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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言九鼎:逆鋒(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 | 言九鼎  2022年08月26日08:57

    言九鼎,本名梁洪濤。河北成安人,一九七六年出生,一九九四年入伍,二〇〇一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二〇一六年從部隊轉業,現居河北廊坊。創作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詩歌、歌詞數百篇,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散文》《西南軍事文學》《歌曲》等刊物。

     

    逆 鋒(節選)

    言九鼎

    旅長來電

    一大早,于平東就接到旅參謀長黃金風的電話:“平東,晚上咱喝個茶,戰友新開的茶舍。好茶好水,還有特色茶點,一絕?!?/p>

    “嗯?”于平東有點兒意外。他雖然煙酒不沾,可黃金風還是好喝一口的,大周六晚上請喝茶,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黃金風嘿嘿兩聲,“部隊外訓一回來,這就馬不停蹄抓應急分隊建設。一號有令,不管何時何地,一律禁酒。以茶代酒,豈不更風雅?”黃金風嘴里的“一號”是指旅長馬子嘯。

    “他不休假了嗎?”于平東聽說部隊外訓時,馬旅長跟兵王拼戰術,結果當場暈倒,回來后休假半個月。

    “人休令不休,精神頭兒大著哩。所以呢,晚上喝茶,旅長也過來,還有通信科長康三石!”

    “啥?馬子嘯過來?那我不去了!我不想見他?!庇谄綎|心里立刻就擰成個疙瘩,“金風,我跟旅長不對付,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都轉業的人了,何必湊這個熱鬧?”

    黃金風笑笑,“那我給你交個底吧,這個茶,就是旅長同志請的?!?/p>

    “不去。你就說我有事,去不了?!庇谄綎|拿定主意,任黃金風怎么勸,就是不答應。

    于平東妻子勸說:“不就是喝杯茶嗎,你好歹也給人家老黃個面子!再說了,你也沒有完全離開部隊呀,行政關系、供給關系、組織關系,不都還在部隊?何必較這個勁呢?”

    于平東自到B旅以來,一直在司令部下轄的訓練基地工作,從基地參謀干到基地主任,頂頭上司一直都是黃參謀長。于公于私,老黃都夠意思,即便是于平東確定轉業后,黃金風也一直操心著他的安置問題。

    于平東一揮手,“這不是面子的事。他馬子嘯當著全旅官兵踹我時,我沒覺得咋的;即便是演習失利,他讓我背了一個處分轉業,我也沒怨他。這跟面子不面子沒關系?!?/p>

    “那跟啥有關系?”

    于平東很認真地想了想,“原則問題?!?/p>

    “嘁——”妻子氣得沒了話,抬手做了個投降姿勢,“好了,大周六的,孩子難得睡個懶覺,我不跟你吵?!?/p>

    于平東也不再說話,開始拉單杠。自從決定轉業后,他便在客廳一角安裝了健身器械,器械一律都是迷彩色,冷不丁一瞅,像一叢鋼鐵綠植。三十個引體向上,呼吸便急促起來,于平東意識到自己情緒有點兒亂,便不再動,單手直挺挺掛在單杠上,讓往事浮上心頭。

    今年四月份,于平東回了訓練基地一趟。他三月份轉業時,工作已經交接,鑰匙、門卡等公用品全部上交,這次回去,主要是發現一部分筆記落在了基地。等他趕到基地時,才知道馬旅長剛剛進行過安全大檢查。檢查工作很細,機關檢查組在基地小庫房發現了那個打包好的紙箱子,紙箱下邊壓了一張皺巴巴的空白軍用地圖。軍用地圖屬機密,一旦被上級查出來,最低也要通報批評。

    馬旅長追問源頭,有人說,這是于主任的東西。馬子嘯立即讓人拆箱查驗,而后讓人與其他雜物一道拿走燒掉。于平東跑到垃圾堆旁,只看見一堆灰燼,有的還沒燒透,正冒著黑煙,拿樹枝一扒拉,死灰復燃,很快又隨風消散,什么都看不出來了。

    于平東百分百確定,那張軍用地圖不是自己的。至于箱子里的三十多本筆記,都是他的學習摘抄、帶兵心得和私人日記。之所以沒能及時帶到家去,就是怕涉密,他逐頁檢查過才打包裝箱的。

    于平東細問了一下當時情況,這才知道是馬旅長親自監督焚燒的。那一刻,他感覺一顆炮彈穿胸而過,空洞洞的心窩周圍還殘留著一圈火苗。于平東沒想到馬子嘯對自己的意見這么大,竟“恨人及物”,片紙不留。他直接掏出手機,刪除了馬子嘯的手機號和微信好友。

    一個月后,于平東到旅機關上交軍裝時,在營區里碰見了馬子嘯。兩人相距三十米左右,馬子嘯看樣子還想說話,于平東硬生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快步走出院門。那一刻,他分明感到了旅長鷹嘴一般的目光在背上啄來啄去,但強忍著沒有回頭,徑直把衣物留到了警衛室,請他們代交軍需助理。

    于平東走到轉角處觀測了片刻,發現旅長也進了警衛室,好長工夫沒出來。心里一陣哀嘆,人還沒有完全離開部隊呢,怎么倒把自己當賊一樣防上了?

    這些事,于平東誰都沒說,盡管過去了三個多月,可一旦想起,仍覺憤懣不已。

    黃金風發來語音:“平東,你還是來吧——我給你透個底哈,旅長十有八九會提到本市軍分區當司令員。分區司令,將來就是市委常委,你知道是啥意思吧?你轉業安置,他能幫上忙,明白不?”

    于平東媳婦聽聞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真假關我什么事?”

    “這怎么不關你事?我跟你說,這轉業,跟你當年考軍校一樣重要,后半輩子就指望它了。我們單位一個同事老公就是轉業干部,當年沒選好崗位,現在后悔得要死。人家主動找你,你還端著個臭架子……”在轉業安置這件事上,妻子極力主張轉業到實力單位,比如教育局、公安局、法院,等等,就是轉到派出所都行啊。

    在轉業問題上,于平東從沒跟媳婦抬過杠,但心里早有了定見,他選中兩個單位:一個是人民防空辦公室,簡稱“人防辦”;另一個是新成立的“應急管理局”。這兩個單位跟國防結合較緊,與部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專業算是對口,他更有用武之地。

    但現實與想法之間就像地圖跟實物之間的差距一樣大,一打聽,才知道本市這兩個單位都屬熱門,特別是在今年轉業人員增多的情況下,競爭激烈,并不容易進。更何況,自己檔案里還背著個處分——這肯定是要減分的。

    飯后,妻子見于平東徹底平靜了,又勸:“你呀,還是再打聽一下,看你們旅長是不是真要當司令,就算咱不指望他幫忙,可也別惹他壞咱事啊。你問問康科長,他不是跟旅長關系不錯嗎?”

    她正說著,康三石倒把電話打進來了,妻子趕忙接聽,問康三石馬旅長是不是提了??等f:“提什么提,他到杠了,馬上就要退了?!?/p>

    于平東問:“不對吧,他年齡并沒有到杠??!”

    康三石說:“年齡沒到杠,但任職年限到杠了。副師十年還不能提職,也是要退的?!?/p>

    于平東突然就沉默了,長嘆一口氣。

    康三石就笑:“這有什么可嘆的?”

    于平東說:“可惜?!?/p>

    康三石說:“老黃讓我打電話勸你去?!?/p>

    “不去。我把話都說死了?!?/p>

    打完電話,于平東呆坐半天。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馬子嘯退休的消息帶來的不是高興,而是郁悶。正當他想下樓散心時,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個無名電話,但于平東隨即就意識到那是旅長馬子嘯的手機號碼,沉默十余秒后,他還是接聽了。

    “旅長?!?/p>

    “小于,晚上想請你喝杯茶,有時間嗎?”

    于平東瞬間有點兒恍惚,聲音是旅長的,但語氣不是,很陌生。就像是虎口大張,但露出來的不是血舌獠牙,聽著格外別扭。

    “那……有?!庇跂|平答道。

    “好,我讓康三石把位置發你,晚上見?!?/p>

    “是!”于平東掛斷電話,才發現自己依然保持著立正姿勢,胸前后背都是汗,白底紅字的軍用背心緊貼在了身上。

    姜棗茶

    于平東提前二十分鐘來到“銘藍”茶舍。與旅長見面,早到勝過晚來,他想預先熟悉一下場地,好占個主場優勢。

    茶舍開在建國道東段,北邊是愛民道,南邊是新開道,這段屬于老城區,女兒的學校就在附近。他對這塊地界很熟,甚至街區里的超市、飯店、藥店等他都一一數過。留意地形、測記地標,早已成為習慣。

    茶舍有三層,相對獨立,仿古裝修,門前小廣場上停了十幾輛車,看樣子生意很好。城市在變,人也在變,由喝酒到吃茶,似乎正在成為新的風尚。

    于平東還沒進雅間,就聽見了馬旅長的說話聲,心里一陣嘀咕:預定時間是七點,自己提前二十分鐘到的,怎么還沒早過他?以前無論是開會還是吃飯,馬旅長可都是最后一個到場。這么看來,他真是要退休了。于平東定定神,輕推一下雅間門,瞅見旅長在打手機,大馬金刀坐著,一個人整出一輛裝甲車的氣勢來。屋里并沒有其他人,于平東心里還是一緊,不由自主拉上門,轉身出了大廳。

    不可否認,于平東畏懼馬子嘯。跟旅長對面,他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這種感覺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就開始了。

    四年前,于平東剛提拔為基地主任,馬子嘯也剛調至該旅任旅長。馬子嘯一上任,就嚴格了各類值班制度,要求各級干部必須站崗放哨。上任第三天晚上,旅長就突擊檢查了旅訓練基地。

    訓練基地遠離旅部,周邊多是農村和野地,交通條件相對落后,即使上級有突擊檢查,也多在白天,就算是夜里查,也是在天氣晴好時。像馬旅長這樣冒著滂沱大雨夜里搞突擊的首長,絕無僅有。

    那夜風雨很大,電閃雷鳴。馬旅長一查排班表,發現本該是基地主任于平東的門崗哨,卻和一名參謀換了崗,立即就命人喊來于平東。

    馬旅長身上半濕,頭戴迷彩帽,背著手站在基地辦公樓大廳里,身體筆直,臉色鐵青,怒氣如細微粉塵彌漫四周,觸手可感。于平東一路小跑過來,邊敬禮邊報告。馬旅長一雙三角眼,在燈光的映襯下犀利無比,如槍刺般泛著幽藍光,高鼻子架在厚嘴唇上,宛如一架榴彈炮管。

    “為什么與人換班?限時一分鐘,給我說清楚!”

    為什么呢?是慣性、懶惰還是官僚作風?真不是,于平東一向令行禁止,就是新旅長來之前,他也沒有懈怠過,照樣站崗放哨。他今天之所以與人換崗,是因為害怕雷雨,但這個毛病沒辦法明說。一個大男人,特別是一個中校軍人,害怕打雷下雨,豈不是笑話。

    “報告旅長,我頭疼!”

    馬旅長問:“頭疼?為什么又起來了?”

    于平東就不再說話,他知道旅長這句話的意思:你要真病,就來不了;既然來了,就證明你沒病。

    馬子嘯指了指外邊雨地,“站出去,雨停了再進來?!迸赃呌袀€士兵要拿過來一件雨衣,被旅長呵斥了下去。于平東緩緩轉身,快步走到了雨地里。雨下得正大,像鞭子一般抽到臉上,一股強烈的灼燙感立即傳遍全身。喉嚨里像是著了火,一下子把口腔里的水分烘干,嗓子瞬間如腫脹一般,吸口氣都絲絲作痛。繼而是一道閃電,滾滾雷聲傳來,像是一塊塊巨石砸到胸口上,而每個汗毛孔似乎都被雨滴給黏上了,窒息感越來越強烈。

    馬子嘯背著手,在門廳里來回踱著步,時不時掃掃站在雨幕中的于平東。于平東身子開始發抖,呼息變得急促,兩眼發直,幻覺叢生,眼前地上的雨水開始上漲,翻騰著濁浪撲面而來……他再也挺不住了,渾身劇烈抽搐幾下,一頭栽倒,如不是那個戰士一個箭步沖過來扶住,于平東肯定要摔傷。

    馬子嘯至此才相信于平東確實對雷雨“過敏”,但也給他起了個“魚皮凍”的諧音綽號,意思就是脆弱、一戳就破,素質一般。

    于平東來到茶舍外邊,抬頭看了看天。此時已近七點,但遠遠近近的路燈全都亮了。

    天空烏云堆壘,像一片原始森林生長在城市上空。厚厚的云層里似乎藏著史前巨獸,又仿若鋪滿了炸藥,隨便一個動靜便會惹來驚天巨變。

    一連幾天,天氣預報都說有大雨,但雨水偏又下不來,頂多淅淅瀝瀝灑一陣。于平東總覺得危險將至,先是把地下室的東西轉移到了六層住宅,又搞了數十條擋水沙袋,還給妻子、女兒購置了救生衣、救生口哨。甚至,他還不止一次勘察了從家到學校、到妻子單位的多條路線,詳細記下各路口、天橋、小巷子等情況,就差做個沙盤了。

    妻子揶揄他,你這警惕性提得這么高,干嗎轉業呢,部隊更適合你呀。天天弄得跟打仗似的,誰受得了。閨女的書包就夠沉了,還得背個救生衣,有病呀。于平東說,有備無患。

    于平東剛拿出電話,想問黃金風什么時候到,突然覺得后背一陣刺癢,急轉頭,見雅間的窗戶推開,馬旅長正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黑乎乎一張四方大臉,像塊盾牌。直到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失了策,雅間是靠著街的,自己這么站在街邊,以旅長的警覺,不發現才怪。

    于平東立正,想打敬禮,一想到自己穿的是便服,又把舉了一半的手放下了,滿臉尷尬。萬沒想到,馬旅長竟然舉手回了個禮,笑著招了招手,一口大白牙,亮得耀眼。

    四年來,于平東從沒見旅長笑過,這家伙總是發火,有時是真的,有時是演的。光罵自己就不下五次,聲音低沉,語氣毒辣,犀利眼光加上厚重嗓音,宛如激光掃射加低音炮轟炸,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于平東再次來到雅間門口,見一個中年漢子帶著一個小伙子站在門口,沖于平東抱一下拳,異口同聲說:“失禮,失禮?!?/p>

    中年漢子叫董超,是茶舍老板,留寸頭,圓臉闊口,穿著襻扣中國衫。小伙子是茶舍服務生,修長白凈,穿長衫,眼神里帶著歉意。董超邊推門邊解釋:“剛才我們實在沒看見您,結果又讓您出去站了半天,服務不周?!?/p>

    “都是戰友,不用客套。把東西拿來?!瘪R子嘯說著,拎起茶壺要給于平東倒茶。于平東霍地站起,旁邊的服務員也要搶茶壺。馬子嘯用手勢和眼神止住他們,給于平東斟滿茶,笑道:“這是我喝的姜棗茶,養胃除濕,來一杯,你也暖暖?!?/p>

    于平東習慣了馬子嘯的豪橫,甚至做好了當面硬杠的打算,怎么也沒料到旅長處處都是急轉彎,自己跟不上趟,老是閃腰的節奏。

    “旅長,您恢復常態吧,老這么客氣,受不了。誰沒有退休那一天,您大可不必如此!”

    “嗬,非要挨罵才習慣?”旅長指了指董超搬過來的紙箱子,“你打開看看?!庇谄綎|眼睛一亮,這不就是自己裝筆記本的紙箱嗎?打開一數,三十二本筆記,一本不少。最底層還放了一本裝訂好的打印冊子,翻開一看,竟然都是自己筆記本上的東西。

    “那天正在氣頭,本來是要燒的,隨手一翻,正巧看到你對部隊軍演的幾點建議。老實講,內容一般,但我發現你做筆記的時間正是挨我踹的當天晚上。沒發牢騷沒罵娘,條分縷析想問題,這可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p>

    馬旅長又給于平東倒滿茶,“客觀地說,你的練兵心得,特別是關于應急指揮、心理訓練那幾塊內容,都有獨到見解,而且很有實操性。我讓人把你所有學習筆記翻了一遍,把相關內容整理出來,集成了五篇論文,差不多三萬字,并以你的名義送到了戰區。這次外訓,你的部分經驗經過實踐,確實管用。還記得五月份你上交軍裝那次吧,我本想找你談談,結果被你甩了?!?/p>

    “對,我看見您后來也進了門崗?!庇谄綎|說著為馬旅長把茶續滿。

    “我看到了你放在門崗的軍裝,洗得干凈,疊得整齊,紐扣拉鏈,全部到位。當時什么感覺?我感覺我打了敗仗,覺得讓你轉業是錯誤的……”馬子嘯用指頭敲著紅木桌面,嗒嗒作響。

    姜棗茶起了作用,胃里一股暖流涌到腦際,竟有微醺感,于平東突然走了神,清楚地回想起了旅長當年的就職講話:

    蘇聯一位將軍說過:戰爭到來,首先要淘汰一批和平時期的將帥。我希望,我們不要成為被淘汰的那一撥兒。組織上把我放到這個崗位,是對我的信任。我沒有長篇大論,所做的,就是讓大家真正明白:誰都可以欺騙,唯有敵人欺騙不了;軍人如果奉獻不出勝利,其他一切奉獻都可忽略不計……

    演 習

    通信科長康三石進來的時候,天上響了一聲驚雷。雷聲炸裂開,云層仿佛巖石層般飛濺坍塌,連環撞擊聲不絕于耳。

    “通信設施檢查了嗎?”旅長問康科長。

    “沒問題,根據您指示,我又親自檢查了一遍,要不早來了?!彼鹨淮蟊杳凸嘁豢?,接連往嘴里送了兩個水晶蝦餃,再續一口茶,嚼得滿口爆香。

    康三石人如其名,長得五大三粗,一米八五的大個子加上須發濃密,壯得像頭大灰熊,可骨子里卻是典型的技術男,一心研究業務。一說到電子專業,他的思維和眼光立即就細膩到了納米級,但在待人接物上,完全是大顆粒,說話辦事跟電腦鍵盤差不多,方正而生硬。

    馬旅長剛來旅里時,組織了一次小規模軍事活動。宣傳部門沒來得及準備,由通信科負責拍照。新來的參謀有點兒緊張,拍的幾十張照片效果不佳,旅長越看越氣,指著圖片質問:“你看你們把我拍成了什么玩意兒?”副參謀長等好幾個人嚇得不敢吭氣,康三石甕聲甕氣嘀咕說:“您長得就這樣,技術手段也不好彌補!”他冷不丁冒出的這句話,竟然逗笑了旅長。馬子嘯自此對康三石另眼相看,康科長也漸漸成了馬子嘯器重的干將,以至于很多人都懷疑康三石跟馬旅長有親戚關系。

    康三石跟于平東交過底:什么親戚關系,都是放屁。關鍵是馬旅長眼毒,知道誰是真干活的誰是玩花活的。我告訴你平東,你跟馬旅長在一塊兒,沒必要緊張,只要干好自己的活,什么都有了。

    于平東不認同這個說法,他認為康三石跟馬旅長天生投緣,兩人雖然性格不同,但氣質相近,馬如虎,康似熊,都有一種粗獷的山野本色。

    今天中午時,于平東就問過康三石,旅長跟我喝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康三石說,十有八九是道歉。畢竟,去年他踹你那一次,我感覺是有點兒過分了。

    去年八月,B旅參加了由集團軍組織的實兵對抗演習,負責搶灘登陸主攻,而集訓隊又擔負了其中關鍵的武裝泅渡突襲任務。

    這次演習不設導演部,演習設計緊貼實戰,演習地域千挑萬選,現代裝備大量運用,演習準備更是長達多半年。不客氣地說,這次演習就是對馬旅長抓軍事工作的一次集中檢驗。

    在武裝泅渡突襲隊隊長人選上,于平東一直是備選,但他從不偷懶,堅持刻苦訓練,每兩天一個水陸五公里,腳指甲連跑帶泡,生生脫掉了四個;皮膚被水泡得發漲,用指頭輕輕一抹小臂,幾乎能掉下一層皮;為了克服雷雨“過敏”,于平東還著魔似的練習雨中跑步,先后暈倒過三次;天不下雨的時候,他就讓士兵們舉著水管子對著他噴水……

    馬旅長對于平東有成見,首先認為他心理素質不過硬,見了自己總想躲,稍一嚇唬就<E:\人民文學\2022年\8期\tp\慫.jpg>,從來不敢當面頂撞自己。其次認為他身體素質也一般,要不怎么會暈倒三次呢?這到關鍵時刻會掉鏈子的。再次,于平東跟參謀長黃金風是一個連隊出來的,私交甚好,他覺得黃對于心存偏袒,這在軍事工作上是大忌,馬子嘯素來討厭這種用人作風。

    但形勢變化出乎意料,在正式演習前一個月的技能、體能和心理測試中,擔任武裝泅渡突襲隊隊長的肖副參謀長竟然因為突發情況被刷下去了。而在接連兩次演習推演作業中,于平東的隨機處置很見水平,這不禁讓馬子嘯刮目相看。他早就聽康三石說過于平東對作戰是有研究的,果然不假。

    為進一步考察,馬子嘯還看了于平東自己動手做的沙盤,一看之下大吃一驚:于平東的沙盤不但嚴格合乎地形圖、航空相片圖,而且比旅里的沙盤還多出幾處很關鍵的憑借點。

    見馬子嘯將信將疑,于平東就弄了兩盆泥沙,只靠一把等高尺就極為準確地堆出了演習地域沙盤。事后,馬旅長又通過無人機現場偵察,一一核實了于平東沙盤的準確性。直到這時,馬子嘯才決定把重任交到于平東手上。

    正式演習那天,于平東劍走偏鋒,竟然沒按計劃行事,帶著分隊走了一條他自己偵察出來的路線,結果比原計劃提前十分鐘到達突襲地帶,接連突破三道障礙。就在攻克第四道障礙時,風雨交加,天氣突然惡劣起來。

    于平東本以為自己能挺過去,但最終身體還是沒有聽從大腦調度,瞬間又犯了病,胸悶頭痛,渾身抽搐,整個人折騰了十五分鐘才緩過神來。也是合該有事,分隊攜帶的電子設備又突然失靈,再加上狀態不佳的于平東指揮失當,導致整隊人馬遭敵全殲。盡管此后B旅連續反擊,戰績不俗,最終還是惜敗沙場。

    馬子嘯怒發沖冠,頭上的鋼盔幾乎都被太陽穴撞出了聲,大罵于平東是廢物。全旅上下也都知道,這一次演習對于馬子嘯而言,是名副其實的關健仗,他任職已然九年,演習失利,極有可能會喪失最后一次提升機會,告別軍旅。

    演習總結會上,馬旅長在講話中雖然沒有大發雷霆之怒,但言語格外苛刻,他再度談起自己當年參加戰斗的經歷,大談戰斗精神,隨即話鋒一轉,點名批評于平東道:事實證明,一只蒼蠅無論怎么訓練,也不可能成為雄鷹;一顆老鼠屎,不管你怎么包裝,它都要壞掉一鍋湯——

    于平東心里委屈不服,不由哼了一聲。誰知道,剛才坐他旁邊的副參謀長講完話沒關話筒,麥克風歪著頭,正沖著于平東。他這冷不丁的一聲哼,經過麥克風的傳導,仿佛是往會場投了一顆手雷,沉悶的空氣瞬間被引爆。

    旅長終于發怒了,起身繞著會場轉了半圈,直接走到于平東后邊,抬起一腳,連人帶凳子一起踹翻在地。

    馬旅長上任后,要求機關把作戰室、小會議室的沙發式靠椅一律換成簡易的三腿小圓木凳,理由是坐這種凳子不會困,人能挺起腰來,開會時間也會縮短。所以,馬子嘯這一腳,很輕易就把于平東踹個人仰馬翻。

    當時作戰室里雖說只有機關干部和科營長,可這是面向全旅的視頻會議,于平東挨踹相當于全旅直播。不久后,于平東的處分報告被集團軍批了下來。年底,于平東便遞交了轉業報告……

    “黃參謀長怎么還沒到?”康三石大聲問道,打破了于平東的思緒。

    “他剛才給我發信息了,老岳母心臟不舒服,他送到醫院看看?!甭瞄L沖康三石道,“不用催了,他什么時候來都行?!?/p>

    馬旅長端起茶杯,沉吟一下,“自從外訓時暈倒在訓練場后,我感覺自己一下子摔醒了,這陣子,我在復盤很多事情,于平東就是我復盤的第一站。除了向你致以敬意歉意之外,還有一個事,我必須當面問你才能解除疑慮?!?/p>

    “首長,您說!”

    馬旅長問:“知道我去年為什么踹你嗎?”

    “不是因為演習失利嗎?”于平東問道。

    “不是。至少,不全是?!?/p>

    犧 牲

    雨終于落了下來。

    雨勢很大,每滴雨里似乎都裹了炸藥,砸到屋頂,拍到窗上,摔到地上,都會發出有力的砰砰聲。街邊??康碾妱榆嚭推?,都被砸出了報警聲,尖銳的喇叭聲和不停閃耀的燈光以及風雨交加的動靜,組合出一種莫名的緊張感。

    馬旅長突然就來了精神,眼里像是閃過一道閃電,“我之所以踹你,是因為你竟敢懷疑我的參戰經歷。這可是我的精神高地。我特別想知道,你憑什么懷疑,有什么根據?”

    馬子嘯是集團軍為數不多的有實戰經歷的主官之一。那場戰斗,是他驕傲的資本??等c于平東私下里議論過馬旅長:他要是不那么牛哄哄的,早就提將軍了。在于平東看來,老康這話不假,馬子嘯曾在大會上公然發集團軍副軍長的牢騷:吹什么牛,他就是個新兵蛋子,一上戰場就得腿軟。

    有一次,某位中將到旅訓練基地參觀新裝備展示。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架小型無人機突然就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摔在了首長面前五米處,發出一聲巨響,塵沙撲面打來。首長嚇得一激靈,馬旅長一個旋身擋在了首長面前。上級機關人員立即就變了臉色,厲聲喝道:“什么情況?”

    操作無人機的少尉教官上氣不接下氣跑過來,嚇得面無血色,手握遙控器瑟瑟發抖,一下接一下打在大腿上,發出細碎的啪啪聲。不光是那個少尉,就是旁邊的參謀長、副參謀長都嚇得面面相覷。于平東也暗叫聲不好,馬旅長一發脾氣,自己這個基地主任肯定首當其沖。

    馬旅長轉過身來,一揮手,沖那個教官喊道:“大驚小怪,看你嚇得那個德行。首長是上過戰場的,槍林彈雨我們都經過,還怕你這個?倒是你們這些個年輕人,心理素質堪憂??!摔這么個東西就大驚小怪,來了炸彈怎么辦?”

    一席話下來,首長恢復常態,機關人員也不再說話,僵死的場面隨即就活了過來。就連集團軍的領導都稱贊旅長有大將之風。那次也是怪了,最愛罵人的馬旅長沒罵任何人,事后對這事提都沒提一句,好像沒發生過似的。

    一句話,當年的戰斗經歷是馬子嘯腰桿倍兒硬的源頭活水,而于平東竟敢懷疑旅長標榜的參戰故事有水分。

    旅長講得最多的是我軍戰士如何與對方狙擊手展開漫長對峙、斗智斗勇……這些故事,一說就抓人,所以旅長的講話往往比政委的政治教育更吸引人,也往往會把會議拖長,但沒人厭煩,反倒是掌聲如雷。

    當然故事的重點是敵我兩方激烈的戰斗交鋒,于平東就聽旅長講過兩次,都是給上級來的參謀干事們講述的——兩次都是我軍主動出擊,結果旅長他們連隊陷入敵人包圍中。那是一場殊死的戰斗,打得異常激烈。馬旅長在說這一段時,充分發揮了演講才能,一兩句就能把人帶到戰場上去。

    比如,馬旅長會細致地描述茂密奪命的森林,也會賣關子似的介紹飛機草和長著蛇牙般長刺的毒藤條;比如,馬旅長會傳達細微感覺,他說人挨了子彈,第一時間感到的不是劇烈疼痛,而是像被人打了一拳,接下來是涼颼颼的感受,再往后才是疼痛的感覺。

    還有他的經驗感悟: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打著打著仗,你就不怕了,也無所謂了,看著戰友倒下去,不是恐懼,而是憤怒,那種憤怒像是大海漲潮,推著你往前撲……

    于平東不光是聽,還都一一記下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查閱了大量資料,這其中既有公開出版的書籍,也有托戰友關系搜集來的各單位戰史資料。結果他發現,旅長所說有漏洞。

    比如馬旅長所謂的主動出擊殲敵戰,按當時那場戰爭的發展階段看,旅長還沒有上前線呢。而且從旅長老部隊的戰史來看,也沒有他所描述的那個規模的戰斗。此外,旅長所描述的戰爭場景更像是小說、電影里的情景。

    為此,于平東懷疑旅長在編故事,人為拔高自己。這些話平時是裝在肚子里的,但演習任務失敗后,他實在憋不住了,便給隊員們吐露了自己的想法。當這些話傳到旅長耳朵時,那就演變成了挑釁,所以馬子嘯才大為光火。

    今天見旅長追問,于平東就把自己的所見所思原原本本吐露了出來,這一說就是半個小時。三十分鐘里,馬子嘯沒插一句話,除了皺眉瞪眼就是沉默靜聽。

    于平東說完,馬旅長一拍桌子。于平東以為他又要發怒,不料馬子嘯卻說:“我真沒想到,你小子竟然下了這么大功夫!這些個數據,別說年輕人了,就是很多當事人都恍惚了。我講的事,細節上或許有偏差,大體上貨真價實。不過,你這番話對我觸動還是很大的,這提醒我寫回憶錄的事情得抓緊了,要不,很多事情真就給忘了!”

    “旅長,我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于平東倒滿茶,三人飲盡。馬旅長放下杯子,一字一頓說道:“你肯懷疑,證明你在意。有人在意,犧牲才有意義。犧牲贏得了和平,和平卻常常讓人們忘掉了犧牲?!?/p>

    茶點擺了一桌子,既有干點,也有濕點,葷素雜陳,間有果脯。茶也換了好幾道,據服務員介紹說,茶水與茶點是相配套的。此刻上的是普洱老茶,茶水還未倒出來,房間里便彌漫起了一股淡淡的棗香氣。

    天空又響起一個炸雷,于平東嚇得一激靈,快要送到嘴邊的茶湯灑在了胸前。他用手撣了撣,本想若無其事掩飾過去,不承想一抬頭,看見旅長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洪 水

    馬子嘯道:“我原以為你膽小怕事,后來發現不是。去年演習前的那次心理測試,副參謀長三次都沒通過,還有部分同志連試三次才勉強通過,而你一次就過。我判斷,你心理素質不弱。前些日子,我們在外演習時,黃參謀長又說起你的‘雷雨過敏’。我綜合諸多情況,確定你一定有心結,我想當面聽聽,你到底受過什么刺激?”

    康三石邊吃東西邊說道:“嗯,應該是當排長那會兒抗洪搶險落下的毛病吧,我好像聽他念叨過一嘴?!?/p>

    對于自己這個毛病,于平東很忌諱,極少提起,即使關系最好的康三石,他也只是避重就輕說過兩句。

    “首長,我那點兒事不值一提——哎,參謀長還沒來,要不要我打電話催催?”于平東不想再提過去,想岔開話題。

    “不要回避,面對面干掉它?!甭瞄L舉起茶杯,“來,喝口茶,給你加個油?!?/p>

    于平東喝了一口茶,把思緒調到十七年前,頓感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激起了渾身雞皮疙瘩。

    十七年前,于平東還是排長,他們連隊是生產連,駐守農場。農場北邊臨河,河叫留沙河,寬約五六百米,河堤高有五六米,堤上長滿了高大的白楊,河底遍布雜草灌木,間有幾叢柳樹。

    據老人講,河在三十年前還是有水的,后來就逐漸干涸了。約十年前,上游水庫放過一次水,再后來,河底里便只有殘存的雨水或鄉鎮企業排出的工業廢水。近幾年來,河底一部分改成農田,一部分起沙挖泥,還有一部分搞了養殖,靠近河堤的高地蓋了一片簡易房。河上原有的一道水泥大橋,慢慢成了擺設,橋面坑坑洼洼,橋頭與大堤銜接處,部分斷裂塌陷,不能再走載重車輛,只有自行車或者玩耍的孩子才會上橋。

    那次洪水來得突然。兩場暴雨使上游水庫大壩被毀,洪水奔流而下,等生產連接到救援命令時,情況已經相當緊急了。

    大橋上困了十幾個孩子,有放學的學生,也有村里玩耍的兒童。水泥橋兩頭連接堤岸的部分相繼塌陷,半河濁水滾滾,孩子們連哭帶叫,讓人揪心。遠處河中間的柳樹上也爬了三四個人,不停地招手呼喊。斜對過的一個近堤的磚窯上也有五六個人被困住。

    于平東帶領二排負責救援橋上的孩子。他們先用行軍鍬鏟斷了五棵楊樹,去掉枝葉,用背包帶扎緊,做成木筏狀,斜架到橋頭塌陷處。于平東帶著兩個班爬到橋上,把孩子們一個個護送下來。

    水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河中翻滾的仿佛不是水,而是一只怪獸,隨時都會撲過來吞掉一切。水泥橋陣陣發抖,隨時都要崩潰的感覺。所幸孩子們聽話,戰士們敏捷,等最后一個孩子被戰士背下橋時,橋頭再次塌陷了三米左右,楊樹筏子先被砸了下去,而后幾個起伏,順水漂走。

    斷橋上,只剩下于平東與六班長。六班長沖于平東喊了一聲“跳”,便躍入水中,人剛一冒頭,就被黃色浪頭拍了下去,等他再抬起頭時,人已經被沖出十幾米遠。

    于平東沒敢跳,他水性很差。他的軍校專業是坦克分隊指揮,按要求也有潛泳訓練,但標準不嚴,課時很短,加之于平東小時候被淹過,怕水,最后只是勉強及格。此刻,他只能在岸邊戰士的呼喊中節節后退,因為水泥橋像糖葫蘆一樣,正一節節被大水咬掉。

    沒錯,水是有牙的,浪頭堪比刀片,即使在巨浪翻涌的時刻,他依然能聽到鋼筋斷裂的聲音。那種聲音尖銳而慘烈,就像一排利齒在撕咬著血管和神經。

    不過幾分鐘,于平東便退了十幾米,眼瞅著離岸越來越遠。每退一步,他都后悔一次,后悔自己沒能跳進河里,如果跟著六班長一齊跳,說不準他還能拉自己一把呢。六班長水性好,肯定能把自己救上岸的。

    天突然暗了下來,烏云像水一樣涌向頭頂。一道道閃電劃過長空,仿佛天上炸開了數道裂縫,生猛的風就從那些縫隙中吹出來,滾滾雷聲也像炸彈一般丟下來——又一場暴雨將至。河水還在上漲,已然沒過了五分之三的橋墩,再用不了多長時間,即使橋面不塌,也會被洪水淹沒。

    遠處猛然亮起兩束燈光,還有喇叭聲響起。于平東定睛一看,瞧見兩艘沖鋒舟開過來,其中一艘上的指揮者正是副連長黃金風。

    黃金風是南方人,偏生了北方人的模樣,個頭高大,臉面方正,為人大大咧咧,在連里與于平東關系最好。于平東一見黃金風,高興地跳了起來,兩手攏在嘴邊,大聲呼喊著連副。

    黃金風越來越近,但危險也越來越大。不知什么時候,一棵枯樹從上游沖了下來,橫在兩個橋墩之間,水流被樹阻擋一下,瞬間形成一股激流,激流又在橋洞前形成了一個白亮亮的漩渦,這使得黃金風的沖鋒舟不敢貿然靠近。

    偏在此時,另一艘沖鋒舟突然發出異響,指揮那艘沖鋒舟的連長,命令黃金風把船開過去接應,黃金風猶豫一下,還是掉頭走了,只留下一句“堅持住”。與此同時,大雨瓢潑而下,天地間頓時變成了白茫茫一片……

    河水馬上就要齊平橋面,遠處黃色的浪頭在雨幕中變成一柄巨大的鐮刀,以極快的速度揮舞過來。于平東不敢再看,扭過頭,伏下身子,緊緊抓住橋面上裸露的一截鋼筋。

    奔涌的浪頭帶著強勁的沖擊波,氣流所經之處,陰風怒號,衣服扯裂,樹葉像炸裂的玻璃碎片,突然射向空中,在雨中結成一片詭異的綠網。腳下大橋劇烈抖動,那種令人恐懼的細碎斷裂聲足能把頭發絲劈成兩半。于平東產生了幻覺,他看到整個河面突然豎立起來,自己就像踩了根枯木,懸在萬米高空之中,下意識地回身一掙,險些掉進湍急的河流里。

    伴隨著一道閃電,左側不遠處的橋身再度斷裂,一截水泥橋像斷船一樣被推開,他再度聽到了巨大的崩裂聲。這種聲音不像是水泥發出的聲響,倒仿佛是野獸哀號,讓人肝膽顫裂,于平東渾身發軟,癱在了橋面上。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死掉了,漫天雨水不像是從天而落,倒像是從身體上蒸騰出去的。他感到了無邊無際的疼痛,既感受到了雨打樹葉的疼,也感受到了大橋折斷的疼,還感受到了風吹雨水的疼。等他清醒過來,發覺雨滴打到身上時,不再是冰冷,而是如烈火熱油一般……

    事后,有人告訴于平東,他只是在橋上多等了十五分鐘。但在感覺里,于平東像是經歷了一整天。

    這十五分鐘,無數次跑到夢里來行兇作惡,影響了于平東此后的整個軍旅生涯。

    從那以后,于平東就特別害怕下雨,雨越大越害怕,雨滴落在身上會有灼燙感,雨中久站會有窒息感。為了對抗這塊心病,他強忍著練習游泳,最終在十年后克服了對水的恐懼,但始終無法完全適應雨天,尤其是那種昏天黑地、電閃雷鳴的雨天。

    按說,經過患難的戰友應該有著更加堅固的友誼,但于平東正相反,他開始懷疑戰友,不愿群處,沒事時喜歡一人待著,有事時也盡可能獨來獨往。特別是對黃金風,雖然表面上有說有笑,但心里生出了隔閡。他完全理解黃金風的做法,又不能真正原諒他的行為。后來黃金風調走時,于平東非但沒有悵然,反覺得異常輕松。如果不是老部隊解散,于平東交流到了B旅,他幾乎都想不起來黃金風這個人了。即使后來,身為頂頭上司的黃金風處處關照自己,于平東也依然跟黃金風保持著距離,就像是兩根鐵軌,永遠靠近,但又永不相交。

    還有,自從經過搶險之后,于平東徹底清楚了自己的膽力,明白了自己注定不會有太大出息,盡管榮立二等功又提前調了職,他卻預感到自己或許早晚要離開部隊。但組織上一直認定他是個實干家,屢次挽留。包括在提副團時,于平東仍然想走,他覺得自己德不配位,是黃金風跟老旅長談了半夜才硬把他留下的。

    后來,于平東唯一一次產生過要扎根部隊、干出名堂的沖動,就是在見到馬子嘯之后。馬旅長的履職講話,很讓他澎湃了一回,但這股激情又被演習失敗徹底砸癟了。

    ……

    馬子嘯聽完于平東的講述后沉默不語,獨自喝了一口茶,像是陷入到了一段久遠的回憶中。突然,他抬起頭,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到于平東的肩膀上,使勁搖了搖。那一刻,于平東感覺自己就是一叢酸棗樹,滿肚子的酸澀被人搖落一地。

    馬旅長不再說話,點上支煙,但不怎么抽,任煙霧在指間纏繞,直到長長的煙灰掉落,他才打開手機,“我給你看樣東西?!?/p>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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