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孫彤:孔雀藍(節選)

孫彤,山東聊城人,文學碩士,就職于陸軍研究院。出版有長篇小說《紅妝武裝》,散文集《“彤”言無忌》《往昔之城》,在《解放軍文藝》《天津文學》《長江文藝》等雜志發表多篇小說。曾獲首屆長征文藝獎、優秀軍事文學獎等省部級獎項。
孔雀藍(節選)
孫 彤
一
韓萏再次俯臥到床邊,將剛才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這些食物在胃里停留了還不到五分鐘,不,可能連兩分鐘都沒有。她的胃像是被一只手使勁攥著、擰著,直到一股鮮紅涌了出來。一開始以為是西瓜汁,但緊接著變成了巧克力色,她吐血了,反復的嘔吐把胃或者食道劃傷了,以前最嚴重的時候,韓萏也只是吐膽汁,這次連血都吐出來了。她趴在床邊大口大口地喘氣,淚水、汗水混到一起,順著鼻尖往下淌。
我覺得很內疚,是的,沒錯,韓萏是我的媽媽。因為我的存在,讓她受了這么大的罪,雖然我現在還只是一枚小肉芽。我也不知道怎么控制那些可惡的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它們在韓萏的身體里成千上萬倍地分裂著、增殖著,像螞蟻一般蠶食著她的身體。
韓萏的手在床邊摸索著,摸到手機,給何卓發了一條微信。跟何卓聯系通常要到某一個時間節點,比如飯點或者零點,才能收到回復,果然,到了下午六點半,他回了:“你辛苦了,快熬過去了,加油?!?/p>
韓萏對這句帶著制式的、官方的“你辛苦了”很無語。韓萏在想她是不是該回復一句“為人民服務”。
是的,何卓是我的爸爸,一個木訥呆板、缺乏情趣且還算年輕的少校軍官。
韓萏和何卓結婚四個年頭了,一直都是二人世界。剛開始是韓萏不想要孩子,作為軍區文工團的一線古琴演奏家,韓萏還有很多五彩繽紛的夢沒有做完,孩子嘛,著什么急,還年輕得很??珊髞?,何卓突然要調到千里之外的邊防團,他開始琢磨要有個小東西充當一下鋼筋混凝土的作用,來鞏固一下他們的婚姻。韓萏的父母也總是催,好在韓萏還算聽話,也就默認了何卓的偉大計劃??蓛扇藢嶒灹藥状沃?,沒成,于是就慌了神。何卓說:“你每個月那幾天都會肚子疼,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很多女人都會肚子疼,也沒見生不出孩子來,是你的問題吧?”
“開玩笑,我怎么會有問題呢?”說著,何卓把袖子一擼,露出他的肱二頭肌,對于自己的身體,何卓從來都是自信滿滿。他還不知道,就在他跟韓萏辯論的時候,我已經在韓萏的肚子里了。
不久之后發生的強烈孕吐讓韓萏還沒來得及驚喜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不得不去醫院輸液。然而緊接著,又一場不亞于七級地震的變動更讓我覺得自己的出現有些不合時宜——文工團要撤編了。
韓萏想到不久的將來,她會和大院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軍嫂一樣,成為假性單親媽媽,偏偏在這個時候,單位又要撤掉了,自己將面臨二次就業,眼淚再次涌了上來。
臨出門前,韓萏再次把衣服拽了拽,嚴重的孕吐反應把她折磨得像一根茅草一樣孱弱,體重不僅沒增還降了幾斤。沒有人能看出她是個孕婦。
開車去醫院的路上,韓萏接到了黎黎的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急促:“團里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我們一共七十多個在編干部,要轉業百分之九十。這樣算了算,剩不下幾個人了,你趕緊給團長打電話,告訴他你懷孕了。人算不如天算,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他這是來救你的,福娃啊?!?/p>
韓萏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聽起來有些不真實:“我現在在去醫院的路上,準備去做流產?!?/p>
我嚇得一激靈,趕緊擺了幾下,緊緊貼在子宮壁上,韓萏決定要放棄我了,想到要和這個未曾謀面的世界永別,我的眼淚溢了出來。
“你有病啊,千萬不能流產,你知道嗎,懷孕就是你的護身符、鋼鐵盔甲,你現在是受保護對象,誰都不能讓你轉業。你要是真不想要這個孩子,那也要等這陣風刮過去再說。聽我的,趕緊去做個B超,回來把B超單子交給團長或者政委,你現在就是金剛不壞之身,就算全團的人都走光了,也不會輪到你的?!?/p>
全團的人都走光了,她留下來有什么意義呢?她和黎黎,都是民樂隊的首席演奏家,韓萏演奏古琴,黎黎演奏琵琶,兩人都是特招進團的,當初面試她倆的時候,團長像尋到寶一樣,連聲說難得,無論是形象還是專業她們都出類拔萃。團長果然沒看錯,她們像兩駕齊頭并進的馬車,數次斬獲軍內外大獎,而民樂隊也從此進入巔峰時刻。在團里,她們一起學文件,一起寫主題教育的學習筆記,一起出去玩兒,總之,她們的青春都是捆綁到一起的?,F在黎黎都要走了,她留下來做什么呢?韓萏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好在黎黎看不到,不然又要罵她沒出息。
黎黎大名叫曾黎,比韓萏大五歲,按說韓萏應該喊她一聲姐,但是韓萏還是更愿意喊她黎黎。黎黎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嫁了一個多金又帥氣的富二代?;楹?,富二代一改往日溫柔面目,甚至會為了爭奪一個電視遙控器而對黎黎大打出手,黎黎就和他對打,彈琵琶的黎黎乍一看柔弱似水,打起架來卻巾幗不讓須眉,就算打不過也要打,最后戰績拉平,不分勝負。直到有一次,黎黎舉起琵琶在富二代的頭上留下了一道疤,富二代覺得照此戰斗激情,他反敗為勝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于是選擇了分道揚鑣。
在婚姻里溺了一回水的黎黎迅速爬上岸來,很快就修復好了自己,依舊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綻放著,并迅速尋找到了新的愛情。她跟文工團政治處主任老岳談戀愛了。
黎黎跟韓萏說可以不結婚不生子,但人生如此漫長,不可以不愛人,更不可以不被人愛。韓萏問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愛情,黎黎說以前不懂,現在就是因為太懂了,反而覺出了痛苦,愛情不過是喝第三杯酒時的想象。
這話讓韓萏琢磨了很長時間,如果不想象,愛情是不是就不存在呢?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現在,為什么要把文工團裁掉?
她坐在醫院一樓的大廳里,屏幕上不斷滾動著名字,有個聲音會不時叫到某個人的名字,某某某,請到二號窗口拿藥。那聲音聽上去冰冷而生硬。落地玻璃窗外,太陽已經西沉,橘紅色的夕陽涂抹在她的身上,只剩下她和玻璃對面的影子相對而立,她突然不敢直視自己,站起身落荒而逃。
二
韓萏回到家打開門,聽見電水壺燒水的聲音,就知道黎黎來了,她有鑰匙。果然,系著圍裙的黎黎從廚房里閃了出來,黎黎人長得美不說,還會做一手好菜,不像韓萏,四體還算勤快,但五谷基本不分。
“B超單呢?”黎黎一見韓萏,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伸了過來。
“我沒做B超,我還是不想要這個孩子?!?/p>
黎黎伸出來的手定在了半空,屋里立刻安靜下來,啪的一下,電水壺斷閘了,水燒開了,黎黎的情緒也沸騰了。
“我真是看錯你了,你根本就是個冷血動物?!崩枥枋箘虐褔钩断聛?,團成一團,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創造一個多么偉大的作品,你彈的那些曲子,獲得的那些獎,沒有一個能和這相比,你懂嗎?這才是最高尚最偉大的藝術!”
黎黎甩門而去,韓萏低聲抽泣起來。我想幫韓萏擦去眼淚,但我的手還沒有長出來。
韓萏又一次重新認識了黎黎,她覺得她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黎黎的全部。黎黎曾經說過不結婚不生孩子都可以,但現在聽說她要做流產手術,為什么又那么生氣?也許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
窗外,一片玉蘭花瓣搖搖墜墜散落在風里,讓人生出莫名的惆悵來。韓萏歪在沙發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韓萏把各種招數都用上了,喝檸檬水,吃蘇打餅干,肚臍上貼姜片,可是依然控制不了孕期嘔吐。
在沒有正式宣布撤編命令前,文工團各個隊排演照舊。民樂隊演員也要上形體課,韓萏現在走路都要喘,她只能坐在旁邊看著黎黎劈叉踢腿開肩。黎黎的腿和胳膊上下翻飛,韓萏的思緒也飄了起來,飄回了何卓說要走的那個夜晚……
那天下班回來,韓萏發現何卓竟然已經在家了,還給她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糕。韓萏使勁想,也想不出那天是什么節日,隱隱覺得似乎要發生什么。
“單位分流,我要走了,去邊防團?!?/p>
“必須要走嗎?”比起他要去哪,韓萏更關心的是,他還有沒有不走的可能。
何卓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韓萏有些失落,男人和女人追求的東西果然不一樣。
何卓是在一個清晨走的,臨走前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太干凈的房間竟然有了一種空蕩的感覺。窗外又飄過一些零星的玉蘭花瓣,帶著不可逆的命運走向。
太陽正要西沉的時候,何卓打電話過來,說都安頓好了。韓萏問邊疆是什么樣子,何卓頓了一下,說:“很好啊,可美了,水草豐茂,花團錦簇,就像一幅油畫。我們就在天山腳下,那陽光像是從天上潑下來的一樣,晃得人睜不開眼。經常能看到黃鹿輕盈地飛躍過溪流,瓜果壓滿了枝頭,一晃就能落下來好多,天上的云似乎伸手就能扯下來一大片?!焙巫窟€說等我出生了,就讓韓萏帶著我一起去他們那兒旅游。韓萏就放下心來。
可眼下的日子并不好過,韓萏一聞到油煙味就想吐,沒法做飯,又不肯去食堂,食堂里全是穿軍裝的人,韓萏穿著便裝,總覺得有點尷尬,所以饑一頓飽一頓的。千里之外的何卓就給兩千里之外的岳父老韓打了電話,直到這時,老韓才知道他要做外公了,在何卓夾雜著哀求的敘述中,老韓搞懂了來龍去脈,沒等何卓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放心,有我呢?!?/p>
老韓心疼閨女,第二天就和老伴李鳳美大包小包地到了濟南,把家里的一盆非洲茉莉都帶來了,一看就是要安營扎寨、長期駐守的架勢。一塊兒帶來的還有個中藥罐子,每天雷打不動熬一罐,韓萏問他喝中藥干什么,他說年紀大了,要養生。老韓一來就承擔并主管了整個家庭所有的日常事務及人員管理,包括醫療、外聯,還有對我的胎教,工作量相當于一個小型企業的辦公室主任。他每天都要到菜市場走一圈,對菜市場的熱愛遠遠超出了公園。結果買來買去,家里的東西總是過剩,時間久了,堆積如山。
在老韓的精心照料下,韓萏這個編余干部像一株被灌足了肥料的植物,迅速長胖了。生活波瀾不興地被時間趕著往前走,吃飽了就昏昏欲睡,或者坐在臺燈底下發呆,想著肚子里的我這個時候應該長出眼睛或者手指頭了。
機關有個規定,每個周日晚上八點要開交班會,文工團作為機關的直屬隊,也不能搞特殊,一切按機關的規定來。交班也沒什么事情,文工團一直處于待解散狀態,演出和慰問都停了,但是刷臉記考勤卻不馬虎。他們戲稱“打臉”,平時見不著的人現在全冒出來了,見面打招呼的第一句就是“打臉了嗎”。其實韓萏可以不去的,誰會跟一個孕婦較真,但她還是堅持去。散了會,韓萏總要去練功房坐很久,曾經熙熙攘攘的練功廳現在像昏死過去一般,韓萏走進去,總有種如履薄冰的恐慌,她似乎在專心致志地等待著什么。等待團長宣布文工團正式解散,等待團長宣布轉業名單,等待戰友們一一握手擁抱,然后各奔東西。這一天就會成為人生中的一個祭日,長長的日子就是由許許多多的祭日組成的,人就在這其中不斷地死去又活過來,然而死去的那一部分是不諳世事、虛幻的夢,活著的才是永恒的腳踏實地的人生。再后來,這個院子會被征用,排練廳可能會成為某個團的會議室,琴房可能會改造成保密室,那面留著他們青春倒影的鏡子呢,或許粉成了渣,或許抬到了庫房,堆上一層厚厚的塵土。
軍號聲再次響起,是隔壁大院傳過來的,真真切切,已經十點了,這個點對于何卓來說,不過是中場休息。不到十二點,他們是不會離開辦公室的。韓萏起身往回走,老韓已經一遍一遍發微信催了。
韓萏下了樓,遠遠看到老岳站在車旁抽煙。這個離了一次婚的男人總是苦兮兮的,前妻是個看上去非常清純可人的女孩,笑起來兩只眼睛彎彎的,當時老岳就是被那兩只月牙般的眼睛吸引的,誰知道“彎月牙”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讓他跪搓衣板,脾氣大老岳就忍了,沒多久,還給他戴了頂綠帽子——跟公司的老板好上了。這下老岳真不能忍了,好在兩個人沒孩子,一拍兩散。在圍城里跌了一跤的老岳曾經詛咒了很久女人。但是自從遇到了黎黎,他的想法變了,用老岳的話講,黎黎的眼神總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美,任何男人都甘愿俯首稱臣。
仗著老岳喜歡自己,黎黎又開始任性了,她在大半夜突然打電話說要彈琵琶給老岳聽,等老岳氣喘吁吁地趕過來,她又說不想彈了。這些小事任性也就算了,關乎人生的大事,她也胡作非為。老岳的老單位四○一軍械倉庫需要一個助理,他想協調一下關系,把黎黎調到那里去,也算留在了濟南,黎黎卻斷然拒絕了。在老岳看來,這就叫不知好歹,好多人都分流到外地去了,能留在濟南已是萬幸。
他找黎黎談話,說去倉庫是組織的安排,黎黎說:“這是你的安排吧?!崩显勒f:“多少人盯著這個名額呢?!崩枥柩劬σ环f:“那正好讓給其他同志,我當慣了領頭雁,最不能忍受在人堆里湊數,要活就活出高度來,絕不能容忍渾渾噩噩地混日子,隨便找個單位,每天發文件,記考勤,對不起,干不了,我這一輩子就是要靠這雙手吃飯?!比缓箢^一甩就出了辦公室的門,老岳還在后面喊:“曾黎同志,你還有沒有一點黨性?”黎黎在走廊盡頭甩過來一句話,“我就是講黨性才不去的?!?/p>
老岳在給韓萏講這些的時候,一臉愁云慘霧,他和黎黎的正面較量總是以失敗而告終,這種失敗無法挽救,無法彌補,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接受。之前老岳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看似山窮水盡,說不定就柳暗花明了呢,說不定什么時候黎黎就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了。
其實老岳還不知道,黎黎怎么會坐以待斃,她早就給自己找到了用武之地,注冊了一個藝術培訓機構,正所謂“山積而高,澤積而長”。在文工團的這些年,是預備沖刺階段,只不過是在為蓄勢待發而做準備?,F在她身上那種不肯按部就班的特質轉變成最可貴的開拓精神,在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時候,文工團首席琵琶演奏家搖身一變,成了黎明藝術學校的總監。也許這些都源自她的不安分,別人認為的“不靠譜”,在她那里反而成了榮光。這個藝術學校成了黎黎新的光環、新的起點。
老岳最終會悲哀地發現,原來他對黎黎的認知是存在巨大偏差的,他以為他的青睞會帶給黎黎莫大的欣喜,黎黎會感恩戴德地接受這份榮耀,但他想錯了,黎黎不但放棄了這份工作,最終會連老岳也放棄,她會狠狠掐滅老岳心底最后一簇將熄未熄的火苗。
韓萏跟老岳說:“不用勸了,要是我,我也不會去的?!?/p>
老岳說:“你們這些搞藝術的,真奇怪?!被氐郊?,韓萏打電話給黎黎,說老岳找過她,黎黎哼了一聲:“真受不了老岳那種高高在上的樣子,仿佛我是他從文工團那一筐果子中挑肥揀瘦才選出來的,我就應該對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我為什么要自取其辱?”
韓萏說:“你還當你是十八歲啊,或許這樣以后的日子會更穩定些?!?/p>
“春天是過去了,但永遠不要丟掉發芽的心情?!崩枥枰荒樰p松,她總是主動去爭取她想要的東西,能讓她產生激情的東西,為此總是竭盡所能,根本無視別人的鄙視、譏笑。
黎黎有了新的奮斗目標,韓萏還是一片混沌,她又給何卓打電話,戚戚怨怨的,何卓卻全然顧不上她的情緒,他興致勃勃地跟她說著連隊里的種種:“老婆,你沒見過幾千人訓練的場面,那就是一群山呼海嘯的兇禽猛獸啊,你都能聽見他們的心臟如同軍鼓般嘭嘭作響?!?/p>
何卓眉飛色舞地講著,這個人總是能把現實的種種與他熟讀的軍事思想理論聯系起來,講著講著,他又失落起來:“可惜現代戰爭中,步兵的作用似乎越來越小了,也許只能充當其他兵種的配角了?!?/p>
她看著手機里的何卓出神,這個男人越來越讓她感到陌生。他一直在琢磨戰爭,一直都在熱烈地表達著他對軍營的熱愛,表現著他的執著,他幻想著成為真正的普羅米修斯——甘愿忍受痛苦和折磨、一心為人類造福的現代英雄。
她自己呢,過的是一種被各種力量碾壓的生活,就像被系了一根繩子,無法飛揚,也不能獲得輕松。以前她的生活是高山流水、琴瑟和鳴,現在碎片化的種種亂七八糟地堆砌在一起,充滿了悲哀,又充滿了滑稽感,讓人覺得好笑,心里卻滿是悲傷。時間追著她越走越快,那些不落痕跡的空洞感和日復一日的重復越發讓她膽戰心驚,她似乎就是在等著宣判,或者等待刀落的一刻。
何卓終于發現了韓萏的不對勁,停止了他的喋喋不休,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你也不感興趣。女人也不需要了解戰爭,還有一段時間,你可以重新思考和規劃一下你的未來?!?/p>
三
剛過五點鐘,韓萏就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出了門,圍著操場轉了一圈,戰士們也都沒有起床,再過半小時,操場上就會人山人海,韓萏發現在人們熟睡的時候游蕩,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昨天省劇團組織處給她打了電話,邀請她轉業到他們那兒去。以前在省里的會演中,韓萏的出色表演讓省劇團早就盯上了她,屢次說要把她挖過去,她都果斷拒絕了,但這次她說要考慮幾天。
她第一時間打給了何卓,她要和他商量一下,可電話卻撥不通,她這才意識到,何卓好幾天都沒來過電話了,老韓和李鳳美也發現好些天沒有何卓的動靜了。雖然他平時不會直接給他們打電話,但經常會在給韓萏視頻的時候,順帶著和他們聊幾句。老韓一臉不安,不停地在屋里踱著步子,但當著韓萏的面還故作輕松。
何卓到底去了哪里?難道執行什么特殊任務去了?即使在外駐訓,也是可以打電話的。韓萏越想越恐怖,何卓會不會像電視里演的那樣,以某種身份打入了敵人內部,然后等韓萏白發蒼蒼的時候,兩人再重逢,或者永遠都沒有重逢的機會了。
韓萏沒有把省劇團要她的事告訴爸媽,一整天,她都在不停地往外跑,在院子里溜達,只要一坐下來,她腦子里就會涌進亂七八糟的想法。晚上,她又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家,老韓見她有些恍惚,就讓她早點兒回屋休息。韓萏進了房間,翻來覆去睡不著,就踩著凳子想把書柜頂上的幾本相冊拿下來,卻摸到一本病歷。打開一看竟是老韓的,上面寫著胃部惡性腫瘤,她感覺天旋地轉,一下子從凳子上摔下來,老韓和李鳳美聞聲闖了進來,趕緊把韓萏扶起,韓萏淚流滿面,問老韓為什么不告訴她,老韓囁嚅著說都一年多了。原來當了一輩子神經外科醫生的老韓臨退休前卻查出得了胃癌,切掉半個胃的老韓還要做四輪化療,最后一次化療,老韓卻說什么也不做了,死了都比做化療好受。他同事給他送來一本書,是我國著名腫瘤學家湯釗猷院士寫的《中國式抗癌——孫子兵法中的智慧》,上面寫道,《孫子兵法》上講“圍師必闕”,治療癌癥也是同理,要給癌細胞留一個出路,總做化療,等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逼急了,好細胞壞細胞同歸于盡,人也就玩兒完了。老韓決定吃中藥試試,沒想到精氣神漸漸好轉,臉上也有了血色。從此外科醫生老韓篤信中醫,每天熬一罐中藥雷打不動,當時何卓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濟南,為了韓萏,也為了他還未曾謀面的外孫,老韓扛著中藥罐子就出發了,自己的命可以不要,閨女不能受半點委屈。
夜色重疊著黑壓壓擠進屋子,韓萏覺得很冷,春天里的冷,帶著懸而未決的不徹底。她腦袋里似乎有很多只腳踢踢踏踏跑來跑去,嘈雜得很,她設想著未來可能發生的種種,整個夜晚就這樣亂糟糟地過去了。
天蒙蒙亮,困意襲來,韓萏迷迷糊糊睡去,剛睡沒一會兒,老韓就把韓萏的門敲開了,滿臉焦急:“你媽不會走路了?!?/p>
韓萏一下子清醒了:“怎么了?”
“今早起床,就發現腿不能動了?!?/p>
韓萏趕緊開車把老兩口送到最近的齊魯醫院,跑上跑下半天,醫生說是半月板損傷導致,要打一針玻璃酸鈉。韓萏拿著單子去一樓繳費,醫院里的電梯每次上下都擠滿了人,這個時候也沒有軍人優先的講究了。韓萏被人擁著推進了電梯,她下意識地護住了肚子,電梯像個沙丁魚罐頭,在里面透不過氣來,突然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整個電梯轎廂迅速地旋轉,她想去扶住什么東西,卻怎么都抓不住,就聽耳畔有個女聲叫了起來:“有人暈倒了!”
再醒來的時候,先是看到老韓的臉,旁邊的李鳳美哭得落花流水:“我真是添亂,偏偏在這個時候腿不行了,沒嚇著你吧?”
韓萏使勁擠出一個笑容來:“沒事啊?!?/p>
另一張臉湊了過來,是黎黎,李鳳美說是她把黎黎叫來的。做了一堆檢查,沒查出什么問題,醫生說可能是低血糖,先讓回家休息。幾個人相互攙扶著出了醫院,遠遠看上去,像是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殘兵敗將。
回到家,黎黎把韓萏扶進臥室,說:“便宜了何卓那小子,最需要他的時候缺席?!?/p>
這個時候再想起何卓,就不是那種柔軟的牽掛,而是憤懣,偏偏黎黎又故意打趣道:“不過好軍嫂要甘于奉獻嘛?!?/p>
韓萏把臉埋在沙發靠枕里,雙肩劇烈抖動著,笑得那么用力,似乎都喘不上氣來,黎黎被嚇到了,趕緊扳過她的肩膀,像是要扶住一棵即將歪倒的樹。韓萏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似乎要把心肺都號出來。黎黎從來沒有見韓萏這么激動過,她把她攬進懷里,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沒事了,你冷靜點?!?/p>
黎黎又哄又勸的,韓萏半天才止住眼淚,黎黎說:“爸媽身體都不好,何卓又不在身邊,把重心放在生活上吧,雖然我也知道,這些根本成為不了你的全部。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超越現在的生活,想讓自己的生命更加充盈和完整,可是現實就是這樣,既然你是一個女人,就好好做女人,不要總是試著去和男人一爭高低,軍營就是男人的天下?!?/p>
黎黎起身要回家,臨走前,她又補了一句說:“我們碰上了軍改,就要坦然面對,改革就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是我們難以去改變的?!?/p>
門關上了,只留下韓萏和窗外一輪沿著巨大弧度下沉的夕陽。
最難挨的孕期反應終于挺過去了,韓萏開始體會到做個孕婦還是很幸福的,她開始珍惜這段我與她合體的日子。以前總聽大院里的軍嫂們抱怨婚姻是一條鎖鏈,把她們禁錮在了某一個地方,現在她發現只要愿意,她依然可以是自由的。
韓萏已經做好脫掉軍裝的準備,那些曾經的記憶會慢慢地淡化掉,就像蛇蛻皮一樣。她打算等生下我之后,就去省劇團。以后再回想起文工團的歲月時,說不定就不僅僅是悲傷和遺憾,或許還會有一絲愉悅。這些只能由她一個人去完成,如果她足夠勇敢向過去說再見,生活真的會呈現一個全新的開始。
好吧,雖然一開始她差點拋棄我,但我還是原諒了她。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