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2年第4期 | 朱文穎:日暮黃昏時分的流亡
小編說
流亡有很多種??梢援悋l,也可以萬人如海;可以在地圖上,也可以在內心……“日暮黃昏時分”,流亡者始終在前路中探尋歸途。

朱文穎,1970年生,蘇州市作協副主席,著有《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繁華》等多部作品,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日文、德文等。曾獲“魯藝文藝獎”獎、紫金山文學獎等。曾在本刊發表過長篇《深海夜航》、短篇《有人將至》《花窗里的余娜》《看不見的燈塔》等多篇作品。
日暮黃昏時分的流亡
文/朱文穎
關于卡斯特羅的背景——一個對自身社會感到厭倦與失望的墨西哥年輕人,離鄉背井,來到中國——這件事,是印度留學生、藍貓酒吧的兼職吧臺小哥告訴我的。
仿佛森林動物天然擁有的嗅覺。生活在中國的外籍人士可以立刻彼此辨認。吧臺小哥比較委婉地暗示說,很顯然,卡斯特羅是被他的原生家庭或者社會拋出來的。他做了個向外高拋的手勢,說:“就是這樣。就像一只脫離正常軌道的氣球?!?/p>
在藍貓酒吧,和卡斯特羅親近的人并不很多??ㄋ固亓_長得矮,而且胖。英語和中文也都說得不太好。
他的職位是藍貓酒吧的西餐廚師。
我是藍貓酒吧的???。周末或者假日,午后樹影婆娑,我喜歡坐在藍貓酒吧的小院曬太陽。陽光里富含紅外線和紫外線,紅外線取暖,紫外線殺菌。而與我一起享受這大自然饋贈的,還有一些偶爾途經此地的游客:有些是中國人,還有些則是外國人。
一般來說,我為自己點一杯咖啡。
藍貓酒吧用很好的咖啡豆。怎么說呢,如果烘焙師希望咖啡帶有大量香氣而口味偏酸,就得適當舍棄咖啡的醇度。整個過程處于快烘輕焙與中度烘焙之間。這種分寸極難把握。
有一陣,我懷疑他們偷偷換了咖啡豆。我把印度兼職小哥叫過來。他卻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朝我羞澀憨笑。
即便藍貓酒吧偶爾偷工減料換上廉價咖啡,破壞了那種微妙而平靜的酸度,我仍然還會坐在小院里曬太陽。作為附近一所旅游中學教齡二十余年的英語老師,一位有著不少閑暇時光的單身漢,藍貓酒吧的小院具備了特殊魔力:那些途經此地而落座的外國人,那些淡淡的問候、不經意的聊天,極有可能發展成自然而熱烈的語言培訓。而與此同時,我還另有副業:當地古街、古鎮、以及古典園林的兼職導游。
“來吧,來吧,跟我去看一看這座城市吧?!?/p>
有些時候,非常簡單,事情就這樣成了。
藍貓酒吧招聘面試那天我也在。當時招聘兩個職位,一位活動經理,另加一個新廚師。最終參加面試廚師崗位的有兩位。一個是看上去三十多歲、或者四十多歲的男人,據說來自美食之鄉廣東。此人大鼻子,厚嘴唇,笑容真摯誠懇。另一個就是卡斯特羅。
我在院子里抽了一支煙,喝了半杯咖啡,發了會兒呆。后來,吧臺小哥就出來叫我了。
“他們正在做菜呢?!彼糜沂质持更c了點二樓廚房的方向,“過會兒你一起試吃吧?!?/p>
有著天鵝般白皙挺拔脖頸的意大利美女克勞迪婭,就是在這時走進藍貓酒吧的。她穿過樹影搖曳的小院,推開那扇搖搖欲墜、吱嘎作響的木門,如同電光火石般,整個空間閃閃發光。
我,吧臺小哥,藍貓酒吧老板、法國人克里斯托夫,以及剛從二樓下到樓梯一半的卡斯特羅……我們,所有的人,全都張大了嘴巴,呆愣在那里。
“像天鵝湖?!?/p>
我聽見一個聲音,就像長滿毛茸茸翅膀的陽光,在整個藍貓酒吧上空回響。
雖然大家幾乎都對克勞迪婭寄以厚望(據說她的個人簡歷幾乎融合了女明星、女強人以及社交達人的所有特質),美女克勞迪婭最終仍然沒能通過面試,成為藍貓酒吧的新活動經理??ㄋ固亓_給我的解釋是:“那個女人像個女王?!笨ㄋ固亓_并沒有因為她美得明艷像太陽而頭腦發昏,這讓我暗暗吃驚。那天克勞迪婭穿了件黑色連衣裙,亞麻色波光粼粼的頭發,梳成一個簡單馬尾。她從小院里側身而過的身影,讓我想起一位歐洲老電影明星。舊海報上經常出現的,但一下子說不上名字。小院里突然傳來嗡嗡嗡嗡、時明時暗的聲響,有點像蜂群飛過。但與此同時,我又肯定方圓幾公里內絕對不會出現類似生物。過于完美的事物容易令人緊張。后來,我這樣向自己解釋。
卡斯特羅目睹了面試的全過程。他斷斷續續告訴我一些細節。他的判斷是,在工薪酬勞方面,克勞迪婭要了太高的價錢(不知為什么,卡斯特羅說價錢的時候,我腦子里冒出來的卻是籌碼兩字)。據說當時克勞迪婭夸獎了藍貓酒吧的品味,以一種意大利人特有的誠懇、夸張和熱情。她說,在這么美妙的地方,她完全可以施展她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她可以干這個,也可以干那個。幾乎沒有什么是她不能干的。她一定能把藍貓酒吧弄得生意興隆,歌舞升平,賺上大錢。結果,她自己先給自己要了一個很高的價錢。
藍貓酒吧給不出這筆錢。這就是事情的終極答案。生意不景氣,并且看不到希望。這或許就是招聘新經理的原因。帶來新的活動和動能,然后帶來錢。大家都知道克勞迪婭合適。亞麻色頭發,一輪小太陽,一種新的文化。但克勞迪婭實在太貴了。
那天,克勞迪婭離開前在小院停留了。她還向我借了火。她笑的時候很美,她彎腰點煙的時候有點滄桑。這一切,都讓我再次想起舊海報上的歐洲電影明星。我年輕的時候,第一次看那些海報的時候,覺得每個外國女人長得都很像。
卡斯特羅后來得到了主廚的職位,留了下來。他給我的解釋是:第一,他的墨西哥菜做得好;第二,他要價便宜。他說這話時,面部表情愉悅輕松卻又狡黠。仿佛這既是事實,同時又是某種計謀??ㄋ固亓_很喜歡這份新工作。上班第一個星期,他經常端著盛菜的盤子,親自跑上跑下。他胖,因此略微氣喘吁吁,但臉色緋紅,非常喜氣。
卡斯特羅喜歡在藍貓酒吧的小院和我聊天。他工作間隙出來抽煙,如果看到我在,兩眼就會閃閃放光。其實我們兩個共同的話題并不多。一部分因為經歷,一部分因為語言。我非常清楚卡斯特羅接近我的原因:孤獨。而我呢,不斷把話題拉回到招聘面試的那個下午。拉回到克勞迪婭??藙诘蠇I太美了。我知道,在這個城市,外籍人士有著他們的小圈子,這么美的女人,說不準會給我兼職導游這個副業帶來不少潛在利潤呢。
然而,卡斯特羅似乎并不喜歡克勞迪婭。我試探著提出幾個問題,他卻總是呈現禮節性的微笑曲線。他一邊微笑,一邊用力去踢地上的一堆小石塊。很快,我就識相地閉上了嘴巴。
無論開價太高的克勞迪婭,還是要價便宜的卡斯特羅,似乎都沒有成功挽救藍貓酒吧的跡象。生意仍然很差。即便大家都熱愛卡斯特羅做的墨西哥菜,即便藍貓酒吧近期的現磨咖啡,在酸度和醇度上達到了驚人微妙的統一(如同克勞迪婭那驚鴻一瞥)……終于有一天,吧臺小哥神情憂傷地告訴我:“老板算了一下,說目前藍貓酒吧呢,多開一天門,就多虧一天的錢?!?/p>
“是這樣的啊?!蔽也粺o憂愁地回答他。
“是這樣的?!卑膳_小哥非常誠實地看著我。
吧臺小哥在附近一所醫學院學醫。很多人說他來自印度的高種姓階層。這類事我不太能理解。但大家都告訴我這是事實。說目前能有錢來中國留學的印度留學生,很少有低種姓的,雖然你只是看他在這里洗洗盤子刷刷啤酒杯。
吧臺小哥確實大多數時間在洗盤子以及刷啤酒杯。但也有一部分時間在發呆。后來,我發現他數學學得也很好。
“這個月的加班工資是不對的?!庇幸淮?,他在我旁邊嘀咕了一句。
接著,他又把這句話延伸開來。說他仔細算了算,這個月,以及上個月,他拿的加班工資都少了。他很認真地告訴我,他可以理解“多開一天門,就多虧一天錢”,但把加班工資算錯這件事終究是不對的。
又過了那么兩個禮拜的樣子,在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吧臺小哥和我聊起了“康波周期”這個詞。
“最近我看了一些書,弄明白了。目前我們確實處在第五輪‘康波周期’最后衰退的十年?!?/p>
我吃驚地扭頭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康波周期”這個詞。應該是經濟學方面的術語。但具體是誰提出的、又是在什么時間以及什么背景下提出的,我的記憶并不清晰。而且,我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一位印度兼職刷盤子小哥聊起這個話題。
我點上一根煙,很快吸了兩口。我說是呵,目前很多地方經濟不景氣,前景也難以預測。說到這里,我突然話題一轉,我問吧臺小哥:“醫學院畢業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想了想,回答我說:“回孟買?!?/p>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笑得有點靦腆:“回孟買,開一家私人小診所?!?/p>
“你去過孟買嗎?”緊接著,他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
“孟買怎么樣?”
“很大,”他抬頭望了望天空的方向,“非常炎熱。有時候有點荒涼?!?/p>
在我的印象里,西餐廚師卡斯特羅很少會說這些俗氣的事情。他對加班工資之類沒有過于強烈的執念。就如同南美人普遍對于時間的流逝沒有過于強烈的概念一樣。與此同時,他很信任藍貓酒吧的老板、法國人克里斯托夫(我猜測其中有個重要原因,當時二選一的面試,克里斯托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而不是那位來自美食之鄉的廣東人)。那段時間正逢暑假,我三天兩頭朝藍貓酒吧跑。有時有那么幾個客人,有時客人很少,有時只有卡斯特羅和吧臺小哥守在店里。世界總是充滿了悖論??吹剿麄儍蓚€在一起時,我經常冒出這樣的想法。
一般來說,卡斯特羅只在喝多以后才真正話多。我的意思是,那種不再顧及語音、語調以及語法的表達。
有一次,卡斯特羅下班早,和我在院子里喝了幾杯。他突然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們出生在一個混沌的世界?;煦绲氖澜缱屛覀冊絹碓嚼?。人們喜歡為權力而戰。我嘛,更喜歡喝酒?!?/p>
我大吃一驚。且不論這話富有氣勢,很不像平日里說話斷斷續續、磨磨蹭蹭的卡斯特羅的風格;更為重要的是,在這里,卡斯特羅運用了一段近乎流利而完美的英語。
“卡斯特羅!卡斯特羅!”我驚訝地叫著他的名字。
他也愕然抬起頭,張大了嘴巴。
“你剛才在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卡斯特羅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會兒,他還魂般地望向我,望向藍貓酒吧外面深藍色的夜空,夜空里如同美女克勞迪婭般神秘閃爍的星星;接著,他仿佛猛然被喚醒,回到了現實空間,又成為了那個長得矮而胖、英語和中文都不怎么好的卡斯特羅。
他把剛才那段話的意思又說了一遍,只是再也說不出那樣流利華美的語言了。
與藍貓酒吧“做一天虧一天”的生意相平行,我的兼職導游副業也相當冷清。有不少朋友替我尋找原因。說這是城市布局的緣故。那些熱愛藍貓酒吧的老客人、那些喜歡喬伊斯、葉芝、布爾加科夫的文藝青年、中年和老年(藍貓酒吧曾經有段時間辦過相當專業的讀書沙龍),那些熱愛莫奈、塞尚、莫蘭迪以及基里科的時尚人士,都已隨著城市格局的改變和拓展遷徒到了另一個方位,另一個區域。有人告訴我,他們曾經看到過美女克勞迪婭,就在那個區域。閃閃發光,映照夜空。
“時代變了呀?!彼麄兾⑿χ鴮ξ艺f。
卡斯特羅來得晚,沒有見過藍貓酒吧的全盛時期。然而,由于同樣的落寞,他慢慢把我看成了自己人。
“你沒有在異國他鄉生活的經歷吧?”有一次,他這樣問我。
我想了想。我說是。確實沒有。早年的時候倒是一直有這樣的期望,但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受挫。
“結果,就成了現在這種樣子?!蔽易猿暗卣f。
“就成了一名英語教師?!比缓?,我又不無快樂地笑了起來。
卡斯特羅的眼睛一亮一亮,仿佛有很多傳奇的小星星??ㄋ固亓_告訴我說,他父親是從拉丁美洲移民到北美打工的,并且在旅途中遇到了未來的妻子、也就是卡斯特羅的母親;而他的祖父則是從歐洲移民到新世界(美洲),同樣也是在旅途中與未來的妻子、也就是卡斯特羅的祖母一見鐘情。
“當我們來到一個遠離家鄉的新大陸時,我們一定有著共同的懷舊、孤獨和疑惑?!?/p>
卡斯特羅用他正常的、磕磕巴巴、語法混亂的英語表述著這樣的意思。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下子就心領神會。我看著他,仍然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眶有點濕漉漉的。
有些時候,卡斯特羅表現得出人意料的懂事,甚至令人感動。
“你帶我去看看這座城市吧?!彼苷J真地對我說。
接著,他又非常誠懇婉轉地解釋道,他知道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中國南方古城。很有名氣;他也知道我是一位“極有文化”的當地導游;另外,在現實層面,他面露靦腆地補充說,他錢不多,所以可能出不起昂貴的導游費,但是——“我們一起出去散散心吧,我請你吃飯!”
他豪邁地、非常中國特色地這樣說道。
后來,我們就一起出發了。
我帶他去了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常熟。
那是非常寧靜的下午以及黃昏。我和卡斯特羅坐在虞山腳下一個小茶館里,后來我們又去逛了尚湖?;蛟S次序是反過來的,我們先去了尚湖,然后才在虞山腳下吃了蕈油面。很明顯,卡斯特羅不習慣蕈油面的口味,但他還是很配合地微笑著把它吃了下去。嘗試一切新鮮事物,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或許,這就是旅游的真諦。
虞山旁邊的興福禪寺正在維護檢修,我帶著卡斯特羅在外面轉了兩圈。他對禪寺門口的那副對聯產生了興趣。
“山中藏古寺,門外盡勞人?!蔽野阉x了出來。又把它簡單解釋了一下。我認為對于卡斯特羅來說,這兩句話應該也像那碗口味清奇的蕈油面,他未必能辨出其中的真義吧。
卡斯特羅什么都沒說。
他只是很認真地看著我說話的口型。那種觀察的表情,自由、平靜而豐盈,仿佛對什么都心滿意足。無論是聽懂的,還是沒有聽懂的。說真的,他那副樣子真的有些感動到我了。
后來,過了幾天,我在藍貓酒吧再次碰到他??ㄋ固亓_非常熱烈誠摯地感謝了我。他感慨著說:
“太美了。真的太美了。那天的景色讓我想到莫蘭迪的畫?!?/p>
藍貓酒吧的西餐廚師卡斯特羅,他喜歡畫家莫蘭迪以及他的作品,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就如同吧臺小哥突然與我談論“康波周期”。這世界總是充滿了令人訝異的元素。
但是,我仍然不能理解卡斯特羅對于莫蘭迪的喜愛。我覺得卡斯特羅身后的拉丁精神,應該讓他親近畢加索的立體主義,或者超現實藝術大師基里科(我的手機屏保就是一張基里科的畫)才符合邏輯。莫蘭迪多么安靜呵。多么不性感呵。
強烈的好奇心讓我拿起翻譯器,然后手腳并用地和卡斯特羅深度交流了半天。
“你為什么會喜歡莫蘭迪呢?你怎么就會喜歡莫蘭迪呢?”
顛來倒去就是類似的問題。
然后卡斯特羅的答案,至少答案的主線也是異常明確的:“莫蘭迪多么性感呵!你怎么會認為莫蘭迪不性感呢!”
卡斯特羅大致是這樣的意思:他認為莫蘭迪的畫真的非常性感。因為在莫蘭迪的構圖與色彩中呈現出了一種微妙。莫蘭迪把他最最敏感、最最敏銳的、對于邊線的、對于色彩的、對于淺灰色的這種原色的無止境的微妙呈現出來了。
“而這,就是莫蘭迪泄欲的方式?!笨ㄋ固亓_說。
“然后,在他泄欲的過程里,他留下了痕跡?!笨ㄋ固亓_又說。
我如同膜拜一個怪物般地仰望著卡斯特羅。
這樣我就突然想明白了。
我跟卡斯特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現在,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美女克勞迪婭了?!?/p>
卡斯特羅愣了一下。往后縮了一縮。他還是不太習慣和我談論女人。當然,談論莫蘭迪和他作品的泄欲是另外的事情,那是藝術。
然而他還是接了我的話。他是這樣回答的:“我不喜歡過于艷麗的東西?!?/p>
是的,卡斯特羅說,他不喜歡過于艷麗的東西。這就真的解釋了一切。艷麗的發光的美女克勞迪婭即便讓我魂牽夢縈,但在卡斯特羅眼里,她的美過于直露了。她并不神秘,所以,她一點都不性感。
挺長一段時間以后,我才從吧臺小哥那里知道,卡斯特羅心里已經有人了。還是個中國女孩。她叫阿梅。
阿梅是評彈學校的學生。老一代的蘇州人有些還記得,當年這所學校遷至城外時,周圍還是一片稻海。女學生們多數是古典主義的長相:細眉圓臉加上無辜的大眼睛。江南這一帶的女生,身形大多不高,嬌小細致,襯托著背上略顯臃腫的琵琶,有一種令人無法克制的鄉愁與愛憐。
誰也不知道卡斯特羅是如何喜歡上阿梅的。但是,我們都認為阿梅不太可能喜歡卡斯特羅。其一,阿梅不是先鋒文藝青年,卡斯特羅這種神秘異域文化背景,在她心里無法泛起漣漪;其二,如果阿梅是世俗中人,那就更沒有可能了。因為卡斯特羅非但沒有錢,幾乎還是個窮光蛋;然而,無論如何,事情沒有糟糕到那種地步。阿梅是個善良、古典、還有些老派的姑娘。她知道卡斯特羅喜歡她。而她的拒絕,也至多停留在疏離,停留在見面時微微的臉紅,以及友好的距離。
這可苦了卡斯特羅了。
他不知道這究竟屬于默認,還是否定。他跑來問我。
他清澈而焦灼的目光阻止了我直接的回答。它們變得猶疑而閃爍。而這種猶疑閃爍又愈發讓他焦慮而彷徨。
漸漸的,外面開始風傳,藍貓酒吧的西餐廚師卡斯特羅暗戀著某位姑娘。
“卡斯特羅呢?”
“去抽煙了?!?/p>
這幾乎成為了一句暗語。表示卡斯特羅去了小院,并且正在思念那位姑娘。
那段時間,就連卡斯特羅的墨西哥菜里都彌漫著一種甜津津的味道。很微妙,但是,也很孤獨。與此同時,還發生過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有天晚上,卡斯特羅下班回家時一腳踩空,掉進了藍貓酒吧附近的小河溝里;還有天晚上,他騎了一輛剛買的電動自行車,拐彎連著上坡時,狠狠摔了下來。急診護士沒打麻藥在他右耳上方縫了二十幾針。這些事拉近了我和卡斯特羅的距離。我總是盡可能地陪伴他。當然,我盡可能陪伴他的前提,是他在危難之時,常常首先想到我。其中緣由,誰也說不清楚。我們堅守著某種神秘的感受。因為神秘而無從確認無從言說,我們才認為是值得信任的。
在踩空、跌倒、縫針、等待、發呆、抽煙以及大部分人遇到真愛而顯露出的木訥中,卡斯特羅漸漸意識到,他陷入了一段沒有可能的情感之中。
他整個人有點灰蒙蒙的,中文和英語都愈發差了,幾乎到了找不到語法的程度。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出現了奇怪的幻覺。他說,他看到阿梅背著琵琶站在藍貓酒吧旁邊的一座小橋上。
藍貓酒吧旁邊有好幾座小橋。我連忙問他是哪一座。
果然,卡斯特羅說出的橋名,正是他曾經一腳踩空、摔下去的那座。
我開始擔心起他來。
“卡斯特羅,卡斯特羅,我們出去遠足,散散心吧?!蔽蚁肫鹚麃碜阅Щ玫拿乐薮蟮?,于是非常真誠非常小心翼翼地對他說。
卡斯特羅看了我一眼,沒有什么表情。
又過了幾天,他再次和我談起那個幻覺。他說,他又看到阿梅了。她還是站在那座小橋上,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沒有背著琵琶。
我想,我沒能掩飾住臉上的驚惶與迷惘。
接下來,卡斯特羅和我所有的談話,都開始圍繞著那個幻覺。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更多地和我談論如何擺脫這種幻覺。而不是幻覺是否存在,或者如何持續獲得。
終于有一天,他耷拉著腦袋對我說:“我們一起出去散散心吧。我請你吃飯?!甭曇艉茌p很虛弱。
我們又去了常熟。又去了虞山、尚湖和興福禪寺。
這是卡斯特羅提出來的。他說他喜歡那個地方。喜歡那些如同莫蘭迪的畫一般的景色。那些景色勾起他的欲望,又讓他克制住它。
于是我們就在山水之間轉了又轉。對了,卡斯特羅還特地要求再吃一次“那種難吃的面”(他說不出蕈油面的名稱)。我看著他滿臉痛苦地吞咽下那些面條(我是多么熱愛它們呵),心里則想著:一個人的一生里,需要接受多少不得不接受的、悲欣交集的事物呵。
后來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大流行病來了。
這幾件事的順序我不太能夠說得很清楚。哪個在先,哪個在后?;蛟S是同時發生的。彼此有著潛在的秘密因果。反正幾乎差不多的時候,“做一天虧一天”的藍貓酒吧宣布倒閉了。
吧臺小哥是第一個走的。他看上去有點沮喪,他說他父母催著回去,但其實他是不想走的。再說,還有一年多才從醫學院畢業……我和他在藍貓酒吧的小院里站了會兒,他很嚴肅地對我說,人類社會的命運,不容樂觀。
我很誠懇地點了點頭。然后承諾說,如果一切比較快地平息,我會和他在“荒涼的”孟買見面。
西餐廚師卡斯特羅的離境機票,則是藍貓酒吧老板克里斯托夫買的??ㄋ固亓_沒有回墨西哥。他考慮了一天,告訴克里斯托夫說,他想去泰國。他說他在那里有幾個朋友,開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墨西哥餐廳。當時泰國還沒有爆發疫情,一切都是安全的。而我,也在幾年以前做過一段東南亞線路的導游,對泰國的幾個小島留下了相當美好的印象。我匆匆忙忙地和卡斯特羅見了一面,我們擁抱了一下??ㄋ固亓_突然哭了起來。放聲痛哭。幾乎把我嚇了一跳。以前他深夜掉進河溝、被急診護士無麻藥縫了二十多針都沒哭過,為了阿梅單相思出現幻覺也沒哭過。但這次哭得眼淚鼻涕都一起掉下來了。
我也覺得很傷感。仿佛什么重要的東西正在離我而去,又無法控制。完全無能為力。
這些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卡斯特羅離開后,有段時間經常給我寫信。告訴我他在泰國住下來了。墨西哥餐館的生意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他還告訴我,他非常想念中國。他希望找機會回來。但很快,泰國的疫情也嚴重了。
我換了一個地方喝咖啡。這幾年,街上很少看到金色頭發了。所以,我都有點忘了金發美女克勞迪婭的模樣。
倒是有一次早上做核酸檢測。排隊的時候,在我身后大約三五個人的樣子,有個背著琵琶的女孩子。濃密的頭發,嬌小的身形。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很像那個我只是聽說、但在現實生活里從來都沒見過的阿梅。
2022年5月6日 蘇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