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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牛余和:蘸火記(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 | 牛余和  2022年09月06日08:29

    牛余和,山東濟南人。濟南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二〇〇六年開始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收獲》《十月》《青年文學》《上海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曾獲泰山文學獎、首屆魯藝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有詩歌散文集《耕石錄》《耕石齋詩草》,電影劇本《黑本往事》,報告文學《筑夢》,中短篇小說集《玻璃底片》《遠山》,長篇小說《老鎮》等。小說《姚爺》被改編成電影《黑白往事》。

     

    蘸火記(節選)

    牛余和

     

    第一章

    1

    這是個濕氣有點兒重的夏日早晨。盈滿血色的太陽剛爬上東邊山頭,橙紅的陽光就撒野般一路往西狂奔,點燃了青黑色山脊和繚繞的霧嵐。所到之處如煙火蒸騰、巖漿漫卷,長嶺山上空瞬間燒起一天烈焰,大大小小的鳥雀從巖石下的樹叢騰空而起,精靈般鳴叫著翻飛盤旋,翅膀劃出一道道遒勁而柔韌的閃光,牽著晨風烈焰掠過重重山巒,綿延幾十里的長嶺山諸峰次第醒來。

    此時,山腳下的長嶺村依然沉沉地魘在睡夢里。

    等到吃過早飯,村子才算真的睡醒了,天剛亮時的鳥鳴雞叫犬吠里透進了人氣。開關大門的吱呀磕碰,喑啞中伴著響亮的咳嗽,緊接著就是急促或拖沓的腳步,小推車輪軋過石板路面的跳動,老黃牛深沉的哞哞、年輕草驢亢奮的喂哇呱啦,應和著間或響起的大人呼喝、小孩子吵鬧,紛紛從僻街小巷匯入大街,在屋檐間上下波動。摻雜進被陽光蒸發起來的老糞堆的陳腐味、鮮牛糞的酵酸味、村外莊稼地里飄過來的青蔥氣息,相互擁擠碰撞穿插滲透,交匯成一片喧囂混沌,迅速在村子里彌散開來。

    何如山站在大北屋廊下,看著大門瓦楞和脊縫間胖胖的瓦松、單薄的莠草。

    這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山村早晨。莊稼人一天的生活就從這嘈雜的聲音和味道開始,祖上是這樣,現在依然這樣。不同的是,自從早起下地干活的接連遭到碉堡里鬼子的槍擊后,長嶺村黎明即起的嘈雜就推遲到了早飯后。這改變起初讓他們覺得憤怒和屈辱,慢慢也就習以為常了。只是人們似乎還感覺不到,這種所謂的習以為常只不過是一種莊稼人的權宜之變,那口氣其實還窩在心里,須到再度恢復黎明即起的生活,心里的窩憋痛痛快快吐出來,再體味這一改變背后的慘烈時,才會感覺到村里的犄角旮旯、山上的溝溝壑壑里,早已經滲透進一股再也抹不去的鐵腥。

    管家進來,湊到何如山身邊。

    “山上催了幾次的那種藥今早上剛到,已經包好交給常媽,就等著郭隊長來拿?!?/p>

    “這些事你看著安排就是了?!焙稳缟脚呐墓芗壹绨?,挑起左眼眉。

    管家趕緊稟報:“咱們村頭有不少孫有燦的黑狗子?!?/p>

    “孫有燦!郭立剛一聽這名字就炸肺,快派人迎回他去。咋讓他大白天來?”

    “山上等得急呀。何掌柜已派了幾個人去了,他說郭隊長神出鬼沒,不一定攔得上。他倒是不擔心,讓我告訴老爺,就憑幾個黑狗子,連郭隊長一根汗毛也不敢動?!?/p>

    何如山踱到廊檐下,架起胳膊抖抖衣袖。青磚甬道的青苔蒸發出絲絲縷縷的白氣,院子里悶熱得很。

    高挑的門樓擋住了遠處的鳴羊山,他還是能感覺到山頂上碉堡的戾氣,像只血腥的日本戰靴,蠻橫地正對著這座斑駁的宅院。宅院和長嶺村的背后,從臥牛山開始,層層山巒推上去,是長嶺山脈的西段,再往東北方向走十多里,進入長嶺山腹地,就駐扎著妹妹何葦杭他們的游擊隊。長嶺村是扼守這條進山通道的第一個門戶。說不定哪一陣風吹草動,這里就會槍彈橫飛。大兒媳茜茹出事那年,太太勸他把家搬到濟南的老宅去。他“哼”了聲:“你愿意見到日本人就鞠躬?有尚邨英和葦杭他們,咱后面這座山靠得住?!?/p>

    何如山把目光慢慢收回到院子里,落在紫藤架上,幾只麻雀正在枝葉間蹦蹦跳跳。渡過那場日本兵血洗橋北頭的劫難之后,長嶺村很快就從傷痛和惶恐中恢復過來。類似這座院子里那些指指戳戳嘰嘰喳喳的小波瀾,依舊在村子各個角落起起伏伏。尚邨英說得好哇:“中國人就有這樣的能耐,只要刺刀不捅進胸膛,日子該咋過就咋過,這里面藏匿著浩大綿長的力量。這浩大綿長里的堅韌,不露形跡隨風舒卷,卻又散而重聚無盡無休,足可消磨任何強悍對手的意志,使其一旦察覺即陷入絕望?!?/p>

    “你真的,想讓咱茜茹嫁給那個姓郭的隊長?”太太把熱水浸過的毛巾遞給何如山,鼻息有些重濁,感冒了似的。

    “葦杭都已經跟他倆捅開了,你這當婆婆的,還能再阻攔嗎?”何如山捂了捂眼睛,輕嘆口氣,反身進屋,把毛巾搭到臉盆架上,“再說,茜茹還年輕,咱們也不能讓她就這么長久守在后院呀?!?/p>

    太太揉揉眼睛,不再說話。

    何如山前妻和大兒子先后去世后,公公就把二孫子接到了濟南。她嫁過來不久,大兒媳茜茹就執意搬到了后院。她知道茜茹是抗拒她這個新婆婆。她也看出何如山對這個長子的遺孀視若親閨女,處好夫妻關系必須得先過了茜茹這一關。好在茜茹是個單純的孩子,在年輕太太百般遷就和細心照顧中,她們這對婆媳很快就處得跟閨密似的了。何如山知道年輕的太太舍不得茜茹離開。

    “這樣的戰亂時期,凡事都不能按常理了?!焙稳缟降挂槐柽f給太太,溫聲說,“老大媳婦是該有個歸宿了。葦杭的想法也有道理。你想想,在那種情況下,茜茹有了被郭立剛救出來那一段,這孩子還能嫁給誰?”他摸起煙袋,左眼眉微微挑起,兩道眼眉組成一個趴在額頭上的問號。

    太太看著他這個少年似的表情,輕嘆口氣。一九三八年鬼子“掃蕩”長嶺村那天早晨,家住荊木橋北頭的茜茹表妹來約她過去玩一天。茜茹本來是不想去的,太太說去散散心也好,不能總是在那個小院里憋著。誰想就趕上鬼子血洗橋北頭,茜茹被幾個獸兵拉進橋頭那片樹林里,是郭立剛拼死把半裸的茜茹搶救下來的。當時茜茹一心求死,太太陪著茜茹熬了大半年,茜茹的眼神才算有了活氣。上個月何葦杭回家跟哥嫂提出要撮合郭立剛和茜茹的婚事,何如山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也得看看茜茹是啥想法。何葦杭說,人家倆人早就你有情我有意啦。這位大小姐一回到家里,就還是當年的做派,何如山這當大哥的拿她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尚邨英拉起游擊隊以來,何家就一直給山上采購藥品。自從茜茹從死亡陰影里走出來,每次都是郭立剛來拿藥,這八成也是何葦杭的有意安排。

    太陽已經將皂角樹的樹蔭斜斜地投射到茜茹窗前。

    她起來坐下躊躇了好長時間,才把常媽叫到屋里,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針線笸籮閑話,也沒套出她想問的事,急得臉上冒出了汗。她估摸著或者是感覺到或者是盼望著——心里咚地一響,她不敢正視“盼望”這個詞,它會傷著死去的丈夫玉樟、公婆還有她自己——郭立剛這幾天應該來了。在葦杭姑姑要撮合她和郭立剛的婚事之前,她并不知道郭立剛這個人。當時一心求死,根本也沒在意是誰救了自己。經姑姑一說,她腦子里才電光石火般一閃,清晰地回憶起那個揮舞雙槍沖進小樹林,脫下上衣裹住她、抱起來的男人,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汗酸味那樣濃烈,讓她接連幾宿睡不著。

    “那……”茜茹不再繞彎子,“管家的包袱里是藥吧?”

    常媽的臉都漲紅了,磕磕絆絆地吭哧了半天,說:“管家不讓說?!?/p>

    既然是藥,來拿的就是郭立剛。這東西是不會在常媽屋里放太久的,他很快就會到。茜茹開始挑揀衣柜里的衣裳,在鏡子前一連試了幾身,最后還是又換上了常穿的那身淺藍底白色碎花衣褲,臉一紅,坐回窗前的椅子。上次郭立剛來家里拿東西,在后門和她碰了個對面,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說了句:“你穿這身真好看?!彼蟊骋幌峦噶撕?,急急地喊了句:“常媽——”常媽跑過來問:“啥事呀,少奶奶?”她不知咋回答,窘得滿臉通紅。那天為啥要喊常媽呢,讓人家郭立剛咋想。

    她撩起一角窗簾。太陽還一動不動停在那棵皂角樹上,被綠油油的皂角粘住了似的。

    2

    郭立剛站在臥牛山頂,打量著山腳下的長嶺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這會兒正是莊稼人忙活上午下半晌農活的時候,村東頭的路上空蕩蕩靜悄悄,往常這時候橋上陸陸續續都是送水回來的女人和半大孩子。

    一條臟兮兮的癩毛狗忽然從樹叢里躥出,剛叫出半聲,就搖著尾巴趴在他腳下。他拍拍癩毛狗的腦袋,雙手墊頭在樹蔭里躺了一會兒,起身繞了一個大彎,斜插到山西邊,鉆進從大、小魏李莊一帶蜿蜒而下的山谷里,轉到村西北河灣邊上,踩著灣淺處露出的石頭踏跳到對岸。他閃身鉆進玉米地,貓腰貼近村子東南頭。右眼皮忽然一陣急跳,渾身立即貍貓般繃了起來,下意識地拔槍在手,拇指順勢撥開機頭,俯身貼著玉米秸稈根部瞄向村頭的場院屋子。

    屋后兩個被老百姓叫作“黑狗子”的偽軍警備隊員,正湊在一起對火點煙,年齡大點兒的胖子是郭立剛在普集警備隊的一個眼線。他們咋突然到了這里?

    郭立剛后退幾步,轉到村南頭何宅門前,哧溜一下,游魚似的滑進西邊的小胡同。他快速繞到何宅后門,眼睛余光兩邊打量一下,推開道門縫側身鉆了進去。

    常媽早已等在皂角樹下,把一個沉甸甸的綢布包袱塞到他懷里:“郭隊長,你們要的東西,管家都給包好了?!?/p>

    門外有腳步聲。郭立剛踮著腳貼到門后,聽幾個黑狗子在門口嘀咕:“小心點兒,這個莊可是郭立剛的老家?!薄皩O隊長也是,回老丈人家過啥生日?!薄翱熳?,咱們得撤得離村子遠一些,我脊梁骨直冒冷氣?!?/p>

    郭立剛瞳仁深處倏地爆出一?;鸹?,好哇,孫有燦在東河莊!他踮腳走到常媽身邊,將包袱又塞給她:“這包袱先放在你這里,等會兒我再來拿?!?/p>

    溜一眼開著半邊窗簾的北屋窗口,瘦弱的藍色身影迅疾從窗口閃開,他遲疑了一下,囑咐常媽:“兵荒馬亂的,你可要替東家看好這后院?!鳖D了頓,又略微提高嗓音說,“放心吧,我絕不會出事?!?/p>

    常媽張著嘴巴,糊里糊涂地連連點頭。

    郭立剛低聲說:“趕緊叫管家過來,不要驚動老爺?!贝翱诘乃{色身影又閃了一閃。

    他抬頭望一眼皂角樹頂的太陽。東河莊到長嶺村,按村前相公莊通普集的公路計算,直線距離也得有十多里地,孫有燦竟然把警戒放到這里。這雜種越來越警覺了,絕不會在東河莊久待。這回就是以命換命,也得滅了他。

    管家匆匆趕過來。郭立剛悄聲說:“有急事,借你的自行車用一下?!?/p>

    郭立剛隱身在東河莊南面石橋北頭的幾排垂柳里,這座橋是東河莊連接相普公路的必經之處。孫有燦斷不敢從夏侯雪地盤的山下回去,想想她的雙槍和飛鏢都會尿褲子。

    太陽還沒到頭頂,黑狗子們就出了莊,矮小干瘦的孫有燦喊住小隊長,讓他帶領幾個弟兄走山路。郭立剛正暗罵孫有燦心機倒夠使的,孫有燦就被黑狗子里外兩圈簇擁著走向石橋,連根毛也見不到。他掏出顆黑甜瓜手雷——幸虧帶了這家伙——甩手扔進衛兵中間。隨著一聲尖叫,孫有燦被甩出人群,嘰里咕嚕一串滾動。郭立剛趁著爆炸煙塵唰地躥了過去,左手抄起他奔向石橋。

    煙霧散開,臉上血肉模糊的衛隊長帶隊沖過來。逃過橋的黑狗子也返回來堵在橋南頭。

    郭立剛抓住孫有燦衣領,靠住欄桿,笑道:“孫大隊長,讓你受驚了,喘口氣,歇歇??磥?,咱們被你的人包圍了?!?/p>

    孫有燦冷笑:“郭隊長,我知道你厲害,可再厲害的豹子也斗不過群狼。這里可沒有一個你的人?!?/p>

    郭立剛用槍觸點一下他后腦勺:“可你是我的?!?/p>

    孫有燦咽口唾沫,說:“郭隊長,咱們做筆買賣。你放開我,我讓我的弟兄放你回山。咱們的賬,以后再算?!?/p>

    “哈哈,”郭立剛手上一緊,“你提的方案倒也公平合理。不過,得讓你的人讓開橋北頭,咱們才能成交?!?/p>

    孫有燦低頭想了會兒,一咬牙,說:“好吧?!睋]揮手,讓橋北頭的巡邏隊散開。

    “那就煩請大隊長送我一程?!?/p>

    孫有燦眼睛一橫,斷然道:“絕無可能?,F在,你得聽我的,我喊一二三,你和我的弟兄們一起放下槍。不答應這條件,我寧可和你一塊兒死在這里,反正我已是罪不可赦,拉上你這樣一個墊背的,老子賺大了?!彼麙咭谎蹣騼蛇叺膶傧?,大聲喊道,“弟兄們,我數到三,姓郭的扔槍,你們就放下槍,誰動作慢了我活剝了他。注意,他有兩把槍!姓郭的要是?;ㄕ?,你們就一起開槍,我絕不怨恨大家?!彼跉?,喊著外甥的小名,“碌碡子,你跟著我干了幾年的衛隊長,福也享了,惡也作了,我要是死了,你就遠走高飛吧?!闭f著向身后斜一眼。

    郭立剛將插在腰帶上的槍緊貼住孫有燦,左手勒緊他的衣領猛地一提,把落在地上的槍踢到他身前,右手的槍口依然抵在他腦后:“我郭立剛說話算數?!?/p>

    孫有燦慢慢數道:“一……二……三!”

    “三”字剛一出口,郭立剛猛地把槍向空中一拋,黑狗子們動作麻利地將長短槍拋了一地。郭立剛拋槍的同時,迅疾從孫有燦腰間抽出手槍,朝他腦袋啪啪兩槍,雙腳一蹬,擰身扎進河里。

    碌碡子橫槍打倒幾個驚慌中擋住路的黑狗子,帶著十來個鐵桿,哭喊著奔上石橋。一陣爆豆子般的槍聲,河水濺起一片密集的水花,一縷血色從水下翻上來,斜斜地拖曳向幾丈外的北岸。

    靠岸的郭立剛抱住傷臂就地幾個翻滾,剛出槍撂倒兩個跑下橋頭的黑狗子,就被一陣攢射擊中。碌碡子的把兄弟搶前一步,端槍對準掙扎的郭立剛。碌碡子一把撥開他的槍:“便宜了他。他是誰?共產黨游擊隊的偵察隊長,鋤奸隊長!”他抹一把糊住眼的凝血,“帶回去交給太君,這警備隊長就是我的了?!?/p>

    黑狗子戰戰兢兢地圍向不再動彈的郭立剛。

    3

    何葦杭攏一攏被風吹散的短發,打量著山頂一組組奔涌狀的巖石。血色陽光隨風潑灑在巖石上,巖漿般流瀉而下。她似乎嗅到了彌漫的硫黃氣息。

    在章丘中部地區突兀而起的長嶺山,折疊著兩個遙遠時空的地貌和物候特征。參差錯落重重疊疊的玄武巖、花崗巖山頭,冷凝著幾千萬年間無數次地殼開裂、巖漿噴涌的強悍能量,從盛夏的蒼翠中裸露出來,形成綿延幾十里的灰黑山脊。冷硬粗糲的巖石間伸展出一簇簇鮮嫩的黃花,回應著大地震顫之前河汊縱橫水草豐茂的另一個時空。

    她望向看不見的山西頭。長嶺山最西邊的山坡很舒緩,隔著繡江河與章丘縣城繡惠古鎮遙遙相望,從那里沿長嶺山南麓東來,依次分布著相公莊、普集兩大重鎮和牽連不斷的村落。尚邨英的游擊隊就駐扎在普集西北方向三山夾峙的山峪里。西邊翻過幾道山梁就到了盧毓奎獨立旅的駐地,東邊向南突出的鵓鴿崖,地勢最險峻,是“儒匪”梁鐵峰獨立大隊的山寨。章丘縣抗日救國軍就由這三支隊伍組成。

    正在訓練的女兵小隊忽然發出一陣尖叫。

    何葦杭眉頭一蹙,轉身向她們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山坡上的石峪寺。

    誰能想到,走過那么遠的路,她竟會與當年的老師在這里成為搭檔。嫩黃的金針花隨風漫過黝黑的巖石,明亮如巖漿的前涌。米黃色長圍巾飄灑起來,這抹飄灑的米黃是何葦杭內心的隱痛。

    游擊隊的指揮部設在石峪寺。這座曾經香火很旺的寺廟,現在已經破落不堪,正面的大殿被炮彈炸掉了一個檐角,露天的窟窿臨時補蓋上幾塊石片。斑駁灰黯的佛像前擺著塊大紅松木板,周圍放了一遭截斷的樹干,是大隊長尚邨英的辦公桌和召集會議的地方。兩個窗口前各放了一張小桌,是政委何葦杭和游擊隊副大隊長兼一中隊隊長宋子輝的小天地。本來是安排司令和政委分別占據案板一頭的,何葦杭不干,說在窗前坐著能看外邊的樹。

    尚邨英從地圖上抬起頭,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目光慢慢放到何葦杭桌前的窗臺上。

    土黃釉瓷酒瓶里插著一枝橙黃色金針花,兩側的花苞剛剛綻開,頂端的花朵已開得很大,露出纖長的蕊絲和褐紅花筋。今天早晨,宋子輝將花插到瓶子里,說這是那一片金針中最漂亮的一枝。何葦杭笑道:“別看這花在咱長嶺山上隨處可見,尋常得很,可它就是文人們詩中常寫和畫里常畫的萱草、忘憂草的一種。萱草還有個很有意思的名字,你知道嗎?”宋子輝摸著粗硬的絡腮胡楂,不好意思地笑笑。何葦杭看看坐在長條板后邊低著頭不知在想啥的尚邨英,接著說:“它還叫宜男草。這花應擺在你宋子輝的窗臺才合適?!?/p>

    再裝作聽不見就說不過去了。尚邨英抬起頭哈哈一笑:“也就是山里人家平平常常的一盤野菜,咋叫你說出這么多名堂?我看還是叫黃花菜最合適。前幾天你大哥上山,親手做了兩碗,一炒一拌,真好吃。咱們以前真是把好東西都給糟蹋了。我就納悶了,你大哥咋就會做菜呢?”

    何葦杭笑笑,本想解釋一下,除金針花以外的萱草是不能當菜吃的。文人們喜愛的萱草,是那些顏色橙紅花瓣肥大的大花萱草、卷丹之類,多半有毒。說出來的卻是:“這有啥奇怪的,嘴饞唄。好吃的人誰不會做幾個拿手菜。我哥在這上頭可沒少費工夫,常常跑到廚房去,跟胖廚師琢磨著咋把山野菜做得更有味道?!?/p>

    尚邨英眼神忽然有些渺遠。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從金針花上收回目光,自嘲地笑笑。這個宋子輝呀,就是在冰雪覆蓋的冬天,也有本事從樹叢里弄來串色彩鮮亮的小干野果,或者從淌出山泉的向陽洞口挖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給何葦杭浸在瓶子里。盡管她向來對這些花花草草不大感興趣,可在這說不上啥時候就會血肉橫飛的營地,一抬頭眼前總有一枝花,估計心里還是會挺感動的。

    他轉動一下酒瓶子,讓兩個剛綻開的花苞朝向窗外,慢慢踱出廟門,坐在臺階上。兩棵并肩的銀杏樹給他遮出一片陰涼。

    來章丘之前,尚邨英是何葦杭就讀的濟南女子師專的教師、負責學運工作的中共地下黨員。在一次學潮中,他們突如其來的師生戀轟動了校園內外。不久學潮遭到鎮壓,何葦杭被捕,他緊急撤離,那段戀情戛然而止。等他再潛回濟南時,她已回到老家?!捌咂摺笔伦兒?,組織指示他回老家章丘,以長嶺村小學校長身份做掩護,在長嶺山一帶組建抗日武裝。組織上安排在學校任總務主任的宋子輝給他做助手,那里的一切準備工作已經就緒,他只管去赴任就是了。上級特別交代他,要設法先取得長嶺村何家的支持。何家是學校的捐款大戶,歷任校長都與他家關系密切,不會引起外界任何猜疑。上任第二天,尚邨英就拜訪了何家。早在濟南領導學運時,他就認識了何葦杭的大哥、何家商號的少掌柜何如山。當時何如山背著父親給學運提供了不少支持。那場學潮過后,何家老爺子把何如山兄妹一起趕回了老家,何如山成了長嶺村何家掌門人。

    兩人見面,尚邨英不及寒暄,就為當年他的突然消失向何如山道歉,然后才說明來意。何如山哈哈一笑,早過去了,那些兒女情長都是小事,放心吧,打鬼子何家會傾盡所有。尚邨英遞給何如山一支煙,何如山笑著晃晃旱煙袋。尚邨英自己點著煙,瞄一眼他下垂的眼皮。當年那個啥事都滿不在乎的少東家老了。

    鐵匠世家出身的“秀才”尚邨英在這一帶很有號召力,加上何如山在大戶人家的威望,尚、宋二人很快就在長嶺山拉起了一支抗日游擊隊。緊接著梁鐵峰和盧毓奎的隊伍也都在長嶺山南麓安營扎寨,隊伍初創時期,這兩位前后級的大學同學走動得很近乎,跟尚邨英的游擊隊總是隔了一層。

    游擊隊真正成為長嶺山抗戰的主心骨,是在一九三八年秋天長嶺村荊木橋血戰之后。游擊隊以傷亡過半的代價,扼守住橋南頭,阻擊已經占領橋北頭的日偽軍,與先后趕到的梁鐵峰和盧毓奎部隊一起,掩護村里和附近幾個村莊的鄉親們撤到山里。此后尚邨英就贏得了盧毓奎、梁鐵峰“邨英兄”“尚兄”的稱呼,一個是向請來的保安軍教官學的,一個是跟老婆學的。

    尚邨英沒覺察樹蔭已經移開,站起來解開衣扣抖一抖,汗水還是不斷涌出。

    那一戰過后,在第三支隊的配合下,三支隊伍聯合行動,大張旗鼓地對普集、相公莊兩個據點的日偽軍展開反“掃蕩”,以一場主動出擊,宣告長嶺山南麓成為抗日救國軍根據地。何葦杭就是那時來到長嶺山的。

    五年過去了。他們在長嶺山艱苦支撐,日偽軍頻繁進山“掃蕩”,隊伍不斷減員,有幾次不得不撤到山后休整。尚邨英望著山坡下操練的部隊,心里一片莽蕩。從一九三八年到現在,隊伍壯大了兩三倍,山前幾十個村莊有六成以上的農戶是軍屬和烈屬,很多人家已經空無一人。繩峪莊他表叔牛占三的四個兒子,有兩個先后犧牲。大前年鬼子突然發動清剿章丘鐵匠的“掃蕩”,從他家里搜出一個鐵砧子,一家十一口險遭滅門,只剩下牛三嬸子和一個被打斷腿的小孫子。鄉親們把九具尸體拖到表叔大門前排成一溜,準備抬尸體下葬的男人和清洗死者面容的女人沒有一聲哭叫,大家見慣了入侵者的殘暴殺戮,誰知道哪一天自家的墳地就會插上白幡呢??伤羞椨⒉荒茌p慢這些莊稼人的死亡,任何一個偏僻村落里生命的消逝,都是對長嶺山抗戰的犧牲。

    畢竟挺過來了。眼下別說偽軍,就是小股鬼子也已經不敢輕易進入長嶺山。他仰頭看著精致的銀杏樹葉。等銀杏葉變黃的時候,眼下的對峙局面就會打破。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正在準備一次大規模秋季行動,長嶺山注定又要經歷一場嚴酷的正面交鋒。

    4

    陣陣喝彩聲順風飄上來。

    尚邨英望著山坡下正在練習格斗的女兵小隊,咧嘴笑笑,迅速整理好衣服,扣上風紀扣。剛拉起隊伍的時候,最讓他頭疼的就是隊伍的軍容風紀,這些散漫慣了的農民子弟,一得空閑就忍不住袒胸露腹,坐下來脫鞋摳腳丫。為此他制定了條例,也訓過、罰過,可就是頑疾難治,沒想到八個丫頭一上山,被她們嫌棄了幾天,這些爺們兒哥們兒的習慣動作就被一風吹光了。不得不承認,有了女兵小隊,隊伍好帶多了。

    女學生們初次出現在營地那天,正在操練的游擊隊戰士們全都張大了嘴巴。這幫青春少女,可都是經形體訓練和藝術熏陶雕琢浸染過的,渾身散發著現代城市女性咄咄逼人的光芒,讓這些農家子弟心里頭轟轟隆隆地滾過一陣風暴。沒人敢仔細打量這群天外飛仙,女學生身上的光暈讓他們胸口咚咚直跳。等到女兵小隊適應了戰爭生活,開始隨隊執行戰斗任務的時候,她們身上城市女學生的光暈逐漸淡去,戰士們也跟她們混成了兄妹。但畢竟不是親兄妹,娶一個這樣的老婆該有多好。這樣的心思,在每一個未成家戰士的腦袋里都跳躍過。

    尚邨英重新回到濟南沒再去女子師專,按上級指示跟學校里的黨組織又接上了關系。臨回老家時對黨組織負責人提了個要求,等隊伍站穩腳跟,請物色幾個可靠的學生派往長嶺山當衛生員。濟南淪陷后女師停辦,次年日偽又興辦了新女師,原校的部分教師和家在濟南的學生,在黨組織安排下陸續進入新校。何葦杭來到長嶺山不久,女師黨組織先后將八個面臨暴露危險的進步學生輾轉送來。尚邨英本來是想留在游擊隊兩個,其余的都讓第三支隊安排到醫療隊去做衛生員,卻被負責鋤奸反特的何葦杭一把抓在手里,成立了女兵小隊,連姜副司令親自要也不給。還別說,這些嘰嘰喳喳的女學生,硬讓她給鍛煉成了游擊隊的一把尖刀。

    宋子輝小跑著過來。

    尚邨英摸出旱煙布袋和裁好的油印報紙條,卷成一支胖胖的錐形煙卷,咬掉尖尖的底部,噗地吐出來,點著慢慢吸了一口。

    宋子輝拿帽子扇著風,坐在尚邨英旁邊扛他一下。尚邨英扭頭看他,他指指一邊的陰涼。倆人一起往陰涼里挪挪。

    “你又琢磨啥?”宋子輝又碰碰他,“近來,盧毓奎可是常跟他國民黨縣黨部的叔叔聯絡,他的一個表哥又在國民黨保安軍司令部當差,我看他遲早會分裂出去。當時他帶隊伍上山是準備當老大來的,沒想到姜副司令來主持成立大會時,宣布你是司令、他為副司令,當時,他的臉就掛耷下來了?!?/p>

    尚邨英站起來舒展下腰身。

    “叫我說,強扭的瓜不甜,他們要走就走唄,離了他們咱們照樣打鬼子。反正咱們有山北的第三支隊做靠山,不差他們這棵蔥?!?/p>

    “這叫啥話!”尚邨英嚴肅地瞪他一眼,“什么叫不差這棵蔥?盧毓奎身邊的人雖然成分復雜,但他打鬼子的決心是堅定的。就憑這一點,我們也要盡量拉住這支部隊。不管是看眼下還是將來,我們如果讓他這支隊伍投入保安軍,都是一個重大失誤?!?/p>

    宋子輝漲紅著臉點點頭,看得出他心里并不服氣。

    尚邨英拉著他站起來,走下臺階,指著裸露著黑色玄武巖的山頂,說:“幾年來第三支隊不斷壯大,先是改編為山東抗日縱隊第三旅,后來又與清河軍區合并,經常駐扎在山北鄒平縣一帶的只是其中一個分支,老百姓還是習慣地把他們稱作第三支隊。說起來我們跟他們就隔著一座山,可他們駐扎在丘陵和平原地帶,離咱們最近的隊伍以最快速度翻山過來,也得兩三個小時,如果是大的行動,至少也得三個小時以上。那次增援長嶺村戰斗是他們早接到了我們的報告,提前展開了行動?,F在看長嶺山的形勢,咱們起碼得著眼于整個清河根據地,這片地區東至昌邑濰縣,西接章丘歷城,南到膠濟鐵路,東北瀕臨渤海,總共包括二十多個縣。山北的部隊隨時會執行清河軍區的戰略調動,他們撤離時,頂多會留一支小分隊,協調山北鄒平一帶的抗日武裝,跟我們在山南的地位差不多。咱們必須明白,要長期堅持長嶺山南麓的抗戰,就要維持好三支隊伍攜手御敵、共同打鬼子的局面?!?/p>

    山坡那邊突然爆發出一陣哄鬧。

    宋子輝轉身笑道:“何政委準又在組織她的女兵小隊洗澡了。你看,泉灣樹林子這邊那排站崗的戰士,脖子挺得跟落了枕似的,一轉也不敢轉?!?/p>

    “這葦杭,也真夠折騰的?!鄙羞椨⒃鴦襁^何葦杭,不要讓女兵在操練時洗澡?!澳鞘裁磿r候合適?哪個時間段不得讓男兵警戒?對于男兵的心理安全而言,你說是選擇大家都在的時候更好,還是只有幾個人的時候好?”對于任何問題,何葦杭只要張口吐出一連串反問,就說明她經過了成熟的思考,等你翻過這些問號,就會發現已經沒有再討論的必要。

    宋子輝眼睛里忽然掠過一道憂慮:“你真該跟何政委好好談談,她這個當政委的,槍聲一響老想往前沖?!?/p>

    尚邨英沒接他的話題:“女兵小隊剛成立那會兒,盧毓奎特地過來軟纏硬磨地非要個衛生員,我都抹不開面子了,葦杭一句玩笑就給撅回去了:‘讓我的女兵跟著你這個花花司令啊,那還不是肉包子打……狼,恕小女子不敢從命呀?!?/p>

    宋子輝哈哈大笑:“何政委真是又香又辣?!?/p>

    尚邨英看看他,忽然笑了:“你這嘴里咋溜達出這樣個詞兒,啥又香又辣,你聞過?”

    宋子輝臉騰地紅了,摸一把硬扎扎的絡腮胡楂子,底氣不足地辯白道:“我是順口一說,你可別往別處想啊?!?/p>

    尚邨英忽然愣神,把燒到手指的煙扔掉,蹍了幾腳。

    宋子輝拉他一把:“走,咱們到那邊湊湊熱鬧?!?/p>

    女兵們從樹林后轉了出來,個個步態輕盈,挺胸收腹,臉色滋潤,濕漉漉的頭發不住地滴著水。陽光驟然亮了,帶著雨腥味的目光雨點般在她們身上跳躍,她們感覺到一陣噼噼啪啪的敲擊。

    打頭的細高個兒女兵小隊長江小慧一挺胸脯,模仿章丘話喊道:“看股子啥勁呀,俺身上都成篩子底了,你們咋還一個勁兒地扣扳機!”

    雨一下停了。一陣慌亂的轉身搓腳的聲音。

    宋子輝專注地望著何葦杭。他一直弄不明白,何葦杭渾身上下看不出哪一點特別出眾,但在這些花骨朵般的女兵堆里,她依然能卓然地聚焦大家的目光,即便是跟似乎按照美女配方制造出來的夏侯雪站在一起,她身上仍然散發著動人心魄的氣場。他心中一痛,眼前又出現了何葦杭滿身鮮血硝煙的樣子。真是怪了。每次暗中打量何葦杭,他腦子里總會出現這樣的圖景。

    何葦杭緊走幾步,扯了江小慧一下,悄聲說:“你們聽著,他們既是你們的戰友,也是你們的兄長,關鍵時刻,他們都會豁出命保護你們??赡銈円?,這也是一群被鮮血和仇恨激發出強悍野性的男人,是一顆顆積蓄著力量、就等著拉引信的手雷。你們要像對父兄那樣尊重他們,愛戴他們?!?/p>

    女兵哧哧地笑出了聲。

    何葦杭臉色一凜,“這里是戰場,說不定啥時就會血肉橫飛,大家都把小情小調的收一收,下決心打鬼子,可不只是不怕犧牲就夠了。來,聽口令,目標宿舍,跑步,走!”

    何葦杭看著女兵們的背影,嘀咕聲:“小丫頭片子?!?/p>

    5

    尚邨英輕咳了聲,慢聲細語地說:“子輝他……”

    “我知道?!焙稳敽疾缓靡馑嫉乩砹死眍^發,“我三十多歲了,他才二十冒頭。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心里已放不進毛頭小伙子了?;仡^,我會好好跟他把話說透,你放心吧,傷不著他?!?/p>

    尚邨英點點頭:“盧溝橋事變后,我回章丘組織抗日武裝時,你大哥就幾次跟我說過,盼你在感情上早日有個歸宿。我知道,你們何家在這事上是有很多規矩的?!?/p>

    “啥規矩?”何葦杭平靜地看著尚邨英道,“在這場空前的民族災難中,我的心會追隨著收則血氣內斂、放則劍氣縱橫的男人?!?/p>

    尚邨英瞄一眼快要轉到頭頂的太陽。分隔多年,這是再次見面以來,頭一回聽到何葦杭這么文氣的話。當年鬧學潮時,她張口就是這樣的風格。自打來到長嶺山,在他面前,她呈現的是一個政委的標準姿態。時過境遷,那份情感早已凝固在那場學潮中。此時,她為啥又這樣說話呢?是不是那段激揚生命的情感雖已封存,卻在她也未覺察的情況下,還偶爾在潛意識里萌動?

    “這么說,你心中早已有人了?”

    “微斯人,吾誰與歸?”何葦杭抬起頭,瞇起眼睛。

    尚邨英眼前隱隱閃過一個人的身影。他看看何葦杭,搖了搖頭。要真是他,倒也不出何葦杭的情理,在私人問題上,她向來是由著性子來的。鬧學潮那會兒他們白天黑夜地常在一起,后來他問,你咋就會愛上我這個老師?她說,你演講時不穿藏藍長衫,不搭米黃圍巾,我就不會愛上你了。被營救出獄后,她和大哥被父親“押解”回長嶺村老家,在失戀和失意中,她執意去云南,并在那里加入了地下黨組織,經組織安排進入大理省立中學教書,抗戰前夕她已經成為大理地下黨組織學運負責人。一九三七年夏天,她奉命回山東參加組建抗日武裝工作,來章丘之前擔任魯西八路軍某團副政委??谷站葒姵闪⒑?,尚邨英感到有點兒獨木難支,很期待與何葦杭在長嶺山上會合,多次請示上級,讓她來當政委。誰知剛見面何葦杭就說,請尚司令代問周老師好。一句話就給他們那段情感貼上了封條——在濟南女師時,他化名周庚——她根本不接受他關于組織命令他緊急沉潛、切斷與外界一切聯系的解釋。經過云南的歷練和戰爭的瞬間生死,何葦杭收起了大小姐脾氣和詩人沖動,可她骨血里仍然深潛著桀驁。在這點上,她其實跟夏侯雪是有些相似的,比起夏侯的沖動,她的性格里更有種沉靜的決絕。何葦杭初次請夏侯雪教女兵射擊和武功的時候,夏侯勸她順便練練自己的槍法,她笑著敲敲腦袋:“我能在關鍵時刻把子彈打進這里就行了?!彼巫虞x曾多次勸說她讓女兵小隊練練拼刺刀,畢竟戰場上隨時都會與敵人近身搏斗。何葦杭平靜地說她們不需要肉搏戰,只要腰上常掛顆不會啞火的手雷就行。

    何葦杭攏攏頭發,說:“這幾天獨立旅又來了一個保安軍參謀,據我掌握的情況,他的真實身份是特派員,目的是督促盧毓奎盡快將隊伍拉到保安軍那邊。咱們該有所準備了,拉住盧毓奎才能穩住長嶺山的抗日大局?!?/p>

    尚邨英點點頭。前天他與盧毓奎做了次長談,盧毓奎留在長嶺山的態度很堅決,不過也預留了回旋的余地,說請邨英兄放心,就算我真的要走,也必定事先跟你說。

    倆人的身影正在漸漸往腳下收縮,何葦杭看看手表,離開飯還有不到一小時。風不知啥時候又停了,山谷里悶熱得憋氣,蟬聲拖得悠長尖細。

    6

    郭立剛小隊的副隊長跑來報告:“長嶺村莊頭發現了孫有燦的黑狗子,郭隊長讓我們立即趕到東河莊?!?/p>

    “東河莊!立剛還沒回來?”尚邨英有點兒著急,“你們快去?!?/p>

    何葦杭一把扯住副隊長:“派個戰士跟梁大隊長報個信?!?/p>

    “這個郭立剛越來越自作主張?!?/p>

    “偵察鋤奸機會稍縱即逝,哪能事事請示?”

    “東河莊!這小子一聽到孫有燦的名字眼里就冒火?!蹦且徽虡虮鳖^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倒在血泊中,郭立剛家里六口人全都死在刺刀下。

    “不用擔心。孫有燦躲還來不及,哪敢這時候去東河莊?再說夏侯雪就在附近,這兩個小隊合在一起,就是鬼子去了也不怕?!?/p>

    兩人并肩站著。大風忽然撲上山來,三面山坡上的樹木一起搖曳,整條山谷都是晃動的綠色。何葦杭望著長嶺村方向。長嶺村地處進山要沖,哪邊的風都能吹到,敵我攻守態勢隨時都會變化。何家其實就像個在風中搖晃的老鴰窩。

    “不用擔心你大哥。我已安排一中隊在長嶺村四周布上暗哨,一有敵情就會保護你家里人轉移?!?/p>

    這個人總是啥事都考慮得這么周到細致。何葦杭攏住刮到臉上的短發,目光轉向風來的方向,好像要把風給逼回去。她這個動作讓女兵們都學了去,風一吹過來就都捂住頭發,夸張地連頭也轉過去,狠狠地瞪一眼,然后就嘰嘰嘎嘎笑個不停。

    “抗戰以來,你大哥可是沒少幫咱們,單就買藥這件事,他就擔著莫大風險啊?!鄙羞椨⑿π?,忽然感嘆道,“你哥這人哪。當年,你因參加學潮被何老太爺趕回老家,要不是你大哥親自送你去云南,也許你早就成了哪個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边€有句話他沒說出來。在那場師生戀中,何如山可沒少替他們在老爺子面前打掩護。

    風越來越大,何葦杭干脆放開手,任頭發飛舞。

    何葦杭忽然感到尚邨英的目光正徘徊在她臉上,伸手扯下幾片柳葉揉搓兩下,苦澀的青蔥氣味彌散開?;氐介L嶺山,何葦杭不是感覺不到尚邨英那份心思,可她已經沒法接過他的目光,在感情世界的幽微深處,縱使不斷有昔日的火花偶爾閃過,溫暖或者灼痛曾經的狂野,但卻照不亮回頭的路徑。男女間的情感是世間最幽曲難測的河流,一旦流過便再難回頭,即使倆人再次踏入同一條河,也找不回當日的感覺。一縷悠長的嘆息在胸腔內盤桓,她深吸一口青蔥的苦澀,終于沒讓那縷氣息逸出。女兵小隊剛成立時,她讓何一鉗打造了幾顆只有引信沒裝炸藥的手榴彈,讓她們練習投彈。一顆脫手的手榴彈滾到她腳下,尚邨英飛身將她撲在身下。她掙扎著推開他,嗔怒道:“這是死彈!”女兵和周圍觀看練習的人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忍不住一陣哄笑。宋子輝沒笑,看著躺在地上的兩個人,臉漲得通紅。她翻身跳起,發現尚邨英目光里透出的,正是此刻徘徊在她臉上的復雜神情。

    太陽又爬高了一截,空氣嘶嘶鼓脹,熱辣辣地把山坡上荊蒿花的藥香蒸發得越發濃郁。尚邨英也突然沉默了。

    東河莊方向突然傳來一聲爆炸,接著是一陣陣密集的槍聲?!肮傂£犨@還趕不到,是夏侯雪的特別小隊?”何葦杭聳起眉毛,感覺不對頭。

    槍聲突然停息?!安缓?!”尚邨英一跺腳,“怕是郭立剛又獨自行動了?!?/p>

    一個戰士喊著司令、政委,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郭隊長在長嶺村鋤掉了孫有燦,被他的衛隊打成重傷,讓夏侯雪救到山寨去了。咱們的游動哨聽一個老鄉說,他看到抬郭隊長的擔架就從他身邊經過,血滴答了一路。聽那老鄉說,交火時,翟義昆就帶著一支巡邏隊從附近經過,卻躲在樹林里按兵不動?!?/p>

    “這小子是孫有燦的表小舅子,也是盧毓奎的表弟?!备^來的宋子輝拍一把手槍,“要提防他出陰招。我馬上帶一小隊抄近路過去?!?/p>

    “別莽撞?!鄙羞椨⒎鲎∷巫虞x的肩膀,“情況不明,我們決不能先起內訌。放心吧,獨立大隊營地有專治槍傷的鞠大夫。你帶幾個人去山寨看看?!?/p>

    宋子輝招呼過幾個戰士,匆匆離去。

    何葦杭叫過警衛隊長,讓他派人去長嶺村何家報信,讓大哥從縣城請個好醫生來。

    “孫有燦咋會有這個膽量再回東河莊?”尚邨英問那個報信的戰士,“你們趕過去的時候,東河莊是什么情況?”

    “我們趕到時戰斗早就結束了,在梁家搜出了受重傷的黑狗子小隊長。他交代說,這次由孫有燦護送梁敬軒回家過生日,是被普集據點池田中尉逼的,叫他邀請附近村里的大戶和教書先生,都去梁家吃壽宴,學梁敬軒的樣子,‘與皇軍共存共榮’。聽村里的人說,郭隊長是騎自行車過去的?!?/p>

    尚邨英懊惱得直搓手:“咋就沒想到你家管家有輛自行車呢!”

    “這事,怪我!我……”何葦杭話沒說完,就聽鵓鴿崖那邊傳來爆炸和槍聲。

    尚邨英扔掉卷好的旱煙:“今天這是怎么了?”

    太陽轉到山脊的西北方向,宋子輝從山坡下的暮靄中跑上來,擦著滿臉汗水,報告了郭立剛險些遭到翟義昆小隊副隊長林福炸彈暗殺的情況,恨恨地說:“只可惜,三個參加暗殺行動的都死了。常參謀長說那顆炸彈是日本特務用的。好在立剛沒再傷著,已送往長嶺村?!?/p>

    尚邨英抱著肩膀嘆道:“這顆炸彈扔得時機很準啊。處理不好,它就會變成長嶺山上的一根導火索?!?/p>

    …… ……

    (本文為節選,完整內容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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