易地過了。我內心驚心動魄,可爛陽溝睡得死蟹一只。

    甚至大煙囪的高度也沒怎么留意。從小聽多了它的傳聞,再高兩倍也不吃驚。但有個新發現:大煙囪身上長了一道細細的梯子,形狀像一枚枚訂書針,釘在朝北一側,直釘到煙囪的頂端,像一只大蜈蚣的一百條腿。這也不奇怪。沒有梯子倒是奇怪了。沒有梯子,人怎么爬上去砌磚?梯子必是鋼棒做的,不會踩斷。

    我害怕街里,它的陌生已經變得具體。還好哥哥站在醬廠的圍墻下等著我。他吃完了南瓜子和花生,瓜子殼散落在腳下。

    他說:“累了吧?我給你背書包?!?/p>

    書包帶摘去,渾身松快,輕飄飄地拐了三四步才走穩,兩個小腳娘肚酸酸脹脹癢癢,彈簧一樣顫抖。我確實吃不消了,很感激哥哥的體貼。我說:“哥哥,幸虧你幫我背去了?!?/p>

    哥哥猛地回頭,沒有說話,嚴厲地看著我,目光像刀片一樣閃了一個亮,似乎在我臉上尋找蚊子并準備飛刀斬殺它。

    2

    醬廠的大門關著。是兩扇暗紅色的大鐵門,滿是臟兮兮的鐵銹。過了醬廠是一爿小店,一間小小的屋子,開著大大的窗口,里面有個瘦長男人歪著身子在剔牙。小店旁是條臟臟的河,漂著白色的稻草和黑乎乎的水藻,幾條鯔油魚木呆呆地游動。河對岸是一道長長的白色圍墻,蓋著黑瓦片,開了個圓洞門,從圓洞門出來就是河水。

    我說:“這是什么,這個門走到哪里去的?”

    哥哥“切”地笑了一聲:“這你也不曉得?你第一天到地球?”

    我不好再問。這條路顏色發白,左手邊靠著河,邊沿上砌了麻石板,右手邊是一大塊空地,土色灰黃,不少橡皮人走來走去,還移動著一輛獨輪車??盏乇M頭是電影院,一幅彩色的畫畫了個巨大的女人頭,額角和右顴發亮。從電影院左側的斜路進了弄堂,房屋擠得密密的。忽然一陣鈴響,沖過來一輛自行車。我著了點慌,但自行車倏地就過了。斜路又分岔,大弄堂在右,小弄堂在左,中間三角形的小吃店,店門開在尖角上,樣子很奇怪。哥哥直接走進左邊小弄堂,擠入房屋的夾縫。這是哥哥的地盤,他不會迷路。

    小弄堂有些水汪宕,風很陰涼。走出小弄堂,天光大亮,身上又熱了。嗡嗡的有好多人,大多數穿白襯衫黑褲,有些穿背心大短褲,也有梳大背頭穿喇叭褲的,是傳說中的流氓,提著收錄機,還放著音樂。

    街道鋪著灰石板,平直又寬敞,可以并排走六七個人,踩上去熱乎乎光滑滑。街兩邊排列著許多店面。我看得出神,轉頭不見了哥哥,腦子霎時渾濁,臉皮滾燙到兩鬢,頭蓋骨也飛了。哥哥的身影在街中央老虎灶邊上晃著。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等我走近,低聲說:“嚇死了?呵呵,看看你,嚇得臉孔像塊紅布?!?/p>

    哥哥并不想丟下我不管。我定了定神,一身熱汗已經冷卻。過了老虎灶有一排紅紅綠綠的攤子,幾個人坐在小竹椅上。

    “媽媽?!备绺绱舐曊f。

    沒想到會在街頭遇到媽媽。哥哥并沒有搞錯,我一眼就看到了媽媽臉上的大紅疤,然后看到了媽媽。媽媽是一個瘦女人,每年要到外婆家四五次,左臉的大紅疤特別顯眼,遠看找不到她的左眼睛,只看到疤。我害怕這道疤,能避則避。她從外婆家大門進出,總會帶起一陣陌生的涼風。哥哥進出外婆家大門沒有涼風。

    “是阿標回來了,在外婆家吃了什么好吃的?”一個粗大的聲音說,好像攤子中炸了一串大炮仗。是坐在媽媽對面的老太婆,頭發黃白,兩腮鼓突著像兩個乒乓球,“嗬嗬,你這個大人客到了,外婆妗母忙得殺雞殺鴨了?!?/p>

    “沒有殺雞殺鴨,”哥哥說,“殺了番薯,還殺了南瓜?!?/p>

    我差點笑出聲。哥哥說話這么有趣,殺番薯殺南瓜,也想得出來。

    “番薯南瓜?就給你吃番薯南瓜?這么不客氣?這不是喂豬的嗎?”老太婆睜大了吃驚的眼睛,氣憤地說,“我還以為當你大人客待呢,啊呀呀,我看他們把你當豬待了?!?/p>

    哥哥與老太婆的說話是很講究的。另外兩個女人聽得咯咯笑。一個馬臉女人尖聲說:“是不是豬搖頭品種的番薯???豬吃了都搖頭的?!?/p>

    哥哥只說了番薯和南瓜,是不夠完整的,需要補充一下。我說:“老舅抓了魚,摸了螺螄,買了豬肉……還有雞蛋和鴨蛋?!蔽业穆曇羝婀值刈冋{了,越說越輕,像在說謊,“還有花生,南瓜子?!?/p>

    “阿唷阿唷嗬嗬——嗬,老舅抓了魚,摸了螺螄,阿標啊,你這下吃得成了仙了。有雞蛋,那么雞呢?我曉得的,雞蛋鴨蛋是肯的,雞鴨就不舍得,不會錯的?!崩咸糯笮?,笑聲像鵝叫,輕輕拍胸口,是笑得氣噎住了,“這個里山人是誰?是你弟弟嗎?”

    媽媽瞟了我一眼:“是啊,這個是我家小的?!?/p>

    媽媽語氣和眼神平淡,我腦袋卻轟隆隆亂響。我偷偷從媽媽的紅疤中尋找她的表情,眼角又閃了一下哥哥,看他反應。吃不準老太婆的反擊實際上有多大威力,是閑聊、責備還是羞辱?也吃不準我的話是否合適,是否有違妗母的吩咐。外婆說過,氣局不可太小。外婆和妗母還教過我,見到媽媽先要叫一聲“媽媽”。哥哥和那個老太婆說話,害得我錯過了叫媽媽的時機,出了錯。我說了這輩子在章家埠的第一句話,也出了錯。第一句就錯,是一世的錯。街里的人看不上番薯、南瓜、魚、螺螄、豬肉以及花生和南瓜子。所以哥哥在路上吃光了南瓜子和花生。幸虧他吃掉。書包里還有三個番薯,怎么處理才合適呢。

    哥哥將書包放在攤子上說:“這是弟弟的衣服?!备绺缫性趮寢屔砩?,樣子很親熱。我幾乎驚呆。從沒想到過哥哥和媽媽會這樣親熱,像一家人。別的孩子與媽媽這樣親熱,他們是一家人。媽媽和哥哥也像是一家人。

    老太婆說:“弟弟的衣服,是你背來的?這么遠的路,有二三十里呢,你這個做哥哥的真當做得好,像個哥哥,晚上讓你媽做個荷包蛋補補。啊唷,兩三天沒看見,就瘦得脫了形了,難道在外婆家餓著了?不會吧不會吧?!?/p>

    “阿標從小就聽話?!眿寢屨f著,瞪了我一眼,“婆婆叫過嗎?一點不懂禮貌的?!?/p>

    我全身熱脹,張了張嘴巴,婆婆兩個字卻叫不出聲。妗母吩咐過好多次,見了人要叫人,可我叫不出。

    “哎呀哎呀,里山人哪里曉得禮貌。你也不要怪他?!崩咸耪f,“喂,里山人,以后跟著媽媽,你享福了?!?/p>

    “番薯么,是妗母送的?!备绺鐝臅镆粋€一個掏出番薯。

    “三個番薯?!崩咸偶饨械?,“這、這、這、這真當是傾家蕩產了,一送就送三個番薯,哎呀這怎么吃得完呢?愁也愁死了,全章鎮吃一年也吃不了?!?/p>

    三個生番薯沉重地打擊了我。章家埠是圓滿的地方,沒有缺憾,但老太婆的尖叫聲中,圓滿的空氣扯裂了。就因為三個番薯。我笨嘴笨舌,心里涌動著許多歉意,嘴上說不出。幸虧哥哥會說話,且說得很小心,省略掉了很多。如果不省略,老太婆可能又要尖叫,一連串尖叫。

    “我今天早些收攤吧?!眿寢屨f。

    媽媽不大說話。老太婆最喜歡說話。她年紀最大,見多識廣,愛擺老資格罷。媽媽從攤子里拆出一部分,分離出一輛雙輪車。原來媽媽也有雙輪車。這個發現讓我高興。媽媽的雙輪車比老舅的雙輪車小得多,輕便得像小草雞。

    我和哥哥走在雙輪車的兩邊,輪子壓著石板廓落落亂響。我騎馬走在路邊,威武地指揮著一支大部隊。街里人多,需要不斷讓路,減弱了我的威武。雙輪車上擺著一個格子箱,有好幾十個格子,裝著卡片、小刀、別針、回形針、發夾、象棋、陸戰棋、杜魯克、口琴、笛子、叫子、蠟燭、黃蠟、紐扣、蟻線、青線白線和麻線、頂針、松緊帶、圓帶子、闊帶子、釣鉤釣絲,什么都有。媽媽去外婆家,會送給表哥衣服和玻璃彈珠,送給表姐衣服、彩色頭繩和毛線,送給老舅皮帶和鑰匙圈,送給妗母衣服、手帕和發夾,送給外婆毛巾和袖套,這些格子里也都有。我的好多衣服是媽媽給的,但她沒給我送過小禮物,如果可以挑,我愿意要一副象棋。外婆會玩象棋,她的象棋是老舅用硬紙板做的,玩法就是比大小。一把小刀也是好的,可以削木頭做玩具。雙輪車在人群中穿行,時快時慢。我腦子慢,走了好長路才忽然明白,原來媽媽是在街里擺攤的。她送的小禮物,是從她的格子里挑選的。媽媽這么富足,讓我安心并且驕傲。

    雙輪車在臺門的墻外停下。弄堂也是石板的,臺門口卻有一塊青灰色的水門汀地,特別整潔的樣子,讓人有躺著滾動的沖動,或者把背脊或肚子貼著涼爽涼爽。這就是媽媽和哥哥住的金福臺門了。臺門上方的青磚框框里有幾個字,四周雕了花。媽媽解開繩子,端起格子箱斜擱在肩上。我急忙接住滑下的書包。媽媽歪著頭半蹲著走進臺門,格子箱恰好穿過大門,沒碰到門框。格子箱是木頭做的,正方形,扁扁的,玻璃貼合著格子很密縫,做得精巧,所以雖然斜擱在肩上,里面的東西沒有倒出亂掉。哥哥將雙輪車豎起,靠在墻上。

    臺門里是個長道地,鵝卵石地面,中間有一株高大的香泡樹,樹下搭著一個水泥板的洗衣架子,洗衣板和水槽擱在兩疊磚頭上,形成一個雞籠似的洞,自來水鐵管包著稻草繩。道地對面是一長排平屋,好幾扇木紋暴露的門和窗子。門外各自擺著煤餅爐,堆著煤餅或攤著煤球。這個臺門有好幾戶人家。我想,這是媽媽和哥哥的家。

    媽媽的家在道地的西側。她放下格子箱,拿鑰匙開門。是司必靈鎖。我和哥哥跟著媽媽進了門,里面很陰涼。

    當門就是一張小方桌、一張太師椅子和幾條方凳,右邊靠墻有一口小灶,媽媽將格子箱放在小灶上,脫下袖套,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打開左邊的門。這是臥室。媽媽的家是兩間房子,進門一間是吃飯間和灶頭,左邊一間是臥室。

    臥室的窗口有一張黑乎乎的梳頭桌,一大一小兩張床都掛著白色的蚊帳。床之間掛著一塊藍色的布簾,像戲臺上的幕布,半拉開著。小床的床頭用一塊窄門板搭了一張橋鋪,也掛著蚊帳。媽媽從橋鋪下抽出一卷草席,掠開蚊帳,鋪在門板上。門板太窄,席子有小半張翹起。她又打開箱子,取出一個枕頭扔到席子上,說:“你睡這張橋鋪?!?/p>

    這是回到家之后媽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告訴我這塊門板是我的床。在外婆家,我的床是一張三彎涼床,睡得下十個我。這張橋鋪有點兒小的,翻個身恐怕就要掉下地。不過我可以側著身子睡覺的。在鎮上有自己的床睡覺,以前根本夢想不到。我從書包里拿出衣裳,放在席子底下鋪平。鞋子放在地上。鉛筆盝子放在床頭。地上有一只痰盂,里面盛了半盂黃色液體。我猜是哥哥的尿。在外婆家,我不用痰盂,用陶瓷的尿壺。哥哥到外婆家住了兩天,那么,這是他兩三天前的尿。我忍不住發笑,跳上橋鋪說:“我先躺躺看?!?/p>

    路上出了一身汗,還沒洗澡,躺著汗漬漬的很不舒服,但身子發軟,聽得媽媽在叫我,卻應不出聲。

    遠遠的一陣嗚哇聲驚醒了我。我一骨碌起身,一片黑暗,半只手幾乎撐了個空,差點摔下去。窗縫透了些光亮進來。嗚哇聲一直響個不停,像有一頭龐然大動物在久久地嚎叫,不肯閉嘴。蚊帳在鼻子尖上晃動。是在街里的媽媽家。是躺在門板的橋鋪上。憑記憶和想象,媽媽是睡在我腳下那張床上,哥哥睡的是我腦袋旁邊的床。

    我悄悄地下了床,沒有摸到尿壺,摸到了一個痰盂,我試了試,最后蹲下身子才完成撒尿。盡量尿得斷斷續續,尿在痰盂的沿上,免得吵醒他們,可撒尿聲還是嗞嗞溜溜,響得很驚人,我屏住呼吸,神經繃得筆筆直。

    “你有沒有肚饑?”黑暗中突然有人說。

    我嚇了一跳:“什么……什么?”

    “你晚飯沒吃就睡著了,叫也叫不醒,累壞了吧?肚饑不肚饑?”是媽媽的聲音。她又說:“要不要吃碗冷飯頭?罩在桌子上,我給你熱一熱吧?”

    “不肚饑,一點不肚饑,我不要吃?!蔽艺f。心里熱熱的很感激,擺攤老太婆說我跟著媽媽享福了,真當沒說錯,真當有享福的感覺。是有些肚饑的,很肚饑,但深更半夜讓媽媽弄飯吃,也太不好意思了。既然有了享福感,不吃冷飯頭,肚子也是舒服的。

    我摸黑回到橋鋪,那陣嚎叫聲就停了。我說:“這是什么聲音?”

    “醬廠在排氣?!眿寢屨f,“四點鐘是它排氣的時候?!?/p>

    原來是醬廠排氣。揭開了聲音的秘密,果然不再像野獸嚎叫。眼前出現那座高高的大煙囪,向天空噴吐五顏六色的發亮氣體,同時發出巨大鳴響。想不到大煙囪是這么發聲的,比吹洋號還響十倍,估計老舅和妗母也不曉得,他們從不在街里過夜。街里真當有秘密無數。

    3

    哥哥站在階檐刷牙,水吐在階下。隔壁門口也有兩個男人在刷牙,咕嚕咕嚕漱口。哥哥的嘴唇上沾滿白沫。他指點我端了痰盂走出臺門到兩條弄堂外的公共廁所里倒掉。倒痰盂回來,哥哥又指點我用水沖刷,并告訴我以后倒痰盂就是我的事。我心情愉快。這個工作輕省但有意義,讓我融入街里,不吃白食。

    我刷過牙,桌上已放好了早餐。我得到了整整一根油條,還有一個淡包和一碗白粥。下飯是一盤醬什錦菜,爽口鮮嫩,咸中帶甜,有時能找到一枚寶塔菜。早餐最驚人的還是可以獨占一整根油條。在外婆家沒人能獨自吃一整根油條,總是放油條湯,一根油條摘成許多小段,加點醬油,再加開水,用調羹舀著吃,一次可以舀到一段油條。世界上最奢侈的事,莫過于獨自吃一整根油條。還發現了油條的新味道:干干的韌韌的,慢慢在舌頭上化開。油條湯中的油條不一樣,軟軟滑滑,還有一股醬油湯的香。

    吃完淡包和粥,我抓了大半根油條下桌,坐在門檻上小口小口地啃,享受油條在嘴里化開的感覺。

    哥哥說:“你真當是討飯坯,怎么吃到門檻上去了?!?/p>

    我說:“油條這么好吃,我要慢慢吃?!?/p>

    哥哥哈哈大笑:“媽媽,你看他,里山人就是里山人?!?/p>

    媽媽停住了筷子,眼睛直直地盯著桌子,忽然出眼淚水了。她轉過臉向著墻壁,吸了吸鼻子,說:“他是你弟弟,不許叫他里山人?!?/p>

    我有些著慌,才曉得又莽撞出錯了,油條是不能坐在門檻上慢慢吃的,否則媽媽要出眼淚水。我站起來訕訕地坐回桌旁。油條的味道似乎沒有剛才好了。

    “你喜歡吃油條,那我們以后再買?!眿寢屨f。

    買油條要花錢的,我已經吃過了一整根。吃油條這件事,一次就吃掉一整根,也算到頂了,不能太不識相。我低下頭說:“我吃過這根就夠了。真要吃,過年時候再買?!蔽蚁氤阅暌癸垥r,必定有油條,還有豬肉雞肉——過年是在媽媽家過,還是送我回外婆家過?我其實蠻想看看街里人怎么過年的。

    一眼沒顧著,哥哥就已溜了。我沖到門口,沒看到哥哥的影蹤。我以為他去做什么生活了,但媽媽說他去玩了?!懊刻熘粫缘贸鲫囈粯油??!眿寢屨f。

    他一回來就性急呼啦找朋友去玩,人緣一定很好。外婆說,做人好,人緣就好。媽媽洗好碗,從地上拎起兩個車輪出去。原來昨夜媽媽卸下了車輪拿回家了,我睡著了沒看到。媽媽裝好車輪,端了格子箱放在雙輪車上,拍了拍手:“你要不要跟我擺攤去?”

    攤頭上那個老太婆,說話聲音特別響,夾頭夾腦的不留情面,我有些害怕她。如果不跟媽媽去擺攤,我做什么去呢?如果哥哥沒有溜得這么快,可以看他的樣子,他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我說:“那個老太……昨天那個婆婆也在擺攤嗎?”

    媽媽看出我為難,說:“那么你到街上走走吧,去買根油條吃。我在老地方擺攤,就這么一條街,一找就找到了的。不要玩得忘了回家吃中飯?!彼i上門,遞給我一張一角錢的紙幣,推著雙輪車“?落?落”走了。

    我不想拿這一毛錢。但媽媽隨意的神情,讓我無法不拿著。錢塞進內褲的后袋,從外面摸了摸,手指尖感到了長方的形狀和豐盈厚度。臺門里安靜得耳鳴。我想走出臺門去弄堂甚至大街上轉轉,但心里有點怯意,怕迷路。早上去倒過一次痰盂,只走了兩條弄堂,外面有個龐大的陌生世界,有無數不確定的事物,在臺門外的空氣中閃動著。我看到香泡樹結著好幾個香泡,藏在葉叢中。街里人文明,沒人偷香泡??偸峭闩菔遣煌桩數?,像個想偷香泡吃的饞癆坯。我蹲在階檐坎低頭看鵝卵石,它們排列成一排排,結結實實地埋著。

    “喂,你是刀疤阿姨家新來的兒子嗎?”

    一個女孩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她十來歲模樣,穿著粉色的跳舞裙,兩手握著放在小肚子前,站在隔壁門口的階檐上,仰著臉看著天空,并沒有看我。她是在對我說話嗎,她是我們鄰舍嗎?刀疤阿姨是說媽媽嗎?新來的兒子是什么?她的話很難懂。

    “問你呢,聽見沒有?你是刀疤阿姨家新來的兒子,對不對?”她又說。

    是在對我說話,道地里沒有旁人??晌也恢涝趺椿卮?。

    “他不是新來的,他以前住在這里,兩三歲時送去里山了?!币粋€男人說,長臉尖下巴,從隔壁出來,鎖上門,“你們小時候還見過的,太小了記不得?!?/p>

    尖下巴也沒有看我,拉著小姑娘的手輕快地走出臺門,還吹了一聲口哨。我聽見小姑娘說:“他小時候也是個啞巴嗎?”

    尖下巴的話在我腦子里滾來滾去。我以前住在街里?我一點不記得。這是在做夢,我其實躺在外婆家的床上?;蛘呒庀掳驼J錯了人,肯定不是說我。也許“新來的兒子”是領養的意思。一個小姑娘不可能說得出這種怪話,是尖下巴教的。我憤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哥哥和他的朋友們有無數好玩的西洋鏡,是我想不到的。我好像被遺棄了。媽媽鎖上了門,我進不了家。大煙囪有圍墻,也蠻遠,也記不清怎么走。如果這個臺門這個家其實是夢做的,媽媽和哥哥永不回來,怎么辦呢。我就孤零零沒有了靠山,陷在陌生里出不來了。他們也許早就約在望潮門,一起逃走,擺脫我。

    怎么忘記望潮門了。老舅和妗母經常提到的。他們一起到街里,分頭辦事情,總是約好在望潮門街樓碰頭。那是章家埠最有名的地方,比大煙囪還有名,特別古老,幾百年了還沒有倒掉。

    我心里慽慽動。臺門口,一條弄堂向前,一條弄堂向左,形成一個角落。進進出出好幾次。摸著屁股后的口袋,從一角錢上得到勇氣,走入前弄堂。盡量靠墻走,不妨礙行人。他們是本地人,這地方是他們的。

    很容易就走到了大街。這可沒有想到。我以為到大街去是隆重的事,要經過好幾道門,只有本地人陪著才能暢通無阻,不料一條弄堂直通。左手一間剃頭店,昨天曾經路過,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里面有亮晃晃的兩面巨大鏡子,兩張會轉圈子的巨大椅子。一個人低頭坐在椅子上,胸前披了一張白布,剃頭佬在他頭上“咔嚓咔嚓”動剪刀。昨天我們從剃頭店那邊過來,那邊是媽媽擺攤的地方,所以我朝相反方向走。胡嚨口發緊的心放下了:萬一找不到回家的路,可以先找剃頭店。

    向右邊沒走多久,就看到了望潮門街樓。

    有的東西第一眼看見就曉得它是什么。比如大煙囪、電影院、煤餅煤球。望潮門街樓也是。它高高地橫在街尾,像一個城門,石灰剝落,頂上的兩層黑瓦之間有個雞籠小房間,瓦縫長了稀疏的青草。一條寬闊的石板臺階從街樓下穿過,臺階上也長了青草。太破舊了,當不起它的名氣。也因為它太有名,我沒有多看,怕旁人覺得沒見過世面。

    從街樓臺階上去,是曹娥江大埂。曹娥江很有名,渡船也很有名。人們出遠門,要乘船渡過曹娥江,走到馮村站頭坐汽車。哥哥說,夏天他花一分錢乘渡船到對岸,在蘆竹叢里乘陰涼。一只渡船離開碼頭,有人拿了一條長竹竿在撐,其他人站著不動,有幾個穿得紅紅綠綠。船很慢,不慌不忙地磨洋工,但一錯眼,船已過了半條江。曹娥江會漲潮水,縣廣播的天氣預報會報“章鎮水位”。老舅解釋,章鎮水位,就是曹娥江的水在章家埠漲得有多高。大埂修得高大威猛,離水面很遠,所以不必擔心,章鎮水位漲再高也淹不過。原來望潮門也是有意思的:望了一眼潮水。一點不稀奇。

    從街樓門看下去,大街上人擠來擠去,乍一看還以為是抬新娘子,看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這是街里,街里隨時隨地人多,所以這樣熱鬧。在大埂上猶猶豫豫走了一段,又怕迷路,又覺得不會迷路,終于還是瘜索瘜索地回大街。突然看到哥哥和幾個朋友嘻嘻哈哈地從街邊奔過,拐進小弄堂。我立即精神振作,急急跑進弄堂,但他們已消失。

    弄堂里走來一個大個頭,腦袋幾乎碰到二樓。我貼墻站著,等他坦克似的碾過,才飛跑起來。很怕他回頭看到我。跑過一條橫弄堂才放慢腳步。忽然聽到一個又尖又亮的聲音說:“我最喜歡公孫勝,天閑星入云龍,會作法,疾!”

    “地飛星八臂哪吒項充,二十四把飛刀,多少威風?!庇忠粋€人說。

    “我喜歡天異星赤發鬼劉唐?!笔歉绺?。哥哥的聲音?!疤嶂粭l樸刀,和雷橫大戰五十回合?!?/p>

    好像得到了落腳點,我繃緊的臉松軟了,快步走過去,想看看他們在玩什么游戲,說話這么深奧。

    尖亮的聲音又說:“劉唐臉上一個朱砂記,你媽媽臉上一個朱砂疤?!?/p>

    “倷母屄哉!”哥哥說。

    哥哥魄力真大,一下子就罵人了。那個大鬼頭說到媽媽頭上,難怪哥哥生氣翻臉。我嚇得不敢透大氣,害怕他們叉攏打架。

    “永年牢監,永年牢監,永年牢監!”尖亮的聲音說。

    一塊荒地,幾段亂石矮墻。哥哥低頭坐在矮墻上,另外幾個人的背影閃進一條弄堂,留下腳步聲和嬉笑聲。哥哥與朋友們鬧翻了。明明是聲音尖亮的大鬼頭挑釁,一幫朋友卻一起做了叛徒,孤立了哥哥。街里人不牢靠的。我暗暗想,所以哥哥在這一伙里,人緣也一般,可能沒什么地位。

    哥哥拿著一小塊瓦片,撲嗒撲嗒敲石頭,一縷頭發緊貼著額頭。他一向有見識,穩篤定,從沒見他這樣無助。我小心地走過去,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仿佛這呼吸聲能安慰他。

    哥哥忽然抽動鼻子長吸一口氣,低聲說:“死開?!?/p>

    他叫我死開。他跳下矮墻,臉色白瘆瘆的。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是最鋒利的目光。他這么可怕的目光,是全部給我的,不是給他的朋友們的。那是一千一萬個討厭。他兩腳一落地立即飛奔。我眼前不斷晃著他鋒利的目光。他消失在弄堂里,他鋒利的目光還在砍弄堂。

    回到媽媽家已是近午。媽媽在做飯,雙輪車卻不在臺門口,或許有人輪流看攤。媽媽問我去哪兒玩過了。我說去了大街,看了望潮樓,大埂上又看了曹娥江和渡船。我沒說看到哥哥。媽媽說,曹娥江水看著穩,其實危險,專門淹死外地人,所以不要去水邊玩。

    我說:“我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

    媽媽說:“昨天起你是本地人了,但曹娥江可能還不認識你?!?/p>

    哥哥也回來了,臉上有點笑影,倒沒有不開心。他肯定有辦法解決與朋友們的事,恐怕已經和好。

    中飯四個菜,青菜、醬什錦菜、霉千張、煎豆腐,個個好吃。青菜不稀奇;醬什錦菜是高級菜,早飯時吃過,并且吃到了寶塔菜;霉千張特別好吃,咸咸粉粉,放在嘴里很快糊化,香噴噴的;煎豆腐一般過年才吃,煎得半焦半黃,軟中有點硬。

    哥哥吃過中飯又溜了。媽媽也要去擺攤。我拿出一角錢還給媽媽。媽媽說:“你藏著好了,別丟了就行,想吃糖買兩顆顆頭糖?!鳖w頭糖一分錢一顆,一角可以買十顆,不過我也不打算買。這是我第一次有錢。錢藏在口袋里,人膽氣就足。

    下午去看街邊的店。賣衣服、賣碗、賣餅干糖果,賣什么的都有。我們里山的供銷社一家就賣所有東西,街里是一類東西一個店賣,賣布的不賣醬油,賣餅干糖果的不賣碗。街里還有餛飩店很有名。我們里山人總要吃一回餛飩,才算到過街里。不曉得一角錢夠不夠,但夠了我也不吃,餛飩店不會逃走,以后再吃好了。傍晚哥哥帶我去曹娥江洗澡。拿著短褲汗衫和毛巾肥皂,穿過望潮門,翻過大埂,從一條小路下到江邊埠頭。埠頭是幾道長長的條石臺階。哥哥也說曹娥江水勢兇險,水面看上去平穩,底下水蠻急,漲潮水時還有旋渦,外地人不熟水性容易出事,半個月前就淹死過一個三界人。水性好就敢在深水游泳,哥哥和另外兩個朋友還游到了對岸再游回來。我不會游泳,坐在岸邊臺階上,脫得赤條條的,洗身子,搓衣服。

    每天起床倒痰盂。痰盂這名字很奇怪。它是裝尿裝屎的,卻叫作痰盂。叫尿盂才對,因為裝尿的壺叫尿壺。除了倒痰盂,沒有生活需要我做,也沒有人玩,我就去走小弄堂。慢慢擴大范圍,今天走三條弄堂,明天再走兩條,或者從小弄堂這頭出去,從另一頭繞回來。頭兩天像探險,擔心迷路,后來就不擔心了,陌生弄堂一條條變成了熟弄堂。

    重新找到電影院是我喜歡的。原來它還在,可以從不同的弄堂抵達。電影院前的空地上有兩個小孩蹲著,一個在畫卡車,另一個質疑他畫得不像,畫卡車的小孩說:“我爸爸就是開卡車的,我畫不像,但我爸爸畫得像?!?/p>

    河邊的路上也有人在走。我在想象中倒換了我進鎮那天的情形:我在空地上閑逛,不經意地看看路上的人。并沒有我和哥哥。所以我對應不上我走進章家埠的模樣。故意不看大煙囪,走近了才猛抬頭,大煙囪果然也還在,陽光下發著紅光。煙囪口冒出白煙,淡淡的,彎著腰。

    一道水泥橋越過河,是一道大門,是兩個柱子,并沒有頂。進了大門還是路。我站在橋頭,聽到有人叫老師。老師答應著,過橋走進柱子大門。柱子顏色灰暗,掛著一塊牌子。我疑心這是學校。外婆家村里的學校只有一排平房,低年級一個教室,高年級一個教室,老師一個辦公室,還有一間乒乓球室,一共四間。這個學校很大,一眼望不到頭,不曉得有幾幢樓房,一看就很高級。開學是9月1日,到時候我就能進去讀書了。我用力搖搖頭,兩腮亂抖,所以不是夢。我可能真當會進入這個高級的學校上學,心里蕩漾得發慌,好像一腳踩空落入了陷阱。

    4

    媽媽蹲在階檐坎,高高拎起水壺,開水從壺嘴滮出,澆腳盆里的雞。還沒到過年就殺雞了,規格這么高。我小心地在媽媽身邊蹲下,看她褪雞毛。媽媽放下水壺,左手拎雞腳,右手飛快地東扯一把西扯一把,雞很快就光溜溜的赤膊了。我聞到一股濕雞毛的怪氣味,撈了兩支羽毛玩。媽媽捋下雞爪皮,將腳盆的水連雞毛倒進破糞箕,放在墻角曬太陽。這時哥哥回來,皺著眉頭說:“他今天又來嗎?”媽媽沒說話,將赤膊雞擱在凹斗里。

    哥哥拿了個鐵環匆匆出去。他每天出門像貓一樣溜走,留給我一個背影。這次我看到他溜走全過程,就急急跟出。他將鐵環丟在地上,用一根鐵絲一領,鐵環倏地立起,飛快地滾動。他拿著鐵絲追鐵環,一眨眼奔出老遠,轉入一條橫弄堂。

    頭上有知了聲。我悄悄爬上樹,捉了一只知了。

    “里山人就是野,”樹下有個女人說,“動不動爬樹,危險不危險?這種野孩子?!?/p>

    我認得她,是鄰居王阿姨。她憤憤地罵著走了。我又闖禍了,街里人是不爬樹的,不曉得她會不會找媽媽告狀。跳下樹,逃回臺門,看看周圍沒人,坐在地上,扯掉知了的翼梢,放在石板上,拍打地面,命令它耕田。知了走路慢吞吞,滿心不情愿。

    哥哥回來拿了短褲汗衫去洗澡,我也急忙去拿衣裳。我每次到老埠頭,哥哥不知去哪里。曹娥江很長,有很多個埠頭。這次又沒能跟上他。洗過澡回來,在晾竿上掛好衣服,哥哥還沒回。

    滿屋雞肉香。媽媽揮著菜刀在砧板上嘭嘭斬雞。一大碗白斬雞擺在桌上所有菜的最中間。雞頭、雞脖子、雞屁股、雞腳爪、雞翼梢、雞腸子也裝了一碗。以前外婆會切碎雞腸子,雞血和豆腐切成棋子塊,腐皮包子切成段,用番薯粉做羹,媽媽沒有這么做。

    桌上擺了好幾道菜,三個是炒菜,螺螄、青菜和番薯,另外還有一碗清蒸鯽魚。豐盛得像是要請大人客。

    醬什錦菜、霉千張雖然好吃,卻沒有上桌的資格,番薯倒上桌了,真當奇怪。擺攤老太婆說到番薯一臉嫌棄,似乎番薯存在于世間是人類的恥辱,似乎老舅給哥哥三個番薯是對街里人的冒犯。為什么只隔了幾天,番薯就可以炒一炒,和噴香的雞肉并排了?我吃不準了,不曉得番薯搗了什么鬼。

    走出家門到道地里玩,重重踏著地面,弄出聲響。這是習慣。以前在外婆家,桌上擺了特別的好菜,也總是遠遠避開,免得被當作饞癆坯。表哥表姐是不避的,會從碗里搛一筷嘗嘗。我有些悶悶的了:那么在外婆家,我也是有各種做忌的。比如外婆或舅舅妗母的房間,表姐表哥直進直出,我也不大進去。又如飯鑊里蒸南瓜或番薯,也總是等表姐表哥搶過之后才會去拿一塊吃。酒甏里的番薯糕絲、年糕胖或別的零食,也不主動去拿,外婆或妗母拿給我吃才吃。我一直不曉得我在外婆家其實也這么做忌,也是把自己當人客的。今天到了媽媽的家里,我自然而然地一做忌,才發現這個秘密。

    也許有人曾經教過我,而我記住了種種需要做忌的規則,卻忘記了是誰教的,也忘記了有人教過這回事。外婆或妗母也沒有給我看過臉色,并不是她們教的。

    鄰居在道地里進進出出,也在做晚飯。街里人文縐縐有禮貌,見了我這個新來的,沒人問過我是誰,也沒人問我在做什么。他們怕我尷尬,就像看慣了我似的。要是在外婆家來了一個陌生小孩,早就有好幾個人打聽了。

    臺門口一聲笑,奔進一個小姑娘,后面跟著尖下巴的男人。小姑娘一進臺門就慢下了腳步,臉上的笑也收起,很高貴地穿過道地,經過我身邊,輕輕哼了一聲。我疑心她是在哼我,或許是發覺我家在殺雞吃,她不服氣。也可能她不是哼我。我有些不自在。

    媽媽在屋里叫我,我急忙進去。她遞給我一個鹽水瓶,叫我去買一斤老酒。我拿著瓶子發懵,不曉得到哪里去買。媽媽忽然冒出滿臉怒氣,一把奪過瓶子,說:“一點用場也沒有的?!贝筇げ匠鋈チ?。哥哥肯定曉得去哪個店買老酒,他要是在家,我就不會惹媽媽生氣了。屋里只剩下我,我怕落個偷吃雞肉的嫌疑,急忙跟出來,走到臺門外,身子靠在媽媽的雙輪車上。

    哥哥洗澡回來,拿著濕短褲濕汗衫,歪著頭看看我:“你在這里做啥?”

    “今天有很多高級菜?!蔽艺f,“特別高級的菜?!?/p>

    “你發什么神經?!备绺缯f,不再理我,走進臺門。他板著一張臉,很不高興。

    媽媽買了老酒也回來了。我跟著回屋,心里想著,決不先吃雞肉,就算媽媽先搛了一塊雞肉到我碗里,我也一定要等哥哥先吃了再吃。最好是哥哥一到家就撈一塊雞肉吃,那么我就放松了。我想,原來我并不放松的。但哥哥并沒有撈雞肉吃,他晾好衣裳,直接走到灶頭的排凳上坐下,離桌子遠遠的,很清白。

    媽媽把老酒擺在桌子上,洗了一個酒盅,拿了一雙筷子,也在桌上擺好,提過排凳坐在哥哥身邊。不曉得這是什么古怪儀式,我也端了小凳在媽媽身邊坐下。我從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一大桌子菜,一雙筷一瓶酒一個酒盅。那么今天殺雞殺魚,并不是因為我到了媽媽家,而是祭一個什么很要緊的鬼神。

    道地里有人說話和走路的聲音,空氣中有電燈絲的嗞嗞聲。飯菜的香氣濃濃地飄進了鼻子,撐大了鼻翼。不曉得此時鬼神是不是已在食祭。肚子咕咕叫了,哥哥的肚子也叫了兩聲,我忍不住哧地笑出聲,發覺笑得很冒失,急忙收起了笑。媽媽和哥哥卻木著臉,眼睛沮喪失神,似乎在看眼前飛動的蚊子。很想問媽媽,天快黑了,怎么還不吃飯,怎么才能看出鬼神已經食祭過。這話在肚子里繞了好多圈,但我們木頭木腦地傻坐半天,我一直問不出口。

    “我來得晚了,”一個宏大的聲音在門口響了,“你們先吃好了啊,客氣什么?!?/p>

    是個胖大的中年人,黑乎乎的橫闊臉,濕漉漉的西洋發,白色的短袖衫,袖口勒在手臂上,肥肉鼓鼓的。他的身子塞滿了門口,掃視了一遍屋里,才跨進門檻,略微頓了頓,低下了頭,好像在留神腳下的溝坎,腳步蕩蕩悠悠的,慢慢走到桌子旁,在太師椅上坐下,眼睛像手電筒似的向滿桌的菜照了一圈,露出了笑容。

    原來不是祭鬼神,老酒和雞肉是請這個大個頭吃的。

    大個頭嘆了一口氣,拿起筷子,篤的一聲,將筷頭在桌上輕輕一撴,用力地吸了一口長長的氣,伸出筷子搛起雞屁股,在醬油碗里蘸了蘸,伸出血紅的舌頭,將雞屁股放在舌頭上,拖進了嘴里,鼓著兩腮咀嚼雞屁股,油嘴里流出一道黑黑的醬油雞汁水,流到下巴上。

    “最好吃的就是雞屁股?!彼膊徊烈徊?,贊嘆說。又橫了我一眼說:“這個是小兒子?剛從里山來的?——你不認識我,我么,是你的舅舅?!?/p>

    他咧嘴笑了笑,用拇指與食指拑起酒盅,喝了一小口老酒,呼哧了一聲,說:“叫舅舅?!?/p>

    “舅舅?!蔽艺f。

    叫舅舅我是叫慣了的。外婆家村子里三四十歲的男人,沒有三十個也有二十個,我大多是叫舅舅的,只有我自己的舅舅叫老舅。

    “乖,過來?!贝髠€頭舅舅說。

    我為難地看了看媽媽。媽媽木著臉,并沒有指示。大個頭舅舅又笑著催我。我只好走過去,他拍了拍我的后腦勺,搛了一只雞翼梢,略微蘸了蘸醬油,直接塞進了我的嘴里。他微微地張嘴,上嘴唇的左邊翹起,很專注很慈愛的樣子,笑瞇瞇地說:“吃個雞翼梢吧?!?/p>

    我嘴里塞著雞翼梢,有些狼狽,稍稍一猶豫,咬下了一口,用手拿住了雞翼梢。意料中的鮮美味道瞬間飛散,滲遍了整條舌頭,鮮得我眼淚汪汪。就這樣我的決心破壞掉了。本來是想哥哥先吃雞肉的,可是雞肉它自己先到了我的嘴里,我沒法子不先吃。

    “唔,這白斬雞不錯?!彼f,“你們也來吃好了。每次這么客氣,我怎么好意思呢?”

    他未必是舅舅,因為哥哥并沒有叫他,媽媽也沒有讓我叫他。妗母吩咐過叫人,可沒教過怎么不叫錯。我看了看媽媽和哥哥。這個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進屋,坐下,吃肉,喝酒,一整套熟得很,媽媽和哥哥卻奇怪透了,沒有起身招呼,連表情也沒有變化,只是敳鼓鼓地坐著,動也不動,好像家里并沒有進來這么一個大個頭,好像大個頭是看不見的鬼魂。

    我拿著雞翼梢,心思很紛亂,不敢坐在桌旁,慢慢退回灶頭的小凳,小心地咬,緊閉著嘴巴小心咀嚼,盡量不出聲。但咀嚼聲還是在我的腦殼里隆隆地響,響得我羞愧又興奮,空虛又不安。

    這白斬雞是給大個頭舅舅吃的,他就是媽媽請的大人客,沒有人陪他吃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招待人客的。我記得有一次外婆家做簟匠,老舅不在家時,外婆叫了鄰舍阿五舅舅來陪簟匠吃酒吃飯。街里人可能不作興叫別人來陪吃老酒,媽媽的家里又沒有成年男人可以陪,這也是沒有辦法。這個大人客搛了一個雞翼梢給我吃,另一個雞翼梢卻沒有給哥哥吃,這么偏心。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雞肉有雞肉的鮮,狗肉有狗肉的香,”大個頭舅舅說,“你們吃沒吃過貓肉?我倒是吃過一回,酸酸的并不好吃。濱筧有個后生家叫阿森阿森的是個奇人,最喜歡吃蛇肉,菜花蟒、梨檀蝮、眼鏡蛇都吃,連蘄蛇也敢吃。他也會燒給朋友吃,不過是紅燒或油煎,他自己清燉了吃,就像吃鰻。他說,清燉蛇肉只能他自己吃,不好給別人吃的,會害怕。但是他請我吃過一回,碗里盤著一條蛇,明明曉得它已經燉熟了的,心里還是泛抬抬的,哈哈哈哈哈。你們猜猜我有沒有吃?我只吃了一筷,味道忘記了,哪里敢細嘗啊,全心全意地反胃?!?/p>

    他吃過蛇,所以他吃菜的樣子像蛇一樣惡心:用筷子搛了菜,伸出紅紅濕濕的舌頭接住了,再用舌頭拖進嘴里。就連嗦螺螄也是這樣,伸舌頭將螺螄拖進去,吱吱幾聲,又用舌頭推出螺螄殼,吐到桌子上。蛇也經常伸出紅紅的舌頭,在空氣中舔一下舔一下??吹剿@副吃相,那條紅紅濕濕的舌頭在嘴里伸進伸出,我只好閉上眼不看他,咬雞翼梢吃時,辛苦地忍住干嘔。

    “溫州那個地方奇怪的。他們很客氣很熱情,外地人去了,認也不認得的,也會請你坐凳子:‘哪里來的人客,歇個歇歇個歇?!?!真當是想不到的,等你坐下,他們就來花頭經。收錢。坐一次兩分錢。凳子坐一坐也要錢,你怎么想得到?”大個頭滿意地停頓了一下,吃了一大口酒,嘴里又呼的一聲,“他們也是有道理的啊,凳子是他們的啊,不是你的,哈哈哈,也不能說他們橫。坐車也要出錢的對不對?坐凳子當然也要出錢。那么,坐也坐過了,總不能賴賬。這是人生的真諦?!?/p>

    我聽到一句耳熟的話,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大個頭舅舅真當見多識廣,是我見過的最見多識廣的人。他連溫州的凳子也坐過,還有什么凳子沒坐過?我腦子里出現了一個女人,穿著藍色卡其長褲,提著一條長凳放在街上請他坐,于是他皮夾里的錢就危險了。

    大個頭舅舅說話很熱鬧,聲音響亮,有的話能聽懂,有的話聽不大懂。他還看過《加里森敢死隊》。這個電視哥哥特別喜歡,到外婆家去也帶著飛刀,眉飛色舞地舉給我看,還把大門背后扎得密密麻麻。但大個頭說到《加里森敢死隊》,哥哥并沒有應聲,眉毛也沒有動,好像沒看過似的。大個頭說:“外國佬就是奇怪,打仗也是流里流氣的,一點不莊重?!蔽页酝炅穗u翼梢,將骨頭悄悄吐在地下。

    他笑起來特別熱烈,又篤定又親熱,讓人看了心生歡喜。他臉又大,酒盅那么小,大手把小酒盅端到大臉前用大嘴吃老酒,看上去特別斯文,像張飛撮著針繡花。不過酒盅并沒有吞下肚子。他咽一口菜,或者咽一口老酒,就會呼的一聲響,從鼻孔和嘴巴里噴出一股氣,像大牯牛似的精力無窮。他是個大力士,恐怕挑得動一千斤的柴擔。大力士給我吃了一個雞翼梢,說出來沒人會相信。

    “來一碗飯吧?!贝髠€頭舅舅仰起頭吃光了老酒,鼻孔呼哧一聲,酒盅擺到桌上,用手背推移靠邊。他的手指骨粗大,推小酒盅的動作又輕又細。

    媽媽聽見了他說話,站起來掀開鑊蓋,盛了一碗飯給他,又回到灶頭坐下。

    “這一餐吃得滿意的,比以前的都要好吃。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上依掀疟焕细咧\殺了,她的手藝也是很好的,冰糖髈子燉得最糯?!彼χf,“好的好的,下次不吃雞了,燉個冰糖髈子好了?!?/p>

    他說他老婆被老高謀殺了。這么可怕的事情,他也笑嘻嘻地說,膽子忒大,心腸也忒剛硬。我有些佩服他,但困倦把佩服遮掩了,我的腦袋靠在灶頭上打呵欠,瞌睡蒙懂的,大個頭的說話聲變得又薄又大,霧一樣漲到房頂。以前到過年腳跟,外婆、老舅和妗母到鄰村去搡年糕,我和表哥表姐會熬到半夜,也熬得瞌睡蒙懂呵欠打呵欠,辛苦地等待他們挑著年糕回家,每人可以得到一個溫熱的年糕團,以及年糕團做的小牛小羊小鳥。

    忽然一陣響動,大個頭舅舅搖搖擺擺地繞過桌子,打了兩三個滿足的飽嗝,似乎腳下絆到了什么,身子向前沖了一下,就出了門。窗外天已墨黑,有隱隱的人聲。

    “我以為是誰呢,是老郭啊,今天又來吃了?吃得還好嗎?哈哈哈?!笔歉舯谀莻€尖下巴男人,特意說得很大聲。

    “吃得好的,吃得很滿意?!贝髠€頭舅舅說。他的聲音快樂而滿足,腳踏著階檐石板的貢咚聲散發著力量。

    人客吃得滿意,我也有些高興??上б呀浛斓桨胍沽?,我又餓又倦,卻也有些不愿大個頭離開,希望再熱鬧一會兒。媽媽收拾了桌子,輪到我們吃飯了。

    桌子上有小半碗螺螄,半碗青菜,還有一碟霉千張、一盤醬什錦菜。白斬雞沒有了,花生米沒有了,炒雞蛋沒有了,炒番薯沒有了,河鯽魚也沒有了。妗母如果看見,會嘲笑大個頭舅舅吃東西像揩桌布,揩得這么干凈。我端了碗扒了一口飯,伸出筷子去搛螺螄,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說:“媽媽,這個舅舅是哪里的舅舅?”

    媽媽沒有說話。

    哥哥白了我一眼,惡狠狠地低聲說:“癆病鬼投胎?!?/p>

    耳朵里出現了許多細碎的聲音,正在把哥哥的話粉碎掉。心也忽然堵上了。又出了洋相了。大個頭舅舅給的雞翼梢,我是不應該吃的,吃了就是癆病鬼。終于還是做錯掉了事情。我并不想當癆病鬼的。我只是不曉得怎么應付這種飛到嘴巴里來的雞翼梢。

    這餐夜飯,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吃過飯去睡覺,也沒有人說話。這一夜我們在媽媽家的說話,早已被這個吃雞肉的大個頭舅舅說光了。而我吃了一個雞翼梢,卻吃錯了。

    5

    我學會了隱身法。媽媽和哥哥看不見我了。比如睡覺去時,我如果走在最后,在到達橋鋪之前燈就會熄滅,需要摸黑走一段路。如果媽媽或哥哥走在最后,他們會招呼一聲“關燈了”,說過“好了”之后再拉開關。所以我走在最后,他們是看不見的,他們以為我已經上了床,或者以為家里并沒有我?;丶疫t了錯過中飯或夜飯,媽媽總是忘記將飯菜用罩子罩在桌子上,而是收進了菜櫥。起先我并不曉得我會隱身,還以為他們記性差,常常忘記我。證實隱身法的那天,我回家只是稍遲了一點,媽媽和哥哥剛吃完飯,正在收菜碗,他們并沒有停下,而是繼續收碗、揩桌子、洗碗、洗鍋,我敳鼓鼓地看他們做完這些,取出剛收進菜櫥的菜碗,站上排凳摘下剛掛上去的飯籃,盛了飯,坐下吃飯,他們也沒有發現我。

    鄰居也看不見我。我進進出出像影子一樣,沒人能夠給我讓路,只有我能夠給人讓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的存在。隔壁小姑娘從我身邊經過好多次,再也沒有哼過我。

    我有些煩惱,頭發越來越長了,老是碰觸眉毛眼睛。不曉得去剃頭店剃個頭多少錢,而我只有一張一角的紙幣。幸虧我隱身,頭發也隱身了,別人無法看到,不會把我當作留長頭發的小流氓。

    ……

    (未完,全文見《野草》2022年第4期)

    【作者簡介:商略,1966年生。出版有小說《流水的方式》《子貢出馬》《子胥出奔》、散文集《越人語》?!?/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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