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2年第4期|胡弦:醒木
2022年,寰宇之間,天災、時疫、戰爭等接連不斷,歷史和現實的押韻,讓詩人不得不重新審視古老的命題:詩歌如何書寫時代?本期“詩歌精選2022”中,匯集當下中國詩壇二十余位重要詩人的最新力作,題材和寫法各有不同,有的沉浮著隱微的私人心理,有的復寫出交錯的現實轍跡。這些詩句是時間的支流,匯入時代之河,波光閃耀,也許能夠點亮那些注視當下的眼眸。
今日推送“詩歌精選2022”中胡弦的詩,以饗讀者。
1
草尖的顫栗被我們的心借用。
持續的悲傷,又使我們漸漸平靜下來。
窗簾舞動,卷起什么
又松開,仿佛在把玩一個不被注意的小空間。
平時它是下垂的,薄薄的一層,
不能擁有那空間。
但人已逝去,開了窗吧,讓風
給這窗簾一個新的開始。
盆里的火苗也在舞動,高高低低,把能夠
夠到的空間,燒得更干凈。
與窗簾的下垂不同,火苗從火盆里
向上卷動,并慫恿紙片到空中去。
所有人都在忙碌,彎腰的人,念悼詞的人,
還有哭了幾聲,就轉身和熟悉的人
相互寒暄的人。對于他們,情感處于剛剛
被驚動的狀態:如果它溜出體外,
怎么讓它回來是件麻煩的事。
遺像倒安靜,一張十多年前拍的照片,
皺紋也少,眼也有神,完全不同于
祖父去世前,被痛楚折磨得不成樣子的臉。
如今,那被疾病劫持過的臉
已移植到我腦海里,時不時掙扎著冒出來。
而遺像上的他從十多年前望著今天,望著
自己的葬禮,或者,
是他派出的一張臉在參與自己的葬禮。
臉上是他慣有的表情,帶著點嘲弄
和玩世不恭(此刻卻顯得別有深意)。死
如同靈魂突然被身體松開,
借助喇叭聲、鞭炮聲、別人的哭聲
釋放自己。父親說,
人死后,靈魂就會離開身體,重新尋找寄居的地方。
我聽了一驚,感覺到在場的人
都處在某種危險中,甚至,
那悼詞聽起來,已是適用于所有人的秘密。
詞語在虛構榮耀,只有遺像上
略帶嘲弄的目光是真實的。
此后,遺像一直掛在家里的香案上方,
忌辰,逢年過節,父親都會去焚香,跪拜,
那是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的父親,
直到八十多歲,須發盡白,看上去
像一個老人在跪拜一個比他年輕得多的人,
而那年輕的人一直
在用略帶嘲諷的目光望著他。
2
下葬的時候,
許多人用鐵锨往棺木上扔土。
那咚咚的聲音,仿佛是一種新的聲音,
像另一個空間在發聲,此后,
他將居住在那咚咚聲里。
此后,他將只能出現在回聲中。
遺忘就此開始。遺忘
其實早就開始了,有個人說,直到他去世的
消息傳來,她才驚訝地知道,他竟然
無聲無息,在人間又活了那么多年。
咚咚聲很快就消失了,隨后,
土落在土上,一種變弱了的聲音
開始建構沉默。這沉默,如夢,
是我們長久的禮物,但在其中再也
難以找到聲音的含義。
我們會夢見他,甚至夢見他說話的樣子,
甚至懂得他的意思,但不再有聲音,因為
一旦有聲音,夢就結束了。
夢像一個空間,我們在那里也埋掉了他,甚至
把我們自己也埋了進去。
秘密就是這樣,臉孔出入其中,
關系紊亂,情節離奇,意思是:
不用再隱藏了,那些不受控制的真實性。
“我夢見過他來找我?!彼押蟮母赣H
有些疲憊,又如釋重負。
他講述他的夢,在那講述中,過往那些
定格過的故事發生了新的變化。
夢中,新的情節把他帶走過,他像個
被夢使用過的發聲工具。
祖父留下許多照片,除了墻上那放大的一張
叫做遺像,其他的,仍叫照片:
一個老人,一個農民,一個平反的人,一個
抱著小孫女笑、沒有牙齒的人。
而另外的影像,則保管在父親的腦子里,
那是他的描述,我們的想象:
一個年輕的舊軍官、被批斗的地主,
瘸了一條腿,從冬天挖河的工地上回來。
有次是我夢見他,身材瘦削,
軍服的皮帶扣閃亮,同昨晚我看過的
電視劇里的形象混淆在一起。其時,
他注意到我在夢見他,轉過臉,微笑,試圖
對自己從前的冷漠做出修補。
許多事,要以現在夢到的為準。同樣,
那些從未發生的事,一旦被夢到,
就會變得真實,并被安插在已消失的時間中。
關于記憶的方式,父親常用的一個詞是:托夢。仿佛
這是解惑的唯一方式。
有時我整理我們的夢,會突然想起那咚咚聲。
咚咚,咚咚,每一聲都很清晰,
但確實很難被聽懂。
3
對于逝者,他那運行過的一生
仿佛并未結束,為了某種完整性,仍在運行。
有時我看見一些老人,
很像他,特別是背影或者側面。
而當我走到那人的面前,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是否真的還能活在世間,只是在
我看見他的臉時,他才變成了別人?
有次做核酸,我從紛亂的背影中至少
看見了他三次。另一次
是在北京,我看到一個和他特別像的人,
甚至,面部的輪廓也有幾分相似。
我舍不得走開,過去和他說話,問:
“往南鑼鼓巷怎么走?”結果,他也不知道。
我們像兩個同時在世間迷路的人。
短暫的困惑像一個空洞,像某種
再次出現的未知,等著我們進入。
我曾去過一次南鑼鼓巷,那里
一直都是熱鬧的。只要鑼鼓響著,正在進行的事
就不會停下來。我站在巷子里,
看那么多人的臉,穿過紛紛的背影而來,
經過我以后就藏起了自己。
催促的鑼鼓聲,是在完成,還是在摧毀什么?
伴隨著這些類似他的人的出現,
他的過去變得不穩定:他變成了一個
既未離去,也不再真正出現的人。
他的背影,影響著那些不斷穿行而來的臉,
昭示著虛無那無限的包容性。
4
有兩個聲音,一個是他說書的聲音。
故事里的人也會發出尖叫,但被故事圈住,
出不來。一個成熟的故事,
有能力管理好它的聲音。
另一個,是啪的一聲,醒木拍在案子上的聲音。
從古到今,這都是一個無解的聲音,
穿過所有故事的縱深,直達聽眾。
我一直以為,是故事的動人在揪住我的耳朵,
后來才明白,是那啪的一聲
在擊中心臟,并在情節不斷涌現的地方
形成一個瞬間的真空。
啪的一聲,清除掉了其他的聲音,
啪的一聲,潰散的聽覺重新凝聚,我們重新
接納故事的既定性。
他說,好的說書人都知道,醒木,
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故事可以修改,唯有
醒木那啪的一聲無法修改。
——他仿佛在講述另一件事,一件關于醒木本身的
簡單又永遠不可能講完的故事。
他講過一個人的咬牙切齒:“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他還提到過另一個人:若有來生……
“他們,都有活在一個故事中的愿望。唯有故事
能讓那些死者繼續活著?!?/p>
故事在年代間飛行,醒木是黑匣子,如果
你想聽一塊醒木多說點什么,那一定是
故事在飛行中失事的年代。
通常,除了啪的一聲,它一直都是最好的聽眾,
傾聽并吸收所有的聲音。
昨天在出租車上,話匣子里有人在說書,
師傅說:“到了?!?/p>
我道了聲謝,解開安全帶時,故意放慢了動作,
希望在延遲的幾秒鐘里,有醒木聲傳來。
但是沒有。說書人繼續說著,醒木
靜靜躺在電波深處。
我知道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就是這樣離開了
那些古老的故事,消失在都市中。
5
回憶像一個博物館,適合魂魄留宿。
魂魄,是決定性因素,可看不見,
一陣灰光,隨時會沉入黑暗深處,所以
在身體貪戀過的痛苦中,回憶
是最大的一種,帶著慣性。
黑夜與白晝卻簡單,處身其間,像在
浩蕩的信仰中忘了信仰為何物。
影子,總會留在慣性的盡頭,留在兩個
不肯妥協的界限的中間。
說書人就在那里,這表明,混亂并未消失,
虛構中四散而去的聲音,又會波浪般
簇擁著,送回一張黑白插圖般的臉。
所有事情也會重新涌動著,
沖刷這張臉,使它始終待在特殊的生活中,
成為醒木拍下時,那啪的一聲
恰好能夠被找到的面孔。
這有什么用呢?也許是老故事
對時間的統治太久了,啟示,
卻從未成功地干預過什么。
悲劇帶來嘆息,喜劇止于喧嘩,老故事
接受現實的刺激時,聲音
被思索糾纏,其中,強烈之物突然暴增,
我們得到的表情也陷入了焦慮。
但這和說書人仿佛沒什么關系,他們
始終活在講述的慣性中。講述,
像個避難所,他們待在其中,使我恍惚間覺得,
他們是一群活著時就已死去的人。
晚年,祖父的雙目幾近失明,但他
說書的水平更高超了,他覺得這是因為
盲人對聲音更敏感,而且,過于強烈的光
對眼睛是傷害,黑暗中的講述
可以避免那傷害,和它帶來的并發癥。
【胡弦,現居南京?!?/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