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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2年第8期 | 郭雪波:庫倫河上的冰雕(外一篇)
    來源:《山花》2022年第8期 | 郭雪波  2022年08月18日08:06

    郭雪波,中國作協會員,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獲得者。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火宅》《錫林河女神》《青旗嘎達梅林》《蒙古里亞》《諾門罕之錘》等;中短篇小說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說自選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渡澈泛汀渡衬畟髌妗返榷嗖孔髌繁蛔g成英、法、日、德文出版?!洞竽辍贰独^父》分別獲臺灣《聯合報》第十八屆聯合文學獎首獎和《中央日報》宗教文學獎?!渡澈啡脒x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國際優秀小說選》。根據《沙狐》改編的廣播劇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独呛ⅰ贰躲y狐》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独呛ⅰ帆@首屆國家生態環境文學獎。小說《哺乳》獲“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秀作品獎”。

     

    天邊的晚霞,遠看著像是草甸上著了火,紅得迷人。我的眼睛似是被灼痛了。

    腳下的庫倫河冰面,也似乎被點燃,整條河就像是從那個火團里逃出來的一條長蛇,曲曲彎彎地燃燒。這景色,詭異得令人不安。

    于是,我決定去看看那片遠處的晚霞是怎么回事??纯此趺慈紵?,如何把整條冰河也給染紅了呢?

    孤獨一人在河上滑冰已整個傍晚,現在玩兒膩了,很是無聊,要打發這漫長的時間需要更換個方式才行。去看看那片遠方的晚霞,也不錯。那些不屑跟我玩的村童們說我是個愛幻想愛做夢的家伙,可做夢有啥不好呢?夢中總能遇見阿爸扶我上馬背,那是他第一次送我去上學……可每次做完這夢我就泄氣,黯然神傷,想哭。因那次之后,再沒有過第二次,那天阿爸被一伙人從校門口帶走再沒有回來,從此我也失學了??晌沂嵌嗝纯释蠈W呀。

    河的冰面上,被我滑出的那條冰道亮晶晶地躺在那里,四五十米長,如一面長條鏡子,透明得能照臉。雙腿滑、單腿滑、倒滑、側滑、蹲著滑、倒立手滑、單腿金雞獨立滑,我像一只猴子在冰道上玩出百般花樣,冰面已被我磨出了一條閃亮的滑道。

    空曠的大河床只有我一人,形單影只,連嘰喳的麻雀都棄我而去,歸窩兒了。我朝不遠處河岸上的家那邊瞅了一眼,兩間土房戳在那里,靜悄悄地歪巴著,顯得可憐。肚里感覺餓,但現在是不能回家了。臨傍晚生產隊禿頭隊長又來找額嬤磨嘰,我在門外聽見兩人吵起來,額嬤責問他答應讓兒子阿木上鎮小學,為啥說話不算數?后來兩人不知怎么扭打起來,接著從門縫里流出黑紅的血,額嬤在大聲叫,阿木,快跑!兒子快跑,快去找和圣塔亞,不要回來……

    和圣塔亞是誰?我邊跑邊想。腦子里對此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過多久,家那邊來了好多人,還有警察。

    家是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決定先去看看晚霞,然后再去找那位和圣塔亞。

    我出發了,沿著河道滑冰上行,直奔河上游那片燃燒的晚霞而去。

    滑冰費鞋,腳上的布靴子有點漏風,鞋尖那塊兒已開了線,從岸邊撿來兩片苞米葉子塞進去,頓時暖和了。繼續朝上游滑行,布靴子就是我的風火輪,踩著它去追趕晚霞,趁她還在燃燒的時候趕到她的家那里。我想,那里肯定很溫暖,或許還能讀書。年已八歲,我的膽子變大了很多,不知道害怕。河道很長,在冰上滑了很久很遠,沒完沒了,而那片晚霞依然在遙遠的上游那里燃燒著,總是滑不到她跟前。像是到了吧,可又沒到,明明走進霞光里了,可發現她仍然在河上游的遠處燃燒,好像總是在躲著我,跟我捉迷藏一樣。我并不泄氣,繼續滑行,反正沒事做,滑著吧,離身后的那邊世界越遠越好。

    天,漸漸地暗了,那片晚霞也漸漸變淡了。

    我有些惶惑。甚至沮喪,看來滑不到晚霞的家了。

    此時,有一股黑乎乎的旋風從河岔里卷出來,正好把我裹進風的旋渦里,不偏不倚。我眼前一黑,嘴里吐出白沫,就懵懵懂懂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隱隱覺得有人在對我耳語,往我嘴里塞進苦苦的東西,后來知道是藥丸。

    娃兒,醒醒,快醒醒!

    我這是怎么了?我被藥丸催醒,心房那里感覺熱乎乎的。

    你被黑旋風的邪氣給刮著了。

    黑旋風?邪氣是啥呀?

    冤魂。

    冤魂?誰的冤魂?

    我想是我額嬤的吧……

    你額嬤的魂?還是個冤魂,可為什么刮倒了我呢?跟我有仇嗎?

    嘿嘿,跟你沒有仇,娃兒。今天是她的忌日,等著我的祭祀,一著急就撞到你了吧,可能是這樣……

    噢。我無語。

    心里奇怪,老人家是怎么知道那股旋風就是他額嬤的冤魂呢?冤魂,難道真的是傳說中那樣總聚著不散,刮著旋風或者乘著黑風四處游逛的嗎?難怪荒原上老刮那么多旋風呢。世間的許多事,真的很奇怪,不是我能理解的,我還是太小了,才八歲,嫩著呢。

    終于能睜開眼睛了,半晌后才看清東西,發現自己躺在一位白發白胡子老人的懷里,藍色長袍,白狐皮帽,慈眉善目,就像墻畫上的壽星公或什么老人。

    你是誰呀,爺爺?神仙嗎?

    說了你也不認識的,但不是神仙。老爺爺笑。

    那你認識和圣塔亞嗎?

    應該認識吧。

    那麻煩你帶我去找他吧,求求你了。

    你找他做什么?

    額嬤讓我去找他。她,好像出事了……

    哦,知道了。那我們走吧。我問你,知道那個叫什么塔亞的住在哪里嗎?

    我搖搖頭,指了指河上游那片正在消退的晚霞,吞吞吐吐說,應該在那邊吧,晚霞的家那邊……

    晚霞的家?你還真是個愛幻想的小家伙。晚霞哪里有家呀?

    有的,爺爺。你看那片晚霞,變得暗了,說明那是霞光里的孩子玩兒累了,要回家睡覺去了。

    我說完,兀自咯咯笑起來。爺爺也笑起來。

    胡思亂想的小鬼呀,長大了你可以當個詩人什么的了!

    詩人是干什么的呀?

    老爺爺似乎被問住了。詩人是干什么的呢?噢,可能是沒事就胡咧咧的那種人吧,天曉得。他嘀咕道。

    走吧,看來我們要趕的路可不近呢。爺爺看著天說。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等等,忘了正事呢。

    他跑去河岸那邊,攏了一把干草,堆了一個小土堆,上邊插上三炷香,再點燃柴草,從懷里掏出凍梨、炸果子、黃紙放在火上燒,接著往火堆上澆灑酒水,然后跪在火堆前祭拜起來。他嘴里叨咕,額嬤,您老來享用吧,時辰遲了些,為了救活這個娃兒給耽擱了,他險些被你撞壞了不是?娃兒是個好娃兒,跟我小時候一樣淘氣,是吧?不然你也不會那么喜歡,想親他一口,結果……嘿嘿,您老知道,他哪里經得起你的那種疼愛呢……

    我站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心里想,原來旋風里的那個老婆婆是想親我來著?親得重了些?真有意思,忍不住想笑??伤秊槭裁聪矚g我呢?

    因為你機靈,還有,你想讀書。老爺爺總能猜到我的心思。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個流浪的魂靈……

    正因為是流浪的魂靈才對天下事無所不知。你可知,她是多么喜歡讀書的孩子呀!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變成的冤魂……

    白胡子爺爺忍不住長嘆。

    原來是這樣子的呀,跟我的額嬤一樣……

    天下的額嬤們基本都一樣吧。不過,你的額嬤還活著,只是拿剪子把人家給傷著了,那人對她動手動腳……

    爺爺,你是咋知道的?我好生奇怪。

    這種事兒,風都愿意傳播四方的,你的額嬤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兒。

    白胡子爺爺往那個快要滅的火堆上埋土,等火苗徹底湮滅之后才帶我離開那里,繼續趕路。老人家不愿意走冰上,我們就沿著岸邊小路徒步上行。

    老爺爺,給我講講故事好嗎?講講你額嬤怎么變成的冤魂也行。

    也好,反正趕路無聊。白胡子爺爺沉吟片刻,緊了緊腰帶,以免塞在長袍子襟懷里的鼓鼓囊囊的雜物掉出來,那里是他的百寶箱。然后,他開講。

    那是清朝的時候了,草原上沒有一所學校,每家聰明點的男童都要送到廟上當小沙彌小喇嘛,去念經,愚笨的才留在家里放羊、干活兒。

    那多好呀,去廟上可以念經,等于讀書了。

    哪兒啊,不是讀書,是念經,那也不是正經的廟。念了一輩子下來都聽不懂幾句經文。真的是純純地跟著經師念經,一字不識。

    那多耽誤人呀!為啥那樣???

    為的是給廟上裝樣子,裝陣勢的。

    假裝人多,唬人嗎?

    正是,為顯出香火旺吧。這樣可以召開各種法會,祭祀活動,能引來千千萬萬信徒捐錢捐物;同時,旗王府老爺貴族們也發放錢款物資給予支持?;实劾蠣敻欠判牧?,草原上的蒙古男丁都圈在廟上念經,傻笨的才留在家放羊,無人鬧事造反。唉,小雞不撒尿都是有道道的。

    還真是,我家小雞就是屎尿一起下。不過,這招兒挺黑的哈。

    老爺爺笑,然后說,我們被黑被愚昧了二百多年喲……新中國成立后草原上才興起辦學,這真得感謝新中國,念共產黨的好,咱們不能忘了這個。

    此時,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有些哀傷。

    還是快講講老婆婆的故事吧,爺爺。我央求說。

    白胡子爺爺的大巴掌,親昵地摸了摸我頭上的那頂破狗皮帽,繼續講開。

    我的老額嬤是個寡婦,聽說我的阿爸被征兵去守大西北,杳無音訊,傳說人已不在了。額嬤不想把我送到廟上念經,希望我能讀書識字,長大后去大西北把阿爸的尸骨找回來。她聽說旗王爺扎布在王府里開私學,只招貴族子弟,額嬤就去找他央求,看在我阿爸守疆亡故的份上,接收他的孤兒進學堂讀書。王爺立馬黑下臉,罵一句狗頭還想登宴席?想得美!就把額嬤趕出了王府。第二天,額嬤攔路跪在王爺的黑馬車前繼續哀求,結果王爺的馬車從額嬤的腿上軋過去了。從此,額嬤斷了雙腿再也沒有站起來,三個月后就去世了,棄我而去,做了冤魂……

    爺爺的白胡子在冬日的陽光下抖動,聲音也在風中顫抖。

    此時的荒原,顯得十分蒼涼。

    我無言,木木地呆立在曠野上。冰河在旁邊閃閃發光,那光芒很刺眼。

    我問,后來爺爺還是被捉去了廟上,念的經?

    是啊,逃過幾回,每次都被捉了回去。那會兒,無處可逃啊。

    就這么一直念經?

    不光那樣,還受罰當了苦力,專門敲鐘 。早中晚敲鐘,半夜報時敲鐘,做法事開法會敲鐘,婚喪嫁娶廟里念經敲鐘,廟上起火出災情敲鐘……整整敲了多半輩子,敲得我呀,耳聾眼花,神經衰弱,一直敲到解放為止。

    有意思,人家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這和尚倒好,撞了一輩子鐘也沒當上個正經的和尚。爺爺,我問你,那經書,你讀懂些了嗎?

    沒、沒有。

    一個字都沒學會?

    會六個字,唵嘛呢叭咪吽。

    說完老爺爺自個兒也樂了,我也樂了。

    走著走著,天就黑了,走得也累了,一老一少我倆就好比荒野上的兩只流浪狗,就那么漫無邊際地走著,說著。后來,實在走不動了,我們倆就躺在河邊干草地上,仰望星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爺爺,和圣塔亞究竟住在哪里呀?

    在遠方。

    哦,遠方是多遠?

    要走千里路。

    干嗎住那么遠???

    那里有書。

    噢,原來,書在遠方;那么,夢,也在遠方。我學著大人口氣如此說道。

    娃兒,要知道,書和夢,都得自己跋涉經歷過之后,才會懂得它來之不易。追夢很艱辛的,追到之后才擁有尊嚴,讀書不是誰恩賜的事,是追求尊嚴和使命的事。一定要記住這點,孩子,讀書是生命的需要!

    我點點頭,仰望著黑藍色的浩瀚穹廬。那里繁星滿天,似乎都在向我眨眼。

    老爺爺,天上的星星,為什么有的亮閃閃,有的很暗淡?

    亮閃閃的在我們近處,暗淡的在比較遠處,但那不說明暗淡的就是暗淡,也許暗淡的靠近了之后你會覺得更光亮呢。

    就像你的額嬤,我的額嬤,在遠處,默默閃著更明亮的光澤,對嗎?

    說得對,小鬼頭。雖然你感覺她們在遠處,但是,當你走進她們的內心世界,就感覺不到那個遠近距離了,也感覺不出亮與暗了。

    為什么呢?

    因為那時你的心中也有了光明。身子在光明之中,她們和你都像是被融化了,都融進了那無限的光明之中。只要心中存有一片光明,黑暗就不見了,消失了。

    噢。那光明是什么呢?

    愛。我的孩子,是愛。老人家加重語氣。

    愛?

    我心里有些震動,重復著這個字:愛。我似懂非懂,默默想,愛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呢?

    等你長大,讀了很多書,有了自己的孩子,慢慢就懂得這個字的含義了。

    老爺爺又說中了我的心思。

    我默默點頭,盼望著自己早些能讀書,早些長大。

    旁邊點燃的篝火,已經滅了,荒野的寒夜變得很冷,但此時我心里暖融融的,感覺不到四周的寒冷。后來,我昏睡過去了。夢中見到了額嬤,她一手拿著小學課本,一手拿著剪子,那剪子亮閃閃的,光很詭異。我一下子醒了。

    太陽已出來了。旁邊,白胡子爺爺點了把火,正在烤著香噴噴的土豆。他沖我晃了晃黑乎乎的土豆,逗我,想吃嗎?先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問題?

    太陽出來,月亮去了哪里?

    在天上。

    月亮出來星星躲到哪里?

    在天上。

    要是我不來,你會去哪里?

    晚霞的家。

    晚霞的家在哪里?

    在和圣塔亞那里。

    和圣塔亞……

    白胡子爺爺一時無語。他嘆了口氣,說,長大以后你真的可以當詩人了,孩子,也可以當個歌手。

    爺爺,村里的老盲人都會唱這個問答式好來寶,當詩人歌手也太容易了吧?

    你這小鬼頭,快趁熱吃土豆吧。老爺爺又摸摸我的頭。

    我慢慢咀嚼熱土豆,突然感覺,這是我吃到的天底下最好吃的烤土豆。

    吃完烤土豆,身上變得熱,我和爺爺嘴里都感到干渴??缮磉厸]有水喝,荒野上也沒有水。這會兒,天上起風了,刮來了灰暗的云彩,濃濃的,很快把太陽給遮住了。

    我和爺爺愈發口渴。爺爺抬頭看了看天,自語,八成要下雪了。他起身去野地上抱來一塊大石頭,就朝旁邊的冰河走過去。

    爺爺,干啥去呀?

    鑿冰取水!活人哪能讓尿憋死!

    我跟在后邊,就去了冰河上。

    一尺多厚的河面冰層,透明,依稀能瞧見下邊滾涌的深水在流動。

    大石頭第一次砸下去,撲通一聲,只砸出一個白點,但動靜很大,整個冰河在顫動,回聲很大,轟隆隆的震耳欲聾。老爺爺的蠻勁兒可真大。

    第二下砸下去,白點擴大,出現裂紋。

    第三下第四下砸下去,裂紋繼續擴大。

    第五下砸下去,撲通一聲,爺爺手里的大石頭砸透冰層,咕咚一聲掉進冰窟窿里去了。

    居然,砸出了水缸那么大的冰窟窿眼,黑乎乎的水冒著白氣在洞眼兒里翻滾。

    爺爺咧開嘴樂了,他額頭上已有汗珠,捋著雪白的胡子說,喝吧,娃兒。

    我拍著手高興地跳,然后,就趴在冰窟窿邊沿,飲水。把嘴巴伸進水里,跟狗一樣吧嗒水。那水真涼,冰透了心扉,嗆得我差點噎住。這時,天上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的很緩慢地飄落,無比美妙,就像是烏蘭牧騎姐姐們在跳舞。

    爺爺,下雪了。你也快來喝水吧,好趕路。

    是啊,下雪了。好,我來喝水。爺爺收起煙袋鍋塞在懷里。

    同時,他看了看天上漫天飄舞的雪片,嘀咕一聲這天兒說變就變啊。然后,跟我一樣跪趴在冰窟窿邊沿飲水。老人家的飲水方式跟我還是有區別,不像我跟狗一般把嘴巴直接伸進水里吧嗒,而是把身子俯下去用雙手捧水飲。那個慢吞吞不急不慌的神態,有模有樣,像是喝著烈酒一般的范兒,也表達出對水的尊重。路上他說過,萬物都有靈。

    第三次俯身捧水時,他長袍襟懷的紐扣兒給扯掉了,于是那個“百寶箱”兜不住了,從里邊稀里嘩啦掉出不少東西來,紛紛落進冰窟里去了,有生土豆,酒瓶子,打火石,炒米袋兒,干奶酪,舊經書,煙葉包,煙袋鍋……最后掉出來的竟然是兩本書,嘩啦啦也落入冰窟里去了。

    課本!我的課本!不,是你的課本,娃兒!

    爺爺失聲叫,慌了神,往水里伸手就撈。劃拉幾下,什么也沒撈到,那些個東西轉眼間沉進冰窟下的水里都不見了。老人家急了,把手臂還有半拉腦袋都伸進深水里去撈,最后撲通一聲,不小心他的整個身子就滑著掉進冰窟里去了,咕嘟幾下,人就不見了蹤影,沒入了那黑沉沉的深水中不見了。

    我嚇壞了,趴在冰窟邊大叫,爺爺,爺爺,你快出來呀!

    我哭起來,大聲喊叫,把手伸進水里摸,可什么也摸不著,冰水刺骨的冷。而砸開的冰窟窿眼,又開始結冰封口子了,要知道在零下30℃的大北方吐個唾沫都會凍成冰疙瘩。

    我慌亂之極,又很恐懼,沒著沒落,正在不停地砸著冰窟水面已結的薄冰時,突然,嘩啦啦一聲,老爺爺的腦袋從水下邊破冰而出!

    爺爺,你還活著!我喜極大哭,瘋了般嚷叫起來。

    他的額頭被冰碴兒刮破,流著血,白胡子上掛著碎冰凌,頭上的狐皮帽子不見了,濕透的亂發上居然帶出綠瑩瑩的水草,還有兩只小凍蝦,像是水底老龍王現身,老怪物出水。

    課本!瞧,課本!我把它找回來了,娃兒!

    老人家在冰窟里掙扎著,手里高舉著兩本課本,濕透的課本,語文算術課本。

    爺爺,快從水里出來吧!來,我拽你!

    先把課本接過去!你這娃兒真是,這是你的課本!

    見老人家生氣,我乖乖地把課本接過去,放在旁邊的冰上,再去幫著拉拽他。老爺爺開始往上爬,身上的冰碴子噼里啪啦掉落。但這時遇到困難了,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皮袍棉褲,凍著他的身體,如無數根針在刺砭他的皮肉。老人家艱難地伸出雙手,攀住冰窟邊沿,喘著粗氣,想爬上來,我拉著他的衣領子,可冰岸太滑,他的手指沒有抓頭,我的力氣又太弱小實在拽不上來,他又掉落下去了。幾次攀爬,幾次滑落,老人家身上被水泡透的厚棉衣棉褲,越來越變得沉重,如墜著鉛錠墜著鐵塊般的往下拖拽他的身子。老人家的四肢開始凍僵,變得麻木,人也筋疲力盡,于是萬般無奈地再度往下沉落下去。

    我在上邊死死拽著他的衣領子不放,雙手被冰劃破,滲著血,還是咬著牙拽住,不讓他沉下去。從老人家鼻孔中躥出兩道白氣,一雙眼睛也開始昏花,看東西模糊,他的血液也似乎已經凍得凝固,不再流動了。只見他艱難地啟開變紫的雙唇,對我說,娃兒,你走吧,帶著你的課本走吧,那是你額嬤交給我的,你就不要管我了……

    不,不!我不走,爺爺!嗚嗚……

    我嚎啕大哭,絕不松開手放下他。

    謝謝你,娃兒,你是個好娃兒,你盡力了,就這樣吧……老人家凍紫的嘴巴又張了張,說得輕輕的。

    不!我不會走的!我要跟爺爺在一起!

    我瘋狂地吼叫,鼓起身上最后一點力氣,繼續往上拽老人家那已經凍得麻木的沉重身體。此時他的四肢已經不聽使喚了。由于時間拖長,風雪在呼嘯,冰窟水面很快又結冰封凍,連著老人家的半個身子一起封凍起來。到了這個樣子,老人家的身體活動起來更是困難了,露在水面上的頭部和肩膀上的濕水也凍成一層閃著亮光的薄冰,像是披著一層冰制的鎧甲一般。

    我哭著,嚎著,如一頭惱怒無比的小豹子咆哮著,堅決不放松,又拉又拽老人家的似是被無數根鐵索冰繩拴住的身軀。那身軀沉重如山。

    老人家的嘴巴再次費力地稍稍啟開一條縫,趁著失去知覺之前喃喃低語說,娃兒,我告訴你個秘密吧……是我自己跑到廟上去的,不是被捉去的……讀不了書,念念經也挺好的,還可以把廟上發的饃饃偷偷帶給額嬤吃,她那時下不了炕,奄奄一息——

    我聽著一怔,心里刺痛。

    爺爺、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和圣塔亞……是他派我來接你走的,他在罕烏拉山溶洞里等著給你上課呢——你快去吧,要不你也會在這兒凍干巴的!

    不,你就是那個和圣塔亞!我不走,我要守著你!

    求求你了,娃兒,快走吧……

    我堅決不聽話,根本沒有放棄的打算,依然堅決地拽著老人家的衣領子不松手不讓其沉下去,就那么僵持著,硬挺著,死死地硬挺著。我的雙手也開始跟老人家的身子連在一起冰凍起來。我的身子也快成了一根冰坨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這零下30℃的極度風雪寒冷中,在這冰天雪地的大冰河上,任何活物用不了半小時都會凍得凝固,凍成冰疙瘩。

    老人家已經不能說話了,露在水面上的半個身子已然凍成了大冰坨子。一個人體冰雕。我的拽著爺爺的雙手,跟那個無與倫比的冰雕凍連在一起,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漸漸變模糊的直覺告訴我,我的屁股我的雙腿也跟河冰凍在了一起,正在變僵硬,無法動彈。唯有我的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還能轉動,還有淚水流出,掛在眼眶下凍成小小冰球,晶瑩玲瓏。啊,你這殘酷的冰凍的世界。

    荒野上的風雪,又開始怒號起來了,咆哮個不停。

    整個冰河被吞沒在漫天的狂風怒雪中,時隱時現。

    于是,事情變得更加簡單了。

    我漸漸失去知覺,等待死神的降臨。

    可死亡的感覺是什么呢?我全然不知。我見過一個村里上吊而死的人,面色紫青,嘴流白沫,四肢僵硬,雙眼無光冷寂,身上什么知覺也沒有??茨乔樾?,死亡顯然沒啥樂趣,沒啥意思,此時我突然強烈地感到,自己并不想現在就死亡,討厭的死亡來得太早了,我還想活著上學讀書呢,這是我生自心底的唯一的愿望,強烈的愿望:讀書——可現在,這個愿望已經似乎不可能了,黑乎乎的死神已經牢牢纏住了我。好吧,那就守著這位慈祥的白胡子爺爺一起走吧,也挺好的,死亡有啥了不起,勇敢面對它就是了。于是我,萬般不舍地閉上了雙眼。聽見眼眶下垂掛的冰淚珠,咔嚓落地,碎了。

    這時,一股旋風,在大河冰面上乍起。風起于白雪之末,藍冰之上。它,呼嘯著旋轉著,風團逐漸變大變得狂猛,正好沖這邊卷過來。很快,黑乎乎的旋風猛烈地沖擊了我的身軀。好熟悉的味道。如一根棍棒撞擊了我,哐當一下,我的身軀便從冰凍的爺爺身上剝離開來,撞裂了冰隙,我倒下了。眼前一黑,我的身子如一把茅草般被風吹動著,在光滑的冰面上輕飄飄地滑移,如陀螺旋轉,最后碰到河岸的土崖,嘭的一下才停止下來。

    背風的土崖下,淡淡的陽光照射出一捧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我身上的血液又活了,流動了。

    茫然中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那尊冰雕。

    是的,在不遠處的河的冰窟窿上,戳立著那尊冰雕。

    慈祥的白胡子爺爺,下半身封凍在晶瑩的冰窟中,上半身傲立在冰窟上面,凍硬后變成了人體的半身冰雕。雙手向上伸張,像是奉獻出什么東西未及收手,而手的下邊是掉落在冰面上的那兩本課本。冰雕上落滿雪花后已經化成一層透明的冰層,栩栩如生,晶瑩透明,鑄立在曠野的大河冰面上紋絲不動。幾經雪下雪化雪凍,這尊冰雕變得更加透明晶瑩,完全融入大河大自然的原始風景里,成為天地間的絕美部分,成為一尊永恒的冰雕,守護著這片天和地乃至萬千生靈。

    那兩本課本,凍粘在一起,緊挨著這尊大冰雕。

    書的頁碼,時而被風掀開來,一張又一張,似乎有人在翻讀,也隱約能聽見兒童們的瑯瑯讀書聲。

    然后,一片沉寂。

    冰河無人。只有陣陣清風吹。

    書,無人閱讀的書,就那么守護著冰雕,成為人世罕景。

    我,淚水婆娑。

    可我的哭泣無人知道。天下蒼茫。

    我慢慢活動著身體,向那尊冰雕,向那兩本課本,艱難爬去……

    (節選自《山花》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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