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3期|陳再見:雷管炸了沒有(節選)

陳再見, 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物發表作品多篇, 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 小說集《一只鳥仔獨支腳》《喜歡抹臉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保護色》。榮獲《小說選刊》2015年度新人獎?,F居深圳。
雷管炸了沒有
文/陳再見
1
金伯把晾曬著魷魚的竹架從陰影處挪到陽光里。一大早他就坐在屋檐下,一邊抽煙,一邊盯著院里的陽光,光線一點點往外移,他就一點點把A字形的竹架往外挪。整個早上就干這活。孫女會走會跳,已經不需要他花多大精力了,只要不往沙壩方向跑,不去海邊玩耍就沒事。夏天的海是無情無義的人,海水陰涼,充滿誘惑,每年鴨屎礁至海城一帶,都能聽見有人被海水吞噬的消息,都是青壯年,不是漁民,也不是馬街的爛仔,大多還是海城中學的學生,死得實在就有些不值。
金伯打了一輩子魚,靠海吃飯,對海卻怎么也愛不起來。
煙已經抽了三根了,得就此打住,一天一包,是兒子給他定的最大的量。村里的小商店,那個禿頭的后生,兒子都交代好了,一天只能賒給金伯一包,多出來的,他不認那個賬。金伯有時想一想也挺可笑的,以前瞪一眼,兒子就得渾身發抖,最嚴重的一次,他把兒子從海里揪回家,提拎著穿過長滿馬鞍藤的海沙壩,直愣愣地鉤在村口的榕樹上,再用咻咻響的木麻黃枝條抽,抽得滿身是滲血的瘀痕……如今,老子得聽兒子的了。沒辦法,人都有老的一天,兒子將來也是,慶幸的是,他只生了一個女兒,女兒當然沒兒子那樣狠心。金伯念叨了多年了,要他們再生一個,他們硬是不生。金伯現在不念了,但心里還覺得是個遺憾,盡管他也知道,生個兒子也不見得就比女兒好。他掐滅了煙嘴,朝角落里吐了一口痰,走出門樓,往巷子頭看。漁村的巷子比不上海城的街巷,像是小孩長了滿嘴歪歪斜斜的蛀牙,剛開始沒見著孫女,喊一聲,孫女才從墻角處探出屁股,頭也懶得回,以此告知爺爺,她還在那玩著呢。她已經在墻角下玩了一早上了,一個人,也沒挪個地,玩過家家,收集了一堆殘甌片碗,沙子當米飯,草葉是青菜,然后自言自語,編排了一幕幕人來客去的場景。
要是海城的孩子,這個年齡早已經上幼兒園了。鴨屎礁沒有幼兒園,孫女還得等過幾年才能上小學。兒子在海城碼頭的海鮮城當廚師,兒媳是端菜的服務員,夫妻倆的工資不算少,他們卻不想把女兒帶過去住,說租房沒意思,等以后有個十幾萬了,再到開發區供套房子。暫時,對,兒子說是暫時的,他們把女兒留給父親帶,夫妻倆平時就住在海鮮城的集體宿舍里,有空了,才開一輛本田摩托車,繞過海東大橋,回鴨屎礁看一看。
2
兒子沒有和金伯一樣成為漁民,作為疍民的后代,他這一代人算是洗脫身上的屈辱了,海城人不再拿有色眼光看他們,他們像是也忘了曾經是疍民的身份了。是的,曾經,他們的先祖一直在海上漂泊,不敢上岸,鴨屎礁只是暫時??康牡胤?,成為村子是后來的事情。那時,他們被海城人戲稱為“甌船”,晾曬在岸上的衣服收回來時總是被剪出大大小小的窟窿。當然,那時金伯還小,他每次目送父親行船出海,都感覺像是一場訣別。父親出海前,總是先把錢財和該交代的東西都悉數交給母親,因為出海十天半個月的,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數,后事得先交代清楚。所以海城人說甌船人怕老婆,賺的錢一分不少交給老婆,那實在是誤會,甌船人打老婆的時候他們沒見過,不過打歸打,錢還是得照交,一分不剩,海上又沒有小商店和妓院,帶錢有個屁用,恨不得連命都不想帶上啊。
金伯行海一輩子,也習慣了身上一分錢不帶。兒子就跟他不一樣了,他的荷包拿出來,大鈔小鈔總是塞得滿滿的,先把小賣部賒煙的錢還了,再留下五百一千給金伯買菜。金伯每次都揮揮手,讓兒子把錢放在他媽靈位下的抽屜里,要用了去拿就行了。金伯的口袋里除了香煙和打火機,從來不放任何多余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多年前了,那時金伯剛把漁船出讓,想去海城碼頭找點事做。漁業局的領導是他的老相識,讓他幫忙在碼頭守瞭望站,平時沒什么事,禁港那幾個月,就得嚴防有人在夜里偷偷出海,大半夜的,稍一聽到發動機噠噠響,他就得起床,通過簡易房的窗口察看究竟。局里給他配了強光手電筒和擴音喇叭,對一些小毛賊,他得及時發出警告。他做事太認真了,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以為那樣局里的領導會表揚,誰知他們反而不高興了。有一次有人偷偷跟他說,那些敢在夜里出海的人,都是跟領導打過招呼的,結果你倒較真起來了,壞了兩頭的好事。金伯一聽,大悟,后來就學乖了,睜只眼閉只眼,這樣一來,大家都高興,偶爾,船家還會把船只靠近瞭望站,從窗口扔進來一整條香煙。金伯的煙癮過大,也就是那幾年抽出來的,不用錢的煙,誰不抽得猛?后來兒子不同意金伯在外面做事,要金伯回鴨屎礁幫忙帶孫女,兒媳要去海鮮城當服務員。金伯就這么一個孫女,當然不好拒絕,就把“肥水”的工作辭了,回了鴨屎礁。
慢慢地,也就習慣了。鴨屎礁這些年,有點能力的都進城了,剩下不到一半的住戶,有時金伯在門樓坐半天,也見不著一個人從巷子里過去。他都懷疑爺孫倆是不是住在一個被人廢棄的村子里。為此,他還得時不時走出巷子,直到看見人影了,才松了口氣,再返回厝內。
竹架上的魷魚是兒子從碼頭買回來的,剛拿回來時,新鮮,魷魚身上還發著螢火蟲那樣的閃光。金伯最熟悉不過了,行海時,晚上出海照魷魚,帶著高強度的白熾燈,先把網兜潛在水下,燈光一亮,大大小小的魷魚就簇擁過來了,誰也攔它們不住。網兜往上提拉時,眼看著魷魚們已經走投無路,金伯還隱隱有些于心不忍,不過終究是快樂的,魷魚好吃、好賣,大的殺了曬成脯,小的蒸熟,蘸醬油,一口一個,嚼出滿口的墨煙,笑起來,牙齒都是黑的。漁民即便萬般不好,在吃海鮮這塊,確實占優勢。
陽光下,魷魚剛剛被曬干水分,蔫著一層皮,像是許久沒喝水的嘴唇,腥味已經出來了。金伯走過去,揮手趕走圍過來的蒼蠅,不能壞了他的好事,他之所以這么上心,是想著曬好了,要給老蔡送過去。平時買回來的魷魚脯不見得真是在日頭底下曬出來的,金伯老經驗,一看就知道,魷魚發紅,肯定是在屋內用炭火熏干的;陽光下曬出來的魷魚,通體發白,還帶著粉末,像是婦人往臉上涂了甘蔗汁又撲了層細粉。
3
老蔡是金伯的發小,兩人從小光屁股在海里玩到大。當然,現在他們都老了。
年輕時走得近,恨不得像對情侶一樣黏在一起,老了反而生疏了,住在一個小漁村里,十天半月見不著一面是常事,如果不是有什么事,金伯都不好意思上門。這么大的太陽再煎幾天,魷魚大概也就干了,金伯想用一張干凈的報紙包好,帶上煙,再帶上孫女,去老蔡的厝內坐坐。老蔡有十元一支的大連米酒,他一直喝這個,到時老頭兩個,在門樓擺一張松木桌子,煮兩個魷魚,再用酒精燈烤兩個,就夠他們喝一下午了。他們好久沒那樣面對面坐下來了,金伯不覺有些期待,之前在村里偶爾碰到,最多也就打個招呼,來得及的話就抽根煙,來不及連句話都沒說。金伯知道老蔡心里難受,越老心里越難受,年輕時可能還感受不徹骨,那時自己什么都能干,下海捕魚、上山采藥,根本想不到身后需要一個人來接手——最好還得是個男孩,像金伯這樣。所以,老蔡對金伯是羨慕的,其實閃爍的目光背后還藏著嫉妒,這點瞞不了人。金伯只是有些愧疚,雖說老蔡兒子的死是個意外,不過當年出海炸魚,說到底還是金伯牽的頭。
老蔡會制雷管,早年在海城的錫礦場干過,不是技術工,不過和技術工好,一來二去,看都看會了。他們年輕的時候,海上的管理還不是很嚴,出海炸魚是經常的事,那些老漁民每次出海,都捧著個瓦甏,繃得緊緊的,像是裝了什么寶貝,實則就是自制的土炸藥——硝銨化肥用火炒過,直至變色,木屑用溫火炒熟,二者配以柴油進行調和,炸藥基本就做成了。后來才慢慢改進配方,用了硝酸銨和硫磺。為了增強炸藥的威力,老漁民們還得把炸藥填埋在瓦甏之下,周圍塞進瓦片和沙礫,再把雷管埋在里面,扯出長長的炮芯。那時候的炮芯還比較原始,沾了水就滅,所以每次炸魚還必須得把瓦罐捧在手里,眼看燃得差不多了,才急忙往海里扔。這就需要經驗了,一般人不敢逞能,弄不好魚沒炸到一尾,人卻先成了篩子。
炸魚當然比拉網簡易粗暴。老蔡從礦場回來后,金伯便拉攏他一起出海炸魚,金伯有漁船,老蔡會雷管,兩人合作,不愁炸不過人家。金伯這主意也確實不錯,那年頭的魚又多又肥,隨便在淺海處扔下一枚雷管,就能收獲滿滿一船艙,紅衫、蛇鯔、青占、海鰻、鮐魚、池魚、笛仔、硬殼蝦、石蟹……有時兩個人忙不過來,老蔡就把兒子叫上了。那年老蔡兒子還不到十五歲吧,總之金伯沒見過他“出花園”。金伯的兒子比老蔡的兒子大一歲,剛出過花園。金伯的兒子和老蔡的兒子不一樣,那小子暈船,甚至見到船只在海水里搖晃,他都可以吐半天。真是奇了怪了,打小金伯每天要花幾趟工夫把兒子從海里撈回來,簡直是嗜水如命,金伯心想慘了,這孩子長大了還和老子一樣,離不開海,也離不開巷口河灣上擱著的那艘刷過無數遍紅漆的破漁船了。誰知十五歲花園一出,開竅了,金伯的兒子竟一步也不再靠近海水,暈船也是那時候才被發現的,像是為了逃避出海故意裝出來的癥狀,卻又不可能裝得那么像樣。金伯心想算了,不出海就不出海,這不就是他一輩子的愿望嗎,希望子孫后代不再靠一條漁船過日子了。但是,一旦確認兒子就此將與這艘風雨多年的漁船無緣,金伯的心里又有一股不可名狀的悵然之感,不知道除了出海打魚,作為一個甌船人的后代,在海城還有其他什么路子可走。
老蔡的兒子被叫上漁船幫忙后,如果不出意外,金伯都已經做好把漁船出讓給他的準備了。那小子機靈膽大,對打魚事業十分熱愛,凡事一教就會,甚至都不用教,一看就會,跟老蔡一樣聰明。沒過多久,老蔡的兒子就成了船上的主力,裝了炸藥和雷管的瓦甏也慢慢由老蔡的手交到了他手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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