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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趙琳:長在草原上的達布察克(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 | 趙琳  2022年08月22日14:47

    趙琳,一九九五年生于甘肅隴南,暫居北京?!案拭C詩歌八駿”之一,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有作品在《詩刊》《中國作家》《星星》《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

     

    長在草原上的達布察克(節選)

    趙 琳

    深秋以后,雪在一個安靜的夜晚悄然落滿達布察克鎮。

    一夜的雪,牧人、羊、馬匹、牦牛、狐貍、獵狗踩出的羊腸小道,所有的足跡都被掩埋,百里牧場,只有白嫩的月光覆蓋在茫茫草地。

    達布察克,一個長在草原上的小鎮,位于內蒙古烏審旗中部。我在那里度過了上千個日日夜夜?,F在,它已更名嘎魯圖,只是一個轉身,竟似幾個春秋。

    可它還是我的達布察克,那里的每一株草都在呼喚我。

    返回達布察克的路上,我坐在卡車上,卡車行駛于曲折顛簸的道路。沿途有牧場的蒙古包,從窗戶散出的燈光微小卻溫暖,光亮映照雪花,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墨雪畫。

    我正處于往返城市和牧區的青年時期,仿佛我一直在逃離,卻又一直在場。一次次歸去間,記憶如同遭大地反噬的草,一遍遍被命運碾壓為灰燼,又無數次被春風喚醒,經久不衰。

    馴鷹人阿根斯

    從榆林回到達布察克鎮的傍晚,吃完祖母煮的面條和羊肉,祖父就帶我去二十公里外的阿根斯爺爺家。

    白天的雪并未全部消融,路上有稀稀疏疏牲畜踩出的痕跡。沿途蒙古包里不斷傳來喝酒聲,這是年末,整個草原最熱鬧的時候。祖父騎馬走在前面,馬鞍右側掛著礦燈。我的棗紅馬半年沒見,看上去更強壯了,用腿輕輕一夾,一溜煙跑在前面。這條通往阿根斯爺爺家的路我已往返十多年,閉著眼都能找到。今晚的月光有些消沉,霧茫茫地照著草原,但我仍舊好幾次跑到前面。

    半年多未見阿根斯爺爺,我很想念他;準確來說,我想念他家的鷹。

    祖父說,今年后半年阿根斯爺爺的身體很不好。他去看望過兩次,小腿腫得像被成群的馬蜂蜇了,紅通通的皮膚透著光,燈光中都能看見皮肉里面流動的血。阿根斯爺爺老了,七十六歲的年紀,騎馬摔在雪堆里,第二天才被人發現。那一晚零下十多度,把他一雙腿凍得厲害,加之腿上舊疾發作,自此不能下床。

    我有些詫異。今年暑假從榆林回來,祖父和阿根斯爺爺在鎮子接我。他們兩個人兩匹馬,馬背后掛著幾張狐貍皮,他們在集市上將完整的狐貍皮售賣給浙江商人。那時的阿根斯爺爺健談,面色紅潤,精神奕奕,一副德高望重的長者模樣。

    我那天回鎮子,第一眼就見到阿根斯爺爺,他那雙深邃的黑晶色的眼睛正盯著我。我大聲地跟他打招呼:“尊貴的阿根斯爺爺,您家的鷹呢?”他笑呵呵點燃一根煙,從兜里掏出一根短短的潔白光滑的骨笛給我。他用大手摸摸我的頭,說:“孩子,長生天正要收走我這副腐朽的皮囊。我很高興見到我可愛的孩子,我的鷹在哩,它很想念我的孩子們?!?/p>

    我把手伸進背包,取出一個黑色眼鏡盒給他。

    “尊貴的阿根斯爺爺,爸爸讓我帶回來的,是榆林城里最好的眼鏡店買的,是最好那種,是帶著金邊的那種?!彼难劬Σ缓?,托祖父帶話給父親,讓我帶回一副老花眼鏡。

    夕陽映紅達布察克鎮,我們牽馬走過鎮子。鎮子的熱鬧聲越來越遠,所有人像是和我們一一告別,他們熙熙攘攘擠在街道兩旁,好奇地打量騎馬趕集的人。這幾年,汽車、摩托車成為牧區出行的必備工具,集鎮上馬的影子越來越少。馬好像突然消失不見,只有牧區才能看見健美的駿馬。

    童年的牧區,有無窮的美好生活和神靈眷顧的新奇事物在呼喚我。這讓我覺得草原的風有馬奶酒的清香;草甸的云朵是自由的,和潔白的羊群隔著山崗對望;鷹盤旋在高空,俯瞰大地,它在覓食,在狩獵,在替神靈巡視干凈的疆土。

    我坐在祖父背后,緊緊抱住祖父的腰。阿根斯爺爺騎匹老馬,唱長調,手里搖晃著酒壺,給我們講述這段時間草原的事。誰家的姑娘出嫁,他去做媒人;誰家的牛羊從出生到走出牧區,都沒有喝過薩拉烏蘇河的河水;誰家的碎事如同遍地沙石,磨著他搖晃的牙齒。他說到移居省城的兩個兒子,沉默不語,在空中甩手抽了幾下鞭子,馬識趣地揚起馬蹄。到家后,祖父留他一起吃晚飯,他執意要回去,放心不下家里餓著的鷹,他要回去喂養鷹和牛羊。祖母把煮熟的羊肉切塊,和新出鍋的花卷一起打包,滿滿當當地掛在他的馬鞍上。

    他吹著口哨,翻身跨上馬跑出一段路,還不忘轉身留下一句:“孩子??!明天來看鷹?!?/p>

    我站在門口,馬匹在夜色中越來越模糊,直至馬蹄聲漸遠,才轉身回家。飯后,仔細端詳這根短短的骨笛。笛子下端掛了五彩的吊墜,象征平安吉祥;中間部分白嫩嫩的,手指按上去,正好堵著笛子的漏孔。

    祖父告訴我,阿根斯爺爺是草原最好的笛手,吹笛和馴鷹都是一絕。

    暑假,我和棗紅馬往返于阿根斯爺爺家。放牧不忙的時候,我與他約定放鷹。

    那是一只六歲的鷹,它撲扇著翅膀站在阿根斯爺爺的手臂上,彎鉤般尖銳的鼻子,腦袋不停地左右擺動,眼睛也轉,機靈得很。它幼時在西邊的山上被阿根斯爺爺發現,抓來時還不會飛翔。阿根斯爺爺和鷹住在一起,喂養它牛羊肉,用生肉喂出來的鷹才會懂得獵物的味道。

    馴鷹過程是艱難的,也是神秘的。阿根斯爺爺把鷹拴在厚厚的皮手套上,鷹的翅膀不斷抖動,它乖乖地安靜地站在臂彎上。草甸無人,鷹在手臂上一次次起飛,一次次摔倒跌落,它需要時間去練習。數月后,他和鷹站在草原的最高處。鷹的眼睛機敏,看見兔子蹤跡后,不斷調整站姿,突然一個低空飛行俯沖下去,精準地抓住了兔子。

    它成功了,阿根斯爺爺回家就用新鮮的羊肉獎勵它。

    有次去放鷹,我跟著阿根斯爺爺徒步上山,我們站在最高點。草地蒼茫,馬在草甸吃草,遠處是煙霧彌漫的河流、稀疏的蒙古包、放牧的牧民、陽光下臥草的?!@里的一切是自由的,那么靜謐,那么悄無聲息地生長,那么平和地等待晚霞的光結束一天的生活。

    阿根斯爺爺一邊抽煙,一邊給我講述馴鷹的歷史。這是他馴的第六只鷹,這門手藝是世代相傳的?!拔規状螇粢娢乙懒?,兩個兒子待在省城,不想回牧區,不會馴鷹,不會放牧。我將來會騎不動馬,也會在蒙古包里靜靜等待偉大的長生天召喚,這門手藝即將失傳。你手里的骨笛,是鷹骨做的。那只金色羽毛的鷹,我一生只在西邊雪山見過一次這么大的鷹,鋪開的翅膀可以覆蓋藍天,一雙利爪足以輕松抓走兩只肥羊。遇到的時候,它已經死了,我用那一雙健壯的鷹腿骨做了一對笛子,你和阿勒則各一個?!卑⒗談t是他的小外孫,比我小三歲,居住在另一個牧場。

    我不由低頭摸摸手里的笛子,再看這只鷹,穩穩站在阿根斯爺爺手臂上。它的利爪緊緊抓住厚手套,眼睛快速轉動,發出啾啾的叫聲。它如此神氣,像一個王,掌管草原的一切,仿佛對一株草的拔高都了如指掌。

    這時,遠處石縫里鉆出一只兔子。順著阿根斯爺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灰色的點在移動。鷹警覺地撲扇兩下翅膀,一個俯身沖下去,不斷靠近獵物,不斷調整姿勢,不斷和氣流搏斗,多像一個勇猛的戰士??!剎那間,一雙利爪死死地按住兔子,捕獵成功。我們趕到的時候,兔子斃命,鷹啄兔肉,利爪使勁壓著獵物。阿根斯爺爺撫摸它背上的羽毛安撫它,取下兔子。他撫摸鷹,像是撫摸孩子的額頭,充滿慈悲和感激。

    我想到這些往事,它們像是發生在昨天;而今晚,我和祖父下馬走進蒙古包,見到的阿根斯爺爺虛弱無力,面色蒼白,身體的血液像被抽干一樣。他斜著半個身子靠在床頭,微微探出腦袋,消瘦的手像枯萎的樹枝纏住我的手,和祖父打招呼。

    祖父一直安慰他:“總會好起來,熬過轉場時節,萬物都會重生。你也會重新騎馬牧牛羊,站在高高的山頂放鷹捕獵,和我一起去鎮子購買鹽巴和香油。許多老伙計在轉場時間重生,我們都還有很長的時間生活在草原,疾病一定會過去,神靈一定會眷顧善良的人?!?/p>

    他的身子蜷縮在一起,像冬天牧場沉睡的老鷹,在寒夜中喘著粗氣,說話十分吃力,目光空洞呆滯。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下,他勉強握緊我的手,干裂的嘴唇挪動著詞語。

    “別傷心,我是草原長大的……草原的孩子都有鷹的翅膀,我死后在天空看著,我可愛的孩子們都變成鷹,一點點飛翔,飛到白云最高、藍天最藍的地方?!?/p>

    他們聊起很久以前的事,甚至聊到第一個在達布察克鎮安家的漢人。祖父沉默地點煙。兩個人年輕時第一次見面,就是我們家剛剛搬來牧區那會兒,距今二十多年了。

    今晚像是最后的告別,我和祖父陪了阿根斯爺爺整整一晚。

    第二天,我們吃罷早飯要走時,阿根斯爺爺躺在床上和我們揮手告別,鷹站在一旁的木樁上,它扇動翅膀,啾啾叫著,聲音凄涼婉轉。我出門的時候,又握緊了袋子里的骨笛。

    阿根斯爺爺還是沒有熬過冬天。他在兩個星期后的清晨,吩咐家人們為他擦拭身體,戴上風雪帽,注視著鷹吃完一塊肥美的羊肉。聽說,他和鷹對視了一個上午。然后,他讓兒子騎馬把鷹放回天空。

    他跟鷹一起飛走了。萬物的生命都是草原給予的,在死亡來臨一刻,都要把自己償還給大地。

    他送我的這根笛子,我再沒有吹過,把它放進盒子,交給祖父保管。

    鷹屬于草原,阿根斯爺爺的一生屬于草原。

    他們一定在天空團聚,一人一馬一鷹,在遙遠的天堂自由奔跑飛翔。

    喝羊奶的洛扎

    我見到洛扎的時候,他剛剛從珠?;貋?。我在地圖上查找珠海,珠海距離達布察克鎮、烏審旗、陜西榆林,橫跨了半個中國,在我的觀念中屬于陌生的世界。

    洛扎是阿吉大嬸的表侄,比我大四歲,小時候長得壯實,有一頭蠻牛的力量。我們每次摔跤都是他贏,他頭腦靈活,反應快,大概和他從小喝羊奶長大有關。作為阿根斯爺爺喜歡的孩子之一,我們都叫他聰明勇敢的喝羊奶的洛扎哥。

    羊是牧區人無法割舍的財產和吉祥物。初春時節,一欄羊羔的出生意味著新的一年的開始,新的喜悅也隨之而來。洛扎就生在春天,和羊羔一起,在太陽照耀于蒙古包的時刻出生。羊羔咩咩地呼喚母羊,他哭著呼喚額吉;羊羔凍得站不穩,被抱進屋內取暖,他也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小眼睛好奇地打量屋內的人。

    據說洛扎的額吉缺奶,雖使盡辦法,仍奶水不足,面對洛扎這樣一個胖小子的哭聲,她顯得無能為力。母親提著雞蛋去看洛扎,他小小的臉蛋埋在羊絨氈里,探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搖晃著望向四周。

    母親抱過小洛扎,說:“洛扎額吉,羊奶也可以哺乳人?!毖蚴侨祟愖钤珩Z養的動物之一,羊在牧區隨處可見,羊奶在春季隨處可取,奶汁甘甜,蛋白質高,剛剛出生的嬰兒喝羊奶,容易消化,營養也跟得上。此后,洛扎家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全家人清晨起來擠羊奶。哺乳的母羊好幾只,輪流著擠奶。羊奶用粗布第一次過濾,再用細紗布去除雜質,然后倒進放在火爐上的茶壺。洛扎隨時能喝上熱羊奶。

    阿根斯爺爺在他滿月時,送來一根花椒木做的磨牙棒,一頭磨得光禿禿的,一頭拴著紅色繩結。牧區只要有新出生的嬰兒,阿根斯爺爺都會前來,他送來兔頭枕頭、小鈴鐺、馬鞭、狐貍皮縫制的絨球……這些禮物中,數花椒磨牙棒最珍貴。

    花椒產自陜西一帶,牧區寒冷的氣候難以維系花椒樹的生長,但花椒是人們熬茶煮肉的必備品?;ń钒羰前⒏範敔斖腥藦年兾鲗氹u帶來的,他用鋸子鋸成二十厘米的短截,堆放在鹿皮縫制的木箱里。誰家新嬰兒出生,打開箱子取出一截,用蒙古刀削成磨牙棒,扎好掛墜。那幾年,幾乎每個年紀相仿的孩子都手握一根相似的磨牙棒。

    我家和洛扎家的牧場相鄰,我天天跟在洛扎后面。他掏鳥窩,我放風;他打洞挖地鼠,我揮動比我高半截的鐵鍬挖土;他和別人打架,我吆喝助威。祖父看我們形影不離,說把我過繼給洛扎家。我滿懷欣喜地答應:“好??!那我和洛扎就能天天在一起,多好!”

    我們學會騎馬后,經常在一起放牧牛羊。他說要去西邊的雪山,那里堆滿黃金、寶石。一天上午,借口去沙柳林掏鳥窩,我們兩個人騎著馬徑直往雪山奔去。草原一望無際,雪山看似在眼前,但“望山走倒馬”,我們越走越遠。開始是認識的牧區鄰居,出了牧區,進入另一個牧區,便不認識這些放牧和唱歌的人了。

    兩個人騎馬快速穿過陌生的地域,仿佛害怕陌生人知曉我們是去尋找一支駱駝隊都搬不完的寶藏。從上午到傍晚一直在走,中間只停下喝幾口清涼的雪水,吃兩個奶酪。一座高聳的雪山就在眼前,一條小道上的雪還未融化,山頂有金色的鷹飛翔,鷹飛翔的地方一定是堆放寶藏的地方。

    雪是潔白的,雪是神靈的信使。雪落在草場,哪里的雪白厚,來年的牧草一定最茂密;雪落在山頂,太陽光直射的時刻,泛著光圈,像是山峰戴著潔白的帽子;還有一些不友好的雪落進牧人的骨頭里,被風濕病折磨的腿很難再跨上駿馬。這些雪通常會在一個人的晚年來臨,它落到哪里,哪里就有疾病和呻吟,老人都有這樣的記憶:發潮變形的關節在疼痛,身體衰弱,一生所有的光芒仿佛在濕冷的空氣里凝固,從此就得忍受晚年必經的痛楚和折磨。

    我們踏雪進山,落日在頭頂緩緩垂下,仰視天空,人是渺小的,兩匹馬是渺小的。天色將晚,寂靜從四周包裹而來,聽到幾聲狐貍叫,我害怕了。原野上沒有火把,沒有燈光,只有兩個孩子牽著疲倦的馬。

    我提議往回走,洛扎卻堅定地說,再走三里路就到了。山腰就有石屋,是牧人休息的地方,那里有木柴,有風干的牛肉,有儲存的馬奶,還有干凈的草料。我將信將疑,在這無人的地方,我相信洛扎的話。我低頭不語地牽著馬,馬也低頭跟在身后,偶爾警覺地打兩個響鼻。我們像兩個打敗仗后走散的逃兵,出發時的高昂士氣早已不在,垂頭喪氣地在雪中踩出痕跡。

    山腰真的有一間石屋,把馬拴在石頭上,劃亮火柴,屋里布滿蜘蛛網,自然沒有取暖的木柴和香噴噴的牛肉。一截未燃盡的木樁放在草木灰上,兩三個石板分別放在火堆旁,用袖子一抹石板的塵土,厚厚的一層。我們用火柴點燃從周圍收集的枯草取暖,在空曠的山間,不敢大聲說話,回音太大,萬一引來狼,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洛扎從馬背的包裹里掏出一塊熟牛肉給我,從外面搬進凍住的雪塊。一口肉,一把雪,兩人相互靠在一起度過了一夜。

    我第一次在外面過夜,半夜醒來好幾次,膽怯地在門口用小石塊砸了一下兩匹睡去的馬。叮咚一聲,確定馬發出了聲響,我因太累太疲倦,又緩緩入睡。

    天空放明,太陽沿著雪際線升起,剛剛睡醒的太陽像打在碗里的雞蛋,蛋黃和蛋清懶散地摻和在一起。我們用雪洗臉、擦手,馬站在雪地,它們也在嚼雪。我和馬互相看一眼,我們都餓著肚子。兩個人牽馬下山,雪山離我們遠去,雪也變得越來越暗淡。我們的腳下由白色變成荒原的黃褐色,回頭望去,茫茫原野,雪峰孤單得只有幾片白云圍繞著它。

    終于在晚餐前到家,祖父還在外面尋找我們。我太餓了,一連吃掉六個肉包子,喝了兩碗小米粥。飯罷,祖父還未回來,他已經出去兩天一夜,整個牧區的人都在找我們。

    祖母安靜地洗刷完碗筷,然后到廂房睡覺。母親沉著臉把門關上,讓我脫去棉襖和棉褲上床。我照做,然后一頓棍棒加身,哭聲傳遍整個草場。母親打累了,她抱著我哭。我哭累了,也不知啥時睡去了,睡夢中,祖父回來坐在了床前。

    他掀開被子,用毛巾敷藥蓋在我的屁股上,一股清涼感使我揉了揉哭紅的眼睛。他和祖母披著棉襖,笑呵呵地看著我,我迷迷糊糊地閉上眼。那晚,母親好像沒睡,我在黑夜里聽見她作為女人微弱的抽泣。

    那幾天,我和洛扎都沒見面,乖乖躺在床上養傷。隔了一段時間,我和洛扎又在草場見面了。我問洛扎:“那晚回去挨打了嗎?”他脫下衣服,后背是柳樹枝打的印子,像紅褐色的蚯蚓盤在銅色的皮膚上。

    “你哭了嗎?”

    “沒有?!?/p>

    “羊挨打了也是不哭的?!?/p>

    “你疼不疼,癢不癢?”

    “不疼不癢?!?/p>

    “羊挨打了也是不痛不癢的?!?/p>

    我把這件事告訴祖父,他說:“洛扎是喝羊奶長大的,是堅強的小伙子?!?/p>

    那年暑假結束,我到榆林讀四年級,洛扎在鎮子上讀初中。往后的日子里,他中學沒畢業就一個人偷偷去了南方,先在深圳電子廠,因為未成年,輾轉去珠海投奔親戚,跟著做裝潢工作。

    他在珠海娶妻生子,妻子是云南人。我再次見他時,他走起路來身上沒有了小時候的調皮,像一個歷經滄桑的穩重男人。他要帶著妻子和兒子回來,按照政府鼓勵鄉村發展的政策,承包牧場,建立養殖合作社,教兒子騎馬打獵,養一只鷹,養很多的牛羊。

    我們在一起喝酒吃肉,他喝多了酒,話自然多,談吐間透出幾分對生活的倔強。

    他喝醉后溫順地躺在火爐邊,依偎在妻子的懷里,像被額吉抱著的一只剛出欄的羊羔。

    吉吉:貓

    二〇一〇年初,祖父的身體每況愈下。他面色發黃,嘴唇發紫,眼睛陷入眼眶,食量像貓一樣,一小碗面都吃不完。對于煮熟的羊羔肉,他一概搖頭擺手,直接不吃了。

    他食欲不振,消瘦乏力的癥狀愈加嚴重。父親從榆林回來,用出租車把他送到城里的醫院。做了各項檢查,祖父確診是胃萎縮。祖父躺在病床,嬰兒般安靜地望著天花板,有一段時間只能靠輸液維持身體所需。大概一個月后,他回來時面色明顯好轉,多了幾分血色,可以吃小塊煮透、酥軟的羊肉。但人看上去,還是清瘦。

    他帶回一只黑灰色的貓,取名“吉吉”,和他從榆林帶回來的狗狗豆豆一起喂養。我們經常不在身邊,人老了,需要貓狗的陪伴。貓還小,它蜷縮在床頭,祖父用手撫摸它柔軟的毛發。它曬太陽,烤火,對著藍色的天空發呆。日子到初春,祖父的身體得到一定恢復。

    他雖然吃飯動作很慢,但一頓可以吃一碗肉。這對于我們來說,是個好消息。父親要走的時候,不忘叮囑我多照看家里。

    那兩年,因為草場遭到破壞,草場生態系統的恢復需要時間,像人在命運中遭受波折和磨難,治愈疤痕的唯一良藥是時間。前些年,每次轉場,最麻煩的是數羊。有的人家幾百只,有的上千只,索性不數了,但誰家的羊都很少丟失。

    牧區的牛羊開始圈養、禁養,牧場牛羊數量不斷在減少。自祖父能夠騎馬后,他會在草場間轉轉,遇到老熟人便一一打招呼。他們都驚訝地發現祖父的身體明顯好轉了,人看上去精神許多。

    阿根斯爺爺告訴大家,這是因為養了一只貓,貓有九命,這是貓在為他續命。神不會虧欠每個善良的人,只有心地像高山上的白雪一樣圣潔淳樸,像白云一樣純粹的人才會得到上天的眷顧。

    我也相信,神把幸運降臨在了一只貓的身上。

    入春的某個深夜,一場暴風雪襲來。我們還在熟睡,吉吉在床畔跳上跳下,祖父聽到窗外有動靜,以為是刮風,沒在意。吉吉還在喵喵地叫著,反復地叫,聲音響亮。祖父起身開燈,他披上棉襖,借著光向窗外望去,風夾雜著鵝毛大雪呼嘯而過。他想到了圈里的羊,驟降的溫度說不定會凍死出欄的羊羔。

    我們趕緊穿衣下床,提上手電出門。雪真大,從未見過一場雪這么殘暴,它們密集地依附在衣服上。不一會兒,牧場就出現兩個行走的雪人。風也是殘忍的,裹著雪花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灼燒感,像是無形的刀子割裂了皮膚。

    石圈里的羊安靜地站成一團,光照過去,一座雪包出現在眼前。它們已經和雪融為一體。我和祖父一層層扒開包圍圈,剝洋蔥一般向羊群中間走去。五只小羊羔安靜地站在母羊的身邊,毛發上蒸發著熱氣,沒有一絲雪。

    我和祖父把小羊羔抱進鄰近的石屋,在里面生火取暖。我們吃力地把篷布架起,遮擋出一塊避風雪的角落。風太大,好不容易搭好帳篷,一股風過就飛走了,繩子根本綁不住。那一晚,我們不斷在石圈里驅趕羊群,拍打掉它們毛發上的雪。

    晨曉,雪停了,羊羔醒了。

    我和祖父回家,吉吉前爪墊在嘴巴下,睡在祖母懷里。它看我們進屋,跳下床湊上來,我低頭抱起它,把它放在懷里撫摸。要不是它,昨晚的一場雪,羊羔說不定熬不過冰凍徹骨的一夜。

    有天晚上,吉吉和體形碩大的草原鼠在廚房對峙,吉吉捉過老鼠,但不曾見過比它還肥大的草原鼠。祖母說,那只草原鼠每晚都會到廚房偷吃食物。她信佛,相信世間萬物都有命數,她會在廚房角落放一些剩飯。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整個冬天,草原鼠越來越胖。

    這只草原鼠應該比所有的草原鼠都幸運,像童話里養的家鼠,餓了有吃,凍了還能溜進房子,悄悄地躲在床下取暖。其實,它偶爾也會在廚房打碎碗碟,亂翻找食物,這些祖母知道,她只是默許。

    祖母聽見響動,一把抱起吉吉。她沖草原鼠喊:“快走,快走,這里不要你。天底下哪有貓和老鼠能夠待在一起的?趕緊跑!”它好像聽懂了話,嗖一聲鉆進洞里,消失不見了。

    我看見吉吉,不由得想起那只肥大的草原鼠。在草原廣袤的牧場,所有的老鼠都怕貓。城里的老鼠多以殘羹冷炙為生,一直與人類斗智斗勇,早已習慣了拿著捕鼠器的來來往往的職業捕鼠人。它們不怕人,也不屑于和人類打交道。草原鼠就不同了,它們把人類的家當成自己的家,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

    祖母說,如今,許多貓似乎也喪失了捕鼠的天性,反而過起養尊處優的日子。

    那樣的貓,祖母肯定不喜歡,我家也不歡迎。

    那年末,祖父身體又犯病,他再次住院治療。母親打電話告訴我,吉吉跑丟了,好幾天沒見著。那段時間,狗狗豆豆和祖母撒歡打鬧,但祖母惦記祖父,心情比較低沉。我每天和母親去牧場放牧,剪羊毛,做過冬用的羊氈,祖母一個人在家,家里顯得空蕩蕩的。她經常半夜醒來坐在窗邊,一個人望著彎彎的月牙掛在松樹上,院子里寂靜無聲,像孤獨擁進門縫。母親有時也陪著祖母坐會兒。兩個女人,聊一些鎮子和草場的事。

    她們都想起了吉吉,這只在家三年多的貓,到底能去哪里?

    祖母逢人便問,見我家那只傻貓了嗎?

    得到的所有回答都很肯定,沒有見過。

    祖父要回來,父親在電話里說起回家的事,但未提到祖父的病情。

    他們是坐著鎮上送煤的卡車回家的,祖父穿戴嚴實,細微流動的風都找不到入口。我扶他躺在床上,他比之前要瘦,兩只手蜷縮在空蕩蕩的袖管里。我伸手抓住,已經摸不到多余的肉了,松弛的皮膚下是硬邦邦的骨頭。

    他問怎么沒見吉吉。

    “它走丟了?!?/p>

    他不信。

    貓是他買回來養大的。它報過風雪警,救下過家里的羊羔。它還很聽話,很乖,比我都乖,不會走丟的。

    我回答,吉吉大概會回來的。

    冬天的第一場雪后,嚴寒隨之而來。祖父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他依舊喝著大把的顆粒藥,火爐邊兩個陶罐,一個煮中藥,一個煮芨芨草的根。芨芨草在牧區隨處可見,根部微甜,有清熱解毒的功效。祖父一日三餐都離不開芨芨草,深夜口渴也會喝兩杯芨芨草的水。

    對啊,芨芨草的“芨芨”和吉吉多接近?;蛟S,他是想念吉吉。

    在一個祖母晾曬羊肉的午后,吉吉回來了,它是從院子里的石榴樹上下來的,喵喵叫著。祖母放下手中的活兒,撕下一塊羊肉扔給它。它在半空中就接住了,四肢像是更有力量,反應敏捷。祖母抱起它走進屋里,把它放在祖父的被窩里,吉吉乖巧地舔了幾下祖父的臉。

    它轉身走出院子,不一會兒,帶回三只幼崽。兩只黑灰色的,毛發和它一模一樣,還有一只是白灰色的,有幾分可愛,像鄰家小姑娘般跟在吉吉后面。家里一下熱鬧許多,祖父每天不是看電視,就是逗貓。

    他真的年邁了,馬鞭掛在墻上幾個月未用。他的馬也被阿根斯爺爺騎走,說是借用一段時間,實際是幫忙照看,草場他肯定無法再去了。

    來年轉場的時節,祖父終于熬過了最艱難最漫長的冬季。這對全家是個好消息,吉吉和那三只貓崽子,也跟著牛羊轉場。

    它們在草原上追逐蝴蝶和小鳥,捕捉地洞里的草原鼠,真是四只活潑的吉祥物。當然,草原鼠也是可愛的事物。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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