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梁衡:風沙行(節選)

梁衡,散文家、學者、新聞理論家和科普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人教版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國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學者。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有新聞四部曲《記者札記》《評委筆記》《署長筆記》《總編手記》;散文集《覓渡》《洗塵》《樹梢上的中國》《把欄桿拍遍》《千秋人物》;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有《梁衡文集》九卷、《梁衡文存》三卷。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先后有《晉祠》《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壺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欄桿拍遍》等六十多篇次的文章入選大、中、小學教材。
風沙行(節選)
——河套憶舊
梁 衡
1968年12月將近年底時,中央決定分配因“文革”而滯留在大學里的三屆學生。那方法不是如現在這樣個人填志愿、單位招聘、簽約上崗;而是政治動員,號召到最艱苦的、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學的是檔案,為稀缺專業,最早是蘇聯專家要幫中國建一座檔案學院,后中蘇關系破裂,就在人民大學開設了一個檔案系,每年只收二十人左右,我的上一年級只有十九人,以往的學生分配全部留在中央機關。這次號召到基層去、到邊疆去,我們全班十二個黨員紛紛帶頭表態,結果鞭打快牛,十二個人就全被分到北部邊疆,東起黑龍江西到新疆,一路撒開了去。大家毫無怨言,限三天報到,打起背包就出發。
一
我被宣布分往內蒙古巴彥淖爾盟,查了一下地圖,在烏蘭布和沙漠的邊緣,心想,此生要和風沙打交道了。臨行時行李中只帶了一套《毛澤東選集》和一本焦裕祿治沙的小冊子。
幾經輾轉,多日后我來到一個叫巴彥高勒的地方。安頓好住處,就與幾個先到的待分配同學到街上去轉轉。誰知一出院門不遠便是沙漠。正是午后,風停日暖,天凈如洗。沙地氣候,早穿皮襖午穿紗,雖是深冬,并不十分寒冷。我們見慣了大都市里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忽見到電影里的沙漠,十分新奇。沙丘相擁而去,一個連著一個;連綿的弧線,一環套著一環,如凝固的波濤。才知“沙?!边@個詞確不是隨意地杜撰的。我忽然想起《吊古戰場文》里說的“浩浩乎平沙無垠”,還有唐詩里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不遠處就是黃河。天高地闊,黃沙滾滾。我們幾個萍水相逢的天涯學子,來做這沙海中的伴侶,一扇新生活的大門即將打開。大家興奮不已,打滾揚沙,盡興而歸。
誰知還沒有兩天,沙漠就露出了真容。因為我們還要繼續下派到縣里去,就借了人力排子車拉上行李到火車站去辦托運。走到半路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瞬間黃塵蔽日。前日里美麗溫柔的沙海早不知躲到何處。街上的行人,男士一律帽檐朝后,女士以紗巾裹臉,艱難地躬身前行,好像正跟前面的一個人角力較勁。我們幾個前拉后推護著車子,不讓風吹翻行李,大口地喘氣??梢粡埧?,好像旁邊正等著一個人,立即就給你嘴里塞進一把沙子。成語說,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沒有行過船,卻倒體驗到了逆風拉車,不進則退。這是我到西北后經歷的第一場風沙洗禮?;氐秸写?,脫光了衣服也掃不凈身上的沙子,那時候的招待所里還沒有浴室。
我被下派到了臨河縣,這是守著黃河邊的一個小縣,只有四萬人口。過了十多天,在縣招待所里逐漸聚集了七八個大學生和十來個中專生。當時正是“文革”高潮,縣機關幾近癱瘓,只有幾個人在維持局面。組織干事名李志忠,三十多歲,清瘦老練,說一口當地話。他是我出校門后碰到的第一個工作聯系人。他找到我說:“縣里決定把你們編成一個勞動鍛煉隊。俺給你們找了一個條件最好的生產大隊,小召公社光明大隊,靠近公路,離縣城四十里。大隊長還是全國黨代表哩。你們就在那里勞動落戶。你看現在縣里這個樣子,也抽不出什么人去帶隊了。這四十多個學生中,就你一個黨員,特任命你為隊長,也算是幫我們一個忙。為了便于工作,再給你一個公社黨委委員,可參加公社的有關會議?!本瓦@樣給我戴了一頂高帽子,卻也是個緊箍咒。
第二天他即叫上縣里唯一的一輛嘎斯吉普,帶上我去看將要安家的地方。那時的鄉間公路全部是土路。冬季里的塞外,幾乎無日不風,空中懸浮著似落不落的沙塵,天地一片昏黃。出城北行一個多小時后,車子停下,他說到了。我說:“在哪里?”他用手指了指公路西側,我仍是一頭霧水。在我的印象里,所謂村子者,總得有房、有樹、有人家。就算沒有江南的粉墻黛瓦、中原的青磚大院,也總得有幾間房子,或一點雞犬之聲吧?而這里唯聞北風呼嘯,只見黃塵滾滾,向四處望去,收割過的田野是黃的,一條土路是黃的,依稀有幾間平頂土房,也是黃的,整整一個黃土、黃沙、黃風攪動的混沌世界。我們要住的就是那幾間瞪大眼才能辨認出來的土房。這就是塞外,我將要安家的地方。京城親友若相問,一襲黃塵在風中。
安頓下來后,我們四個男生睡在一條土炕上,開始了沙里滾土里爬的鍛煉生活。河套平原冬天的一大農活就是擔土平地。背風鏟土,順風揚沙,口、耳、鼻,乃至你的貼身內衣及任何隱私處,無不灌進沙子。到收工吃飯,碗里也休想沒有沙粒。這就是我們正常的勞作和生活。有一次我和一位女同學進城為鍛煉隊采買生活用品。騎自行車,來回八十里。下午返回時又風沙驟起,倆人蹬車艱難地逆風而行。那同學本就瘦小,又是城里長大,哪受過這等折磨。漸漸體力不支,我們只好騎行一陣又推行一陣,勉力而行。眼看天色昏暗下來,風愈緊沙愈急,前面還要路過一片墳地。我急了,從車上解下一根繩子,拴在她的車把上,翻身上車,在前面使勁蹬車,她也拿出吃奶的力氣在后面跟騎,天黑前無論如何要趕回去,兩人都汗水濕透了棉衣。家里的同學不放心,到臨近村口時,早已看見幾支手電筒的燈光,正出來找人。我們進屋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幾近癱軟。戰友們趕快擰一把熱毛巾,又在鍋里舀一碗米湯來壓壓驚。要不是我還頂著個“隊長”頭銜,當時真想哭幾聲。喘過來氣后,自嘲地說了一句:“沒想到今天當了一回拖拉機?!贝蠹液迦灰恍?,就算了事。多少年后我在國家新聞出版署工作,各省的出版局長大都是我們這批老五屆的學生。物以類聚,每年開會在飯桌上說著說著,就談起往事。那天,我不知怎么談到這次風沙夜歸人。在座的四川出版局的局長陳渙仁與我同是68屆,他即講了一個更慘的故事。當時他們幾個大學生被下放到四川阿壩勞動,就是當年紅軍過草地的地方。草地有風無沙,但多雨霧。一天他們幾個人出去撿柴火,突然一陣霧起,伸手不見五指,幾個人走散,天黑回來時少了一人。也是打著手電筒四處呼喊。第二天,在不遠處發現一堆狼吃剩的人骨頭。頓時,滿座無聲,沉默良久,半天有誰以拳擊桌,說了一聲:“喝酒!喝酒!”才又拉回到現實。那時的口號是知識分子到基層去鍛煉?!板憻挕边@個詞借自鐵工,就是把一塊鐵扔在爐子里燒煉,再拿出來反復鍛打。我們這批人就像是一個剛出爐的毛坯鑄件,除了鍛打,還被放到一個風洞實驗室里來反復地吹沙洗磨。
一年后我先在縣委工作,后當省報的駐地方記者,仍少不了經常下鄉,吃風浴沙。一次額外受優待,搭盟委書記的車下鄉。出城時還天清氣朗,車行到北山腳下,山后漸漸升起一片騰騰的煙霧,先是深紅暗黃,后漸成灰黑一團,滾滾而來。一會兒就感到了颶風的力量,像有一個無形的巨人,橫擋于路的中央,用雙手推住我們的車子不準前行。車子大喘著粗氣,顫抖著左右搖晃。霎時風助沙威,沙借風力,一團沙、土、風攪成的旋渦將車子團團裹定。只見風擋玻璃上唰唰地卷過流沙的怒濤。車子如掉到了黃河深處,上下左右濁流滾滾,一片昏黃,人如在水下不辨東西。那時的北京吉普還是帆布棚,何談密封。沙子尋著袖口領口、衣襟褲腳等一切可乘之隙,急急往身子里鉆。趕緊停車,靜待其變,大家都不敢說話,因為一張口就有一把土直塞咽喉。這樣等了半個小時,漸漸擋風玻璃上才出現路的影子,司機啟動雨刷,邊刷土邊小心前行。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風沙與車子的較量,如果當時人在車外又當如何。同行的盟委書記名蔣毅,是一位慈愛可親的老者,后來他也調回北京,曾任全國總工會副主席。一次開會我們碰到一起,說起那段往事猶驚魂未定,如在昨天。
二
雖風沙肆虐,但人們居于斯,長于斯,也有了對付的辦法。最有效的法子就是造林栽樹。天不絕人,有沙就有抗沙的植物。在牧區有沙打旺、花棒、檸條等能固沙且可兼做牧草的灌木。農區則有一種名叫沙棗的樹,我對它印象極深?,F摘取一段當年的日記如下:
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
我們住的房子旁長著兩排很密的灌木叢,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第二年春天,柳樹開始透出了綠色,接著楊樹也發出了新葉,但這灌木卻沒有一點表示。我想大概早已干死了,也不去管它。
后來不知不覺中灌木發綠了,葉很小,灰綠色,較厚,有刺,并不顯眼,我也并不十分注意。只是每天上井臺擔水時,小心別讓它的刺鉤著身子。
六月初,我們勞動回來,天氣很熱,大家就在門前空場上吃飯,隱隱約約飄來一種花香,我一下就想起香山腳下夾道的丁香,一種清香醉人的感受。但我知道這里是沒有丁香樹的。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擔水,照舊注意別讓棗刺掛了胳膊,啊,原來香味是從這里發出的。真想不到這么不起眼的樹叢卻有這種醉人的香味。我開始注意沙棗。
去年四月下旬我到杭錦后旗參加了一期盟里舉辦的黨校學習班。黨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棗林。學習到六月九日結束。這段時間正是沙棗發芽抽葉,開花吐香的時期。當時曾寫了一首小詞記錄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葉小花開遲。
沙埋根,風打枝,
卻將暗香襲人急。
秋天,我到杭錦后旗太陽廟公社的太榮大隊去采訪,又一次看到了沙棗的壯觀。
這個大隊緊靠烏蘭布和大沙漠,十幾年來,他們沿著沙漠的邊緣造起了一條二十多里長的沙棗林帶,沙棗后面又是柳、楊、榆等其他樹,再后才是果木和農田。這長長的林帶鎖住了咆哮的黃沙。那浩浩的沙海波浪翻滾,但到沙棗林帶前卻停滯不前了。沙浪先是兇猛地打在樹干上,但立即被撞個粉碎,又被氣流帶回幾尺遠,這樣,在樹帶下就形成了一條無沙通道,像有一個無形的磁場擋著似的,黃沙總是不能越過,并且還逐年樹進沙退。高大的沙棗樹帶著一種威懾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邊上,迎著風發出豪壯的呼叫。
沙棗有頑強的生命力。一是抗旱,無論怎樣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會茁壯生長,雖不水嫩可愛,但頑強不死,直到長大。二是它能自衛,枝條上長著尖尖的刺,動物不能傷它,人也不能隨便攀折它。沙棗林常被用來在房前屋后當墻圍,栽在院子外護院,在地邊護田。三是它能抗堿。它的根扎在白色的堿土上,但枝卻那樣紅,葉卻那樣綠,在嚴酷的環境里照樣茁壯生長。
在這里我見到了林業隊長。他是一個近六十歲的老人。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栽樹?;ò椎念^發,臉上深而密的皺紋,古銅色的臉膛,粗大的雙手,我一下就想到,他多么像一株成年的沙棗,年年月月在這里和風沙搏斗。他那質樸、頑強、吃苦耐勞的品質在育苗時通過滿是老繭的手注入到沙棗秧里,在護林時通過期盼的眼神注入到古銅色的樹干上。不是人像沙棗,是沙棗像人。
今年,又是初夏,而我在去冬已移居到臨河縣中學來住。這個校園其實就是一個沙棗園。一進大門,大道兩旁便是密密的沙棗林。每天上下班,特別是晚飯后,黃昏時,或皓月初升的時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處蒸騰,八方襲來,飄飄漫漫,流溢不絕。初夏的一切景色便都溶化在這股清香中,充盈于人的心懷。
宋人詠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逼鋵?,這句移來寫沙棗何嘗不可?
沙地的可詠可嘆之物還有許多。有一種紅柳,生長很慢,極耐旱,枝通紅,細枝可用來編筐子。我剛住下時房東送來一只新的紅柳籮筐,橫紋豎線,細編密織,紅艷照人,就像是一只大紅燈籠。放于墻角頓時陋室生輝,寒窯生暖。較粗一些的紅柳枝可編成籬笆,糊上黃泥蓋房。我們住的就是這種房子。它的嫩枝還有一個妙用,當小孩子出疹子,正發熱難受,將出未出之時,煎湯喝之,立馬疹出病爽。又有一種芨芨草,葉嫩時可供牛羊啃食,最有趣的是,它多年生的草桿子有一人多高,潔白似雪,柔韌如藤,大約如織毛衣針那樣的粗細。仲秋時節,你老遠就能看見誰家土屋前后翠綠一蓬,這時的風景真不亞于江南平原上翠竹深處有人家。它收割后可穿成簾子,雪白細密,透風遮陰。而最多的用途是綁成掃院子的大掃帚,一人多高,堅韌而有彈性。無論農家小院還是學校、機關都會靠墻杵上幾把,不威自重,亮麗照人,一進門就感到它在,院子不掃也凈。當然還有其他沙地特產,名聲最響的就是河套蜜瓜了,我曾專有一篇《吃瓜》說其中的味道。禍福相倚,這都是得了沙子的好處。
就是沙子本身也有許多特別的用途。沙與土,性相近,習相遠。沙為圓粒,性流動;土為粉狀,性黏滯。沙間有空隙,吸水透氣;土質緊密,無水板結,見水成泥。這一比就見出沙子的可愛,也有了許多專門的用處。小者,可洗油瓶,彌磚縫。老油瓶子是最難清洗的,在沒有發明洗滌靈的時代,鄉間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抓一把沙子,加半瓶水,來回逛蕩幾次,便洗得光亮剔透。新鋪的磚地,縫隙縱橫,這時倒上一簸箕沙子,再掃上兩遍,天衣無縫。而沙子還用來鋪在瓜地里,造成小氣候,午熱晚涼,便于瓜積累糖分,特別好吃。沙性吸水存水,當地就總結出一種植樹經驗,簡直是一門特技,一個專利。拿一空酒瓶裝滿水,放入扦插樹苗,連瓶埋入沙土中,小苗靠這一瓶水就可熬到長出須根,翻出瓶外,接上地氣。在泥土中則不行。大者,沙子可用來筑城修路。我在鄉下的時候,公路邊每隔百米就備有一堆沙子,防雨天泥濘。沙子的這種圓、松、軟、滑的特性還被用來減震,學校體育課上跳高、跳遠的沙坑就是一例,而這幾天看俄烏戰爭的報道,其所修的工事就是鋼筋水泥板中間夾以厚層的沙子。沙子的流動性更被用來做自動密封劑。我的家鄉山西洪洞縣有一座明代的監獄,就是京劇《蘇三起解》里唱的“蘇三離了洪洞縣”的那個監獄。獄墻是磚砌的內外夾層,內灌滿沙子。當越獄者正高興自己已盜開了一個墻洞,沙子卻噴涌而出,壅塞洞口。犯人費盡心機,到頭來卻被一粒沙子戲弄,沮喪不已,又被鎖回牢房。我們不能不驚嘆古人的聰明,也不能不承認沙子的全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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