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8期|馬玉珍:杏花開了
杏花開了
早上,雞打了頭遍鳴,打了二遍鳴,打第三遍鳴時,窗子外面的天隱隱有些亮色了,蒙蒙中,光亮漸漸明朗起來。
狗醒過來了,從窩里鉆出來,不安生起來,低低地吠,鐵鏈子嘩啦啦在地上劃拉過來劃拉過去。三姨娘起來了,去茅廁,呵斥狗,狗安靜了。
起風了,風也在低低地吼,不仔細聽,還聽不明白。我來這黃河邊的村子好些天了,知道是風在吼,像小獸東竄西竄的。是從黃河那邊卷過來的,窗欞在抖,簌簌的,像篩糠。過會兒,就沒了聲響,是過風。
在快起床的時候,屋里靜,我喜歡豎長耳朵靜靜地聽,希望能聽到黃河的濤聲??墒屈S河離姨娘家還是遠了些,那轟隆隆的聲響在這里是聽不到的。
早上,爐子里火焰柔軟,緩慢地燃起。三姨娘燒了茯茶,蒸了菜瓜包子,滾了洋芋蘿卜粉條的燴菜。燴菜碗面上細碎的香菜蒜苗,撂幾片薄肉片,澆幾滴辣椒油,看相撩人,味道不賴。
三姨父呼嚕呼嚕往嘴里刨了兩大碗,舒暢地打了個飽嗝,往炕桌上撂下碗筷,用手背抹去嘴上的油跡,戴上草帽,出了屋。
他在臺沿瞅了會兒天氣,走向院中草棚底下的架子車。架子車上是大小不一的硬殼紙箱,里面是三姨父買的針頭線腦,小孩鞋襪。三姨父整理一番用繩索綁牢實了,蹲下身兩把提起起了步。車輪銹澀了般吱吱地叫,被三姨父硬使著給推出了院門。
在臺沿上目送三姨父出門的三姨娘,掃見了檐下廊柱上掛的繡花褡褳,愣怔了下,倏地進屋去。稍頃出來,手上是一罐子茶水,兩個餅子,褡褳一頭裝茶水,一頭裝了饃,三姨娘追了出去。院門的兩扇木板門忙忙地開合著。
三姨父這時要去趕集,忘了拿午飯。這是常有的事。我來了一星期,這已經是第二次了。要是真忘了,還得我和發娘送過去。不過我喜歡去鎮上玩,在一通街的小鋪子里瞎轉悠轉悠,也是挺有意思的事。
發娘是三姨父三姨娘的長女,發娘還有個弟弟木沙,一早上學去了。我長發娘一歲,十三歲了,發娘十二歲,去鎮上沒啥問題。村子離鎮子有七八里,走著去起碼得半個小時,姨父推車去,大概得近一個小時。路不是太順暢,有一個山谷,谷底有一條河,要下坡上坡,過河,挺費事的。
三姨娘空了手進來,院門口的黑狗伺機卷起尾巴朝天使勁搖晃,腳步碎碎地撲向三姨娘腿腳邊,嗅來嗅去,獻著媚。三姨娘扭身溫情地瞅它一眼,進屋端了一碗剩飯出來,倒在狗窩前的盆子里。
做這些時,三姨娘圓潤俊秀的臉頰,白皙頎長的脖頸,露在帽子外沿黑油油的頭發,她頭上的白帽,相互襯映著,在朝霞里格外有生氣。
見有早飯吃,狗收起了搖晃的尾巴,低了頭,吧唧吧唧用舌頭一下一下卷得緊張快速,好像誰會搶了去似的??簧系幕ㄘ埐恢螘r溜了出來,在姨娘剛才站過的臺沿上,兩只綠寶石一般的貓眼緊盯著狗的一舉一動。它一只前掌輕輕舉了起來,躡手躡腳地,似乎試探著要過去。但它思索了半晌后,看狗漫不經心地斜掃了它一眼,眼神冷漠,便放下了前掌,扭身又回了屋。跳上炕,咪咪叫著鉆到炕桌底下撿起饃渣來。
三姨娘是個話少的人,平心靜氣,總是默默地做著家務,收拾屋子,拾掇菜園,務弄著幾畝田地。她總在我們瘋玩夠了空了肚子回來的時候,不聲不響地端來幾個熱氣騰騰金黃甜糯的玉米棒,或是一鍋撒了辣椒面鹽末的焦黃洋芋,出乎意料地讓人喜悅和驚喜。
發娘洗了鍋碗。三姨娘交代道,說她今天要去地里拔草,地腳柜下面一盆里的衣物,讓發娘洗了。姨娘交代活時用腳尖輕輕觸了觸盆邊。發娘嗯嗯點著頭。我從柜下找出一個盆,拎在手里,洗完了分一半端回來,濕衣服沉。
我和發娘走出院門,有人趕著一群羊過來,咩咩的叫聲中塵土四揚。我倆跟在羊身后,看它們挨挨擠擠奔走在巷子里。
村子呈坡形,從高到低,盡頭是大水湯湯的黃河。院墻起伏牽連著村莊,莊廓院一家連著一家,一座座土木結構的房子,檐前雕有繁復花槽,油黃燦燦的漆。
村落小道,杏花疏影。走在村巷里,正如三姨娘說的,今天杏花全開了,昨天還零零星星、愛開不開的;不過那樣子也有看頭,點點緋紅影影綽綽,詩情而又別致。
今天,這些花兒們宛若一個人的笑容,這會兒工夫似乎誰在撓胳肢窩,忍俊不禁,露了齒般地笑開了,笑得坦然、真誠。
一夜之間,這些含蓄矜持的花骨朵兒們松散開了身子骨兒,在這還存有絲絲清冷味兒的春風里綻開了一張張小臉,向著天空,向著白云飄動的地方。
五瓣花葉兒嫩顫顫地抻開了,薄綢的花瓣,精巧對稱,那近似透明的花瓣兒里,似乎包裹著一顆顆小小的心。此刻,一顆顆小小的心兒打開了,天真無邪,無憂無慮。我仰著頭,看得開心、沉醉。
巷子里枝干蒼黑古勁、粗壯皴裂的百年杏樹不在少數,蒼龍般的枝干,高高的枝頭上淡淡的花影清爽俏麗,簇擁在一起,淡粉里便生出了幾分冷艷、幾分詩情?;▋旱南阄遁p輕地繚繞,云霧一樣飄散,如夢似幻。
這四月天,清明尾,端午頭,多美??!我的眼睛追逐著更遠處的花影,腳步不由跳騰起來,后腦勺的馬尾左右擺動,舞起來了般,心情明媚。
那從院子里耷拉到院墻外的杏枝,粗糲質樸的黃土墻做了背景,那單單垂下來的一梭子花枝說不出的風情,杏花墻外一枝橫,讓人愛憐,奪人心魄。
每家院門上、院子里、院墻外、菜園子里,有杏樹的地兒都開花了,更別提那黃土墻圍了一圈的果園里,該是何等模樣!我和發娘每次去黃河邊玩,都要經過這些果園的。明天,明天就去黃河邊,我心里做好了這樣的打算。
走在我身后的發娘,左腋下夾著盆,一條油黑的長辮子乖巧地拖在腰上,不急不慌地走著。她的神態像極了三姨娘,但她瘦削、單薄,似乎大一點的風,能把她吹跑了;臉上粉撲撲的,泛著說不出的細白光澤,微微向上翹著的一雙好看的眼眸看著我的傻樣,一直不出聲,就那么輕輕地笑著,縱容著我的快樂、我的矯情。
她常說一句話,說學生娃就是這樣的,愛大驚小怪。但她羨慕我,因為我會寫字,會讀報紙。她在我寫作業時,就坐在我的旁邊,看我寫字,一臉的欽佩。我教她寫名字,她一撇一捺寫得極認真。如果她能上學,絕對是個好學生??墒?,村子很少有女孩子上學的。
我比發娘高那么一點,但身板比發娘結實。我倆歡快地行走在村巷里。當然我知道,我一高興,發娘就高興。我路途迢迢來探一次親,不容易,這次因為學校搬遷新校址,臨時放了十天假,我才趕過來了。
當年,三姨娘三姨父的婚事沒有得到外公外婆的許可,兩老人在的時候,不許姊妹們與三姨娘走動。直到前幾年,外公外婆相繼過世后,母親和三姨娘才聯系上,才有了我們的來往。
我第一次走進三姨娘生活的這個叫群科的小村子,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令人心動的地方!三姨娘當年不顧一切地跟三姨父來這兒,看來是來對了??!如果讓我留在這兒,我也是情愿的、樂意的。
一到暑假我就早早攛掇父母親,跑到這邊來過假日。我愛極了這個村子,尤其當杏花開了的時候,這場景不是活生生《射雕英雄傳》中的桃花島嗎?在我眼里,桃花和杏花是一個樣的,一樣美的。
當然發娘是不知道桃花島的,她所在的這個村子還沒有電視機。我也是在家時每晚溜去同學小梅家看的,她爸爸在政府上班,家里有一臺十七英寸的彩色電視機。
這是我第幾次來群科了?應該是第七次或第八次了吧。但在四月天看杏花綻放,次數不多,心情激動,被美擊倒的那種陶醉狀,暈乎乎的。記得第一次來,我大概八九歲,看到高高的樹也能開花,粉的杏花,白的梨花,真是太神奇了。
我們那地方可沒有這樣開花的樹,我喜歡這些花樹,這杏花滿徑的村子,這清涼、靜謐,無聲勝有聲的生活。
我的眼睛盯著花的身影,它們在樹枝頭上安靜而又張揚,彌漫著淡淡的清香。杏樹、梨樹繞著農人屋舍,在村口、村巷,在院門、在院中、在院墻外、在麥田里,互相映照,別有一番情趣。
回想母親養在陶盆里的花,這時節還萎黃著葉,滿經脈的倦意。而這些樹上的花,在這露天里,開得這樣忘乎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前所未有的芬芳,讓這黃河岸邊的村莊成了盛滿芳香的罐子。
發娘摘了一枝杏花在手上,不時拿到鼻子下聞一聞。她被我的熱情感染了,對杏花也產生了興趣,研究了起來。
嫻靜的發娘,儼然代表著這個安靜恬淡的村子,有著這個村子的性格和氣質。她纖巧的身子,俊俏的臉龐上長睫毛優雅地撲閃著,與這個寧靜古樸的村子渾然天成,有著一種天然的和諧。
我和發娘沿著墻邊走,手邊各端了一個搪瓷盆子,從一樹樹杏樹下走過,來到村子中央。在一個樹蔭罩著的低洼處,一股清泉從一塊青石下流出來,陰涼安逸,匯成一汪清清的池水。在清澈的水里,綠枝搖曳,杏花點點,和云影天光繪成一幅流動的彩色的畫。女孩少婦們,三三兩兩圍著這一汪水在搓洗衣物。
少婦們戴了綠絲絨頭巾,或苫了俏麗紗巾。在綠蔭下,清涼的水汽漫卷,水旋著細細的圓圈,搓洗衣物的聲響,唰唰唰、沙沙沙,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我和發娘在盆子里舀了水,泡了衣物,撒了洗衣粉,端到太陽底下,曬會兒。我倆沒有什么事,閑閑地度著日月。
不遠處,一堵低矮的土院墻,有榆樹嫩綠的枝葉躥出來,一條條耷拉在墻頭上。碧綠的葉子上附生著些許茸毛,榆錢兒一簇一簇圓而嫩,靈秀清純。捋一把在手心里,塞進嘴巴里,甜甜的,滑滑的,一嘴清香。
泉邊一株垂柳,柳絲一吐新絮,柳葉間沒有一絲微風吹過,絲絲的綠,靜靜的。黃銅色的太陽在頭頂,暖暖的。綠蔭下的泉水里,小蛇般的光影閃爍,一梭子一梭地跳動著,似乎是湖水歡愉的表情。
兩個小媳婦兒漿洗好了衣物,站起身端盆子離開,她倆一紅一綠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杏花樹下。
一塊平整的青石板空了下來,我倆趁機過去占了位置。發娘用心洗起來,我洗著枕巾,眼睛盯著水中明亮的石子。這些石子和黃河岸邊的黃河石,那種紅黃綠藍紫的五色石子接近,但質地上還是沒有那些嵌在黃沙里的石子透亮。
回家的時候,我要撿好多黃河石子帶回家,帶給弟妹們,他們肯定喜歡。這是去黃河邊,我產生的新的想法。
我跟著發娘每到一個地方,人們就會偷偷地用目光審視我,掃上那么兩眼,與一起的人小聲地嘀咕幾句,大概在詢問是誰家來的親戚。村子不大,一百來戶人家,大家都是熟識的。
在池子邊上,發娘的一個表嫂來洗碎娃的小衣服,她蹲在發娘的旁邊,親熱地跟發娘拉話。她臉色紅潤,身子豐腴,頭上一頂齊額頭的綠絲絨頭巾,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衣衫鮮艷,豁亮得很。我們在發娘家見過,我跟她說了聲好,算打了招呼。
我不時掃一眼發娘和表嫂,她倆在一起,一個水綠襯衫,一個淡紫襯衫,兩人眉眼清秀,衣服也清爽;袖子高綰起來,露出藕一樣的玉色手臂,在清水里劃,真是一幅清麗絕佳的圖畫。
我發現這小村子里的小媳婦姑娘們都鮮亮耐看,一點兒不像我們那地方,媳婦大姑娘們好像沒洗臉一樣,總是一層油油膩膩的東西在臉上。興許我們那地方風大、水糙,養不出這么好的膚色來。
對的,看三姨娘,她的膚色多好啊,溫潤如玉。鄰居們評論,說在母親姊妹們中三姨娘是最好看的一個。是的,這邊水好,氣候好。我來住上幾天,臉上的雀斑就會淺下去,少好多。這也是我喜歡上這村子的另一個原因。
表嫂和發娘邊搓洗邊小聲聊天,先前說著故鄉風物,后提起一些婚嫁之事。一個冬天過去不久,村子里女嫁男婚之事剛剛落下帷幕,總有些花絮要講的。我在旁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水里甩著枕巾, 弄出細碎光影。
半晌,表嫂眼梢上浮著笑意,特意低俯了身子,聲音也低伏了下去,頭湊到發娘跟前發問,發娘,聽說上掌村有人來你家了,是嗎?
剛才表嫂的舉止給了我暗示,似乎要講什么重要的事,我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我專注上了,手里活停了,側耳去聽。發娘一聽這話,頭猛地無意識地擺了一下,彈弓聲響中驚亂的小雀一般,驚惶失措,張了張嘴,像是要說否定的話,但臉上起了紅暈,話就沒講出來。
這中間,她一雙善于問詢與答話的美麗眼睛,瞬間起了一層光彩,稍縱即逝,但隨即發窘起來,柔和的目光不知放哪兒好,躲躲閃閃的。搓洗的動作也慢了下來,有一下沒一下的。
我疑惑地盯她一眼,拿眼問她,怎么回事?她看看我,不好意思地一笑。發娘臉上起著臊,她笑得靦腆、含蓄,像一朵花在抖顫,或是水面顫動的水紋,輕輕的、淺淺的。但她的動作靜止了,或是僵住了。
表嫂擰干了衣服,用開玩笑的語氣逗發娘:你害臊個啥,你媽跟我婆婆都說了,要把你許人家呢;過兩天馬家娃要上你家來,到時看你還羞不羞?
發娘聽了這話,嬌羞地轉身,朝表嫂嫩白的胳膊上掐了幾下,嘴里嚷道,你胡說什么呀,你……她的臉涌上一層紅潮,紅透了,像一只紅柿子。表嫂跳開來,收好了衣物,起身摁了摁發娘瘦小的肩頭,笑嘻嘻走了。
表嫂從陰影下走進燦爛的陽光里,柔軟的腰肢款款地擺動著,絕美的影子掠了過去。
發娘漲紅了一張臉,手里慢慢地搓洗著,眼睛盯著水面,沉思著,發愣著。我看著表嫂輕盈地走遠,一抹紫色消失在土墻盡頭,回味著表嫂笑靨里的含義。
發娘寂靜無聲,好像有著滿腹無處訴說的心事,一張臉沉浸在一種凄涼或是傷感中。她手上似乎沒勁了,揉搓得三心二意。
我湊上前,眨巴著眼睛問,怎么可能,你這么小,就有人上門提親了?三姨娘會同意嗎?發娘低著頭,并不回答,把我洗的那條枕巾從我手里徑自拎過去,在石板上揉搓起來。
她的神情有些羞澀,羞澀中又閃現著絲絲悅色。我心中驚愕著,有點小小的吃驚。發娘纖細的腰身在青石上浮動起來。
我討個沒趣,只好拿洗過頭遍的衣物在水里滌淘,心里思忖著剛才表嫂的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怎么可能,發娘小我一歲呢,小著呢,在我們那里是不可能的事兒。
在回去的路上,發娘臉上紅撲撲的。我想問她,友愛的目光一再落在她的臉上,但她的嘴唇總是微微一噘,笑而不答。但她含蓄的笑在樹蔭下明亮了起來,眼睛里閃耀著點點亮光。我的好奇心只好作罷。
第二天午后,風日清和。在我的執意下,我和發娘溜達著去黃河邊。一條沙石路的巷子,傾斜度很大,從村子里延伸到黃河邊。路兩旁是綠油油的麥田、苜蓿地、果園。有女人的紅綠衣襟點綴于田地里,她們是在鋤草。低矮的黃土墻,簡陋的柵欄,杏園上方如罩了一層粉白色的薄紗,或是飄落了一片清凈的云霧。
興許昨天已領略了杏花的風姿,我興趣大減,不再興沖沖的。半路間,遙聽到黃河的滔滔聲,記掛著黃河岸畔那些小小的晶瑩石子,我一路飛奔。
腳下數丈處,黃河亮在眼前。黃河之水天上來,我深情地眺望著黃河磅礴的氣勢,每一次給我心靈的震撼。黃河似乎散發著母親的氣息,有著母愛寬容博大的氣味,這一切吸引著我。每次走向她的腳步總是迫不及待。
沿著洪水沖刷的溝壑蹦跳著下去,黃河岸畔干燥暖和。黃河邊沿積有厚厚的黃沙,沙里鑲嵌著指頭蛋蛋大的晶瑩石子,粒粒晶亮,寶石一般。這還是我和發娘偶爾在河邊玩耍時發現的。我倆褪去鞋襪,精腳鉆進黃沙里,彎著腰身,撿這些漂亮的石子。
你撿一顆,我撿一顆,看誰撿的好看、透亮,一再瞇著眼睛對著太陽瞧。它們呈五種顏色,我稱之為五彩石,它們一顆顆躺在我的手心里,讓我滿足、快活。
赤腳在沙灘里踩來踩去,享受著沙子的溫熱綿細,耳邊是河水如歌的行板,沿著黃河沿撿著石子,就這樣消磨著時光。
黃河遼闊雄渾,對面是貴德縣,有山林、村落和田野。這是三姨父告訴我的。一片蔥蘢,一片縹緲,迷蒙成薄薄的煙霧。
沉浸在黃河的嘩嘩聲里是另外一種安靜,讓人不受侵擾,遠遠地想著事情,又細心地注視著河灘,一種寂靜中的溫暖滲入心田。
花兒的調子遠遠地清晰起來,稍后一個皮筏子從水那邊出現在眼前,起起伏伏地漂浮著,向這邊過來。歌聲尖銳明亮:“左邊是黃河(嘛噢喲),右面的石崖(嘛噢喲),雪白的鴿子噌棱棱棱棱棱、倉啷啷啷啷啷、撲嚕嚕嚕嚕嚕、啪啦啦啦啦地飛呀……”歌聲的跌宕起伏中,似乎上空真有一群鴿子飛了起來。
歌聲一波三折,顫抖不已。歌聲停了,皮筏子近了,筏子上一個中年人。他大概看到了我倆,就住了口。
我等筏子靠岸近了,上前幾步,大了膽子,雙手合攏在嘴邊,大聲喊一聲阿巴,道一聲好,問:能不能讓我們上去,在水上漂會兒?我的聲音充滿殷勤、渴望。
那筏子客緩緩地劃木槳過來,移到岸邊。那人用手比畫,示意上筏子可以,但是要收費。正好我褲兜有兩塊錢,利索地掏出來遞過去。筏子客看了看錢,笑了笑,點點頭收了,那意思表示與我們小孩子不討價,不計較,算是照拂我倆了。
發娘也從一旁沙灘過來,我和發娘興奮地躍上木筏。踩穩了,不敢大意,緊著雙腿并著坐下來,坐穩。河面波濤滾滾,波浪一大塊一大塊地移動,洶涌澎湃,讓人心驚膽戰。喜怯之間,一次難得的嘗試,開心難忘。
筏子在起伏,筏子底下幾個充氣的羊皮筒,輕飄飄地托著幾塊捆綁的木板,漂浮于水面,黃河水就在腳邊撲騰,我似乎在做一個遙遠的夢一般,覺得不真實。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我倆帶著歡欣和疲倦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的云霞向西面流逝,拖出長長的婉約的流蘇。當我倆趕到村莊里,寂靜的光芒籠罩了悄悄來臨的黃昏。
泉水邊,三姨娘在擔水,用木瓢舀起清凌凌的水,一瓢瓢注入洋鐵皮水桶里。她問我倆肚子餓了沒,責怪我們一下午沒見影。我餓得早忘了餓是什么感覺。一經提醒,胃抽搐起來,全身似乎沒了半點力氣。
薄暮繚繞,扁擔在三姨娘的肩膀上輕捷地顫動,吱扭著,清亮的水花兒濺在黃土路上。我們仨進了院門,一股飯菜的香味從廚房里飄出來,湯水在滾,洋芋蘿卜塊翻著個兒,綠瑩瑩的油菜切碎扔進湯水里,我們仨捏扁面坨,抻長了,一片一片揪進鍋里。
姨娘撒了幾撮香菜,用勺攪動幾下,揪面片出鍋了。我端著青花瓷碗在檐下臺沿上埋頭吸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易餓能吃。發娘也端碗出來,坐在花園矮墻上。我倆的吸溜,和小蟲子們乍起的蟲鳴,唱響向晚的歌。
飯后,我拿出用心揀的顆顆石子,一心擦拭起來。把每一顆弄得晶亮,我是要把它們帶回家的。心思是鄭重的,態度就不一般了。
發娘看我對這些石子上心,她也擦拭著,和我比色澤,選出最出色的一顆,用紅線小心勒起來,戴在脖頸上,當項鏈玩。有創意,真出彩。我也做了一個,選了一個綠寶石一樣的,在我的頸項處閃現著質樸的光澤。
發娘把石子浸在一個白瓷盆里,迎著燈光,光滑明亮的小石子斑斕而精致。
在太陽底下曬了一下午,當夜濃了時,我們再不想動了,想上炕困覺,就沒有和往常一樣與三姨娘三姨父喧會兒。我倆爬上了炕,枕著繡花枕頭,拉開棉被,犬吠聲聲,夢境香甜。
窗外,繁星點點,燦燦的流螢劃過,枝梢上月亮像銀子打的一彎細瘦月牙兒,掛在天宇,閃著柔和的光。
這時候,姨父在炕上,炕桌上一盞油燈,火苗兒撲閃。做了一天的生意,多少有進項。他先從褡褳里取出從集上帶來的水果糖、花生、葵花子,一一擺在炕桌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堆紅紅綠綠的碎紙幣。三姨娘跨在炕沿上,側身細心地按面值大小理順。
三姨父朝右手食指上吐口口水,食指一搓,一五一十地數起來,嘴里記著數字,聲音里充滿了成就感。天氣晴好的一天生意就好,手上的錢就厚實,兩人高興,說笑著,打趣著。
三姨父報賬給三姨娘聽,講賣了五雙襪子賺了兩塊五毛錢,兩對鏡子賺了兩塊錢,兩雙小鞋賺了四塊錢……賬算完了,這生意還不錯,不下苦不流汗的。三姨娘給三姨父碗里添著茶水,眉宇間閃爍著愉悅的神情。
三姨父抽出一張五塊的錢幣撂在炕桌上,這是給姨娘家用的,是買胰子、洗衣粉、茶葉、青鹽的,娘兒倆潤臉油的。然后三姨父把其余的錢再數一遍,收進衣兜里,靠著被摞,心滿意足地嗑著花生、瓜子,和三姨娘扯會兒閑。
過幾天,一個特殊的日子來臨了。三姨娘吩咐我和發娘,講明天家里要來親戚,叫我倆把屋子清掃干凈,把窗戶擦凈亮。我倆領命,收拾完屋子后,一人在屋里,一人在屋外,用濕毛巾加報紙輪換著擦拭玻璃。擦凈亮了,窗欞里似乎沒裝那一扇扇玻璃,讓人恍惚。
三姨娘忙著在廚房炸油香、炸蜜馓、蒸花卷、切肉,泡了洋芋粉,洗了洋芋蘿卜準備做燴菜。是的,我們都心知肚明,明天有人來給發娘提親,就是上次表嫂提起的上掌村的人家。
家里有女兒長大了,有人上門提親,總的來說是一件喜事,三姨父三姨娘掩不住一臉的喜色,腳步輕盈地做著事。三姨父在院子里歸置物品,把要賣的貨物搬到了倉房里,架子車立了起來,大劃掃、簸箕、背篼、鐵锨,能掛的都掛到墻上了,燒灶火的干草也堆了起來,不再攤著。
幾只亂跑亂跳的雞都收進了后院的雞窩,它們從柵欄里伸出小小的腦袋東張西望,很是不解,好好的為什么要被關起來?它們中間的一只大公雞、一只老母雞莫名地消失了。臺沿上三姨娘正在拔毛呢。
發娘眉眼間浮著小小的激動,那張白凈的臉恰似翹在陽光下的花瓣,一雙眼像水一般晶瑩透明,流動不止。十來歲的發娘,對父母的安排沒有表現出半點忤逆的意思,這讓我有點小小的意外。
親戚女眷們來了不少,他們評論著發娘,用動聽的詞語贊譽著。發娘只是用那淡淡的笑化解著親戚們關切眷顧的心情,并不多語言。
上掌村提親的隊伍是在晌午時分由一輛蹦蹦車拉來的,近十名男子從車廂里跳下來,有老有少。最出眾的是一位少年,個子不高,身板墩厚,穿著齊整,一雙羞怯的眼睛里盛滿興奮歡躍。
禮物提進屋,媒人往桌上一樣一樣擺。先放柜上的是幾塊紅紙裹了腰身的益陽磚茶;隨后幾塊紅綠靛青的布料,裹了紅紙,用紅線勒著;層層布料上是一對雪花膏和一雙粉餅,兩雙時興耳環,一雙艷麗的紅絨花;最上面的是齊整整一沓新嶄嶄的人民幣。
這份禮物還不算是正式定親,但亦是很豐厚了。這邊觀望的親戚們頻頻點著頭,對男方家的表現是滿意的。那少年也不賴,進各屋子,對每位親戚道了聲好。
發娘這會兒去鄰舍家,算躲了起來。這提親的人家是三姨父的遠房親戚,據說這少年小時候和發娘一同玩過呢。原來他倆早認識了,發娘對我可沒露一點信息,真能藏得住事。
等上掌村提親的人馬走后,發娘才閃進門來。三姨娘帶她看柜上的禮品,她羞答答地掃視一眼,眼里盛滿欣喜。她的身子骨比柜臺高不上多少。不一會兒,發娘在廚房里洗起碗來,我去幫忙,我心里也莫名地雀躍,但還是有點小小的遺憾。
聽三姨娘說,方圓村子里女孩子們婚事都訂得早,每年節下,男方都得來送節禮,送上三四年也就到出嫁的日子了,這是這地方的規程。
這件事后,一切還是原樣的,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不過有時表嫂來,會提起上掌村的那個男孩子來,發娘總是羞赧地低了頭去,臉上會添上一份動人的神采。
每年夏天,或是冬天,只要放假了,我都會和母親來這邊,住上幾天。分別后又團聚,這份洋溢著溫暖的親情,陪著我們一天天長大。
最終三姨父和三姨娘答應這個冬天要出嫁發娘了。
母親對我說,你看你,一天一點事都不懂,一到星期天也不知道幫我打掃一下屋子,幫我做一頓飯,把頭都睡扁了,你看發娘,就要去人家門上當媳婦去。她這話語里,我聽出了有不舍,有惋惜。
臘月,我們一家趕到了三姨娘家。村巷里很是寂靜,一棵棵大樹冷峻地立在寒風里,倔強而又執著。
三姨娘家忙開了,院里搭起了一個藍條塑料布棚,里面安了鍋灶。幾個阿娘忙著蒸肉包糖包、炸豆腐、炸洋芋塊、炸肉丸子,準備做燴菜。一個烤羊肉串的長方形烤箱上面,坐了五六個锃亮的大茶壺,是用來燒水的,婚禮拉開序幕,火一點起來,茶水是不愁了。
晌午時分,請了兩炕親戚。第二天,是擺針線,賀喜之日。一早,院中東西兩堵墻之間拉起了一條長長的浪繩,上面搭起了發娘的陪嫁衣物和女紅,衣物春夏秋冬里里外外都有。女紅從枕巾到被套子、門簾、鞋墊等。
房門前兩塊門板拼起的臺面,苫了塊布,擺上了綢緞被褥鞋襪紗巾鏡子木梳洗頭膏粉餅潤臉油絨花,金的銀的珍珠的耳環,五彩繽紛,色澤鮮艷,樣樣都讓我喜歡。
給新郎的鞋子襪子最顯功夫,是手工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鞋底厚實,針線細密,彈一指頭,硬實得能聽到聲響。襪子是青色斜紋布做的,兩后跟各繡了一顆石榴果,果子脹裂,露出了顆顆瑪瑙般的石榴籽。這種繡花襪子年輕人都不穿了,但禮儀上不能缺少,臺面上還要放一放的。
發娘在一單間里,她在炕尾偎著被子,五六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眾星捧月般地圍著她。進屋時,發娘瞅見了我和母親,莫名地紅了臉。雖然顯得還是有些瘦弱,但一種迷人的風韻圍繞著她,讓她顯出與往日的不同來。
第二天一早,表嫂來了,上了炕頭,跪著身子,用兩根細線一下下交錯著絞發娘臉上的絨毛??闯霭l娘有點疼,但她隱忍著,嘴里發出咝咝聲。
娶親的隊伍已在路上了。發娘默默地,絞完了臉,送親阿娘給她換了新衣物,把頭發盤了起來,苫上了紅頭巾。
娶親隊伍進了院子,我們在廚房這邊臺沿上。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個上掌村的男孩,他長高了,但一張臉憨實著,眼里歡騰的火苗一閃一閃的。因為緊張,顯得笨拙,跟隨著伴郎給眾人道好。
吃過流水席,發娘被抱進了蹦蹦車搭起的紅線帳子里。她嚶嚶地哭泣,三姨娘跟在她身后,娘兒倆的抽泣聲合在一起,越來越響。
喜慶的院子里頓時冷清了許多,離別的時刻,多少讓人揪心。阿娘們跟著抽抽搭搭,母親攙著三姨娘,抹一把眼淚甩一把鼻涕,惹得我眼里發濕。
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這邊的女眷們去上掌村。幾輛蹦蹦車七拐八彎進了一個山坡上的村子。發娘的婆家不寒磣也不富裕,幾間土木屋子,干凈利落。新房墻上貼著明星畫片、彩燈、雙喜字,紅絲絨窗簾,炕前粉色簾子,地腳上是發娘的陪嫁衣柜,一鐵皮火爐。
眾人按輩分上了炕,吃過發娘婆家的宴席,輪流去新房看一眼新娘,拉會兒話。發娘的身子瘦削窈窕,紅色錦綢棉衣上,罩一面垂著流蘇的粉色鏤空大方巾,嬌憨漂亮。欣賞了新房的布置、新娘的美麗,大伙略略坐了會兒,有人嚷嚷著要回去。
路有一大段,天也不好了,起風了。性子急的穿起外套上了蹦蹦車,坐安穩了,好像會落下她們似的。令我沒想到的是,最后把我落下了。三姨娘讓我今晚住下,陪伴發娘一晚。這是規程。我也吃過幾家宴席,知道有這么回事,但沒想到這事輪到我頭上了。好在和發娘在一起,求之不得。
晚上,新房里各色小彩燈閃閃爍爍,喜氣洋洋。紅絲絨窗簾垂了下來,爐火燒得旺旺的,新郎端來了一盤干果。我們三人圍著炕桌嗑瓜子、吃花生。我發現,新郎愛盯著發娘看,發娘的一舉一動都會惹來他的注目。發娘滿臉羞澀,一臉柔情,不時露出一抹害羞的笑,回應著新郎深情的目光。我看他倆那樣子,覺得好笑,就像倆小孩在談戀愛。
夜深了,新郎戀戀不舍地去別屋睡了。我和發娘睡下了,我挨著發娘問,昨晚你倆一起睡了???這問題,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發娘聲音發著急,說,沒有,沒有,羞死了。燈這時拉滅了,我能看到她紅透了臉。
那個晌午過后,我被送回了家。第三天,小兩口回門來了。我們圍著發娘在廚房這邊炕上,表嫂在,她上炕擠一處來,講了些婚禮上的事,看屋里人少了,就問發娘,你說說,你倆這兩晚咋睡的?一個被窩睡了沒?我們都哧哧地笑,這話題,想想都讓人害臊。
發娘忸怩著笑了,手柔柔地捏著一塊綢緞手帕,笑了一會兒,說他睡左邊炕,我睡右邊炕,沒一搭睡。表嫂不信,我們也不信,瞪著質疑的眼珠子盯著發娘,一致認為她在撒謊。發娘解釋道,他來拉我被子,我死捏著被角,他沒拽開,后來,他就在左邊炕睡了。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表嫂用審問的口氣問發娘,你說的是不是真的?發娘辯解:我撒什么謊,那晚他又拽我被子,我就用腳踹他,他就沒拽。表嫂擊掌大笑,我一時云里霧里的,一味跟著傻笑。
表嫂笑呵呵打了一下發娘,揶揄道,你那女婿是不是個男子漢啊,怎么這樣沒用。這些話山高水長,已不在我理解的范圍里,似懂非懂的。
下午時分他倆離開三姨娘家,回上掌村,一行人送出了門。他倆并沒有一搭走,一個前,一個后,扭扭捏捏的,看著讓人發笑。
翻過年,又到了冬天臘月,這邊我哥哥娶親,三姨娘、三姨父、木沙三人添禮來了,但發娘是嫁了人的,沒能來。沒見發娘有一年多了,怪想她的。
又過了一年,四月天姍姍而來,杏花開的時節了,我惦記著發娘,惦記著杏花。三姨娘來信了,邀我們過去,說是發娘生了。母親拿著信,欣喜地嚷著:發娘生了,發娘生了女兒。好像發娘一生,就了了她什么心事。是啊,發娘結婚有一年多了。
母親打算不帶我去三姨娘家的,但經不住我磨纏,準許我請了兩天假,跟她去了。到了群科,杏花像往年一樣開了,胭脂點點,占盡春色。
我們到三姨娘家時,發娘在炕上,她慵懶地望著我們笑,笑容里洋溢著做了母親的幸福。她旁邊一床小小的被子里,一個小小的生命,頭發又細又軟,小鼻子小眼,小小的嘴兒不時打著哈欠,肉肉的小手一個勁地往嘴巴里塞。好可愛的一個小人兒!那小小的一張臉,粉嫩粉嫩,宛若村巷里綻放的杏花兒,甜甜美美,洋溢著生命活潑潑的氣息。
【作者簡介:馬玉珍,女,70后,青海門源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短篇小說集《新姐》。小說集《新姐》入選2019年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曾獲青海第六屆青年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