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2年第8期 | 洼西:瘋裝(節選)
1
丁衛國把途銳越野車停進破敗的道班大院,背上背包,準備徒步穿越米亞草原,繞過海拔5000米的古魯雪山去碩曲縣。一臉胡茬子的道班班長反復申明一周后才會有鏟雪車過來疏通道路,勸他就此返回。丁衛國把車鑰匙交給他保管,謝絕他的好意,獨自上路。
道班班長從身后喊:“你一個人很危險?!?/p>
見丁衛國不理會,又嘟囔一句:“真是個冒失鬼?!?/p>
丁衛國沒告訴道班班長,古魯雪山那邊的碩曲縣,一件非同凡響的古老服裝在召喚他,讓他停不下腳步?,F在,他和它之間,只隔著一匹雪山了,怎么甘心回頭?他覺得眼下的時間不只屬于自己,趕的也不只是自己的路。從省城出發三天以來,他幾乎成了上足發條的秒針,睡覺都在夢里跋山涉水。
走進深冬的米亞草原,目力所及處,群山沉入荒野盡頭,露出起伏相連的雪頂,映染著落日清輝。暮風中的刺寒一陣強過一陣,似要從臉頸裸露處撕開口子鉆進身體。白日里曬軟了的草根交織的地皮正漸漸上凍,落腳下去,滋滋沾著鞋底。晚霞悄然褪去,天地陷入昏暗,一襲黑衣的夜從遠方慢慢逼近。
風停了,幾片原裹在風中的雪花跌落臉上,冰涼。心恨不能立馬逃離的地方,腳卻踩進去了。他想,人生總有些時候,會被看不見的力拽往莫測之境。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手電拔腿前行。身子半天沒走暖和,腳下的地也越來越硬。身前起了夜霧,在手電光中翻騰聚散。
手機沒有一點信號。生活的紛擾與喧囂都遠了,整個世界就剩孤單的自己和廣袤靜謐的米亞草原。好久沒這樣了!他感覺心已經舒適地躺在胸腔里,褪盡了所有躁動、悲傷和喜悅。照進連綿夜霧的手電光里,他隱約看見一個滿布暗紋的紙片般的影子飄過,像大一時拓過的瑪尼石拓片。
他想,那或許就是自己的魂魄。他愿意相信靈魂的存在,總覺得人生的每個重要節點,都是和它的告別或重逢。
此時此境,無論發生或想起什么,似乎都不顯突兀。
孤獨的旅程里,回憶注定要發生。丁衛國想起了過去,父母往上能叫出名字的祖輩,都是地道的藏人。他們有的甚至一生都不曾離開高山峽谷間的故土??稍谒錾鷷r,當著鄉民兵連長的父親丁真格勒卻跟風潮流,以自己名字的首字為姓,給他取了丁衛國這樣一個漢名。
因為這名字,離家在外的時日里,他的藏族身份總會被人質疑。耐心解釋后,又會遭遇第二個問題——那為什么不再取個藏名,譬如尼瑪、扎西或者達瓦?他只能笑而不語。這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事,當然,也沒人非要刨根究底。很多時候,人們提問并不為得到答案。
記憶里的父親不愛說話,卻愛笑。和人交談時,別人都把話說完了,他也不搭話,只笑瞇瞇看著人,一副聽興正濃的樣子。后來回想,丁衛國覺得他那樣子是裝出來的,不過是對自己不善言辭的一種掩飾。
父親去世時,追悼會安排在鄉政府。鄉政府大鐵門一側斑駁圍墻邊圍著一群人,有人正在念貼在上面的訃告:丁真格勒,享年四十三歲,十七歲參加革命工作,二十一歲擔任公社民兵連長……丁衛國埋著頭匆匆離開。他心里沒有了悲傷,只覺得死去的父親活過來了,活成墻上那張黃紙黑字的訃告了。突然間,他想不起來去世前父親的模樣了,腦海里都是父親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那張照片里,父親肩頭上挎著一支長槍,手里攥著韁繩,畫面外應該有一匹馬。高高的狐皮帽下,白皙的面容和緊抿的嘴唇透出來的只有四個字:少年得志??蛇@次死在下鄉途中時,四十三歲的父親還只是一名副鄉長。如此看來,二十多年的漫長時光中,父親的仕途竟定格在了原地。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追悼會上,那位看起來比父親年輕不少卻總端著一副老成持重派頭的區委書記曲扎讓丁衛國有所明白。他在致悼詞時,念了一堆好話給父親,也沒提父親飲酒過量從馬上摔死的事,只說是因公殉職。但在慰問家屬時,卻當著一幫人不勝唏噓地感慨:“丁真格勒這人,喝了一輩子酒,老實了一輩子,臨了,卻連區科級正職都沒撈著?!边@話深深刺痛了丁衛國的心。他覺得在曲扎書記心目中,父親的嗜酒和老實,無異于一種墮落和平庸。
生前的父親,其實有兩副面孔,外面一個,家里一個,大院木門的門閂,好像是他切換面孔的開關。只要邁出院門,外人面前的父親見誰都樂呵呵,不管在鄉政府還是在寨子里,從沒聽說和誰紅過臉。但是,一進院門回家,他卻很少露出笑容,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喝醉了還會嗚嗚地哭,邊哭邊抱怨和母親的婚姻影響了他的前途。從父親斷斷續續的醉話中,丁衛國聽出母親嫁給父親時,出身“黑五類”家庭。丁衛國不明白,既然父親有這么多抱怨,為何那時要娶母親?這個問題,在父親去世那天,他從隔壁老阿媽的話中得到了答案。老阿媽扶著幾乎要哭昏厥過去的母親感慨道:“可憐啦,當初方圓最水靈的姑娘,年輕輕就要守寡了!”
聽完老阿媽的話,丁衛國的問題變了——既然娶了方圓最水靈的姑娘,又何必抱怨前途不濟?他有些不理解父親了。
當夜,丁衛國仰躺在土樓天臺,靜謐而深邃的夜空里,無數閃爍的星辰像一只只不安的眼睛注視著自己。這時,白天隱去的悲傷在心底復蘇,給了他深深的無邊的孤獨感。他流淚了。某一個瞬間,他想到了自己的未來,而腦海里自己的形象,就是那張黑白照片里父親年輕時的形象。
父親去世沒幾年,母親也病故了,正讀高二的丁衛國成了孤兒。很多人到學校來看望他,以各自的方式表達關心和同情。風聞年底就要當副縣長的區委書記曲扎也來了,給了丁衛國二十元錢,以丁衛國聽著很別扭的口吻鼓勵他好好讀書,將來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丁衛國真希望他能囑咐自己不要辜負天上的父親,但他沒有,甚至都沒提父親。學校也給了丁衛國救助,金額雖然不大,卻也算雪中送炭。不過,救助名目中的“孤兒”“困難”等字眼,又給了丁衛國隱隱的屈辱感。
他發著狠讀書,把高考當作贏得未來的唯一機會。高中畢業,他在一直欣賞和鼓勵他的美術老師的指導下,考入省民族學院美術系,主攻藏傳唐卡繪畫與理論。大學期間,他利用假期田野調查成果,發表了幾篇有關藏族民間色彩應用的論文,成了班級里最受矚目的學生。
大學畢業,他沒有讀研深造,而是考進省城政府機關當了一名公務員。老師和同學有惋惜的,也有罵他官迷的。他沒做過多辯解,只說自己對專業前景沒信心。其實他自己知道,這其實是為了卻多年以來的隱秘心愿——帶著父親給的老實人基因,蹚蹚父親走過的路。他希望自己能夠在這條路上出人頭地,以證明當年的父親不過是少了機會。至于證明給誰看,他沒有答案,像是給早已斷了聯系的曲扎書記,又像是給天上的父親,也好像只是給自己。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必須這么做一回,否則一輩子不會心安。
三年后,他沮喪地發現父親留給自己的基因,確實不能適應政府機關,朝九晚五的生活正一天天磨掉青春,把自己帶向最無法面對的平庸。有一天晚上,他夢見父親貼在鄉政府圍墻的訃告,已經無人圍觀,在一場細雨的澆淋下,訃告的黃紙漸漸發泡,字跡慢慢模糊,最后,滑落墻腳變成了一堆臟兮兮的紙漿。這個夢困擾了他很久。終于,在一個深秋的日子,他辭去公職,踩著一地銀杏葉離開那棟四平八穩的辦公樓。這時,他想起了父親,莫名地悲壯起來,仿佛也替歲月深處的他辭了一回職。
2
唐卡畫師沙雅·益西,老家在康北草原,是丁衛國的學長和好友,近兩年開始在省城書畫界嶄露頭角。名字中間的點,是他在有了自己的畫室以后才加上去的。
辭職后的一天,丁衛國受邀去沙雅·益西的畫室喝茶。沙雅·益西拿出一本精裝畫冊,翻到其中一頁遞給他。丁衛國眼前一亮——畫面整頁都是一款看起來應該有些年成的漂亮的藏式裙裝,左右胸襟口縱向嵌縫著黃、綠、金、黑、紅色絲絨,上窄下寬,疊合成兩個五彩三角,與深絳色的主料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
反復端詳幾遍,丁衛國說:“這是惹俄嗎?”
惹俄是藏族婦女禮裝,一叫出口,丁衛國便覺得叫的是一位久違的朋友的名字。
沙雅·益西說:“是??!是碩曲縣發現的古代惹俄。你看它的式樣和色彩,哪是今日的惹俄可以比擬的?我找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高見,因為你對民間色彩應用有研究,而且你老家也是和碩曲差不多的河谷農區,語言習俗基本相通?!?/p>
丁衛國說:“這樣的惹俄,我可是第一次見。不會是今人臆造的吧?”
沙雅·益西說:“有文字說明,你自己看?!?/p>
漢藏雙語對照的文字里,碩曲惹俄被冠以“瘋裝”之稱,儼然碩曲民間文化的代表。文中介紹,瘋裝以牦牛絨毪子為主料,裙擺有羊毛線密縫的一百零八折,胸襟鑲黃綠金黑紅五色,象征福壽、先知、財富、畜產、土地,袖邊、肘部和后背嵌縫大小各異的綠布。其穿法也是一反傳統,左襟壓右襟。文末還以文成公主、碩曲民間英雄等歷史人物有關的語焉不詳的傳說,推斷和闡釋了瘋裝的淵源與傳承。
丁衛國熟悉的惹俄雖也有鑲彩,但只是一種低調的點綴,彩料用得不多,而眼前的瘋裝卻絢爛至極,絲毫不拘搭色之忌。如果把他心目中的惹俄比作羞澀少女,畫冊里的瘋裝則像位風騷女郎。
文中介紹這瘋裝僅存世一件,系早年間色爾寨瘋裝大師扎然白馬于藏歷第四繞迥木龍年(公元1244年)所制。
丁衛國驚愕地張大了嘴巴?;腥婚g,他仿佛站到了一個陌生的野地,眼前花舞蝶翔,耳畔鳥聲啾啾,內心一處板結多年的地方正艱難開裂,裂縫里有瘋裝的五彩顏色像棉花糖般扯著絲抻開。
丁衛國尬笑道:“看來是我見識短了?!?/p>
沙雅·益西說:“不怪你。我問了碩曲的朋友,這瘋裝是一年前在一個小山村發現的,一經發現,仿照版很快風靡碩曲,成了碩曲女人的最愛?!?/p>
“十三世紀中葉的衣服,怎么完好保存到今天的?”
“碩曲朋友說可能在染色時添加了狼毒花根粉,那是最好的防蟲劑?!?/p>
“如何確定的制作年代和制作人?”
“碩曲朋友說,是用藏文寫在衣服內襯上的。包括‘瘋裝’這種稱謂。他說后面還有一句,除了一個男人名字‘丹朱’以外,還沒弄明白什么意思?!?/p>
“怎么會這樣?”
“那些藏文并不標準,不過是用字母拼寫出的碩曲古話,一時不能破譯,也暫時沒有公開?!?/p>
“找到瘋裝的小山村叫色爾寨?”
“不是,叫杠色寨,據說很偏僻。色爾寨是那位古代裁縫的家鄉?!?/p>
丁衛國想象不出杠色寨會是怎樣一個地方。他想,不管它是深山里人戶寥落的牧村,還是河谷間田園掩映的農莊,如果畫冊記載屬實,單憑把瘋裝和其色彩存留七百多年,就一定不是個平凡所在。
沙雅·益西說:“你再仔細看看顏色有什么特別?”
丁衛國這才注意到,除了綠色,其他顏色都可見細微的歲月磋磨,金絲絨還有幾處跳絲痕跡。只有那綠色,翠艷如新,閃著金屬質的銀光,不同于印象里的任何一種綠。
他說:“這綠色用得最多,也最特別!”
“不愧是學美術的眼睛?!鄙逞拧ひ嫖鹘舆^畫冊,“你看這綠,像不像流淌在銀色河床上的綠水?”
丁衛國再看,確如沙雅·益西所言,那銀光融于綠中卻又絲毫沒有沖淡綠意,似分似合,分合無跡。
沙雅·益西說:“這叫海螺綠,古籍中有記載。據說古唐卡有用了這色的,但我從未見識。這幾天,我反復嘗試用現代顏料調這色,都是白費功夫。這海螺綠可以從側面證明,碩曲瘋裝的確年代久遠?!?/p>
丁衛國問:“這么說來,它算一種失傳的色彩?”
沙雅·益西說:“既然存世的瘋裝上有,就不能說失傳吧?想想看,如果我們可以破解其工藝,再把專利申請下來,那將是多么美的一件事??!”
丁衛國被他的話打動了,碩曲瘋裝的海螺綠,在心湖里蕩開一圈圈漣漪。他知道沙雅·益西還沒把話說透,如果得以把這海螺綠獨家專享,運用到新的唐卡畫作里去,作為畫家,除了一份榮耀,還可以得到更多。
大學時代,沙雅·益西的名字中還沒有點的時候,他的畫就在校園里小有名氣。他還常和校外的一些書畫商來往,據說掙了不少錢。有人背地里罵他鉆到錢眼里去了,有辱斯文。但丁衛國不這么看,他從沙雅·益西身上,看到了不同于自己熟悉的河谷文化的草原基因,這種基因里,藝術細胞和生存本領并不矛盾。所以,他主動接近沙雅·益西,成了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沙雅·益西問:“你辭職以后,在干什么?”
丁衛國說:“還沒想好干什么?”
沙雅·益西很吃驚:“沒想好就辭職,真有你的?!?/p>
丁衛國笑道:“要是想好了,應該是跳槽而不是辭職?!?/p>
沙雅·益西說:“這樣吧,到我的畫室來吧,咱們聯手?!?/p>
丁衛國問:“聯手做什么?我又不像你是名畫家?!?/p>
沙雅·益西說:“做文化產業??!”
文化產業這么大的詞,從他嘴里出來是那么輕巧且煞有介事。
丁衛國的心思并不在他的話上。第一眼看見瘋裝圖片,他就被它的不羈和張揚震住了,那些純粹的色彩搭配出來的,不就是平日生活里難以企及的斑斕嗎?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個強烈愿望,想親手觸摸那件瘋裝,聞聞它身上歲月的味道,親近它所在的古老土地,把它的色彩填進自己的生活。這個單純而略帶功利的想法從腦海里一跳出來,就再也摁不回去了。
他思忖片刻,說:“我們去一趟碩曲?!?/p>
沙雅·益西說:“我找你來就是商量這事。不過,你得等我去北方參加一個畫展回來?!?/p>
“得多久?”
“十天左右?!?/p>
“我一個人先去碩曲,到那邊等你吧?!?/p>
“怎么那么著急?”
“我也不知道,就是著急?!?/p>
“那好。咱們這就算開始合作了?”
“再說吧!”
3
夜霧散開,氣溫陡然升高,一輪金燦燦的滿月爬出天邊,曠野亮如白晝。丁衛國有些奇怪,今天不是農歷十五,怎么會有滿月?他無暇多想,把手電放回背包,趁著月色大步前行。草原盡頭,群山的雪頂閃耀著銀光。走著走著,他莫名地亢奮起來,就像喝酒微醺時一般。他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來,腳下竟然帶起一股小風。他又看見那個拓片般的影子漂浮在前面的虛無里,像在給自己引路。
這時,斜后方冒出一個人影,丁衛國打了一個激靈。原以為這是一趟孤旅,不想還能遇上同路。但他想不明白,如此空寂的草原上,怎么等人到了身后才察覺?難道他是從地底冒出來的?
丁衛國停下腳步招呼:“阿若!”
來人回話:“阿若!”
丁衛國問:“去哪?”
來人說:“碩曲!”
這一點丁衛國并不意外,因為道班班長在給他指路時說過,這是唯一能繞過古魯雪山到達碩曲的路,而且,也只通向碩曲。
來人到了近旁,從幾步遠的地方繞開丁衛國抄上前去,一身灰撲撲的裝束像是里外都被月光浸透,耷了邊的舊禮帽的陰影遮住了面容,腳下一雙牛皮翹尖長筒靴,是丁衛國小時候見外公穿過的式樣,肩上鼓鼓囊囊的褡褳上,外翻的皮毛在泛亮,一看便知是羚牛皮。從高大挺拔的身姿和矯健的步伐看來,他應該是個年輕人。
來人似乎急著趕路,幾步就竄到前面去了,腳步落地無聲。丁衛國加緊幾步想趕上去,卻總是拉不近距離。跟了一會兒,丁衛國忍不住問:“嗨,你叫什么?”
那人說:“扎然白馬?!?/p>
“哪里人?”
“碩曲人?!?/p>
“家在哪個寨子?”
“色爾寨?!?/p>
丁衛國聽得汗毛都豎了起來,像陡然跌進一個詭異的夢境,半天沒回過神來。他抑制住掐大腿或咬舌頭的沖動,心想,即便這是一個夢,也不能讓自己醒過來。
他又問:“你是做瘋裝的裁縫?”
那人頭也不回:“我曾經是一名裁縫!什么瘋裝?”
愣了一會兒神,丁衛國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凍僵在草原上了。他聽人說過,人在凍死前會產生奇妙幻覺。但此刻,就算身在幻境,他也要待在里面。這個和自己一樣孤獨的旅人,竟說他是那位在畫冊里留有名字的、創造了瘋裝的、七百多年前的扎然白馬。
丁衛國有些無措,那人卻只顧埋頭趕路,羚牛皮褡褳束口繩上的一對毛墜子跟著他腳步的節奏晃蕩。
丁衛國想,自己的來路,是一處連著一處的堅實大地,而這人如果所言不虛,他的來路卻是用許多世紀的舊時光鋪成的,除了命運,誰能有力量讓這兩條路交會并且制造出這種離奇邂逅?索性,放下一切疑慮,就當是老天垂青,讓自己穿越時空來到了瘋裝創造者面前吧!
這樣一想,他的恐懼淡了,心也靜了下來。
他又想,莫不是命運讓瑪尼石拓片般的魂魄把自己引到這里來的?或許,現在的自己就是魂魄本身。入夜前踏上米亞草原時,他有過一次暫別現實的平靜,而這一次的平靜,似乎是因為逃離現實中的自己。
丁衛國在心里盤算,要是這位古人問及自己的事情,該如何表述,畢竟,兩人之間生生隔著幾個世紀。而那人卻不像只有丁衛國一個旅伴,倒像是走在人潮涌動的鬧市中,連一次轉身都無意給丁衛國,更甭說問他事。丁衛國松了口氣,心想,若能和他成為朋友,這朋友就是一個攆不上的背影。
他沖著背影說:“扎然白馬,講講你吧!”
背影稍稍慢下來,待丁衛國抵近身后,又加快腳步,邊走邊說:“好吧,你跟緊點,我趕時間。夜還長,聽我從頭給你講?!?/p>
背影的爽快大出丁衛國意料。他想,或許這也是老天的安排。背影像點開一個音頻文件般毫不拖沓地直奔主題。
4
背影侃侃而談,語調低沉平和,似乎生怕把哪個字咬重了音激怒聽者。丁衛國不知道這是他還是他那個時代的風格。雖然他的話里夾雜著不少生僻詞匯,但丁衛國連聽帶猜,幾乎都能懂。
背影說:
自懂事起,我就跟著父親扎西嘎在碉房二樓最向陽的裁園里學藝,童年記憶里,滿是各色皮布料和彈線黃石粉的味道。
父親總是盤著一條腿席地而坐,產自碩曲本地的毪子和皮料隨意堆放于木案邊的地板上,而來自遙遠異地乃至異國的氆氌、毛呢、絲線、黑紅皮子,卻罩上一層防灰的薄氈子齊整整靠著壁板碼放。父親的牛皮工具袋就躺在他身邊,張開的口子里露出手握上纏著羊毛線的大剪子、插滿粗細縫針的氈餅、鋒利的三角裁刀、木把的皮錐子、用麂皮線串起來的七八個生皮頂針……小時候,父親捉弄我時,常使喚我把工具袋搬來搬去。袋子太沉,有時我不得不拽住一角坐地上蹬腿拖,逗得父親哈哈笑。
我家戶名扎然,因為父親的裁縫手藝,雖算不上碩曲大戶,家境也還殷實。父親最拿手的,是縫制惹俄。你應該知道,惹俄是女人的貴重裙裝,以牦牛絨毪子為主料,配以金絲絨、氆氌等。最考手藝的,是裙擺的一百零八折,剪裁細,用料多,針腳密。這裙裝一上身,不管女子身材長相怎樣,總能襯出骨子里的嬌媚。碩曲河谷上下,無論誰家女兒出嫁,缺了一套父親扎西嘎做的惹俄,便是一件沒面子的事。
聽母親講,我還在襁褓中時,很愛啼哭。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把襁褓放進裁園,讓父親照看我。奇的是,我一進裁園,不僅一聲不哭,還樂著咿呀學話。父母因此把我當作理所當然的裁縫傳人,從沒問過我樂不樂意。十九歲前,就連我自己,也沒想過這問題。這就像地里的青稞苗不會也不必去想自己為什么要成為一株青稞一樣。
小時候,父親偶爾會教我識字。他的藏文功底并不好,頂多能把碩曲方言拼讀記錄下來,全然不顧句式語法。很快,我就學到了和他差不多的水平。
十歲那年,父親正式向我傳授裁縫技藝。教會我基本的用針、行線以后,他找來一些舊衣服,讓我拆開。第一次拆的是一件破皮褂。我先用剪子剪斷線頭,再用錐子挑開針腳,每拆下來一塊皮料,都按序平放在地板上,直至擺出一個皮褂的拼圖。拆完,父親叫我縫回去。拆衣服容易,縫上去卻很費勁。幾次眼看著就要完工了,拿起來抖開一看,不是衣襟長短不一,就是兩邊肩頭不平,為此,后腦勺不知挨了父親多少巴掌。
褂子像那么回事了,父親又讓我拆縫日常所穿的襯衣和裙袍。
待到我可以自如拆縫那些舊衣服,父親便著手教我剪裁。我發現木訥的父親還真是個好老師,那些拆過的舊衣服,這時都分解成一塊塊布料飄在腦海,像一群碎嘴卻可靠的老友,不停告誡我不要彈錯線,不要落錯剪。
父親不會夸贊我。他一向吝于夸人。但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欣慰,還是讓我高興。
十四歲時,父親開始教我縫制惹俄的看家本領了。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件發霉褪色的肘部都磨得透了光的舊惹俄,讓我拆縫。拆開細密的針腳,布料折疊處殘留著最初煮染的絳紅色,有的地方還夾著發黑的積年塵垢。我感覺拆開的不是舊衣服,而是舊時光。讓父親和我自己都驚訝的是,我沒費多少力就把舊惹俄給還原了,放在父親新近做好的一件惹俄邊,除了成色,幾乎沒什么差別。
父親呆呆地看著兩件躺在地上的惹俄,對我說:“你會是一個好裁縫!”
我脫口說:“那也沒什么了不起!”
父親愣了,狠狠地瞪著我。我也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只覺得當時心里閃現的是一件件殘破的衣服。我傻乎乎地看著父親。父親咬咬唇,把憋著的氣從鼻孔里放出來。轉身走的時候,他的頭耷了下來,仿佛說錯話的是他不是我。
就這么過了幾年,我已經成為父親的好幫手了。但他一直不讓我單獨縫制惹俄。這可能是他對我當初那句不得體的話的回應。
十九歲那年的開春時節,色爾寨地色頭人的兒子瑟嘎鼓動我和他一道去遠地販馬。瑟嘎是個精力旺盛且極富煽動力的人,他所描述的沿途好景和豐厚利潤,不由我不動心。當我向父親提出想和瑟嘎去販馬時,父親沒好氣地說:“不許去!在家里做裁縫,風吹不著雨打不著,有啥不好?”
我知道父親說的風雨,并不只是天上的風雨。我在他身邊站了好半天,一直等不到他再說話,不得不黯然走開。
后來,瑟嘎約了別人,但他們在販馬途中遇到了劫匪,不光賠了血本,還差點把命搭進去了。我以為父親會因此向我炫耀他的先見之明,可他什么也沒說,倒是養好傷的瑟嘎見到我,撩開頭發亮出前額的傷疤說:“看,我的傷在前面。要不是被這一刀砍暈,我才不會這樣回家呢!”
河谷人最瞧不起打斗時傷在后面的男人,因為那意味著逃跑。我故意激他:“誰知道呢?逃命時跌跤也會傷到前額!”
瑟嘎反譏道:“誰像你,這歲數了,還跟園子里的多登梅朵(黃菊花)一樣追著日頭活。什么時候有了我這般經歷,你才不枉男人一世呢!”
“你是頭人的兒子,我怎么和你比?”
“頭人的兒子也只有一個身子一條命?!?/p>
爭執幾句,我們不歡而散。怏怏回到裁園,父親正埋頭剪裁一套惹俄,微禿的頭頂沁出細密的汗珠??匆娢?,他停下活,反手捶捶后腰,撐著地板站起來,一個沒站穩,朝瘸腿那邊偏倒下去。我一把拽住他,心里隱隱生疼,覺得自己觸到了殘疾的父親隨時可能坍塌的生命。我想,要不是殘疾之身,這不受風吹雨打的營生,或許也不會是他的選擇。
自那天起,我很少進裁園,而父親也開始把弟弟汪澤叫進裁園學藝。
我知道這不是父親的初衷。他這樣做,分明是對讓我傳承裁縫手藝不抱希望了。我記得幾年前一位遠親問父親為什么不讓小兒子也學裁縫時,他還這樣回答:“家里不需要三個裁縫?!?/p>
我看見汪澤坐在父親身邊,吃力地拆解那件我拆過的舊皮褂,父親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不時指點幾句??粗麄兊挠H密勁兒,我有些失落,似乎一個不留神,自己就成了扎然家的外人。轉而想到將來某一天,弟弟或許也會離開父親和裁園,頓生傷感。這傷感不為自己,也不為父母家人,只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乎天地歲月的東西。
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和父親之間多了旁人不能體會的疏離。母親看在眼里,卻也不說什么。
一個月夜,我和情人丹朱在村廟后的毛桃園幽會。
丹朱是地色頭人的女兒,瑟嘎的姐姐。丹朱的美麗,用瑟嘎的話來說,就是男人只要被她看一眼,就夠做一年的春夢。我認識的人里,除了瑟嘎,沒誰會這樣夸自己的姐妹。和丹朱好上以后,我故意氣他:“丹朱都親過我了,我怎么一個春夢都沒做?”
瑟嘎把眼一翻:“我還真想不明白,碩曲河谷的男人沒死光嘛,她怎么就看上一朵多登梅朵了?”
月輪初升,園子里熟桃掉了一地,一股馨香彌漫在月輝中。我和丹朱在一棵老樹下相擁而坐。
丹朱說:“我父親好像知道咱倆的事了?!?/p>
我一驚:“他問你了?”
“他問我母親了?!?/p>
“你母親咋說?”
“她當然是替咱們瞞著。不過她告訴我,這事總有一天要露餡兒,讓咱們早做決斷?!?/p>
“怎么決斷?”
“你是男人,你拿主意?!?/p>
我把頭埋進她的頭發,說:“我真沒主意。我家那種名聲,你父親是死也不會讓你嫁我的?!?/p>
丹朱幽幽地說:“看來,咱們走上斷崖了?!?/p>
斷崖是碩曲人形容末路窮途的詞。
我說:“我咋就生在這樣的家庭呢?”
丹朱說:“你的家庭有什么錯?或許我們的相愛才是錯?!?/p>
她反手托起我的頭,轉過來看我,眸子里閃著晶亮的淚光。她說:“要不,你帶我私奔?”
我們陷入沉默。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我們都不夠決絕,就算一時心血來潮,臨了也一定會被各種顧慮羈絆住私奔的腳步。
我苦笑道:“私奔?你的頭人父親能饒過我和我家人?”
丹朱哭了很久。
5
丁衛國說:“我知道丹朱?!?/p>
背影詫異:“你見過她?”
丁衛國說:“聽過名字。我還以為是個男人呢!”
背影說:“是啊,她有個男人的名字。這世上叫丹朱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確定你聽過的就是她?”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丁衛國岔開話題:“你家什么名聲?頭人家就那么高不可攀嗎?”
背影說:“你往下聽,就知道怎么回事了?!?/p>
不能不說背影是個從容而坦誠的講述者,故事里的細節盡管都是他的親歷,但若不是個有心人,絕講不到如此生動。丁衛國想,要放在今天,他有可能是個作家,說不定也會像沙雅·平措那樣在名字中間加個點。當然,他也可能是一名健談的裁縫。
他講道:
有一天,地色頭人把松麥薩迦寺的杰齊朱古請到色爾寨來了。松麥薩迦寺距色爾寨五天路程,是碩曲河谷最大的佛教寺院,離色爾寨不遠的小寺廟杜然拉空就是它的屬寺。杰齊朱古蒞臨的消息,讓寨子里的鄉親興奮不已,紛紛停下手里的活,邀約著去頭人家拜謁朱古。
由于白天人多,我是夜里去的。頭人家的經堂里點著幾十盞酥油燈,亮堂堂的。我進入經堂的第一眼,就看見了高坐于香柏木坐榻上的杰齊朱古。后來回憶這一幕,總覺得那一刻經堂里的酥油燈照亮的,只有朱古一人。
和瑟嘎并肩站著的丹朱看見我,閃到龍柱后面去了。
朱古面容清癯,眼睛卻格外有神,一見我,便朝我招手:“孩子,過來?!?/p>
我以為叫的別人,往后讓了讓。朱古提高嗓門:“別躲,叫的就是你?!?/p>
我遲疑著走過去行磕頭禮。
朱古問:“你是誰家的?”
我回答:“扎然家的?!?/p>
朱古又問:“色爾寨有幾個扎然家?”
地色頭人搶著回答:“就他們一家?!?/p>
朱古拉我起來,就著燈光仔細打量我,濃密的眉毛之下,目光灼灼。打量完,他轉頭對坐在身側的白須老僧說:“老赤乃啦,就是他?!?/p>
這沒頭沒腦的話把所有人聽糊涂了。我嚇得脊背冒汗。那位叫赤乃的老僧人笑了,撫著白須說:“昨晚在杜鵑坡落宿,朱古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到了沙漠里,又累又渴,幸好有一個孩子騎著快馬給他送來牛奶。他今天一路都在念叨,說有預感會見到那孩子。這不,還真見著了?!?/p>
朱古微笑著聽老赤乃講完,對我說:“別緊張,我們是有緣之人呢。我得謝謝你,雖然只是一個夢,但夢也是人生!”
我傻站著,不知如何接話。地色頭人小聲喝罵:“朱古是活菩薩,你一個山野孩子,怎敢受謝?”
頭人話音剛落,一個曾經的夢突然浮現在我腦海,眼前搖曳的酥油燈,鬧哄哄的經堂,紅衣僧人,亢奮人群,都恍若夢境重現。
我聽見身后有人私語:“這小子真有福氣!”
頭人用袖子遮著嘴,小心地湊近朱古,說:“朱古,既是有緣之人,您就把這孩子帶松麥薩迦寺去吧!”
這話說得唐突,經堂里一片肅靜。丹朱從柱頭后探出頭來,目光里滿是凄婉。我不知道頭人此話的用意,是否是為了拆散丹朱和我。
朱古笑而不語。老赤乃問我:“你愿意跟朱古走嗎?”
我猶猶豫豫點頭。我覺得點頭不由自主,猶豫才是自己的。
老赤乃說:“這是大事,得問你父母?!?/p>
頭人插話道:“不用問,他們歡喜還來不及呢!”
頭人的口吻讓杰齊朱古皺起了眉頭。頭人趕緊又說:“不過,歡喜歸歡喜,問問還是有必要?!?/p>
老赤乃看看朱古,說:“改日再說吧,反正我們還得待幾天?!?/p>
瑟嘎站到我身邊,冒冒失失地沖朱古說:“要不您把我也收了吧。我倆是好朋友呢!”
地色頭人一把拽開瑟嘎,人們轟地笑了。經堂里的氣氛緩和下來,酥油燈光映照下,四壁彩繪中的厲神們,看起來也和善多了。
一回家,我就把發生在頭人經堂里的事告訴父母和弟弟。他們聽得高興,不停詢問細節。燈架上嗞嗞燃燒的油松枝光下,母親眼含熱淚,把菩提念珠合在掌心不停搓揉,嘴里念叨道:“三寶保佑,這是天上掉下來給扎然家的大運??!”
以前母親說這種話時,父親總要調侃她的婦人之見??蛇@回,父親翕動著嘴唇像是要說點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弟弟問我:“杰齊朱古說的那個夢,你也做過嗎?”
我搖頭。從頭人家回來,我也一直在努力回憶自己做過的夢,希望可以有一個夢印證朱古的夢,哪怕只是個殘缺的片段。但我什么都記不起來。
弟弟有些失望。
母親說:“有的夢,做了就會忘?!?/p>
我問父母自己可否跟杰齊朱古走。父母對視一眼,誰也不說話。弟弟在一旁等得不耐煩,催道:“行還是不行,你們倒是發話呀!”
父親用鐵鉗撥弄著火塘,眼睛并不看我,說:“去吧,反正我們也沒法讓你成為更了不起的人?!?/p>
這時,院子里的黑獒吠叫起來,院門外傳來瑟嘎的叫門聲。我和弟弟出去打開院門,卻見門外除了瑟嘎,還有他眉頭緊鎖的頭人父親和寨子里的幾位老人。進得門來,頭人就說大人們有要事商議,吩咐我們兄弟和瑟嘎別進廚廳。
頭人一行離開時,已是深夜。
我和弟弟進入廚廳,看見父母臉色陰沉,燈架上的油松枝快燒完了,也沒添上。我問:“怎么啦?”
父親說:“明天朱古要來咱家?!?/p>
弟弟說:“這不好事嗎?別人家請還請不去呢!”
父親說:“頭人要咱們從巷子里搭木梯到二樓經堂窗戶,讓朱古從木梯進出,不過家門?!?/p>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
母親長嘆一聲,說:“還不是因為咱家祖上那位病人留下來的名聲。他要禍害咱們到什么時候呢?頭人倒沒提這事,只說這樣是迎請朱古的最高禮節?!?/p>
我心里一沉。母親所說的病人其實不是病人,是早年家族里一位叫達瓦的不幸少年。他的不幸,也導致了家族的不幸。
聽父母講,當然他們也是聽上輩人講的,達瓦俊美聰慧,幼年出家杜然拉空,師從老僧人登巴格西。登巴格西十分喜愛達瓦,讓他朝夕陪在身邊。達瓦入寺兩年后的一天,登巴格西暴卒,狀若毒發。碩曲河谷本有“放蠱盜?!敝f,說以蠱毒害人,被害者的福報會轉移至害人者身上,因而被害者地位愈尊崇,害人者盜得的福報就愈多。
登巴格西之死,就有素與扎然家族不和的大人物放話,說一定是被達瓦放蠱所致。更要命的是,杜然拉空降神請卦,卦象顯示也是被親近者加害。盡管達瓦詛咒發誓,扎然家族也拼命抗議,但最終還是未能洗清嫌疑。結果是,扎然家族被河谷孤立,小僧人達瓦被杜然拉空放逐到碩曲河邊離群索居,最終跳河自盡。
傳說蠱毒來自喜馬拉雅南域的神秘商人,從來只賣家族,不賣個人。故而達瓦雖死,放蠱家族的名聲,卻像一團黑云罩于扎然家族頭上,彌久不散。
放蠱之事,會否一開始就是一種嫁禍于人的莫須有的陰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種與公德和信仰完全相悖的說法,只要不傷及自己,還是有太多人愿意去相信。這個世界是否真有售賣蠱毒的喜馬拉雅南域商人,我也不知道。傳說賣出蠱毒以后,他們還會一路散布歌謠,以隱晦的方式提醒人們防范買了蠱毒的家族,獲取不義之財之余,竟為他們那個行當貼上了道義標簽。
一個家族的立身之本,除了勢力、財富,更多的時候要靠傳世的家聲。扎然家族的家聲,自達瓦那代人起,就跌至碩曲河谷的谷底,再也沒有緩過勁來。小時候,父親總不讓我和弟弟去小伙伴家玩耍吃飯,也不讓我們把小伙伴帶回家來,那時不解他的用意,大了以后我才漸漸明白,他這是在避嫌呢!
父母偶爾說到這事時,幾乎不會探討放蠱傳聞之真假,只一個勁地聲明族內從無蠱毒,達瓦之事,確屬冤屈。母親還會掰起指頭一遍遍梳理扎然家近幾代的家譜,試圖以毫無說服力的推斷,淡化與達瓦的直系血緣。盡管她也知道這并沒有什么用。
記得有一次父母吵架,好脾氣的父親歇斯底里起來,沖著母親大吼:“我要有一雙好腿,說啥也不會做你們這樣人家的上門女婿!三寶在上,我真擔心以后沒人肯把姑娘嫁給我的兩個兒子!”性情剛烈的母親竟沒還嘴,只一個勁地抹淚。那時我才知道,放蠱家族的黑帽子,讓扎然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處于極端的弱勢和卑微,以至于我和弟弟將來的親事,都成了問題。
搭木梯迎請杰齊朱古的事讓廚廳里的氣氛變得壓抑,油松枝在燈架上燒得噼啪作響。
悶了許久,我問父親:“既是最高禮節,頭人家為何不這樣?”
父親一臉無奈地說:“我們怎么能和頭人家比?頭人說了,明天先帶朱古去另一家,讓那家也搭梯子?!?/p>
母親說:“頭人這是給咱留面子呢。不過把話說回來,若不按他說的辦,以后杰齊朱古真要有個三災兩難,怪罪到咱頭上,也擔待不起??!”
弟弟咬著牙說:“搭木梯迎請朱古,傳出去不成了笑話?與其這樣,不如不請?!?/p>
父親呵斥道:“真是孩子話!”
母親接過話頭:“扎然家雖是河谷老戶,但多少年來別說朱古,連領經高僧都沒來過一位。杰齊朱古這樣的上師,能來咱家,是求都求不到的幸運呢!說不定,明天還可以奏請他做個佛事,驅驅咱家的晦氣和冤屈?!?/p>
母親的話像一股清風,把我心底的陰霾吹淡了些。
父親像大受啟發,說:“是啊,咱就讓河谷人瞧瞧,杰齊朱古都到扎然家了,還要帶走白馬,他們誰能有這福分?”
母親的嘴角閃過一絲苦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的擔憂和自己一樣——或許杰齊朱古并不了解扎然家的家聲,等他了解了,還會帶我走嗎?我心里壓上了一塊石頭。
……
本文為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2年第8期

洼西彭錯:筆名洼西,男,藏族,1972年生,四川鄉城人,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中華散文》《芳草》《長江文藝》《西藏文學》《四川文學》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鄉城》《失落的記憶》,長篇紀實文學《雪山赤子畢世祥》(合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