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8期 | 王蘇辛:遠大前程(節選)

王蘇辛,一九九一年生于河南,現居上海。獲第三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首屆“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七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等。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象人渡》《在平原》等。
一切規則的隱藏語言,可能是我們世界最準確的語言。
一
又一個冬季來臨的時候,劉源再次夢見一截截斷掉的城墻和泛黃的漢白玉闌干。起初幾個晚上,夢里都是別人,她自己不在其中,只是一如往昔不斷觀禮,而她只是從畫中出來。所有的聲音、情節、心緒定格為線條、色彩、明暗與純度。那些起初在夢境中貫穿始終的佛音沒了蹤跡。她覺得自己離這個夢更近了,又或,它再次奔向她時,已經成為她猶疑瞬間的一部分,成為她生活的倒影。影子的混沌與搖擺早已一同構成她內心的不安。早上醒來時,劉源覺得頭暈暈的,直到中午也甚是滯重。戴好口罩步行去司法所的時候,夢中的細節仍反反復復纏繞在心間,和即將要看的材料混合在一起。其間伴隨著各種晨間雜音,漸漸又成為剛剛夢境的配樂。她突然覺得記憶中熟悉的佛樂又回來了,只是這次,它們不是從寺院或者街頭廣播傳來,而是從她身邊,最近的身邊。這種氣氛讓她經歷著的每一個此刻也總是伴隨著過去,而過去的聲音又成為現在的一部分。
二〇一一年,她還沒有通過司法考試,手里僅有成都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的專升本學歷,一度對將來十分迷茫,卻毫無努力的方向。仿佛無論去哪里,無論做什么,都不甘心。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從成華區到金牛區,尋找獨自居住的男性朋友孫堯。他們二人在一次球賽中認識。她被拉去充實本校啦啦隊,孫堯則是對面學?;@球隊的成員。一次球賽結束后的聚餐中,孫堯默默喝著雪花啤酒,不和任何人碰杯。他引起她的注意。他們短暫交流,覺得對方跟自己一樣是被世界暫時性拋棄的人。之后,他們又一起跟大部隊吃過七八次火鍋,混成了半熟不熟的哥們兒。那時,成都的快速公交項目已經提上議程,許多路段被工程路障圍住,她乘的車,常常突然改變路線,原本一小時的車程,有時需行駛近兩小時。
孫堯當時即將從西南石油大學石油工程專業畢業,其間以考研為名拒絕校招,租住在一座建于一九九六年的機關家屬院三樓。樓下是飄香的桂花樹,樓上是一個四川音樂學院癡迷自制簡易打擊樂器的師哥。師哥人總不在,房內只有一張床,散落著一些衣服、日用品,門沒有鎖,能直接打開。孫堯有時沒帶鑰匙,會從樓上爬到三樓自己的臥室。她在成都最后一次見孫堯的時候,正看見他蹲在空調室外機上,像一個準備不足的入室劫匪。長發被塑料發圈箍住,瘦高的身軀蜷縮蹲下時,讓他呈現出一瞬間的懵懂,與往日甚是不同。她不覺怔了一下。
那次,他們仍像之前那樣,一直打游戲,從下午到前半夜快結束時。孫堯開了一瓶威士忌,自飲半瓶后,在房間內蹦蹦跳跳,手像往常那樣拍拍她的背。移動身體的瞬間,她的指尖不覺觸到孫堯的手指,又是一怔。她意識到自己該走了,卻又想到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說,但覺得說了,就會變成訴苦。而那時她的心境,完全受不得任何訴苦,哪怕是從自己口中講出的。言語懸置,她像愣在空氣中,直到孫堯困惑地問道:“沒事吧?”她顫聲說:“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什么?”
“不工作,就待著。我是不知道去哪里,你也不知道嗎?”
“你要說什么???”孫堯不耐煩起來。
“我要說什么你不知道嗎?”接著她開始哭,低聲抽泣。
他驚訝,只得溫和地說道:“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不說話,只是滿臉淚水,鼻涕被硬生生吸著,看不出來。孫堯的手從她額前的頭發摸到耳朵附近的頭發。一種絕望被另一種絕望追趕著,似要稀釋,但前面的絕望依然最深重,不可阻擋。她迅速平靜下來,再看向孫堯,又覺得他和往常一樣。
“我不像你,我沒有選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說的拒絕,是逃避??赡闶菫槭裁窗??你的一切都是現成的。你隨時可以去,可以試試看……艱苦不艱苦的……你是真的因為艱苦才不去工作嗎?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在這里,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跟著你在這里瞎混。我更不明白為什么當時你一叫我,我就跟你出來玩了……”未擦拭的淚水在她臉上流動,顯得情緒波動極大。她走到門邊,關掉燈,樓道的光把她的臉映出小半邊黃灰色輪廓。孫堯回到房間深處,身體埋沒在黑暗中,像深藍色的鉛塊。
到一層,她又聞到桂花香,且聽見樓上一陣劇烈的擊打聲。孫堯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你神經病啊?!狈路鹨魂嚰贝俚呐魍蝗婚_始在體內旋轉,升騰又迅速冷卻。她感覺自己必須奔跑,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甩不掉這尷尬。如此想著,她在初夏夜晚的馬路上已徒步走了兩公里,直到看到茶店子公交站對面,一輛門敞開的車在樹蔭下停著,司機師傅一條腿架在方向盤上,看見有人,忙喊“走噻”。她本嫌貴,卻見后排兩名乘客已等至昏昏欲睡,趕忙上車。
那時,她租住在畢業的學校附近,一間次臥,一月八百元房租。每次回到住處,她總覺得周圍年輕的臉似乎是新的同學,他們只是換一種方式在相處。有時夜里,準備考研的室友敲門,喊她一起吃自煮的冒菜。調料簡陋,火大、時間短,蔬菜都不入味,肉的腥氣還在。最后她只得從房內拿出方便面,幾個人一起在熱湯鍋里煮開吃。但這種情況很少,多數時段,她都躲在房內,在招聘網站沒日沒夜一輪輪隨機投簡歷。見完孫堯那晚,她驚覺自己的這種行為和孫堯瘋狂打游戲毫無區別。只不過,孫堯是直接把自認為的障礙推開,她則凝視著障礙。
二〇〇六年,她高考失利,在復讀和專業較感興趣的低志愿高校間,選擇了后者。入校后,或許是班級氛圍的影響,或許已把自己當作被規則拋棄的人,她漸漸消沉。所有案例分析,讓她驚覺那不過是一次次有所變化的重復,所謂特殊性只是具體法面對不同案件時的差異性表達。繁瑣,并且耗時極長,最終也很難獲得完全符合期待的解釋。二〇一一年六月,她終于專升本畢業。幾位看起來有些進取心的同學選擇考公和考研??佳械?,多數選擇成都本地的大學;考公的,多選擇地方招考,也有的參加了四川省省考。父母央求她回河南,在當地縣市公檢法機關考一份工作。起初,她并沒有拒絕。十月,她考取故鄉縣城法庭的編制,但很快即被派到鄉鎮鍛煉,成為當地派出法庭助審?;鶎尤藛T嚴重不足,她和一位早兩年入職的同事共用一名書記員,不同類型的案件壓過來,白天寫傳票、開庭,夜間才有時間寫判決書,常常雙休日都需要趕工作進度。但最艱難的還是跑到農戶家里調解案件,常常一個白天從上午坐到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兩邊卻還都不吐口,她的年輕成為雙方觀望的基礎。在那些中午,在秋日依舊酷熱的田間跑送達的時候,她突然想到,當時到遠方讀大學,就是為躲避高考失利的恥辱;如今再回來,既是接受一樣的目光的審視,其實也是宣告自己的失敗。面對眼前棘手的案件,她毫無優勢??蓱{一時蠻勁,一身孤勇,卻依舊可能連內心那微弱的自信都難以發揮。一年后就能回到故鄉,可其實故鄉究竟是什么樣的,她也并不清楚。
不久,司考成績下來,她差七分過線。二〇一二年春,她回到成都,火速入職春熙路附近一家初創的科技公司做起了法務,連續一個月,她日日周旋于相似卻又不完全一致的合同方案擬定,常常按一方的意見修改完成,又迅速被另一方否決;而往往已簽訂的合同又在落實過程中,被事實更改。為避免糾紛激化,只得重新補簽合同。短短三個月,她似乎已看到這份工作的盡頭,轉正前一天,她提出離職。之后她短暫從事過家教、行政、客服工作,看起來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工作中挨著日子,一邊準備著第二次司考。這期間她也曾在律所短暫工作,在人事部負責接待、整理、走流程、收發快遞等雜務,也??粗鴮嵙暵蓭?、助理律師處理非訴業務,接觸當事人,記錄案情和要點。有時遇到一些有意思的案例,她會回到家查詢法條,理解較之過往更深入,但依舊認為自己只適合紙上談兵。
有一次,跟著律所的兩名助理律師去社區作公益法律咨詢的講座,她看著他們把普法過程辦成了個人展示會。她跟在他們身后,看到掉落一地的白色名片,迅速蓋上灰色腳印。晚上,她幫同事們把東西帶回律所,辦公室盡頭一個還沒湊夠十個案子的實習律師在處理刑辯后的民事庭所需材料,時而瘋狂打字,時而翻閱著桌上摞著的一小疊文件。有幾張打印紙落在腳邊,她走過去撿起來,紙在泛青的燈下顯出冷白的光。
二
九十年代末,劉源在報縫看到一則故事:某地十二歲少年,獨自前往少林寺想做武僧,寺前長跪三天,感動大師收為徒。條件是必須先做好禪僧。多年之后,少年已是中年,離開少林寺去了四川一座山中寺廟。多年修習,他感覺身體漸漸變得輕盈,一日發現自己的力氣變得很大,遠遠超出正常人的水平;再嘗試運氣,竟漸有招式。中年僧人大喜,開始跟新的徒弟傳授自己的獨門武術。徒弟剛開始進步很快,不久便因劇烈疼痛不能繼續練武。僧人馬上明白,多年修習造就的特殊身軀是他的武學門檻。他開始刻苦研習,根據不同人的身體情況,設計出適合他們的武術動作,漸漸在西南一帶名聲大振。然而,身側徘徊的幾個佼佼者,無一人可能出師。已是老年僧人的他非常疑惑,認為或許徒弟底子不行,便增加了各種身體和意志力的練習,但收效甚微。僧人已經很老了,再回想起十二歲時去少年寺的情景,以及長跪三天的種種景象,腦門轟然一響,這才明白先做禪僧的含義,那就是讓自己的身心先抵達可以接受快速進步的境界,如此才能不受傷害。僧人發現,每個人的身體都有他的速度,而這個速度便是身體的規則。悟到這一點,僧人不再收徒……
因為是合訂報,結尾幾句話被訂入更深的縫隙,當時的她沒想刨根問底,最終在記憶中留下這樣一篇不完全的故事。有時走在大街上,看見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節奏在走,她會突然想起這個故事。這讓她突然有興致觀察自己和周圍人的不同,以身體反應的節奏甄別同類——這似乎比言語交流,更顯準確。
高考結束后,她隱約覺得發揮不夠理想,低落中她參加了一位親族中頗有威望的表舅的葬禮。老輩人喊來農村吹白事的嗩吶隊,負責白天。表舅畢業于音樂學院鋼琴專業的女兒,找來歌舞團演奏大提琴的同學,負責傍晚。兩伙人按排班次序吹拉一日。第二天,又說要按傳統風俗送葬。她沒有資格跟著,被安排坐上一輛擠滿小孩的轎車。車子在送葬隊伍右側緩緩前行。她自車窗向外望去,表舅母和女兒在前面哭,輩分最高的長輩在后面哭,其余人緊隨,臉上均掛著不同程度或悲痛或肅穆的神色。情感濃度由深到淺,隊伍最末尾的人神色最為冷靜。她深深被震撼,央求司機也讓她走一段。路行一半,隊伍后半段不少人開始邊走邊開小會,而她仍沉浸在剛剛驚詫的瞬間,臉上掛著微微凝重的神情,甚至不覺慢慢抽泣起來。路已快走完了,因為疲倦,人們緊繃的表情逐漸松馳。一兩個東張西望的人,率先看見她,跟著調整了表情。接著,又有一些人調整了表情。隊伍中沒有人繼續哭,前排的死者至親也似已平復心情。她微微擰出褶紋的雙眉緩緩舒展,臉上剩余的哀傷之色,仿佛緊張后的溫順,讓她似乎顯得突然成熟起來。接著,便是致悼詞。表舅母和女兒因一場長哭,念悼詞的時候,平和、流暢了許多。隊伍中的其他人,聽到這番表達后,也都各自安靜下來?!吧眢w的速度”“規則”又一次撞入她的大腦,讓她仿佛感受到古老習俗、枯燥規矩的價值。那段劇烈悲傷的長路,原來竟是讓人慢下來,讓生活恢復常態的方式。
也是因此,在志愿指南手冊的一眾文科專業中,她會將法律填入志愿表。當時,她認為這是一個看起來最合理地接近、進入規則的方式。她認為自己也許會喜歡。只是她沒想到這種熱情,會在大學期間和畢業后短暫的幾份工作中迅速被消磨掉。規則仍在她的心中,但“身體的速度”仿佛早已被她忽略。
二〇一二年底,她通過了司考,但不打算在事務所工作。在招聘網站的網絡面試中,她應聘到北京一家社科出版社做編輯。春節一過,她在豐臺區一處老公房租下六平米的次臥,門前是農業銀行總部。早晨聽著戲曲學院學生們開嗓,仿佛長袖在耳畔揮舞。先搭公交,再轉地鐵,跨越小半個北京,路過木偶劇院的淡黃色墻體,抵達外館斜街的白色雙層辦公樓。通勤時間雖久,工作卻帶給她極大的平靜。她發現,把法條只作為文本,她便又回到了起初對這門專業感興趣的階段。一切嚴謹的表達看起來都那么符合期待,只需要接受和深入接受,不再需要經過多次辯論的“檢驗”。她的工作并不算繁重,只是校對,查各式專業詞典,處理一些合同。有時,挎包背著稿子,她斜著肩膀從小區大門進入單元樓,踏過無人的拐角,會突然跳起,對著正前方,比劃著手槍的姿勢,嘴里喊著“biubiubiu”;有一次,她還在無人的電梯里唱了一首《烏蘭巴托的夜》。這段仿若自由的時光,讓她覺得自己重回到了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象牙塔世界中,所有現實里可能發生的糾紛仿佛再一次離她遠去。只是,這段切片式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二〇一三年中期,她所在的小區被列為群租房整治過程中的典型。她本人租賃的次臥雖是一人居住,但其他兩間臥室均有三到四人。沒有客廳,他們共用衛浴和廚房。起初,整改通知只是由居委會口頭傳達,貼在每個單元入口。接著,租賃合同被一一審核。她和另外幾名租戶的合同都是和中介公司簽的,中介的合同卻不是跟房東簽的,而是和房東的代理人簽的,代理人和房東只有口頭約定。押金在代理人手中,房東則只是不斷催促包括她在內的幾位房客早日搬家。很快,小區開始以趕人為名漲租。附近的餐館、小型便利店、燒烤攤,縮水了一半。還有的關店,只在居民樓的窗外掛一塊小小門匾,依靠積累的熟客做生意。整棟樓動蕩起來,她一度想要放棄押金卻又難以找到價格適中的房源。在與幾方的交涉下,她和另外幾名租客先前和代理人簽的合同全部作廢,押金從代理手中轉移到房東手中。搬走的人拿到了押金,而她決定留下,與房東重新簽了合同。
那段時日,常常能聽到、看到隔壁房屋打墻、重新裝修。一些隔斷的門板沒有及時處理,許多廢料堆在樓道,幾名仿佛是業主的老人盯著他們手中的廢品。新舊住戶的交替,帶動著環境的重新布置,而轉動到居住體驗里,竟已是劇變。租客較多時大家尚能和睦相處,一些小毛病,也往往默認各自改善。合租的人變少,一出現忘記關燈,電磁爐總閘門未關,洗手池沒及時清理等等情況,都變成了一則則群內通知。她感覺放松的生活變得緊張了,也覺得小區里突然多出來一些人。但很快她又意識到,是小區少了一些人,才讓另外一些人浮現了,讓他們的存在感顯得更強了。她覺得小區的速度變了,老人多了,留下的外地租客都是相似的人,不像過去,仿佛什么人都有。她覺得整體環境在變得單調,租房生活也變得束手束腳。
不久,前后腳入社的幾位同事和一位副主編,紛紛離職?;顫娗彝庹Z好的,試圖趕上最后一波電商的運營熱潮,成為不同類型的自媒體達人;性格偏內斂的,選擇繼續深造;還有一位,進入大眾出版領域,做勵志文學。留下來做社科和學術書的三人中,她是最年輕的,卻也開始考量這份工作值不值得長期做下去。諸多弊端開始出現,大量包銷書像任務一樣砸下來,她幾乎沒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選題。那段時日,國內的自媒體熱門起來,一組法學分類下的條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漫畫改編自一部講述立法過程的科幻穿越小說。小說原本在一家中文原創文學網站連載,后被同人畫手做成條漫在微博、貼吧、知乎傳播起來。不少答主和博主也在個人主頁推薦。小說作者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任教于重慶師范大學。雖然書里不少專業知識限制了它的認可度,但在專業出版領域,堪稱頭部流量作品。選題本來已經被出版社一位同事在三年前簽下,但因為難以確定選題定位,不斷延后出版,直至那名同事離職也未開始運作。作者想暫停合作,把書交給更信賴的編輯和出版公司。她代表出版社接觸了作者陳老師,談了一番對作品的理解,漸漸贏得了陳老師的信任。但陳老師也提出,小說未必能在市場上獲得成功,除了專業知識,還因為里面對正常生活的強調很可能是對如今“躺平”文化的一種冒犯?!啊e極’已經被迅速情緒化了?,F在市場上強調的‘正念’并不是積極,真正的‘積極’是只有經歷復雜情感和復雜生活的洗禮,才可能產生的一種東西。這個過程里會有很多知識進入,但不是那種學科類型的知識,而是完全匯總到一個人的認識深處的‘知識’,是塑造我們內心的東西??赡芪覀円呀洓]有機會過一種要么向前要么朝后的生活,我們只能在一種中間地帶徘徊著生活——這是我所理解的‘積極’的大背景,要面臨的大的處境。所以,我沒有信心它能得到很多人的認可?!标惱蠋熑绱苏f。她則斬釘截鐵道:“如果一本普通的書只是在眼下這幾年有意義,那這本書不值得重視。如果一本好書的價值只在眼下這幾年,那它的速朽,它的冒犯,依然是因其準確所達到的效果?!边@幾句話打動了陳老師。隨后她提出重簽合同,追加版稅條件,拿出全新的出版方案和營銷策劃書,以此來讓陳老師相信他們的誠意。好的條件才可能對應好的營銷,而不是用縮水的版稅爭取更多的營銷——她對此深信不疑。合同成功補簽后,她似重新燃起斗志,對法律的興趣又濃厚起來。第二遍閱讀小說時,她感覺到一些異樣的情緒在跳動。
一九九五年,她老家縣里的一座寺廟為了擴展,參與寺院附近土地的拍賣活動,并給出3000萬元高價。雙方協議簽訂后,縣長卻又以800萬元的價格轉賣給其他人。寺廟住持將此事層層反映到了紀委,縣長迅速被查辦,但那座寺院卻也從此貼上封條,多年未開,一些闌干變色,有的淺灰漸漸變成黃灰。直到二〇〇八年,項目重開,寺院又熱鬧起來。變色的水泥闌干被去掉,重新造的嶄新淺水泥灰闌干把時間的痕跡一點點抹除,但寺院卻似乎連極短的歷史也失去了。從沒圍好的后墻鉆進寺廟,她只覺得進入某個粗制濫造的旅游景點。再也不似童年記憶中那般古色古香。一段段灰的程度不同的闌干、磚瓦在她腦海中一截截斷裂、墜落,生長被迅速斬斷,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重建般的開始,而先前的一切變化也因此仿佛被取消,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被封住的巨大寺院,在十幾年的時間內迅速變舊,浪費的土地卻又在改建過程中,經受著另一番新的浪費。
想到這些,再看著小說中不同時間點出現的不同立法過程,以及穿越時間的、作者給出的那個“統一標尺”,她突然覺得有些動容。所有不同時空都在遵循的那個尺度是律法的尺度,而這個尺度本身又在不斷經受著凈化、過濾。立法就仿若創世,每一次移動對應的都是世界的復雜程度。她的思緒紛飛,打開想要采訪陳老師的一家媒體列出的問題,覺得索然無味。于是她自己寫了一個問題,想要加進媒體采訪的方案中,卻又很快剪切掉。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如還是問出來,于是打開飛信,在聊天框中復制了剛剛寫好的那個問題。
陳老師:幾遍閱讀,讓我覺得小說的空間越來越大。我也有一些疑問。比如法律在慢慢健全,但執行力卻始終受制于各地社會各個層面的因素。甚至在法律上清晰的事,在具體執行中仍然會落實不當,最終造成巨大的浪費。
在這種情況下,法律的健全是不是會造成新的資源浪費、新的執行難度?劉源敬上。
許是那時剛好是日間,她很快收到了回復——
劉源你好:我們生活在現代文明下的社會,但實際上是置身在叢林之中。任何社會其實都需要一出現問題就立刻解決,但法律是現代文明下的法律,它受社會文明所限制,卻其實又可能高于現階段的文明程度——因為法律條文本身就是對人的一種教育,這是不可避免,甚至是必需的。執行永遠有難度,即使是大案要案,在判決生效后,具體執行有時也需要一個漫長過程。民事訴訟部分,更要面臨這個問題。就我個人來看,我們社會一直都處于中間層不活躍的狀態。立法和執法之間似乎沒有人,很多時候仿佛只有當事人。當然有律師,有法律工作者幫助他們,但依然不夠。我在小說里寫到的‘法律工作者’,是我理想中他們的樣子。他們是真正的法律的檢驗者,是他們把問題匯總,是他們拉近立法和具體執行間的關系。與其說,法律的健全會造成新的資源浪費和執行難度,不如說,法律的健全,需要更多專業、優秀的法律工作者,需要這些人跟正在健全的法律進行一輪輪新的磨合。這部小說之所以有科幻和穿越的成分,就是因為目前社會中,我看到的這種磨合,是遠遠達不到改變立法,推動執行的程度的。確實有少數案例曾經成功,但那往往是案件本身的特殊性決定的?,F實中的法律工作者已經漸漸市場化,公檢法部門也只是在做程序上的事。這是我個人比較失望的。
一時間,她似乎又受到觸動,很快又發出新的信息——
這些您說的市場化的法律工作者既然是法律工作者中的大部分人,那我們社會的法治能在這樣的大部分人的推動下持續向前嗎?
對方回復:劉源好,我希望你不要輕視普通人。我們都是普通人,法律工作者也是普通人。人的潛力從來不是本來就有,而是在各種摩擦中才可能呈現。是那些麻煩事兒讓我們不得不發揮出最大的專注去應對。不是說一個人要非常獨特,他才有價值。人都是在做事的過程中檢驗自己的。能夠在自己的位置上待下去,數年如一日般做著一件事,這已經很不容易了。而那些局限是認識程度的局限。局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總是不肯好好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看完,過沒多久又發出一條信息。但這次,陳老師沒有那么快回復她。在平復情緒的過程中,“不要輕視”四個字突然占據了她的內心。她竟然瞬間想到了久未聯系的孫堯。曾經的那個夜晚,她對自己和對他都表現出失望,但她也知道,或許是這種共同的對自我的失望將他們一度連結在一起。想到這些,她翻出孫堯的號碼,看到一條來自他的新消息。
三
二〇一〇年,在那場認識劉源的籃球賽之前,孫堯已經在勘探公司實習過數月。第一次跟老師在野外找油時,汩汩冒出的黑灰色油體漂浮在途經的地表,臭得倔強的油氣穿梭在石頭縫和即將干涸的河道里,靜止的萬物好像突然活躍起來。但也只有那一次,他親眼看到過石油。后來找油的過程變得越來越艱苦,而且總是一無所獲,每一次都像延長版的軍訓拉練。帶隊的前輩更關心的是他們這些畢業生是不是足夠吃苦耐勞。有時候一整天下來,看到的景色都一模一樣,壁體呈螺旋狀,仿佛一看到就覺得身側有風穿過的巖石。地平線似乎總是在眼前,但越往前走,就離他越遠。路似乎是無盡的,綠色不知所蹤,大片大片相似的黃色在傍晚泛著橙光的紅色背景下,漸漸生出各自不同的樣貌來,就像云降落下來,暈染成不同層次的朱紅色,鋪在他的四周。白饅頭拿出來,黃饅頭吃進去,他在隊伍中,迅速失去年齡。畫剖面圖漸漸像一種休息,而辦公室像孤島,黃沙漫天的戈壁在一墻之外迅速重回想象——幾次實習下來,他做得最多,最喜歡的,就是地質錄井。
新手一般做白班,但他被安排了夜班。有好一陣他都覺得新鮮。除了周圍沒女孩,曾預想的種種壓抑的生活景象其實并沒有出現。他似乎也享受突然被投放到荒野上的感覺,盡管也迅速感到了孤獨。在那些空曠、能看見星辰的夜晚,他想起年少時第一次去天文館,坐在松軟的座椅上,困倦中一次次被頭頂上變幻的3D宇宙圖景驚醒。解說員的聲音和視頻畫面像兩個互相摩擦的時空,在錯位的瞬間較量,而他好像一句話也沒有聽見,只是看著頭頂上的畫面,星星由遠及近,慢慢拉到眼前的宇宙爆炸一步步破除了內心對星星的想象;而當星星再次成為完整的天體,在浩瀚的宇宙中再次越來越遠,他又發現剛剛看到的一切又重新成為想象,只是這想象擴大了一層,變得仿佛更具體,宛如一場切身體驗過的循環。那時,他看到頭頂的天空不再是年少時記憶中天文館外霧霾濃重的城市上空完全黑下去的模樣,而是內部透著光的深藍色。一些遙遠,甚至曾經仿佛無用的記憶逐漸復蘇。他在夜里看自己的影子,看它們在高高低低的地面上爬行,連他自己也像在跟著自己的影子走路。有位老練的師傅喜歡在幾盤斗地主后吹噓曾經在其他油田守井的日子,一些偷油人在那些年里所持槍支的型號,他現在依然記得清楚。數年后,孫堯在地方法院的掃黑除惡繳械槍支展覽中看到AK47、95,還有一些狙擊槍后,心里才有些相信。
幾次實習下來,班級里一些男生女生都想好了畢業要轉行,他雖心里諸多抱怨,倒也不愿意就此放棄職業特殊性,走入更顯模糊的將來?;匦2痪?,有一次在寢室打游戲,他像往常一樣開語音與朋友連線,恰巧一位朋友突然斷線,戰隊闖進一位女玩家,聲音十分嬌憨,他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對女孩說了些狠辣的臟話。以往游戲玩得起勁兒,他也會偶爾罵罵咧咧,卻從未針對某一個對象這般粗魯地叫罵。這一次,盡管似乎沒有人在意他的舉止,可他自己卻突然感到害怕,仿佛一部分自我不再被自己熟悉。他有點擔心是不是實習工作的枯燥逼出了他內心后知后覺的暴躁。他不禁想逃離了。
起初只是打球,從乒乓球到籃球,接著踢足球。大四上學期快結束時,他沒有像一部分同學那樣熱衷于實習,而是通過各式體育活動忙著結交外校的朋友,再以最快的速度做完畢業要做的所有事。他在市區租房,曾試圖約過三個女孩到他房間里一起打游戲,只有劉源同意了,成為他的固定游戲玩伴。這種生活持續了一個夏天。二〇一一年九月初,原本在校招和實習時向他伸出橄欖枝的一家西部地區的油田和煉化廠突然不再為他預留名額。退路消失,他終于有了危機感。二〇一二年,他通過考試,又經過近四個月的培訓,把跳水、水下逃生、憋氣等全部訓練了一遍,最終進入了一座集采、煉、運為一體的海上鉆井平臺從事油氣勘探工作。視野突然從黃色變為灰藍色,有時坐直升機從平臺回公司,看見不遠處筆直高聳的鋼鐵“塔樓”,還覺得恍惚。
平臺上沒有信號,他只在一兩次靠岸的間隙擁有過珍貴的一格信號。宿舍里的信號也很差,有時候剛從直升機上下來就只想睡覺。曾經大一大二時短暫交往過的女生一畢業便火速訂婚,主頁除了領證和備孕的展示,沒有任何其他動態。幾個在成都結識的女性友人,包括劉源這種網絡端口活躍的女孩,到北京后,社交app上分享的也只有工作信息了——似乎每個人都學會了轉變環境就相應地轉變自我。他感覺大家的生活全部被工作填滿了,其他部分似乎退化得比在校時更單調。
他曾經在即將開始一天工作的時候趕上過一次七級臺風,再出來時,發現同事們依舊像剛剛那般忙碌著。他突然感到羞恥。休息時段他跟同事們聊天,虛構各種傳奇的經歷;只有和一個曾經熱衷觀星的叔叔輩同事聊天時,他重新展現出過往較為溫和的一面。有時,結束一天十二小時左右的工作,那位叔叔雙手比劃著鏡框,向他模擬觀星的具體方法,他則假裝十分配合地搖晃著腦袋。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沒有戈壁上空的星星碩大、耀眼,而是亮得內斂,看久了,似乎真的會眨眼。叔叔說,這里是觀星的好地方,可是沒有機器。他則說著冷笑話,然后指指四周說“都是機器,都是機器”。二人的笑聲混合著不遠處洋面上一些跳動的聲音。他覺得那是一到夜晚就被放大的海洋生物,它們比白天更活潑,體型也似乎更巨大。它們包圍著他,給予他微弱、遙遠的安全感。
二〇一五年初,孫堯有了一段十天的小長假。也是這段突然可以自由安排的時間,讓他重新想起劉源的臉。他想起的是劉源逃離他出租屋的那個晚上,高高瘦瘦卻又欠缺曲線的身體讓她顯出一絲小男孩的英武之氣。那時他只覺得她莫名其妙,此刻卻突然明白了點。臘月二十八,也就是二〇一五年二月十六日,他給劉源發去彩信,照片里,他穿著橙色工作服仰著臉站在鉆井前,背后是鋼鐵塔尖和波光粼粼的洋面。那是即將回到陸地的前一日,他眼前飄過不少羨慕的目光,連僅來了兩日的私募股權投資公司的人看見他都仿佛要羨慕了。那張照片中,孫堯和一些網絡上流行的成功人士照片中那樣,也翹起大拇指。半晌,劉源回復道:“黑了,胖了?!薄斑€有呢?”他一副誓死要尬聊的樣子?!俺罅??!眲⒃疵牖??!澳慊厝ミ^年了嗎?”這條信息發出后,劉源沒有回復。但他不死心,回家鄉的火車上,他申請了微信,通過關聯QQ和手機號,向劉源發出好友申請。反復幾次后,劉源終于同意了,雖然沒有回復他的微信,卻向他開放了朋友圈。他看到她最近一條狀態是一月份,定位是河北三河市某印廠?!按汗澰诒本┻^?”他發了條語音信息。如他所想,劉源當天沒有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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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全文見《山花》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